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 - 易水 - 文岛 Wland

易水

杉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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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荆轲失眠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失眠。但原因与往常并无二致、还是因为高渐离。

刺客只在白日打盹，夜晚大多时候不过假寐，还是因为他实在耐不住孙老爷子的唠叨——荆轲在忘川认了这个师父原本意思是为了潜修医术医治挚友的眼睛，但孙思邈是何等人、提及孙老爷子忘川第一养生达人的名号无人敢说一个否字，老爷子在这一条上从未寻到过知音，只恐怕前世的扁鹊和华佗来了才能有机会喜获同好，只可惜忘川使君能力实在有限，这一部分也只能择日再议。不过荆轲也就跟着遭了殃，其他人可以不听、唯独荆轲他若是不听师父的唠叨一定会被药王看出端倪，药王一双眼睛绝无老眼昏花的可能、荆轲有没有通宵达旦得翻阅医书典籍或是在忘川内飞檐走壁他偏偏一眼就能看出来，再接着便是第二日耳提面命不得安生的早课和午后。太平公主已经不只一次看见这位名扬天下的刺客垂头丧脑得从孙老爷子的居所里出来，多半是午后工作已经算告一段落的时候，太平公主远远见着耷拉脑袋眼神只盯着地面得荆轲、便拉了她的婉儿悄悄说小话。

“荆轲怎么萎靡不振的，婉儿你看看是不是背景都画上了嘎嘎叫的乌鸦和黑线。能把这个刺客搞成这个样子，孙老爷子也算是极有本事。”

太平公主说完笑了两声，荆轲虽大多数时候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主，但他脾气不好不坏，和棠梨坊新来的那位高先生不一样、也一样，总是看起来不会生气的人——虽然长着一副很会生气的脸。但太平反正总结出了这刺客脾气不算坏的结论，当着面开他玩笑也鲜少生气，或者说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忘川内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荆轲素来晚上少眠，但白天也鲜少见到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使君若拜托他去酆都采买些东西也从未耽误过行程，关于荆轲到底什么时候睡觉这一点还在易安居士的八卦赌局盘上挂过好一段时间，但最后也没能有人能得出答案，跟踪过荆轲的几个人都成功被荆轲甩下，实在是不辜负他如今刺客的身份、飞檐走壁的功夫少有人能跟得上，刺客不重轻功飘逸却自有轻盈之感，这一点也恐怕只有醉醺醺的李太白能匹敌一二，只是喝醉的李白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睡了，没人敢让他上房顶揽月。守护忘川治安第一人的霍小将军为了减轻自己修补房梁瓦片的劳工，更是嘱托杜子美加强对李太白的看管，当然、偶尔说来的确效果甚微，杜甫不做从犯已经是谢天谢地，只是霍去病不信那个浓眉大眼的后世诗圣也会说谎，他总对少陵野老的话深信不疑——也许那房梁上的瓦片便是猫踩碎的吧。

荆轲来去无声，倒是很少踩碎瓦片。虽然也不免出现过意外。

荆轲像是不会疲惫的人，现下这幅样子倒是少见。刺客走路悄无声息，眼见着他就走到太平和上官婉儿面前。上官婉儿悄悄扯了扯她家公主的手腕，笑吟吟得替她向荆先生问好。

荆轲脚步一顿，像是思绪没能接上线一时没看着站在路边的这两个小不点，他愣了愣才点点头。

“……好。”

刺客挂着兜帽还喜欢藏起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只是婉儿心细，即便罩着阴影也能瞧见荆轲眼底那不多见的乌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疲惫，她遂寒暄问道：“先生近日可是精神欠佳？”

太平公主在一旁嘟嘟囔囔：“婉儿你说他什么时候休息好过，上次那事还没得出结论我那张饕餮居的折扣卷还压在易安居士那里……”

“……”

荆轲久未曾言语，他向来很少谈及自己的生活状况或者任何与自己相关的消息，涉及高渐离的更甚，太平腹诽嫌她们站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又奇怪荆轲怎么还不一溜烟消失在她们面前，若是往常她们大概是捉不到人影的，韩非公子说这位刺客是面皮薄些，让我们少捉弄他、……也没见他和我们玩不是。结果荆轲难得回复了这个问题，虽说仍然惜字如金就一个字。

“是。”

天啦噜，夭了寿了，荆轲竟然承认自己睡不好觉，太平咬了咬舌尖，但荆轲没再搭理她们二人，已经循着道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今日没背药篓，孙老爷子几乎是以不可推辞的态度撵他前去休息，他知药王一片好心不愿拂了师父一片好意，何况他已知晓渐离眼睛失明的原由、再多的良药也医不回他的眼睛，他自戮双目不愿意见那由嬴政所述的太平盛世，只因为这铺垫盛世广厦的基石上也沾着他荆轲的血。荆轲在得知真相后思忖一夜，他想起前世刺秦，为报太子丹知遇之恩为其一，为挚友博得一寸光阴的太平燕赵却是无法割舍的巨大私心，只可惜他从未想过，无论燕赵是否苟延残喘、嬴政是否一统六国换来天下太平，他的挚友恐怕都不愿意接下沾着他鲜血的一颗心，他若失败这种痛苦埋藏在高渐离心底恐怕尤其深重。

若他成功呢？——若他当初当真刺秦成功，那燕赵又能太平几年？等到秦国的铁骑真得踏破故国的冻土，高渐离恐怕也不会独自苟活，荆轲恍惚以为易水也会是高渐离的最终归宿，他的挚爱兴许在风萧萧兮下终借易水送走自己的性命。

荆轲苦笑了一下，他难得叹气，他有多了解高渐离在被点透真相后便有多么心痛。高渐离不愿见他，却又因为自己亲去酆都请他留下而留了下来，他的心病藏得尤其深，却因为荆轲什么都可以妥协。

现在高渐离的心病也成了他的心病。荆轲不自觉为此叹气，他当日晚上都不知道叹了几次，那棵桂树枝繁叶茂月亮也几近看不清，李太白应去苇荡追月亮去了，荆轲隐隐还能听得到他对影成三人的呼声，他伸手拨开一枝桂影，甚至没听见树下来人的脚步声。等到那温和的声线带着一丝笑意问他。

