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隐者（下）

云端的法则

惬意的幽灵鲨

2025/06/17 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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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情况可不乐观。诅咒大有死灰复燃趋势，齐司封精疲力竭，唯留叶献独自面对。
黑影化作烈焰吞噬老人，同时蠢动着向柜中物品摸去。齐司封咬牙起身，拼尽全力想再次斩断老人残留于世的因缘。可毫无作用，他清楚看见老人身上有一道细线延伸出来，打结扭曲，束缚着他无法消散。
而线的另一头连接着叶献，女孩面色平静，直视老人。
不可能。才刚刚见面，她的因缘就如此强烈？要么是他们曾经见过，要么是这女孩接触过极高浓度的以灵，无论哪个都难以置信。
“你进来几次，我都能把送你出去。”齐司封叹气，“别来添乱。”
叶献没有回答。在进来之前，她以黏土罐为筹码要求眼镜男子放开自己，并通过他得知了来龙去脉：老人本该由齐司封斩断因缘消失，而叶献的卷入打乱了计划。既然由她而起，那就该由她亲自读取老人的记忆，结束一切。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齐司封抬手挡住袭来黑雾，看向叶献冷笑，“斩断因缘是我的事。而且看你这模样，眼睛都哭红了，还过来逞强！这些与你无关的陌生人，真的值得你为他们哭泣吗！”
女孩赌气般咬紧嘴唇，慢慢走向老人老人支离破碎的身体，伸手。
“蠢货！不要碰他，诅咒失控，我护不了你！”齐司封高吼。
霎时间周围黑影如风散去。金色光芒闪烁，老人的记忆竟如潮水般涌来，冲散诅咒，构成漩涡包围住两人。
那是老人一生的记忆。
刚开始，回忆五彩斑斓，意气风发的少年挥斥方遒，与同伴为了建设城市四处奔走，与志同道合的女孩喜结连理，结婚生子。可渐渐画面愈发暗淡，人们高举标语怒吼，周围火光冲天，他深爱的城市破败不堪，在烈焰燃烧。男子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眨眼间他的身形已经佝偻弯曲，昔日身边环绕之人只留无数纸箱堆叠。
齐司封挑眉。这女孩着实不简单。付丧神若被这种诅咒沾染，定会如火上身，连记忆都被侵蚀殆尽，更何况人类！可叶献不仅驱散诅咒，还和老人的回忆产生共鸣，让老人也从诅咒暂时解脱。
黑雾惊扰，暂时四散。
趁着短暂间隙，齐司封口中喃喃：
“老爷子，是我没有兑现诺言，让你最后还如此痛苦。”他指尖延长化作刀刃，准备再次积聚力量，斩断老人因缘。
“不，是我该向你道歉。”此刻，老人支离破碎的脸上浮现微笑，“不要怪那姑娘。是我。见到年轻人后，我突然反悔了。”
齐司封面露惊讶，难道老人因缘未断，是还有心愿未了？他飞快搜罗脑海，老人生前的叮嘱历历在目，小到盆栽护养，大到遗嘱葬礼，生前身后都交由他处理妥当，不该还有纰漏。后事一切从简，遗产全部捐给慈善机构，他已再无牵挂。他又为何反悔？
老人淡淡一笑：“齐司封，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你说。”
“在我死后，我们的后辈与子孙过得怎么样？
三十年了，他们有把城市建设得更新更好吗？
他们有避免父辈犯下的过错，没有重蹈悲剧，往前走得更远吗？
我们这一辈人的光芒已经暗淡，他们有接过我们的炬火，摆脱冷气，照亮黑暗吗？
那些当年害我们栽倒的坑，我们努力把它填平了。如今有让他们少走些弯路，少受些伤，少流些泪吗？”
老人没有给齐司封时间回应。他只是独自说下去，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
齐司封也没有回答。
“这些问题和遗憾我是看不到了。但小姑娘，可以请你……替我去看吗？”老人转而看向叶献。
