第二十六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1/28 05:03

加载中……

太清二年，冬日，建康城外，无名山上，一座质朴的佛寺藏在山林深处，无论是城中权贵还是附近百姓都不知此庙，这在佛风鼎盛的当今无疑很是稀罕。
一个小僧背着装满野菜的竹篓沿着石阶快步而上。快到庙里了，他转过最后一处弯，果然远远看见寺门——和门口带着刀的彪形大汉。
“站住！”
小和尚停下脚步，一边擦汗，一边赔笑：“大人，我这是山上挖的野菜，最近村里买不到菜了。”
那侍卫虎着脸把他的背篓掀翻，野菜散了一地，确实没有其他东西，于是他让开道：“进去吧。”
小和尚不敢说什么，只好捡起沾了尘土的菜往庙里去。他从主殿佛像背后的小门出去——这样的破庙里居然还好好供着达摩老祖，来到冷清的后院，一路走到一间书房中。
房内并没有多少摆设，只有一桌一椅一书架。桌前坐着的人穿着青袍，竹枝绾发，一身素静。他年纪不小了，长年清苦的生活让他身形消瘦，鬓边白发已经盖过了青丝，可他满身气度还是一如小和尚初见他时，朗朗如月。
他正在棋盘上摆谱，时而拿起笔记下什么，嘴角还含着愉快的笑容。
“师父，我回来了，您歇歇吧。”
“咳咳…说了多少次，叫我先生就好，我可没有出家。”
“您教我认字，下棋，还教我道理，在我心里您就是师父。”
“你呀…”这位先生失笑，随后看向窗外，以一种怀念的语气说，“我的小徒弟，曾经也和你一样，倔强。”
“是您常说的时光师兄吗？”
“小光要是知道自己莫名多了个师弟，怕是要赌气了。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最细了。”
“褚先生……”
褚嬴低头看他：“嗯？怎么了？”
“他们都说，您根本没有徒弟，还说…”
“还说我疯了是吗？”
小和尚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但褚嬴显然并不在意，他早就无所谓这里的人怎么说了，在他心里，他的家在一千年以后，有能干的妈妈，臭棋篓子爷爷，有播了好多遍的《还珠格格》，还没看到结局的《仙剑奇侠传》，和小光。他最骄傲的小徒弟，小光。
“外面如何了？”
“村子已经空了，先生，好似打起来了。”
“是了……马上就要太清三年了……”
褚嬴怔怔地盯着笔下的棋谱，突然严肃地说：“无名，过两日我要进宫去。到时候庙里没人，你带上我的棋谱走吧。”
“先生！”无名小和尚惊讶地站起来。
“收声。别让外面的人听到。”褚嬴从书架上找到三本册子，“你记住，其他都可以不要，只有这三本，你一定要带上，去钱塘县找一座兰因寺，寺里住持也叫无名，他棋艺高超，佛法精深，你把棋谱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小和尚明白了什么，眼泪漫上眼眶：“先生，您要走了吗？”
“是。”
面对可以预见的死亡，褚嬴有解脱之感：“不要为我伤心。这一生，上天待我不薄。唯一的遗憾……”
小和尚哭成了花猫，他不懂为何先生这样。听说先生本是当代围棋第一人，一朝行差踏错，见恶于世人，又变得疯疯癫癫，只是陛下惜才，留他一命，让他在佛寺里修心。当然，在无名的心里，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的老师分明是被囚禁于此，若不是还有几位棋艺大家惦记着他，恐怕早就饿死冻死在这里了。
可如今，连这样的日子他也不要了。
“我苟且于世，本只为了这一件事。你替我完成它，我这一生，再无遗憾。”
青天白日，突然一颗星辰在天幕亮起，一瞬压过太阳。