“荆卿为何对月兴叹——今晚月色应是皎洁？我听见了诗仙在远处吟诗。”

荆轲却险些因为这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树上跌落下来，他待得这棵桂树就在高渐离居所门口，平日里他晚上也常有就待在此地，只是鲜少发出声音，他不知道高渐离有没有察觉，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总之今日是被抓了个正着，他也没说话，只是没想到高渐离只凭几声叹息便辨认出了他，甚至发现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没点灯，荆轲被心魔饶的头痛也未能时刻注意，他因目盲即便不点灯也摸得清小院内的一草一木，即便只是出门几步的距离、但荆轲反应过来还是不免紧张了一阵——渐离就这么摸索过来，有没有伤到哪里。他当即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站在高渐离面前，他只轻轻握住了对方手腕，接着月色上下打量。高渐离早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轻轻反握住面前人的手腕。

“荆卿未免太小看我，只门前方寸之地我还是摸得清楚。”

荆轲摸了摸鼻尖，被人点破心思倒是没有最开始相处时那点尴尬，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鲜少再冒上来，以至于他现在怎么看高渐离都是大大方方，他不能说其中没有一点庆幸——左右渐离看不到。只是现在是断然不会再有半点庆幸的心思。

“嗯。”

“倒是荆卿，为什么叹气。”

高渐离不问他为什么在自己门前，也不问他为何深更半夜只待在这棵树上，好像这些对他二人却是再寻常不过，他只问他为何叹气。荆轲一贯少言寡语，即便生前年轻时揣着一颗古道热肠的心脏却也只会在堪堪醉酒的边缘流露出几分慷慨悲歌之士的气魄，只是高渐离总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即便他现在看不见了，却也总能问到关键之处。

荆轲沉默良久，他像是耻于开口、半晌才说：“……被先生说教。”

荆轲不想将他真正思虑之事说给挚友，此番扭捏却偏偏让高渐离听出几分委屈，但他笑得却异常开心、他知道荆轲不是什么乐于端坐学堂捉摸学问的人，即便他并非不乐于阅读，否则兴许便不会在生前做个任侠，现下荆轲吃瘪的那副模样却是栩栩如生，他笑得太过开心，荆轲有几分无奈。

“……渐离。”

“抱歉、……倒是孙先生为何训斥荆卿。”

高渐离好奇，便歪了歪脑袋询问试的看向荆轲，他夜晚出行为戴那方遮住眼睛的薄纱，那双透亮的眸子让荆轲想起猫居那些狸奴，只是灰蒙蒙的瞧不见神色。

“陆放翁告状。不许我私下给它们猫薄荷。”

荆轲盯着那双眼睛出神，干巴巴地说道。

但他说得是实话，陆放翁的确来找药王告过状。

他看着冷峻却不是个硬的下心肠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整日在忘川乞食的狸奴，自从阮籍喵发现了他这个好去处，他一旦出现在猫咪数量大于五只的场景现场便再也走不开，那群猫咪似乎对他这个刺客颇有研究，封锁退路的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非要他交出药篓里的猫薄荷才肯罢休，甚至他在药王那里晾晒草药已经要到了上门堵他的地步，荆轲几次怀疑其中定有高人坐镇，否则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逃不出一群猫儿的围追堵截，……直到他看见刘邦喵举着小鱼干占领高地，谋圣喵抱着书简为虎作伥。

……但他还没来得及、也不怎么好意思让张良抓紧管管他的猫。

高渐离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博美人一笑自古不亏，何况那是高渐离。

荆轲只是看着高渐离的笑容便不自觉也弯了弯唇角，琴师握着他的手拉着他便重新向小院里走去。

“荆卿既然来了便在我这里休息片刻，左右天都快亮了，少让药王来日训你——虽说老师教训学生是理所应当的事。”

高渐离总忘不了调侃他，也许是真得高兴。高渐离走得很稳全不似个盲人，也许是早就适应了不见天光的生活。荆轲只不紧不慢跟上他的脚步，他按下喉咙里的一声叹息，答了一句好，但是终于还是整夜没睡。

他知道今日棠梨坊没有排演，高渐离鲜少出门、现下定然是待在那一室方寸之内，他辞别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便往家去，遥隔十里便闻着桂香、比月色还要惊艳，不必走近就知道是那一树桂花开了，他听着门外熙攘，苏轼正驼了那小和尚拿细长的竹竿够那桂花。

“秃驴边上那串、那串。”

“哎哎、好你个东坡你倒是稳着点，难不成想独吞这桂花糕。”佛印拍拍东坡的脑袋顶，手上倒是麻利的很。苏轼眼见荆轲往这边走，驮着佛印也忙不迭得想打声招呼，他们对荆轲常来高渐离居处已见怪不怪，就差所有人都默认他俩住在一处，鱼玄机上次得知真相荆轲和高渐离异地而居反而大吃一惊，那奇女子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音暗搓搓问道：荆轲是不是不行。小和尚当时在场，头摇成了波浪不一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脱口而出，他没能细想鱼玄机所谓的不行到底是怎么个不行。两人但见荆轲将食指抵在唇上摇了摇头，苏东坡恍然大悟——是怕他们吵了高先生清净，随机闭了嘴郑重点头，并顺手拍了拍小和尚大腿让他闭嘴，而后压低了声音只用嘶嘶喘气的声响说道。

“——高先生应允了的。”

实际上，荆轲只是不想苏轼一句你回来了、就暴露他又来寻渐离的事实。先前高渐离不愿见他，但如今他知道真相每见挚友便痛心疾首，他听闻真相时不动声色、震惊之余那根刺还是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胸口，初始不觉疼痛只是惊讶，后来便越深越痛了。他无法不担忧高渐离，即便他一人在家大概不会有什么不便，但总还是担心，甚至迷迷瞪瞪困倦不已的身体都已形成了习惯，他只一路思索咂摸着那股子疼痛，嗅到花香时便已经到门口了。

