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Renaissance）

【合集】太中酱的所有

北仰呀

2025/01/02 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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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种可能性｜特殊彩蛋】

****死神宰×学生中……？
非典型四世界线之一，非典型日常甜文，看！就完了！****

全文1.2w+

死神会在你二十岁那年登门拜访。

或许是因为刚从天国降临，曾窥视过来生的眼睛在啼哭中尚且紧紧闭着，秘密并未泄露，所以每个人诞生的那一刻都会得到来自上天的一句预言。中原中也得到的，就是这一句。

真是不吉利啊，在出生的那天就像预约生日宴的餐厅一样和死神定好了见面日期，何况还是在二十岁——二十！！！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于三十三岁离开人世，阿蒂尔兰波在三十七岁与世长辞，后人悼念了千百遍还在孜孜不倦地扼腕叹息着。然而命运不仅没给他中原中也无与伦比的才华、竟还要剥夺他或能长命百岁的慰藉！

——真是岂有此理！

啪嗒，中原中也手起刀落，砧板上黑鱼的尾巴没有了脑袋指挥，却依旧自顾自地胡乱动弹，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今天是冬月的最后一天，他的二十岁已经过去大半，却还在异国他乡的出租屋里活蹦乱跳。

对了，意大利不愧是意大利，翡冷翠不愧是翡冷翠。他随便找的房间（虽然是阁楼）少说也有两百年历史，木楼梯在踏足前就已经嘎吱作息。“Florence is everything, and all the rest is nothing. ”美术学院的学费算不上昂贵，但对于还要考虑衣食住行又偏偏生性贪玩的青年人来说，生活还是束手束脚——扯远了，中原中也今天想做豆腐炖鱼汤，毕竟餐馆的味道不正宗还价格奇高。马上跨年了，总要准备些东方的食物庆祝一下。

就在他心里默默抱怨着买不到纯正的日本豆腐时，遥远地传来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谁啊？”

叫了一声却没人应，他只得擦干净手三两步走到门口，打开老旧落漆的木门。

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飞蛾扑火般狂扑向暖融融的带有空调滤芯气味的室内。然后他看见佛罗伦萨罕见的能积雪的冰冷冬夜里，一个几乎隐没于楼道阴影的黑发男人站在他门口，抖了抖大衣、让身上融化的雪块扑簇簇落下。

“你好，我叫太宰治。”

约莫22岁的男人对他露出笑容，脸煞白而唇色朱红，像条冻僵时还在吐信子的蛇。

“我住在你楼下，钥匙在大雪里丢了——”

“可以进来取个暖吗？”

—————————————

太宰治不该是死神，而是瘟神。中原中也第三次接到电话，叹着气下楼帮他修空调时，这么痛苦地想到。

冬日的天空实在无可欣赏无可描述之处，连对它的指摘也一并苍白，整个暖橘红的佛罗伦萨就像地里钻出的蘑菇、睡前讲的童话，凭空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中原中也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戴了厚厚的麻布白手套，也阻挡不掉指头逐渐僵冷而失去知觉，“天天坏，你真的不找房东来看看？”

“房东又不会修空调，顶多给我补贴点水电费。”太宰治帮他泡好了飘香四溢的咖啡，端着在他身后伸长脖子张望。

“那就请人来修啊！”

“不要。他们来得太慢了，技术还没中也好。”

“对对，而且我比较廉价。”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窗户碰得一关，摘下手套用通红的手捂住通红的耳朵，不忘冷笑一声，“是吧？”

太宰治摇着头笑，上前把滚烫的瓷杯塞进他手里。

“当然不会让小朋友干白工啦。工钱我付你，平常的双倍，怎么样？”

果然说到做到，以后每次中原中也帮完忙，第二天都会收到乱七八糟的回礼。堆在门口的，要么是他常用的几种颜料、不知从哪个小贩那儿买来的美术作品集，还有他平日里自己做饭需要的蔬菜和肉排。气温本就低，放在外面一整夜竟还都看着新鲜。