时光匆匆忙忙地从建投出来，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他打了辆车，一上去就催着司机：“师傅，我去这个棋盘厂，麻烦您快点。”
“好嘞，坐稳了。”
时光眼巴巴地从后座看着前方，心里紧张又期待，不知道东西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他准备的礼物是定做的，为了精益求精，一直到昨天才完成，而送到方圆又花了一天。这不，都13号晚上了，他才要去拿，万一不满意…也没有时间再换了。
只能相信这位大师的手艺了。
他赶到棋盘厂，天彻底黑了，工人们都下班，只有曹旭正坐在门口安保室里等他。
“旭哥！”时光小跑过来，喘着气说，“麻烦你了。”
“没事，你来的挺快。来，进来看看。”
他带着时光进门，桌上摆着一个木制长盒，推开顶上木板，东西就映入眼帘。
一对红色的木雕棋笥。
它们在灯下泛着柔光，有着玉一般的质感，又有规则柔滑的纹理在其上。大师在两只棋笥雕刻了同一主题的图案，嶙峋山石间长着几棵挺拔小树，斜斜伸出的枝丫上发了新芽。
“怎么样？这手艺不错吧？”
“太好看啦！”时光惊喜地捧着它们摸来摸去，木材被打磨得很光滑，只上了一层薄薄清漆，手感细腻，雕刻的图案也不刮手，显然用了大心思。
“那是，旭哥肯定不能坑你。”
曹旭放下心来，调侃他说：“当了棋圣也懂得用好东西了，这样好的棋笥，拿来装普通棋子可糟蹋了。”
时光傻笑：“嘿嘿，不是我用，送人的。他好东西可多了，有一副云子。”
“那不错。”曹旭伸了伸腰，“行，东西给你了，我累了一天也要回家去。”
“嗯，谢谢旭哥！”

两人并肩往外去，才走了几步，时光的手机又响了一下。该不会是俞亮催我回去吧？时光赶紧掏出手机。
不是，是一封邮件，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日本的井山七段。
时光最近因为某些原因的确与他有邮件往来，两个人靠着机翻中文和机翻日语磕磕绊绊地聊天。可是，该聊的都已经聊完了呀？时光疑惑，井山是个标准社恐宅男，绝不会发无意义的邮件给他。他只好请求曹旭：“旭哥，你这附近有网吧吗？”
“前边就是，我带你去。”

时光将邮件翻译过来，逐字逐句地看。
【时光七段
非常可惜在这个时间打扰你，但我这里有一个紧急的消息要让你知道。京都有一位高僧，棋艺了得，擅长中国古棋。我曾经多次求见，却没有缘分。之前我听说，这位高僧算出自己即将圆寂，决定将他所有珍藏的棋谱送给有缘人，他出了一道残谱，答对者可拿走他全部的珍藏，至今还无人解出。明日是最后期限，若再无人答对，他会把东西捐给东京棋院。我今日无意中见了两张他所藏棋谱的照片，觉得要让你知道这件事，随信附上。 】
时光点开附件，心神骤变，他猛地站起，脸色变幻不定，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本残破泛黄的古棋谱，上面是一盘古怪的残局，全盘竟然只有三步：黑、白、黑。
没有座子，黑棋先行。
而右下角落的对弈人姓名。白棋——时光，黑棋……是一轮弯月。

时光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出现的话，就像天上的月亮，我看得见，摸不着，但它就在那挂着。”
言犹在耳，故人已别。
是你吗……是你，我知道是你，时光捂着嘴无声地哭，这是你扔下的那局棋，你说要多赢我一些，你说二十分钟后一定会叫醒我，你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骑自行车……
二十分钟。我等了一年，而你，也许等了一千年。
时光狂奔而出，把没走远的曹旭又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等等，你不会又……”
“旭哥！我求求你，带我去兰因寺！”

曹旭一路风驰电掣将他送到山下，时光推门就跑，将曹旭吓得在后面大喊：“慢点啊！”
时光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跑到大门，一下下重重地捶：“师父！开门！无名师父！开门！求求你开门！”
无人应答，他就拼了命往门上撞。终于，胖和尚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他嗖得一下就钻进去，一路向藏经阁跑去。
藏经阁竟然灯火通明，懒师父反常地盘坐在中央，转着念珠诵经。
“师父！懒师父!”
时光冲过去跪在他面前，语无伦次地问：“到底怎麽回事？我看到棋谱，是他的棋谱。那是真的吗？懒师父，你别念了，你看看我！”
“施主。”懒师父放下念珠，双手合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你说人话！”时光急了。
懒师父叹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见到了它，你相信了它，那就是真的。你心中分明已经有答案了，何必问我。”
时光泪珠如串，滴落在棋盘之上：“是……我知道那就是他，是他留给我的。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我不曾知道。”
懒师父目光悲悯，看向天际：“今日星光错位，是千年前的映射，有人用今生、来生、三生，换这半日缘分。施主，明日午时，一切即将归位。”
“明天中午。”时光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呆住了。
可明天……是俞亮的生日啊……