他眼见一簇木樨将落，反应快过思绪、脚尖点地，只一伸手便轻盈地接住了。

苏轼和佛印一时目瞪口呆，东坡先生反应的快，直接得出找个武将来帮忙恐事半功倍。

苏东坡和小和尚一言不发却走得飞快，荆轲没管，他站在门口发愣，既然到了还不如就进去看看。

高渐离果然如他所想正在家里，现下正坐于矮桌旁保养他的乐器。高渐离本就身形清瘦样貌姣好，现下微风倦怠满室桂香倒是活泛，静谧之中平白无故给人多添了几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气质。荆轲却被此情此景搅得一团乱，他的乐师本该名满天下、现下却只能困于一室之地——棠梨坊的绿珠姑娘一旦撞上他去棠梨坊接高渐离，便要扯着荆轲谈天说地一番、最终落脚也不过是照顾好她们的高先生，杨贵妃好温柔一人偶尔却在旁边帮腔做势：荆先生若是照顾不好我们可就留人不让走了。李隆基从不阻拦，韩非公子有云：另类妻管严非唐明皇不可表也。

高渐离说他并不在乎，即便失去双目仍能看得清天下人心。但荆轲知道他自己却无法不在乎，他的渐离却是因为他不想再见春花秋月，也不想再见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他的琴师知晓着、却不愿再见了。

荆轲悄悄走过去，只想将手中的那串桂花放下便悄悄离去。他将那一串桂花放在琴师腕旁，只稍一迟疑却被琴师握住手腕，他的力道不大，但荆轲却是走不了了。

高渐离轻笑道：“我知花香近了，便猜是荆卿来了。”

荆轲只得坐下来就在高渐离身侧。

“今日荆卿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先生让我早些休息。”

高渐离失笑，他怎样劝解也无法掰回荆轲的习惯，荆卿这项陋习却是被孙老先生拿捏的清清楚楚。

“我早些便劝过你，现在还不是要听先生教诲才肯罢休。”

“荆卿、……荆卿？”

高渐离能察觉荆轲的呼吸仍然停留在他的身畔，但荆轲沉默良久不曾说一个字。直至高渐离轻声唤他。

“嗯。……我困了。”

“那便在这里休息片刻可好？”

“嗯。”

荆轲答的沉闷，他侧身枕在高渐离膝上，他分明察觉琴师一愣但并未排斥，只将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阔袖便罩在他的身上，荆轲鲜少这样被疲惫淹没过，刺客少眠，他从未再变成过潇洒平生的任侠，自始至终都活在刺秦前那些惴惴不安的深夜之中。他很久没有这样清晰的察觉到过那些黑夜，直到疲惫和困倦让他在昏昏沉沉中咂么出味道，乐师有七分洁癖，衣袖总沾着皂角的清香，桂花应当酿酒，却不是燕赵苦寒之地的烈酒，他照旧会醉，为远赴西北暴秦点燃一把烈火、恐惧和悲怆的那颗心焚成灰烬被他踩在燕赵的冻土之下，那时他高歌醉酒睁眼便在琴师怀里。

“渐离。……”

“嗯。”

“……渐离。”

2、

荆轲很少梦到前尘往事。

他比谁都知道其中的荒诞。无论嬴政还是燕丹，秦国还是燕国，自他身死乱刀之下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他在那一刻便不再在意、不在意刺秦，不在意就此丢掉性命。荆轲彼时死状惨烈，但他竟然在身死之时仿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究没能擒到秦王，即便是拿住秦王又能怎样呢？

“劫秦王，是悉反诸侯侵地？”

荆轲苦笑，这荒唐的大梦，恐也只有燕丹说得出口了。

他也该说得出口，不管是为了一己私心让秦王死，还真是为了燕国为了子民都该有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秦王惊愕但反应绝不慢，太阿是把绝无仅有的好剑，那上面铸着交错的十字纹、他在那一瞬间只一眼还是记下了那柄名剑的样子，剑刃撞上血肉砍断筋骨，他踉跄一步倒在地上，侍卫的长戟几番贯穿他的胸膛，血液漫上喉咙，那腥甜滚烫的味道便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荆轲像个看客，站在梦境里眼观自己的死亡内心毫无波澜。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死的时候内心是否有什么波动。原本吗、面对死亡的时候人能够思考的东西就少，即便他的死法悲怆、算不得速死，血液流速无法随他的心意只能凭到底被戳了几个洞去看，大概能够多想那么一两个刹那，但依照他的性子恐怕也是些激不起愤恨和仇怨的内容，而恐惧大概也早就随那汩汩鲜血的流出消弭殆尽了，否则他就不该来忘川而是被迫化成一个惨死的厉鬼整日讨得嬴政不得安宁。

虽然韩非公子在酒后拉他说小话、偏要告诉他嬴政私底下偶尔也会提起得——那个刺客还搅得朕不得安宁。那个刺客、忘川诸名士听了心知肚明，荆轲本人自然也无法装傻充愣。事实上，只是因为他和嬴政常在两边都不顺心的时候遇到，至于原因至今仍不明朗，谁先出手得先不消说，但打起来倒是真得激烈，若使君赶不上来拉架，刘邦那厮便会前来做壁上观，刘邦最招项羽，高祖霸王那俩人甚少在郊外打架，但嘴上的功夫绝不落下，从开始猜嬴政和他之间谁会赢进一步吵吵嚷嚷到昨天晚上刘邦赖下的一盘象棋。

那日许神相左手提了一包麻薯，右手捧着一本现世的小说，脚步一停瞥了终于调停的嬴政和荆轲一眼，那声叹息显而易见像带了些揶揄。

“孽缘啊~。”

荆轲打了个寒颤，背着自己装药材的小竹篓就差一个健步窜开八百米远。他不想和嬴政扯上半点瓜葛，即便理论上他是搭了嬴政的顺风车才得以名垂千古。在那个时代百家争鸣诸侯具起，各国羸弱、秦将并有天下。没有什么士人不想名垂千古，荆轲无法否认自己也这么想过，但他和那些撞破头也要将自己塞进诸王眼底的幕僚士子又不太一样，卫元君不愿听他说，他便不说；盖聂不想同他论剑，他便不与他论剑；鲁句践咽不下棋路相异的那口气，他便看着他咽下去再走。荆轲始终持着一颗心放在水平位置，他无意与道不同者相谋，甚至那些怒骂不一的话都只能在他耳边转一个来回，他甚至疏于回一句善或是争辩两句，换而言之，他懒得。他懒得将不能懂他的人变成懂得，也懒得将这些不慎重要的过了耳朵放在心上，卫元君不相识他还能寻盖聂、盖聂不相知他还能找鲁句践，鲁句践也聊不到一起他也不介意再找下一个卫元君。天下士人多得很，总有能明白他的，说来轻松实际上颇有几分妄想了，不知是否是因为生逢乱世，知己二字说得有千斤重却如鸿毛落雪无处相逢，他是难得的好运气，踏遍卫赵、及至燕，终寻到高渐离。……市里屠狗那人他不介意算半个。

