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风雪夜归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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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奈逃出城时顺走了一匹马。治里还没什么像样的作战能力，也抓不住缰绳，他只能做个尽可能坚固的防御结界，然后拼命跑。跑出一段距离后，追兵渐渐少了，他把防御换成反感知，用指南针确认方向后，转而挑隐蔽的小径慢慢走。一匹马驮两个人走不了太快，泉奈有时候下来步行，治里则一直默默坐在上面，双手紧扣着马鞍保持平衡。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偏离路线还是很远，马匹也没处饮水，因为凡有河流的地方都有人。泉奈从卷轴里找出为数不多的食物和水给治里，自己在树根处坐下。黄昏时分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山谷里传来不知名野兽悠长的叫声，近处草丛中则充斥着低低的虫鸣。他为这晚风而惬意地闭了闭眼，此时药效已经差不多退完，本该很美的暮色在他眼前黯淡又模糊。

治里咬了口干粮，问了一句话。泉奈听不懂，自作主张回答说他也不知道她父亲在哪儿，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了。治里可能是听懂了少云的名字，也可能什么都没听懂，又掰了一角硬面饼下来，把剩下的包好还给了泉奈。泉奈倒出最后一点红闪，之后把空陶罐扔进了草丛，动手扎营。等治里钻进狭小的单人帐篷后，他拉起反感知结界，把马鞍卸下来，趴在上面写求援信。
信被绑在另一只隼脚上送走后，他就往树干上一靠开始无所事事，中间断断续续假寐了几次，又每回都在将将要堕入深眠时醒来。和水户失散真是最大的失误，偏偏唯一一只可以共感的隼还没了，他现在除了等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月亮升到半空时，泉奈把治里叫醒继续赶路。她还没睡够，困得在马背上一下一下点头，泉奈单手握缰绳，另一只手还得搂住她别掉下去。
他们穿行在两片树林之间的荒野，人迹罕至，没有驰道、水源或险要地势，夜里甚至连感知域都没有。只有这两人一马，在月光下影子歪歪斜斜的，泉奈抬起头远远望着天空，感觉就像一艘小船漂在浩渺无垠的洋面上。思维也像浮在夜晚的水面上一样漂流不定，一会儿想不知道水户和治里的父亲是否安全，行进到了哪里，一会儿又徒劳地试图推测刹那过去四年经历了什么，他现在又会怎么想。夜晚的思想更少束缚也更不在乎禁忌，他好奇刹那会不会比起自己这一边，觉得对面更像家，或者至少是可以回去的地方。那可是离开南贺时还对筑江城充满向往的刹那呀。

最后，无论他多么极力避免，宇智波镜的终结依然固执地在眼前重现，天边孤月浸没其中，如沉入宁静无边的海。我该怎么解释呢，他想，该怎么向人描述我在绿屋檐和细雨凉风中目睹的恒久的沉默，沉默中我曾希望保护的人突然又决绝地不辞而别，一如在这个月夜看来久远如前生的、父亲的死。时至今日他才隐约明白，似乎只有一一经历过他们的死亡，把离别变为自己一层层的沉默，才能以此为代价重返阳间。
但是，他又想，我又该怎么讲述另外一个故事，我在湖畔窄小窗前望见琼华城开满白花的故事，楼下嘈杂街市上顺着白烟和炒栗子香气升起的红红黄黄灯光的故事，绿意盎然的南方的故事。那里内河码头偶尔也会飞来海鸥，现在庭院里夹竹桃依然盛开，藤萝却应该已经落了。
这些飘零的话语如秋天黄叶一般，渐渐被迅速遗忘。治里已经睡了过去，泉奈却开始担忧这条通往山外的路究竟有没有尽头，要是有，他又能不能坚持到出山那一日。但即使到了山那边，见到斑，他恐怕也什么都讲不出。

然而有那么一句话在流逝前被他勉强抓住，那是他许下的为数不多的诺言，保证一种根本不存在于世上的魔力，也就是结束痛苦和纷争。
那就对了，他放走它，用仅存的匮乏词句思考道，我应当走，无论天亮还是不亮，我要结束千手扉间的战争。因为在古早以前，哪个他想不起名字的人曾回答过：我听见了，我答应你。
如今到了自己替他履行诺言的时候。

他们拣小路跋涉多日，回到了西边最初一个临时据点，就是泉奈登上山坡、遭遇水户和镜以后建立的那个。马已经跑了，他和治里徒步上山，坡顶有一小块空地，总算可以比较好地歇一歇。泉奈叫隼去抓回两只兔子，支起柴火烤了吃。
快半夜时治里爬起来，她已经多少习惯了睡一会儿再起来赶路，但这次泉奈却没有动。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用雷之国语问话，泉奈用他会的语言说：“歇着吧。这回彻底看不见了。”
第二天白天他们哪儿也没去，泉奈撤了反感知换成侦查，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才捕捉到上空有东西闯入。没有感知友军确认，也没法亲眼看，他孤注一掷地发出了信号，心想要是不巧把敌人先引来，大不了就打一架。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万幸先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水户。治里惊喜地扑向她爸，父女重逢感人至深，一边的泉奈水户加一个披着鹰皮的火核却相顾无言。
“这个处理很明智，”最后还是火核先说，“看到你以后我更觉得了。你真是长大了不少啊。”
他指的是泉奈没试图自己找水户，也没让火核来找他，而是希望火核尽快到吹雁城周边搜索到水户的下落，并且如果她活着就带她去夏卫十二，因为那一带的守军前些日子被抽调走了。火核接到消息后挑了一只速度快视力好的鹰，自己在另一头连轴转了几天，把水户找到并带了过来。可泉奈却觉得自己愧对他的称赞，因为说到底没能找回刹那，甚至都不敢告诉他，他弟弟现在生死未卜。