俞亮在客厅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时钟，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
手机铃声响起，是时光的电话，俞亮接起：“喂？你在哪？怎么还不回来？”
电话那边背景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广播声音，俞亮心中愈发不安。
时光：“俞亮……我在机场。”
“什么？”
“我有急事，必须去一趟日本。我买了最近的机票，十多分钟就要登机了。”
“……这个笑话不好笑。”
时光忍着强烈的愧疚说：“不是玩笑。对不起，我真的非去不可。”
“时光，你答应会陪我过生日，只有我们两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俞亮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颤抖：“我说过，不要说对不起。”
时光忍不住哽咽了，他沉重的呼吸声沿着电流传到俞亮耳边。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给我一个理由。”
“……”
“时光！”俞亮眼眶都红了，是气愤也是伤心。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图书馆对着颓废的时光大喊大叫，为什么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他那些轻飘飘的如泡泡般的幻想一下子被戳得粉碎。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时光，我求你。”
时光感觉五脏六腑被搅碎，酸液灼烧，疼的他只能紧紧蜷缩，说些无力的话：“你等等我，等我回来——”
“你还要我等多久？！”
俞亮几乎能闻到胸腔里的血腥气，他咬着牙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北斗杯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下主将，你让我等等；那天我问你感情问题是什么，你让我等等；现在你要丢下我去日本，你还让我等等……时光，我也会累，会失望，会痛苦啊。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想要你留下，或者至少告诉我，我输在哪里？！”
时光泣不成声，是他的错，是他怯懦、退缩、得过且过，是他总在害怕俞亮知道真相后的失望，如果他早点和俞亮说清楚……
“我回来，我一定会赶回来…等我回来，我原原本本什么都告诉你…”
俞亮听时光哭得肝肠寸断，终究是不忍。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倒在沙发上，用手臂压住眼睛，眼泪还是从缝隙里流了出来，染湿了鬓发。
“你去吧。一路顺风。”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时针一点点走向十二点。他本来已经想好，要趁着这次生日向时光告白，要有最美的鲜花，有时光喜欢的牛排和周杰伦，有他们这九年五个月零十四天的回忆…
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偏偏缺了那个人。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清晨，天光未明，时光抱着木盒子爬在山路上，他好不容易打听到高僧的位置，从方圆飞到东京，又从东京赶到京都。
超过三十个小时没睡，他疲惫得几乎抬不起脚，可他片刻不敢停，更不敢放下手中的木盒，好像抱住的是他最后一点点勇气。
我要拿到棋谱，我要赶回去…赶上他的生日。时光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终于找到那个庙了。
做早课的和尚刚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狼狈极了的少年抱着一个大木盒子蹲在地上。他看见和尚眼前一亮，凑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原来不是本国人啊，这位僧人默默地想。
时光灵机一动，模仿着落子的手势，嘴里说着不太标准的“囲碁”。
僧人恍然大悟，请他往里走。
沿着曲折的回廊，走过“枯山水”的庭院，时光一直走到寺庙的最深处。
僧人推开障子，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刻在墙上的巨大棋盘，每个交叉点竖起小勾，木制的黑白棋子挂在上面。
“お待ちください,住持さんに出てきてもらいます。”
(请您稍后，我去请住持出来。)
时光被留下，茫然极了，局促地缩起身子。他凭着一腔热血到这里，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高僧是坐着轮椅被推出来的，他年纪真的很大了，形容枯槁，双眼混浊，闭着眼睛的样子让人担心他随时都要醒不过来。
跟在他身边的和尚似乎充当着翻译的角色，先是试探着说了句韩语，见时光没有反应又改说中文。
“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时光赶紧点头：“是的，我是中国职业棋手时光。我想要挑战住持留下的题目，可以吗？”
他俯身说给高僧听，高僧含混着回答了几句，他说话很费劲，让听着的人心都跟着吊起来。
“住持说可以，那么我们接下来会在这个棋盘上摆出题目，您需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
“好的。”