是了，他终究没成为秦国宫殿里惨死的恶鬼，他在濒死之际应该在想高渐离。

他想起高渐离击筑，但那段如高山流水般清澈的乐曲却变得破碎伶仃起来，他想起高渐离醉酒后脸上的红晕，但燕赵人善酒，高渐离是个琴师却也不是他轻而易举就能灌醉的，需加上狗屠两个人荆轲才有丁点把握。他想起高渐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存着盈盈水光，那一盏豆丁大小的火苗像是只照在他眼睛里，荆轲那时便担忧他这幅样子被别人看到，甚至于有点庆幸他平日虽温和却总自带那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彼时狗屠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他那时让高渐离靠着他的肩、怀里还抱着他的筑，狗屠喝到颠三倒四还端着酒盏笑嘻嘻得揶揄道：要是高先生不想让你灌醉他，你还能喝得过他？生前身后不论狗屠还是忘川那些人总有爱在言语上戏弄他的，虽非恶意但还是让彼时的荆轲一时语塞，他只低头看了身畔沉眠的琴师一眼，高渐离酒品颇佳，醉后也不吵不闹、倒是让荆轲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望。

荆轲在自己的梦境里不紧不慢，他穿过他身前的秦国侍卫，蹲在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尸体的肉身面前，他能看出他的瞳孔在逐渐涣散，他轻而易举的就能回忆起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那些伶仃之音未免可惜，他多想再听高渐离随心所欲的演奏一曲，为此他甚至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被血块塞住的喉咙咕噜咕噜冒出两个血泡。但不是易水边那句终了泣不成声的“风萧萧兮”，他不想听这个，……太不吉利、他还记得在他唱完下一句的时候隐约听见高渐离泣不成声，但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是了，这才是他的执念，即便他变成厉鬼也该继续缠着高渐离，但他不愿让他的琴师整日担惊受怕，而且他终究也没变成厉鬼。

他难得又见到曾经殿上妄图刺杀秦王的自己，那个侃侃而谈以鱼肠绕柱追秦王的荆轲颇有几分狠戾和决绝，荆轲总要愣半天神才能反应的过来他也有过这样一副模样，兴许是来秦的路上乘车架马摇摇晃晃颠簸一程早将魂魄丢在了易水河畔，只剩下一个捧着使命奔赴黄泉的空壳，直到临死，荆轲蹲在自己的面前才从那张脸上看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他站起来没人管他，关于荆轲的那部分戏码也该落下帷幕，他往外走也终于不会有人拦他，嬴政要论功行赏，他确实该好好感谢那个拿药袋子的医官。

他出咸阳宫，却仍站在咸阳的街道上，来往车马行人可以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而秦的风土风貌倒是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荆轲怔在原地。

他没变成厉鬼，他变成了一缕游魂。

难道他真得死了？他是魂魄出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死去？

这是他的梦？还是忘川那约莫多少年的岁月才是他梦里的一片痴心妄想？

……人在濒死之际真得能想那么多？荆轲甚至还记得，自己是伏在渐离膝上睡去。……若真是梦，那还真是一个荒唐一场的好梦。

传召的马蹄声急，宣告的吏拖起长腔，秦王震怒下令肢解他的尸体示众，那个小吏就站在他的身后，荆轲竟有些庆幸自己死的痛快，车裂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痛苦，那样的死法才叫惨烈才是枉死，即便是他恐怕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死后变成厉鬼。他又眼见着自己的肉身断掉脑袋和四肢，这是他从前从未梦到的——或者说从未见到过的。秦舞阳死了，他当然死了，他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娃，他死得是否惨烈荆轲不知，那时候荆轲正忙着看自己的尸体被一块块撕开，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至于尸身被仍在哪里他就不知道了，估摸是咸阳城郊随便的一处地方，总之没人给他俩收尸。

荆轲自来时便没想过身后事，异国他乡、太子丹自顾不暇。

秦王震怒，该伏尸百万，燕国照旧保不住。

他也该回燕国看看，荆轲漫无目的看着咸阳街道人来人往，他照旧还是要缠上高渐离。

他不知高渐离在做什么，亦不知在他辞别易水后还有没有醉过，高渐离是很少喝醉的，只那日醉的快。狗屠知趣得摇摇晃晃先行告辞、顺带还拎走了荆轲的一坛好酒，他怀里抱了那坛酒，没走两步便一个呲溜摔在地上，靠在他肩胛上的琴师低声笑了两声，荆轲将他的筑放在自己膝上，伸手撩开遮住琴师面颊的一簇长发搭到耳后，他的挚友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向他，他眼见着高渐离眨了眨眼睛，神情却仍然有几分迷茫，而后像是寻觅了半晌才终于将眼神落定到他的面颊上，或许是这酒馆炭火太足帷幔又厚，荆轲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高渐离看够了，伸手便去桌上摸他的击筑用得短竹竿，他只俯身借着靠在荆轲膝上的筑敲了几个音，他沉默了片刻才昂起头来问道。

“荆卿可是有问题要问我？”

“……渐离为何这么想。”

高渐离只伸手讨要自己的筑来，荆轲便抱起来给他，而后又看他将自己的筑重新抱在怀里歪了歪脑袋瞧着自己，荆轲难得察觉到可以称之为慌乱的心思，他将万物持平的那颗心脏现在跳个不停失去了水准，他听见高渐离迷茫了片刻分明带着些困惑又问他。

“那荆卿为何灌醉我。”

荆轲紧张了一刻，回过神来乐师还正盯着他，荆轲端的是四平八稳、也只有面上还维持着些往日的样子，他不知他脸颊烧红只当是自己饮多了酒。

“我是想问渐离。”

“可愿与我为，……刎颈之交。”