——太宰治还是给他打电话。

他们的初遇很草率，很亲切，好像是在刻意拉近距离。中原中也很快和这个楼下的住客熟络起来，他在附近有不少能请回家过夜的知心朋友，但太宰治走得显然比这更远。

这个男人总是裹着漆黑的羊毛大衣，或者内层加浅咖色绒的皮衣，踩着锃亮的低跟皮鞋，嗒嗒嗒地走到楼梯口，抬首迎接他。双手插着兜，鲜红围巾围得看上去像没有脖子或刚被抹了脖子，一双鸢红色眼睛亮亮的，含满笑意。而他自己也是大衣，皮衣，锃亮的皮鞋，一到冬天整个城市的人都像穿了配套服饰的情侣，他们俩也不能例外。

“你下次别打电话了，我画画的时候手机静音了又听不见，直接来敲门不行吗？”

然后半夜就像被西西里岛的黑手党抢劫了一样，门被砸地摇摇欲坠。中原中也怒火攻心地开门，刚要痛骂就看见太宰治的头发上晶体融落，好似乌云踏雪，湿哒哒地贴着额头。一米八的身材像是团成了毛球，从乔托钟楼变成了佛罗伦萨主教堂的圆形穹顶，浓缩在他家门口的刺绣地毯上。

“......进来吧。”

他沉默了两秒溃败下来。把画架收起来，腾出能落脚的地方，瘪瘪地说道。

“死神过得连人都不如，真丢神。”

“死神很辛苦的，像我这样，一单做了一个月的，工资就几乎没有。”

“活该。”

中原中也斟酌了一会儿要不要把这句里的活替换成死，但太宰治已经跳到他身前，一边倒着走好面向他，一边晃了晃手中橙黄色的香槟瓶。

“不过我积蓄还有不少呢，全存在西雅那银行里，把中也雇佣成贴身女仆绰绰有余！”

“给我收回这个变态的形容。不少是多少？”

“大概几千......”

“那还不快滚！我不养你这个混吃混喝的废物！”他在冷空气里沸锅般哈出一团白雾。

“......几千万欧。”

古老的街道走起来像要穿越回中世纪，也许太宰治就经历过那段冷兵器叮当作响的岁月。中原中也拎着两块牛排一桶植物油和半打鸡蛋的手差点一松，还好他缓过神来用冻僵的手攥紧了纸袋的绳子，“你什么时候攒的？？？”

“这几百年吧。”太宰治歪头想了想，“把金银珠宝和老古董换成当今的货币，还是相当繁琐的。”

“所以，中也还要赶我走吗？”他又挤出可怜巴巴的语气。

“不了......”

“势利鬼中也你谋财劫色！！！”

“我哪里劫色了？！？”

拳头甩出去，鸡蛋还是被打碎，粘稠蛋清的流速比平常还要迟缓，冬天这一点上对人对物如出一辙。

——今天，要好好吃一顿，本是太宰治提议要庆祝中原中也的画评上了学院的奖，所以不该提任何丧气的话题。闹过一阵后很快到了家，他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想，也许死神本身就够丧了，如果已不能把死神本神从餐桌旁拽走，那至少可以对这个话题避而远之。因此，即使是对着这个正乐呵呵畅想怎么吃牛排的半吊子，他也依旧犹疑着，问不出口。

“嗯，太宰……要加蒜吗？”

“加呀，为什么不加。”

“我以为死神不能吃大蒜？”牛排在平底锅上里滋滋作响，横过刀把鱼白的蒜瓣拍扁，他嘟囔着小声说。

“哇，中也——那是吸血鬼好吗！我可是什么都能吃的。”

“也包括我吗？”他脱口而出。

“…………”

不说话。

中原中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还是搞砸了。在这样的日子里。比起房间里的另一人，他总是更笨口拙舌的那一个。中原中也抬起头，看见太宰治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刚刚打了个草稿肖像画边，夕阳打上来的金边后面部阴影浓重得如夜色的前兆，让人看不清表情。就像那张白纸上雏形的未来模样——他这次画的主题是人间撒旦，原本都是些长着翅膀和红色尖角的丑恶东西，四肢萎缩的蛇。但现在，画布上如水面泛出涟漪，却缓缓浮现一个年轻男人瘦削薄透的脸颊，浅淡的铅笔印子比起轮廓更像是仰泳时框住面部的层层水纹，勾勒一个在他潜意识里和蛇同为魔鬼的名字。