在等待僧人们摆棋的时候，时光被请到一方棋墩前，陆陆续续有西装革履的人进来坐下，围着时光形成了一个圈，他们脸色很难看，看的时光如坐针毡。
翻译过来解释：“这几位听说有人挑战，进来观看，都是东京棋院的棋手。”
时光明白了，他横插一杠，东京棋院不高兴了。可时光毫不心虚，这本来就是我的，是褚嬴留给我的。
几位僧人用长杆将棋子一个个挂好，时光越看越眼熟……这不就是，他当年和何嘉嘉在湖边下的那盘棋吗？
白棋，十六之六。
时光眼眶发酸，他记得，这就是褚嬴再次出现后，下的第一手棋。
黑棋，十七之六。
棋局停在此处。
“施主，题面已经在此。请你执白完成这局棋，答案在我手中，我会配合你将棋局进行下去，如有与答案不符之处，挑战即刻失败。”
周围东京棋院的棋手均是眉头紧锁，虽然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这道题，还是满心不解。
这局棋的局势并不复杂，反而异常简单。白棋行棋稚嫩，对大雪崩毫无经验，此时已经大幅落后；黑棋虽然领先，棋路却死板僵硬，水平并不高超。
这道题真正的难点，是要完整复现答案棋谱。
围棋千变万化，一千个棋手就有一千种棋路。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下出一模一样的棋根本是天方夜谭。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中央的棋手身上，这个来自中国的少年，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时光久久注视着棋盘。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这盘棋的秘密。
“重逢。”
这是他和褚嬴的重逢，如今，它将再一次指引时光去触碰穿越千年而来的碎片。
时光拿起白棋，十六之八。

偌大的房间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
东京棋院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位中国棋手已经下了四十步棋，不仅没有错误甚至不用思考，就好像这局棋已经在他心里下了一千遍一万遍。
八十手、一百手、一百五十手……
时光从记忆里一步步复原着这局棋，同时也本能地解读起褚嬴的棋路，那些曾经半懂不懂的精妙之处，如今在他眼前一览无遗。
时光忍不住会心微笑，你看，我已经能够读懂你了。

一百九十二手，白棋——
时光的手顿在半空，迟迟不落。他慢慢面露难色，眉头皱起。
还差两步，这局棋就结束了，白棋以四分之三子落败，这就是当初的结局。
可是，可是……
他看到了。
另一步棋，反败为胜的一步。

怎么办？
时光内心极度煎熬。
他的灵魂被撕成两半。一半说，落下去，这就是答案，不要忘了你的目的，你是为了棋谱而来。另一半说，这一步错了！这一步错了！这一步错了！！

这是褚嬴下的棋。
——它是错的！
你只是落子的人。
——它错了！
你必须拿到棋谱。
——错了！

时光颤颤巍巍地移开手指，闭着眼狠狠拍在另一处，十二之九，断！
时光心里都是绝望。他终究…没法欺骗自己。
上次这样的时刻，似乎还是高中围棋联赛，他为褚嬴落子，可棋盘上的那一点仿佛有无尽引力。“下那里”，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好奇、贪婪、不甘全部涌上心头：我不想只做落子的人，我也想……下我的棋。
穿越重重记忆，时光又看到俞亮含泪的双眼。时光苦笑，再来一次，他好像毫无长进。
他闭上眼，等待命运的铡刀落下。

“啪。”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时光睁眼，看见两颗黑子被放在棋盘一角。
“黑子认负。”
对面的和尚站起，对时光深深地鞠躬：“恭喜施主，您解开了这道题。”
时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你说我这步…是对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根本不是当初褚嬴下的那步棋啊！？

千载之前，某夜，朔风冷冽，大雪纷飞，一豆灯火之下，褚嬴披着薄薄的外袍，冻僵的手握着毛笔，慢腾腾地落在纸上。
最后一步，十二之九。
完成了。他放下笔，轻轻吹了吹墨迹。
他盯着棋谱看，似乎又一次看到那个少年天真又坚定地说：“褚嬴，我想自己下。”
于是褚嬴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自言自语：“小光，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题，也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
永远，下自己的棋。”

下自己的棋。下时光的棋。
时光拿起那颗白子，蜷缩着身体流泪。
曾经，我在棋里找你，可如今你却对我说，不必追，不必找，不必问。
时光，就该只是时光。
我终于明白，原来这局棋，是再见，也是“再见”。