荆轲的头脑显然在那一刻断了弦，他说话绝无含糊不清吞吞吐吐，只是显得有几分生硬和干巴巴的，高渐离显然为此愣了愣，他低声笑了两声，伸手只搭在荆轲攥得过分紧的那只拳上，他的手只是温热，比起荆轲仍有几分冷。他用着一贯温和的嗓音答道。

“我与荆卿自是刎颈之交。”

他顺着来时的路回，却比来时走得更快。

他到易水时正撞上高渐离击筑，那声音他断然不会分辨错，即便隔着滔滔江水、掩着枯黄的苇荡，他丝毫瞧不见那边击筑人的身影，连筑声都被江水里冰块碰撞的泠泠声响掩去了大半，但他仍然一下子就能分辨出那是高渐离的筑声。他不知为何高渐离在此击筑，他也不知自己的死讯是否已经传回了燕国。

他从易水过，去时乘船、回时只觉这燕赵的水极冷，白毛雪下过两三日，他也不过离去几天倒是突然察觉出燕赵竟是这般苦寒之地，他的琴师穿的少，身形又消瘦了几分，他藏在地窖里的酒都被翻了出来，酒坛七零八落的摆在地上，酒水自然是毫无吝啬的祭奠了冻土，那些凛冽的酒香来自卫或齐，那些甘甜热辣的应当都是燕赵的美酒，冰凉的液体漫过琴师握着酒坛的手，他指骨通红，那些酒就在他的指尖肆意淌过，琴师的衣摆湿了大半，他恐怕也醉了大半。

高渐离敲起的曲调比哭喊更撕心裂肺，比杜鹃啼血更让他觉得可怖，他怕高渐离在这易水支撑不住，他怕他的琴师殒命于此，他知道自己的死讯应该已传到了燕国。秦兵不日将抵易水，他想劝他的琴师别坐在这里，却也只敢远远的看着，他不是厉鬼只是游魂、他本来寻高渐离，却不愿纠缠高渐离。

他很少听见高渐离合着拍子自己吟歌。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故，

胡为乎中露？”

狗屠抱了酒坛和大氅，他悲怆里掺进去一丝惊恐，他蹲在高渐离身侧顺手就将大氅给人披上。

“高先生，可唱不得这个啊。”

高渐离仿若无人，他只敲他的筑，他只唱他的歌。他还身处燕国的土地，他身处燕国的土地又如何？荆轲自知其中的荒唐，他又如何不知荆轲此行的无奈和恐惧，但他无法阻拦，他不知荆轲是否真得想要报答那所谓的知遇之恩，情形如此他也不得不报，荆轲别无他法——要么死在燕、要么死在秦，要么奔波于逃亡、要么博一丝天下大义。他的喉咙被烈酒灼得痛，却又干渴到像是许久没喝过什么，哽咽和嘶哑的吟唱被淹没在曲声里头。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躬，

胡为乎泥中？”

“……高先生。”

狗屠长叹了一声，他没耐住压在心底的悲愤大哭了几声，再摸了一把眼泪、脸上便是刀子割过一样的疼，燕赵的寒风比燕赵的烈酒还凶，他吸了吸鼻子，眼看着高渐离俯身抱着筑贴近浇满美酒的冻土。荆轲知道高渐离终究是没有哭出声的，他只垂头侧卧在冻起烈酒的冻土上，左手撑着身体右手轻轻击筑，那悲怆和嘶哑已被北风吞了，他连哽咽都吞下去只轻轻合音念着。

“絺兮绤兮，

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

实获我心。”

荆轲只听见他轻轻念着。

“荆卿。……”

荆轲只见着他的琴师在寒风萧瑟下念他的名字，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将要被北风吹干了，他的指骨冻得通红，左手的食指上分明有一个清晰的齿痕。荆轲蹲下来，他的指尖只能穿过琴师的手。

“荆卿。……”

荆轲阖眸叹了一口气。

“渐离。”

3、

自与易水一别，高渐离大病了一场，他生病的时候秦兵已至易水之西与燕丹的军队战在一处，但那些皆与高渐离无关。他浑浑噩噩浮浮沉沉过了许久，意识只在噩梦的催促下重回肉身，他不知道荆轲就坐在他的床边，但荆轲知道他每每在梦中懵懵懂懂睁开眼睛都在唤他的姓名。狗屠不是每日都有空来照看高渐离，燕国将与秦国开战，就在易水、几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即便不以征夫的身份被迫走上战场，也不得不为粮草兵马出一份力，狗屠能捡得一条命已是不易，他来时还记得给高渐离带药，药草放在不起眼的篓子里搁在高渐离床头，他常会上来搭一搭高渐离的额头然后兀自叹一口气，狗屠不知道他来的时候荆轲就站在他的身边，目不转睛得盯着那只手再目不转睛得盯着他、只看他叹气便皱紧眉头。

荆轲无法接触到高渐离，也无法再接触到凡世的一桌一椅。

西屋居住的老妪是这家的主人家，高渐离似来蓟城起便借宿在她这里，老妪素日不常出门，对于这风云渐起的蓟城不必自家这一方院落知晓更多，她只晓得这个借住在她家的年轻人击得一手好筑、为此常有人上门寻高渐离，高渐离并不常赴那些邀约，他钱不多、够茶够酒也够给老妪住宿的银钱。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朋友，年轻的琴师不免显得孤独，但似乎又从来不在乎这些孤独，他好像在市里击筑时认识了一名好友，老妪从未见过却偶然会听高渐离提起。平素高渐离仍然独来独往，他常背着筑再没什么比他的筑更熟悉他得，但老人家眼睛却尖，大概这年轻的琴师总是添了几分高兴，沉郁少了几分笑起来也是明亮好看的。

高渐离那日是被狗屠背着回来的，老妪开门时吃了一惊，雪在他们归来的半途便开始下，高渐离发上担了絮雪，双眸紧闭，抿起的薄唇似乎比脸色更苍白几分。老妪一贯不喜欢狗屠这人，只觉这杀狗的屠户大大咧咧没个正经，也不知怎么和高渐离这样的人搭得上话。她只佝偻着身子撩起高渐离散落的长发来颤巍巍问了一句，啊呀、这是怎么了。