女孩直视老人，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布满裂纹的脸上，终于露出灿烂微笑，一如他年少那时，“你答应我，我便放心了。”
老人环顾扭曲狰狞的诅咒，淡淡一笑：“你们也别想跑，和我一起上路吧。”
那无法斩断的因缘，此刻竟自行断开。老人安详闭目，身体化作无数尘埃散去，如同沙漏中的沙粒。
以他为中心产生巨大吸力。屋内狂风呼啸，周遭黑影疯狂挣扎试图逃脱，却还是被强大力量裹挟。它们伸出利爪插进地面，在地板划出长长爪印，直至被拖进风暴中心灰飞烟灭。
在行将毁灭之时，那黑影化作硕大狐首，咧嘴咆哮，口吐人言，混合男女老幼声调：“呵呵呵呵……蠢材！你们或许能困住香炉，但炉中之烬，已洒满整座城市！”
作为回应，齐司封把叶献护在身后，抬手一挥。
白光乍现。
待视野清明，从年少时留下的绘本，到年老后捡回的纸箱，老人留下的一切尽数消失，空空如也。而柜子里，被他守护的记忆全部安然无恙。
重归于静。
齐司封始终面无表情。这时他闭上双眸，凝神细辨，确认诅咒全部断绝，就与老人的气息一样，再无可寻。
他终于低头长叹。
“喂，丫头，别感时伤怀了。走吧。”他对叶献喊道。
再看叶献，女孩背对他站着一动不动，齐司封又喊了几声，拖着身子凑近查看，女孩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叶献醒来时，枕巾已经被眼泪沾湿。齐司封没有说错。她和老人分明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为他伤心，她在这座城市更是无根浮萍，哪会去见证这里的未来，可当时她还是答应了老人。
这不是迫于形势，而是在老人发问的那一刻，脑海深处悸动压上心头——就像是这座城市本身在呼唤她。
现在她躺在陌生房间，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光从窗户照进，点亮床对面的墙壁。
女孩抹抹眼泪下床，心中困惑，不知自己是否还在老人回忆里。
这时房门打开，海柳一个熊抱将叶献揽进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蹭着，口中叫嚷担心死她了。
见叶献被吓呆，随行的鹤天解释道：“你晕倒了，是齐司封把你抱到这。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你状态如何？”
“我没事。那个老人家呢？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叶献嗫嚅，情绪低落。
沉默后，鹤天拨弄念珠：“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他的记忆残留此地，最后能与你相遇，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海柳也黯然叹气。
“老爷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的记忆就那样消失了……”叶献还是不免感伤。
“用你们人类的称呼——阿尔兹海默症，一旦发生就无法逆转的病症。那老人为了城市献上终生，最后却因香炉罹患此症，命运着实残酷。”鹤天引叶献在客厅坐下，递上热茶平复她情绪。
这里是事发地附近的安全屋。
“那香炉，也是付丧神么？”叶献怅然喃喃，“我见香炉上有奇怪图腾，瘆得慌。”
闻言鹤天脸色阴沉：“事已至此也不会瞒你。我曾说过，我们不会害你，‘他们’就不一定。那香炉就是他们的一员。你看到的四目兽面纹，就是他们的标志。”
话未说完，几位身着工装的年轻人凑来，见叶献在场，支吾着不知怎么开口。在鹤天示意下他们才恭敬汇报道：“我们加强了周围符咒，并封锁事发地，没有人员伤亡。附近也无百器冢残党，一切正常。今天我们会连夜排查，确认周围居民没有被影响。”
“辛苦了！” 海柳见他们忙得满头是汗，又是递水又是擦拭，“可惜付丧神不会用修补师的方术，才让你们怎么费劲。今晚我们有事，不能陪你们通宵值守，有突发情况就立刻联系！”