——再见，小光。
——再见，褚嬴。

俞亮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他被困在叫做“时光”的梦里，他明知是假的，可他不愿醒。他感觉到光影照过紧闭的眼，凉风吹过濡湿的发。
大概是天亮了。
就这样睡吧，俞亮想，睡上一整天，也许再睁开眼，时光就回来了。然后，我可以装作没有这一天，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仍然一起笑着吃饭、练棋、斗嘴、互相说晚安。
唯一可惜的，我和时光都不是好演员，大概演不好若无其事的戏码。
怪我太贪心，才让我们进退两难。

“滋滋滋~”
俞亮的手机第二十八次振动起来，终于从茶几边沿掉了下来，通话键撞到桌角，就这样接通了。
真扫兴。俞亮睁开眼，甚至有些恼火于老天爷的自作主张。
“小亮！小亮你在吗？”
是师兄啊，俞亮觉得不是很意外。
“嗯，我在。”他的嗓子嘶哑，传过去的声音把方绪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电话？时光的电话也打不通。”
“可能是因为，他在日本吧。”
“日本？”方绪一头雾水，“他去日本干什么？不对啊，今天你们不是一起过生日吗？”
俞亮不想回答，他决定短暂地讨厌一下师兄。
方绪似乎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什么：“你不开心。”
“……”
“你后悔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种假设诞生了一种更大的恐惧，俞亮立刻拒绝：“不。我不后悔。永不。”
方绪叹了口气：“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俞亮看着天花板，低声说：“大概是在害怕吧。我害怕……他会离我越来越远。”
“小亮，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前方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不如试着回头看。”

他和时光的羁绊，开始于黑白问道。
俞亮随便穿了件外套，乘上公交而来，从下车到门口，一共一百三十一步，俞亮每走一步，脑子里就回想起他和时光的一个画面。
棋馆相遇、雨中奔跑、送出的电子表、七十八通电话、十三中隔着窗户的再遇、围棋联赛的狼狈、乌鹭山的雪夜、奕江湖的赌气、幼狮赛的背靠背、兰因寺的小禅房……还有很多很多。每想起一样，俞亮就平静一分，又或者说，它们带来的小小勇气在俞亮心底相聚，为他在万丈悬崖之上搭起一座小桥。
原来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等到俞亮站到黑白问道门口的时候，他的理智已经落地了。
俞亮真正开始思考这件事：时光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就算他只把我当朋友，也不会轻易食言，所以……他必然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正是这个理由逼得他即使哭得那样惨痛也不能放弃，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感情问题”吗？一瞬间，时光身上所有的疑点都一一浮现，俞亮仿佛摸着绳索在黑暗的迷宫中前进，而他与谜底只有一墙之隔。
俞亮眼神扫过黑白问道，凝聚在他小时候常坐的那个位置，那个雨天与时光第二次对弈的记忆就这样清晰起来。
他抓着棋子止不住地哭，时光坐在对面一脸为难，他说……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赢你的不是我，我后面还有一个人，他就在这，他都学了一千多年的围棋了。”
电光火石间，俞亮抓住了那一秒灵光。
如果，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所以他的棋力忽上忽下，所以他喜欢自言自语，所以他的围棋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必定与白子虬有关！
俞亮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他一刻都等不了，他要确认这个猜想。

“小亮？”
正当此时，俞亮背后传来秦美姐的声音，她走到门口拿出钥匙：“今天怎么来了？”
“秦美姐，我随便走走的。”
“进来啊。”秦美笑着推开门，“来都来了，坐会儿呗。”
来都来了，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无法抗拒的一句话，俞亮也不例外。他进门坐下，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联系上时光。秦美给他沏了茶，放下杯子却突然“咦？”了一声。
“小亮，你用香水了？”
“是，时光送我的。”
“挺好闻的，哪个牌子的？我正头疼圣诞节要送什么礼物给男朋友，你说给我参考一下。”
俞亮茫然，他哪懂这些，于是他只好翻出这款香水的照片给秦美看。秦美一看大吃一惊：“这个牌子内地买不到啊？我记得最近的店是在香港。”
“可是……这是时光从海城带回来的。”
“你等我查查。”秦美风风火火地打开笔记本搜索，很快就有了答案，“你看，他家在内地没有旗舰店，连代理都没有。而且你这款香水是今年春季的欧洲限定，出货量很小，时光肯定是找了代购。”
俞亮迷惑：“那时光为什么骗我？”
秦美点开这款香水详细情况看了看，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点：“嗯？你这款香还挺独特的？主调是海岸松，我听都没听说过。我替你查查，有了！海岸松是一种原产于地中海沿岸的松树，气味和冷杉非常接近……那直接买冷杉调的不行吗？”
俞亮被她越说越糊涂。
“啊！我找到了！”秦美高兴起来，“原来海岸松是十二月十四号的生日花，花语是英勇！小亮，是你的生日花！没想到时光还挺有心的。”
俞亮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生日花这种东西……可时光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他到底，想隐瞒什么？
生日花……花……
俞亮突然一下抓紧桌沿，极其紧张地说：“秦美姐，你帮我查一下，九月二十日的生日花是什么？”
“九月二十日……番红花，花语是真心。”说着，秦美将搜到的图片展示出来。
俞亮如遭雷击，屏幕上显示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紫色小花，他每天醒来都能看到、闻到的，时光送给他的花。
花语，是真心。
来自时光的真心。