狗屠脚步不停，他直将高渐离背回屋里放在塌上，像是才想起要回身后这个啰啰嗦嗦跟着的老太婆的话，这短短几步路，她已唠叨了不知多少遍高先生怎么给弄成了这个样子。狗屠也才晓得，他与高渐离同去易水之前高渐离已自个在酒馆蹉跎过好几个黄昏——这是他猜得，只是因为那老妪说高渐离几个时日没再回来过。狗屠搬来厚被又将高渐离的湿衣脱去，将他整个人塞进被子里，才闷着嗓子说道。

“荆轲死了。”

老妪不知市上沸沸扬扬传起的刺秦之事，更不知道荆轲便是那刺秦之人。她一时想不起高渐离曾和他提过的荆卿，她只问荆轲是谁。

狗屠笑了一声，荆轲从未见过这杀狗的屠户有过这般凄惨的笑声，荆轲认为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那笑声里似乎有几分难言的恨恨不平，狗屠背对着他和那个老妪，只忙着将高渐离整个人裹得更严实些。

“我哪里知道他是谁。”

那大概是带着一丝鲜明的埋怨和恨意的，荆轲怔了怔，他伸手拦不住转身离去的屠户，他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与不说也没关系、左右他们也听不到。荆轲苦笑，他甚至有些不敢走近床榻怕惊扰生魂，高渐离躺在榻上生息微弱比他更像个死人。

而后几日便是老妪照顾高渐离，虽说只是盯着煎些汤药，高渐离总有些清醒的时辰，他道谢后便饮下去丝毫不给人再添半点麻烦，脸上烧得泛红精神却显得好像好些，荆轲知道他只是不想这好心的老妪多替他担心，老妪家人要接她去避这场燕国都城的灾祸，而老妇人却放心不下高渐离——他只是个外人，娘、你失心疯了不成啊。高渐离坐在榻上发愣的时候听着了窗外的争执，易水祭酒像是恍惚里的一场梦，易水一别也像是一场梦，就连上舍膝枕的一眠也是一场梦，秦兵已至，高渐离像是受了僵直一动不动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荆卿真得死了。

荆轲看着他五指攥紧被褥，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一端的被角，三魂七魄具失、眼眶通红泪水却终究没有流下来。荆轲只站在不远的地方直愣愣的看着他，眼见他紧紧攥起的手指松开攒紧的厚被，吊出胸膛的心脏这才退回胸膛，他紧着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他是不愿见高渐离哭的，但也不愿见他这个样子将所有的苦果吞回自己胃中。高渐离披衣下床，他没跟出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只能隐约听见高渐离与老妪提及自己身体已然渐好，让他们不必在意自己，只是能够再多借住些时日已是再好不过。那老妇人大概还是抹了眼泪，却耐不过双方说辞终于还是跟着儿女离开了这方是非之地。蓟城终于也要被战火淹没成是非之地。

而后高渐离便常是一个人，屋外飞雪刮得紧，易水西岸秦兵大败燕丹的军队，滚烫的鲜血散漫燕赵的苦寒之地，融化了积雪又和泥土冻在一起。

高渐离房间的门窗常是掩着的，少了汤药也不怎么进食，他似乎在放任求生的意志从他的身体里逃去，他很少再从噩梦中醒来了，荆轲也再没有听到过他从睡梦中唤着自己的名姓惊醒，他好像时长是醒着，又好像几乎从未清醒过。

他入睡时常是浅眠，荆轲是在忘川时才发现的这一点，高渐离身上似乎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毛病，浅眠、畏寒、少食连同他的眼睛，荆轲观察的仔细生怕漏下什么，即便入酆都的都是鬼魂，但那些坏毛病却好像是早就根植到他骨子里。荆轲不记得在自己生前高渐离有浅眠的习惯，他刚认识高渐离和狗屠那会，琴师周遭还自带着那股子疏离的气息，及至荆轲与他们熟了，才从那份温和疏远的脾气下面发现了点令人惊喜的热切和任侠意气，他性质偶尔古怪，连带着高渐离也跟着古怪起来，彻夜饮酒作歌偶有发生，他们三人混在一处半夜睡得起仰八叉，狗屠半夜打呼荆轲先前不知，常常是被一个惊雷从美梦中炸醒弹坐起来，惊雷源头便在他的耳边、本人却睡的正香且毫无惊醒他人的自觉，高渐离贴着他的筑躺在一侧，甚至贴心得给他的筑也盖上了薄被，荆轲摇头笑了只觉得琴师有几分可爱，后知后觉对方居然能在此等环境中安然入眠又不觉莫名其妙产生了几分肃然起敬的情绪——琴师累了便会睡到日上三竿，即便是荆轲也是叫不醒的。

高渐离当初没有那些毛病，除了乐谱和他的筑、大有一副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样子，荆轲自比高渐离还是觉得琴师大多数时候更神经大条一些，或者说有那么一点洒脱的没心没肺了。荆轲原本进行过猜测——关于高渐离身上到底染上的那些病痛，荆轲现在清楚了，那些病症大底都是高渐离在他死后沾上的，他的死恐折磨了高渐离的余生。

他随高渐离辗转于蓟城、咸阳、朝歌，及至宋子城的时候琴师早就藏起了他的筑，荆轲不曾计算时日但却知晓自己很久没有听过他击筑了——自与易水一别，高渐离就鲜少养护的筑，生病的那段时间那方筑上落了灰，弦上不曾涂抹琴油，荆轲猜那声音大概已有些发钝且干裂。高渐离只偶尔看着他的筑发呆，再后来他的筑便被他卷进了包裹。荆轲知道他是舍不得的，但是他很久没有再动过。他在宋子城只在酒馆里做些粗活，处理些菜蔬，上些酒菜或者洗刷碗筷，他愈发沉默寡言、手上落了发痒的冻疮，那双手原本指骨分明漂亮得很，现在却变得伤痕累累，高渐离好像并不在乎，荆轲看了却替他心疼。

荆轲已将身死的痛苦忘得差不多了，他在梦中端详自己的尸体也察觉不出一丝憎恶和懊恼，他未曾恨过嬴政，也没有记恨过燕丹——荆轲过去没有恨过，现在不知道该恨谁，但他知道那种名为恨的情绪在他的灵魂深处恣意漫延，甚至将要侵占他全部的思绪——他在蓟城眼见挚友的悲恸欲绝，他在咸阳跟着高渐离躲躲藏藏，他的琴师在朝歌为他立衣冠冢，在宋子活得像个行尸走肉。荆轲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撕开了一个裂缝，他不知道他藏在心底的那个人将被谁夺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扭曲成恨意——他甚至不知道，高渐离这样活着比不比得上死去更安稳。