“没事没事，锡奴会安排的！还得多谢海柳与鹤天前辈照顾！”海柳的笑容让年轻人们治愈不少。被称作“修补师”的后生们鞠躬道谢，气氛总算轻松些。
说罢他们转身离开继续投入工作，临走前还向叶献投来目光，似乎好奇这个无关人等为何在这。
这番阵仗让女孩困惑而不安，但有一点确凿无疑：“百器冢”是非常不祥的名字。
待周围再无外人，鹤天头也不回朝角落的阴影开口：“齐司封，这件事我们帮你压下来。但此处本为禁地，你擅带外人进来，未免太不负责了。”
叶献这才发现，齐司封一直在角落席地而坐，沉默不语。他还是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脸上顶着死鱼眼，就像刚刚这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叶献欠了他巨款，难以想象是他把自己抱回来。
“这是我的地盘。除了布设封印，日常打理都归我。这丫头既然能进去，说明她有这能耐，何况不是她自愿来的么。”齐司封咧嘴冷笑，“昨晚林家公子被伤了吧。还是个新生付丧神。你们连她都防不住，居然敢说我？”
海柳听完气得要跳脚，还是鹤天冷静劝阻：“也罢，你自有妙法，我不评判。叶献，那香炉凶险异常，还是确认没有受伤为好。”
叶献却若有所思，口中答应。
海柳到里屋为叶献做了检查，确认黑雾的确没能伤到她，这才彻底放心。
尘埃落定，齐司封照例先行离场，众人还想共进晚餐，叶献拒了。她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只想独自散心。海柳他们也不强求，让叶献注意安全，别忘了明天林家的晚宴。
叶献出门了。她失魂落魄穿过老旧小区，沿着水泥路绕上社区中心的山丘，望着夕阳西下的老城区，撑着栏杆托腮发愣。
对面单元楼里主妇炒饭，油烟声刺耳，饭菜喷香；楼外树下，老人聚在一起打牌，嬉笑怒骂；远处不知是哪家小孩受了什么委屈，哭闹得厉害，哭声直往耳朵里钻；放学的孩子们追逐嬉戏，欢笑伴随夕阳洒了一整条街。
一切照常。
这时，她惊讶发现齐司封正蹲在附近路边，背对自己。他拿粉笔在地上画个白圈，中心点燃火堆，正用木棍伸进火焰里捅着。火堆附近是纸钱，千纸鹤还有白色晒干的花瓣，他时不时抓起些投入火中。
齐司封脚下放着两个空酒杯与一瓶黄酒。待火烧得差不多了，他独自酌酒，仰头饮尽，沉默不语。他就这样旁若无人喝着，如此反复直到酒瓶空荡，唯独晚霞续满空杯。
叶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还没看够？还来看我笑话？”当叶献不知不觉挪到他身后，齐司封偏头看来，却不见醉意，目光较平日反倒更加锐利，犹如刀锋，“笑我最后都没能亲手送他离开，笑我最后谁都没能保住。”
叶献没有回答。她走到齐司封身边，蹲下身子，与他一起凝视火堆。朦胧降临的夜幕中，火光把他们影子拉得又瘦又长，细碎火星乘着晚风打转飞舞，越飘越远，似乎要融入头顶的满天星辰。
“齐司封，那位老爷爷能一直留在这里，是因为你对他的思念吗？”叶献突然问。
齐司没有回话。
“你斩灭了他的记忆，同时也把自己对他的思念血淋淋斩断了，对吧。”
齐司封没好气嘟囔：“你话怎么这么多。”
末了，他又说，“断了也好，没有牵挂才一身轻松。”
接着两人再无他言，唯有火堆劈啪作响。
待火光彻底暗淡，袅袅青烟随风而散，齐司封扫净灰尘，起身离去。
叶献这时单膝跪下。她闭眼，双手合十抵在唇前：“我和您约好了。这座城市的样子，和它的未来，我答应替您亲眼去见证。”
齐司封驻足，偏头看她。
“你怼鹤天，说根本不管我死活。其实当时你全程都在护我。我能感觉到。你刚才留下来没走，也是为了确认我没事，对吗？”叶献又问。
“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自作多情。”齐司封扭头就走，“每当我觉得你还算可爱时，你就开口说话。”
“我和你一起走！”叶献跟上去。当初她晕倒，是齐司封把自己抱走，这个人情她得还。她也不急回去，还有很多事想问他——那诅咒的香炉、带来不祥的百器冢、付丧神与人类的关系，甚至是那个云端恶鬼的绘本——她本能地察觉，这些话题齐司封反而认识更加深刻，与他交流会大有收获。