俞亮控制不住地手开始发抖，他时而狂喜，时而战栗，脑子里一帧一帧全是时光。
“我特地到南街去买的。”
“等到花开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花谢之前，你要回来哟。”

最后的最后，他想起时光一脸认真地对他说：“咱们俩之间，你才是那个迟钝的。”

俞亮转身飞奔而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太多太多。
他回到家中，找出时光送的沙漏，忍不住紧张起来，如果花和香水的背后有这样的含义，那么这个沙漏……
他小心地检查，果然发现它的底板边沿有个细小的卡扣，按下之后，可以抽掉整个底板。俞亮小心地将里面淡金色的砂倒在纸上，轻轻拨开，一缕金光晃过他的眼睛——是一颗埋藏在沙砾中的金色的心。
“沙漏”就是时光，沙漏里的心，是时光的心。

俞亮强忍着泪意在卧室里打转，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时光送的？
电子表他已经还回去了，剩下的就是……《围棋发阳论》。
俞亮想起之前时光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吐槽他将自己送的书转送给了沈一朗，自己还很认真地解释，送出去的是自己原有的那一本。时光耍赖说要检查，将书拿走了，之后……他好像说过放到了棋室里。
俞亮冲进棋室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窗边的书架上找到了它。
书里夹着什么东西，俞亮的心越跳越快，眩晕感一片片地袭来，他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一点。
他缓缓打开，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闯入眼帘，上面写着：
“我爱你”

俞亮将书紧紧抱在心口，泪水簌簌而下。
“爱”。
多么炙热滚烫、孤注一掷的字眼。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呢？是欢欣，还是酸涩？你每天看着我的时候，是否都在等着我回应？
原来愚钝、糊涂、胆小的人一直都是我。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时光呢？
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说着爱，可他又不得不将爱藏起，怕我明白，又怕我永远都不明白。
我所有的执着、贪婪、愤怒，都是源自我渴望得到你，我日日夜夜想知道，我是不是你心里的人。
可原来，答案你早就放在我手心了。
我爱你，是我爱你呀。

俞亮擦掉眼泪，立刻给方绪打电话。
“师兄！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去日本的机票。”
“啊？你也要去日本？”
“拜托了，我要见到时光，越快越好！”
“你知道时光在哪吗？”
俞亮思索片刻：“师兄，你能联系上井山七段吗？他是时光在日本唯一的熟人。他可能知道时光去了哪里！”
“行，我帮你问。”
俞亮焦急地等待着方绪的消息，心里反复预演着他要对时光说的话。
消息来了！
“小亮！井山七段说，今早四点的时候时光问了他京都寺庙的位置，他还请求井山帮他买了往返的新干线。然后在一个小时前，时光发邮件告诉井山他要返程了。我估计他已经到东京机场了，最近的航班在十一点，你直接去机场等他会比较快！”
“好！我这就去！”

俞亮甚至等不及方绪来接他，一辆出租就去了机场。他从人流如织的大厅跑过，奔到大屏前寻找航班的消息。
东京…东京…
有了！俞亮眼睛一亮，T3航站楼，他正要动身，突然广播响起提示音。
大屏幕滚动播放着一则加大加粗的消息。

“今日11.08 AM 从东京飞往方圆的DT653紧急失事，机上共有178位乘客，伤亡名单尚在统计，请相关人员等待消息。”

俞亮跌坐在地，耳边嗡鸣阵阵，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十六章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第二十六章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