而后高渐离被秦皇召去。

荆轲随他去了咸阳。

高渐离去了咸阳宫。

荆轲又跟他去了咸阳宫。

兜兜转转一圈荆轲又绕回了咸阳宫。

他在殿上余留的鲜血早该被打扫的一干二净，殿前玉阶石柱再不会有前来求和的各国使者踏足，嬴政已自称始皇，六国皆无、天下一统，他过去的种种终究不过是螳臂当车，他只站在玉台阶下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琴师瘦削的身影，初春的寒风还冷，料峭春风吹不化檐角挂着的冰，不到两年高渐离清减了许多，这咸阳的风声大，玉阶上青衫素衣的琴师被秦兵挟持左右，若非如此荆轲甚至担忧他的琴师恐怕会被一阵大风吹去。秦兵至宋子城特邀高先生觐见，高渐离不得不去，渐离他、……大概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他想去见秦王。

去见秦王，终究一死，但求一死。荆轲只觉心间震颤，眼眶酸痛。

“渐离！”

玉阶上的琴师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喊声，他肩膀颤了颤回头时眼里满是吃惊，他只来得及匆匆扫视便被身侧秦兵催促，玉阶下空无一人、那双琥珀样晶莹的眼睛终究还是暗淡沉寂下去。

荆轲苦笑，后世的记载寥寥数语，在高渐离未至忘川之前他早已看了个遍，不过一死、不过一死。他知道他的琴师活得痛苦，却不愿见他的琴师同他一样身死于这座咸阳宫。荆轲将要跟上去，却听背后有声音问他。

“荆先生，你恨吗？”

荆轲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来人无法看见他的面容只听他照旧用那副不咸不淡的声音说道：“恨，我如何能不恨呢。”

他将恨意说得风轻云淡，但来者却不敢大意，身居忘川的名士精魂不算生魂也并非死物，轮回之外理应似仙近神，却仍持着七情六欲，会受四时风物、人世情欲的影响——受此影响稳不住心神就有恶化妖魔的风险，正如人世那些求仙问道者走火入魔是一个道理，忘川名士极少受这些东西影响原因诸多，其中缘由就有他们生前大多便不负名士之名，即便并非人人都看透了生死，但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非凡间浮生可比拟，再者忘川与人世不同、恶灵难入鬼王想要影响名士心智也需找得到路子才成——但这是现世，荆先生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回到了现世，即他身死之后的秦朝，这并非是他的一个梦，这不是虚假的秦、而荆轲面前的也是曾经实实切切活着的高渐离。

此间种种只有忘川使者与阎君知晓。……或许，荆轲先生也未必不知。

忘川使君攥紧了手中细长的剑支，那是把残剑，剑刃从中断裂为三片重新配置了剑柄剑鞘，虽为残剑却仍是把斩妖除魔的利器，若荆轲先生入魔，她恐怕无法干脆的拦住这位刺客，历史进程不可改变、那只有杀之。

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无情无欲，她听闻阎君说起却少有迟疑，虽然并非朝夕相处、但也相识了不短的时日，地府并无日月，忘川却自有四时，身处忘川的那些名士教会了她很多人世的东西，她并非羡慕人情，但对于韩非公子和东坡先生所描述过得、那颗鲜活火热且跳动的心脏却心向往之。荆轲先生沉默寡言，却是个稳妥温柔的人，而且绝不会像诸帝王一般——生前不知百姓贫来了酆都也一掷千金，尤其托始皇帝和则天陛下出门采购的时候，银钱花费到最后往往不够充足只能捡几件普普通通的木头家具回来，他们还是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情理之中，也不会同阮籍嵇康两个值得点名的人那般，醉倒在回来的路上还需她前去捡，而使君本人、累感贫穷带来的狼狈导致人世体验好感朝负无穷推进。无论怎么说、靠谱温柔而且话还少的荆轲先生，她其实舍不得。

但阎君那个速来插科打诨擅长上班的摸鱼的人却难得严肃下来，魔化精魂致使历史变换不是没有发生过，那是他们担不起的罪责。忘川使者只好点头，若荆轲入魔，她将用一切方法阻止对方。于是阎君给了她那把残剑，忘川使者询问此物为何，阎君摸了摸下巴眯起漂亮的凤眸又变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替桃源居主人保存的东西。

她察觉攥着细剑的掌心渗出细密汗珠，忘川使者横剑身侧，但荆轲始终未曾回头，她还不能十分确定荆轲是否入魔——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想行使最后的指令，杀之。

她听荆轲说：“我如何能不恨，我与渐离……是刎颈之交。”

“若我当初不与他承诺，他是否、就不会走上这条道路。我先前不知，现在才知道是谁害他变成这幅样子。”

她从未听荆轲说过这么些话，荆轲沉默寡言是忘川众人众所周知的一件事。荆轲转过身来，见到来者并未诧异，忘川使者却松了一口气。虽然荆轲说他无法不恨，却没有丝毫因此入魔的迹象，瞳孔尚是常色，神识也显然未被侵蚀。忘川使君听闻荆轲的话只习惯性思考而后皱了皱眉头，她原本想问是谁，却听身侧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咳，麒麟福至心灵叼了她的衣角往后扯、嘟嘟囔囔唤了声主人。但三生石的旧精魂不为所动，她仍然好奇的询问。

“是谁？”

她身边隐去身形的人显然恨铁不成钢的又叹了口气。

荆轲置若罔闻，他苦笑后答道：“……是我。”

“是我害死了他。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呵、如果当初我不这么说，若我与他不过琴师看客，会不会、渐离会不会便能活。”