当然，前提是他愿意搭理自己。
面对少女央求，齐司封照例换上副臭脸，让叶献哪边来的回哪去，自己不会被劫财，也不会被劫色。但叶献毫不退让。
两人就这样一路纠缠，来到大街上。齐司封直掐人中，思考怎么丢掉这烫手山芋。
他挥手拦下出租车，满脸无奈，表示自己认输，愿和叶献上车详谈。谁知叶献刚进副驾，齐司封突然关紧车门，用后背死死抵住。他不顾叶献拍窗大喊，腾出右手把钱从车窗扔进后排，报出酒店名字，让司机不用找零，快踩油门。
待少女喊声伴随引擎声越行越远，齐司封终于如释重负，他扣紧衣袖，双手揣兜，环顾四周。老城区点亮万家灯火，街边商贩鳞次栉比，人们携家带口出门游乐，灯笼挂起张灯结彩，光芒映射在游人笑颜之上，仿佛世上此刻再无黑暗。
他仰天望向星辰，随即长叹，转身隐于漫漫人群——他和锡奴还有要事相谈。

眼镜男子推门，开灯。他把粘土罐放在桌上，从书桌抽屉拿出相框，用绒布悉心擦拭。在相框里是位年轻女孩的照片，背景有座高大石塔。
他身后，赫然是一幅由报纸复印件、照片、图钉、便签与红线构成的情报网，如同蛛丝四通八达，占据整个墙面，线索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一份剪贴报写着：
“讣告：洋馆原继承人林小姐于昨晚因急病不治，时年十六岁。大小姐的悼念仪式将在明日于洋馆大厅举行。”
再旁边是份报纸扫描件，头版是某位法医死讯：
“今晨，著名法医石先生被人发现死于家中。尸检结果检测出大量的植物毒素。石先生生前担任验尸官一职，一生兢兢业业，负责了百起案件，为本地医学与刑侦鞠躬尽瘁。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并排除自杀可能……”
一张告示通过图钉与红线与之相连：
“目前，洋馆大规模投毒事件的真凶尚未落网，警方告诫居民不要恐慌与传谣……”
另一张报纸紧邻旁边，内容是：
“五年一度的拍卖会将在红木市举行。这次万众瞩目的拍卖包括在石先生生前留下的笔记与报告手稿。其详细记载了当年刑侦案件的细节，极具收藏价值。”
  附近还贴着份药检报告的复印件：
“该毒素潜伏期为半小时到三小时，中毒症状主要为头痛、呕吐、腹痛。一次服大量者可由于迷走神经中枢过度兴奋而致心搏骤停……”
同时还留有两行小字：是同一种么？为什么偏偏选它？
而所有的线索被图钉与绳索承载，最终千丝万缕全部汇集到中央的便签上。在那里只写有一句话：
“查明大小姐之死。”
眼镜男子走到墙前，若有所思。
“你其实都查明了。不是么。”他衣襟的香炉形胸针开始说话，“你凭一己之力探明真相，这些东西对你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眼镜男子抬手，用水笔在这便签上画上一个鲜红大叉：“不，尚有意义。这是对过去的交代，而我的课题才刚刚开始——那是个更庞大更复杂的课题。”
“呵呵呵呵！是啊，真是有趣，令人期待！”随着胸针低声嗤笑，整个房间黑烟四溢，灯光忽明忽暗，最终全部熄灭。
眼镜男子踱到桌前打开台灯。灯光把他影子拉长投到地面，一只黑狐阴影萦绕其后。
“这次的观察已经足够，对他们的压力测试目的也达成。那个叶献，你的黑烟竟伤不了她。只能说，她体内可能有高浓度以灵。她会是非常奇妙的变量，但终究在容忍之列。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实验要做。”          
说罢，眼镜男子拨通电话。他在椅上正襟危坐，平静开口：
“是我。明天宴会就照你安排来，我会回去一趟，就算是告别吧。姐姐的心愿——由我们来替她完成。”
男子说着，手里把玩胸针。
灯光下，胸针浮现出四目兽面的狰狞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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