“我没在说这个，”光凭声音，泉奈判断不出他的真实情绪，“接下来几天我会换一只体积小的带你们，并且停止共感。有什么话，都等回来再细说吧。”
“你哥哥……”他迟疑了一下，“应该说是我们大家，我们都在等你。”
泉奈只得点头。火核藏在漠然的鹰面之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有了水户照应和隼带路，事情就简单多了。七月最后一天，泉奈进入了他哥哥的营地。路很平坦，不过因为他看不见，治里还是在旁边牵着他的手。路上他极力试图发挥其他感官，听一听风中有没有能认出的声音，但失明时间还太短，他尚未精于此道。想象中，火核提到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正在路两旁驻足，他们的面容依然保持着泉奈记忆中上一次见到的样子，有些还是孩子。泉奈不知道他们中是不是也有人像刹那一样，有家人死在了血亲相残的纷争里。
不管怎么说，他难辞其咎。
这时治里突然停下脚步，握了握他的掌心，然后放开了。泉奈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是朝前走去，变凉的空气让他猜测自己进入了一棵树的树荫，偶尔有树叶间漏下的光斑拂过面颊，带来一点短暂热度。不远处传来短促的一声，听起来像质地厚重的织物，紧接着有人朝这边走来，步伐很快，泉奈长出一口气，在原地站住。

“哥哥。”他非常遗憾自己什么也看不见，试图微笑一下，好显得不那么落魄。
斑一把抱住了他，把燥热而光明的盛夏，从浓荫外带了进来。

后来发生的事，泉奈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因为他自己看不了字，也难以大范围行动。他听说自己走后不久，千流在湖区同东海主力鏖战数天，大获全胜，沉没的舰船阻塞河道，东海国主乘坐小船才逃往下游。千手彦和她的同伴们借机收复了南贺，到了九月底，良山城被山南贵族收复时，她派出的族人也同柱间会合了。
然而传来的也不全是这种好消息，比如他才到斑军中没多久，就听说前大名的私生子、现任神付城将军彻底击败土之国，结束了两国边境从上上任大名延续至今的长久冲突，之后立刻掉头，以保护国都的名义进了君藩。也是出了这事，泉奈才知道黎夫人还有个留在昭明城的女儿，既不知叫什么也不知现在多大，只听说是她为将军开了城门。
八月份，将军一不做二不休，以救出天水怀为由攻打筑江，但打的又不是天水怀所在的琼华城，而是西方江畔、筑江的基本盘。这一连串动作听得泉奈一愣一愣的，想这得是盘算了多久，又想起在当初西方战场局势最危急时，他还因为筑江和神付的协议——当时它们还是同盟——而被派去刺杀过敌方将领，更添了几分复杂的心情。
还没完呢，斑讥诮地说，那个王子想借机从筑江逃跑，找了一天晚上溜出城，结果被人一追慌了神，掉进沼泽淹死了。那些人打着灯笼找一晚上没找着，第二天天亮尸体才被找到。

神付城翻脸让筑江一时间陷入危机，不得不把重心从东方转回西方，竭力保证大本营的安定和后方粮道通畅。安云藏马趁机出关北上这种事，守护代想管也有心无力，只道他在北方自行筹措粮草兵员、不给自己添麻烦就谢天谢地。连年战乱让筑江这样富裕的藩国也有点吃不消，九月中旬时，守护代又一次向境内商人举债，从武装中立的西南三藩加购一批粮食，也因此又多欠了斑一大笔钱。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泉奈听了乐不可支，“那你打算让他怎么还？”
“还没想好，”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想要是免掉一部分，应该可以让你恢复自由吧。”
泉奈来了精神：“好啊，但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再说这事也没这么简单。倒是这笔欠款，要能用来干点别的——”
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没有看见兄长脸上极为罕见的、连他本人都没发现的柔和表情。

到了十一月，也就是斑带领军队进入原夷则、仓明两藩四个多月以后，这里的战事基本结束了。斑写信把情况告知南方的柱间，没过多久，瓦间和桃华便一起造访了他的治所，顺便还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我带来了口信，瓦间告诉他，兄长说殿下还小，斑先生要送他进昭明城。此时夏卫十二已被收复，雷之国军队虽然还没尽数撤离，但结局已经注定。
十二月初，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从北方发来，前后总共没几句话，其中还有两句在讲北方冬天灰色的大海。斑看过后评论说全是废话，全篇有用的只有两个字。而在更温暖、白昼更长的南方海港，同千手彦会合的嘉木军见到了蔚蓝的大海，并且在确认东海国主已死后，把消息公之于世。

“守护代？找我？”泉奈先是怀疑自己理解错了，然后又有点忐忑，“他原话怎么说？”
“就是很平常的邀请，请我去并且希望能见到你。”斑瞧了眼手上的信回答，“你担心什么？我几个月前就告诉他你在这了。”
“……哇。那王子呢？”
“不带。”
“好吧。所以你觉得他是想干什么？”
斑想了想。“谈判吧。据说千流也有使者，不知来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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