“……蓟城天寒，他心存死志便放任自己在苦寒中高烧不退，是狗屠告诉他、我尸首异处曝尸荒野，他便去咸阳寻我的尸体，我甚至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又是怎么认出的我，他为葬我寻了荒郊无人的地方以双手剖土，狗屠看不下去便将他推到一边用匕首去挖土替了他，渐离他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只抱着我的残尸倚在树下，后来他夺了匕首将我埋葬、伏在我的残尸上无声痛哭，我知他要自刎却无法阻拦，是狗屠说我身死异国死后难安不该被留在咸阳，他便用匕首割了一缕我的头发带回朝歌，他为我在朝歌竖石碑立衣冠冢，他盯着石碑出神，狗屠又劝他新死之人无人祭奠则不入轮回，他才在宋子苟活。”

“击筑那人技艺不抵他一毫，他却为此而落泪，只因我曾在他敲击时称赞过那张曲谱。他重拾技艺前曾悄悄祭我，他说自己再不能支撑下去，他让我原谅他。”

“他居然让我原谅他。”

刺客说时语气平静，几近波澜无惊，却在最后笑出了声，忘川使君眼见她面前的刺客落了泪，沿着他的面颊从下颌滴落，晶莹剔透、未接触地面便烧成一朵蓝色的火花，忘川使君愣了愣，她见过奈何桥边惜别落泪的鬼，那些不及尘土便燃起火光的泪珠都是亡魂自身的精魂，但忘川的名士理应都超脱轮回，再不会有燃烧自身精魂这种情况发生。忘川使君抿了抿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刺客沉默半晌。

“你昏睡几日高先生很担心你。”

垂眸低头的刺客抬起眼来，忘川使君读不出他的情绪，刺客转身去望玉台阶，琴师的身影早就望不到了。忘川使君听他如喃喃自语般叹道。

“我因刺秦而死，他因我而死，我死后他为我立坟，他死后可有归处啊。”

“若我杀了嬴政，渐离他、是否就能活下去。”

忘川使君听闻额上冒了冷汗，攥着残剑的手紧了紧，但荆轲没再说下去，她一动不动盯着荆轲，丝毫不敢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双方无言沉默了许久，三世镜未动时间却像是静止。而后荆轲转身，他好像并不在乎对方执剑相向的沉默姿态。他照旧用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我们回去吧，使君。”

“渐离目盲，这段时日又辛苦他了。”

忘川使君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从掌心化出三世镜，荆轲拦下她的动作补充道：“劳烦使君不要将这里的所见所闻告诉渐离。”

忘川使君虽不明了其中缘由却还是点了点头。

诚如忘川使君所言，荆轲睁眼时便在床边看到了高渐离，烛火昏黄、琴师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清，琴师的手始终搭在他的右手上，他犹然记得眼见种种、眼前的一切反而像一场虚空的好梦，荆轲只觉得心脏一紧像被攥了一把、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他没来得及叹气高渐离便从细微的声响里察觉出他的变化，高渐离带了几分询问向的唤道。

“荆卿？”

荆轲觉得嗓子发闷轻微的刺痛感不敢让他开口，只是低声嗯了一声。高渐离难得外露出惊喜的情绪，“你醒了，荆卿。”

荆轲反手握了覆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琴师指尖是温热的，不沾鲜血和灰尘。一贯不动神色的刺客鼻尖酸了酸，他闷声说道。

“辛苦了，渐离。”

琴师温和的笑了笑，他说道：“不算什么，荆卿平日照顾我，我也不过尽绵薄之力，何况还有其他人帮忙。只孙老先生便前来看望了荆卿好几次，我还是该早些告诉孙老先生、你醒了才是。”

荆轲手上微微用力拉住将要起身的琴师。

“不忙，我明日告诉先生。”

“好啊，荆轲你可算行了，你不知道这两日高先生可是要担心死你了。”

荆轲皱了皱眉头，他先前没看着，现在才发现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在这里，他不觉筋骨酸痛便从床上坐起来，高渐离解释给他说因着婉儿姑娘通些医术今晚使君便拜托婉儿姑娘前来帮忙照看，只顺便遇上了太平，对方便跟着一起来了。

“我知使君也只是怕我担心，想让我放心些。只辛苦婉儿姑娘和太平公主了。”

上官婉儿只悄悄拉了拉太平公主，摇头温柔答道：“高先生不必介怀，名士相助本也是婉儿分内之事。”

三世镜静止了刹那时间，忘川使君便带着麒麟出现在房间内，同来的还有张良先生。荆轲看了她一眼，忘川使君福至心灵点了点头。

“是使君回来了？”高渐离微微歪头问道。

“是，高先生。”忘川使君顿了顿，眼睛眨了眨从脑子里捞出个谎来，“荆先生本无大碍，大概是这几日太过劳累被梦留住了。”

高渐离倒是没想到这遭理由，他愣了愣温和笑道：“多谢使君。”

“只是不知荆卿梦到了什么，竟停留这般久。”

高渐离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来，总之荆轲已醒，他能听出大概忘川使君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他并不介意，即便是与荆轲相关的事情，若是荆卿不想让他知道他不会去追问，他只是随口一问，称不上询问，大概更像些调侃、只是为了让荆轲放心他如今已不再担忧。他没想荆轲捏了捏他的手，一本正经答道。

“你。”

“我梦到了你。”

高渐离一时语塞，上官婉儿一个没拉住太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跳出来，“好啊，荆轲你眼前有一个了还要去寻梦里那个——是不是有什么心思瞒着高先生？”

“……公主。”

小姑娘说得旖旎，上扬的调子调侃的本意毫不遮掩，她一贯喜欢噎荆轲这样话少的老实人，见人没什么大碍便重新开张，省得整个氛围紧张兮兮，忘川使君疑惑了一刻、她只见到了咸阳宫外的荆轲，虽然也曾在其他时间找过不是迟了便是并未发现踪迹，忘川使君皱了皱眉头，千古谋圣就站在她身边见他皱眉不禁轻咳了一声提醒，但那缕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不能灵魂谋圣要义，仍然问道。

“什么心思？”

她是真得好奇，太平那个小孩笑得高深莫测，琴师红了耳根和面颊，忘川使君看过去见他只摇头笑了笑，右手却还被荆轲捏着手里。刺客不管这些，他这两日躺在床上便没戴卡在左眼上的那枚面具，忘川使君才知他面颊上有一道疤痕，从脸颊划过眼角落在鼻梁上。他只盯着面前略显无奈的琴师，毫不顾忌偏显得郑重，他答道。

“是。”

END.

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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