但那更像天使。对，更像天使——不管怎么看都是这样，他很快向自己提出异议，不得不说出实话。

如果死神都像太宰治这样，那还会有人害怕死亡吗？

死亡会因为在美丽中结束，而被赋予美的本质吗？

……再多思绪也无法挽回的是，他说错话了。沉默在他们之间很少出现，所以中原中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牛排的尖叫声里，他的目光在收敛笑容的太宰治和画布中洁白无瑕的太宰治间徘徊，最后勉为其难地在男人紧紧裹着围巾的脖子上暂时歇脚，但很快又被驱逐：暖气才刚刚开起来，寒冷仍然统治着整个阁楼，没有雪的日子里冰凉恶劣地变成隐形，背地里蚕食窗外傍晚、金橙色橘汁般的城市，可太宰治脖子上缠绕着的棉布却连明面上的温暖也没有。分明是暖色调吧，却只剩下刺眼，冰晶一样刺进他干涩的眼球。

看着那条枯槁的血月般的鲜艳，中原中也忽然觉得，他们都已经死了很久了。

—————————————

鲜花之城。人文主义和含苞待放的鲜花一样在这里绽放，即使今天还花香萦绕，来到此处的人都会花粉过敏，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地方头脑发烧、打着喷嚏大声咳嗽，为奇怪的激情而忽然热泪盈眶。

中原中也来这里两年了，还没有看腻这些风景。相反，所有还是那么新奇，在早霞和晨雾中闪烁着谜语般的柔和光辉，又在热烈的午后辉煌夺目；而在灯火星星点点的夜晚，就回到中世纪、那最初的年代，仿佛从属美第奇的巡逻者此刻正在夜晚的巷口徘徊，寻找着任何可疑的身影。

圣诞假过后就是主显日，除此之外他还想方设法用尽从颜料盒里挤出来的参差不齐的周末。没有几天是闲着的，太宰治会带他反反复复去去乌菲兹美术馆；教堂，城市四处有名或没那么有名的大小喷泉。有些时候闭馆维修，这个和宗教画一样神秘的男人总是有办法帮他溜进空无一人的展厅，或者在夜深人静时躲开保安，双双在画前席地而坐，昏暗里若隐若现的耶稣、魔鬼、维纳斯，悄无声息地和他们相视而笑。

——文艺复兴。中也，那你在这里复兴了什么？来到此处，你重生了怎样的灵魂？

寂静中他微微张口，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目光落在模糊不清的蛋彩画上，那竟能迷住世界的寥寥几种颜色。太宰治在黑暗里炙热地注视他，等待着答案。

“我......不知道。”脑中黑红色的碎片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最后放弃了，“我好像忘了什么。”

“嗯——中也失忆了？”

“不，不是。”

他又摇头，“我很清楚自己是谁，怎么来到在这里。但是我不理解，我为什么非来佛罗伦萨不可。为什么会认识你，不害怕你，直到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却觉得死过了一回……......”

打断话语的是手上忽然传来的冰凉触感，就像他盘坐在上的硬冷大理石液化流淌，轻柔、安抚性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冬季，深夜无人的宽阔大厅简直像口石棺，他们自愿困在里面依偎取暖。太宰治用笃定的声音回答他：“说什么呢......中也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这样的体温，”捏了捏他的手指，“实在很让我羡慕呐。”

对方显然在试图避开这个话题，中原中也闭上眼睛想。至少，还没准备好和他坦诚地聊一聊。

好吧。

那就继续逛吧，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季。凌晨两点钻进开足暖气的咖啡厅，下了课就是没完没了的展览、展览、展览，展画上贵妇人佩戴的宝石你有同一批的另外一块，从银行安保森严的保险库里取出来送我。多么漂亮，你说那是我眼睛的颜色，两个人迫不及待地在冒着热气的面包房门口解开盒子上的银色丝绸带子，你就把冰块般的钴蓝宝石贴在我太阳穴上；余光瞥见那块奢华凸起，它好像一度僵死又终究复活，重见天日时，恍如隔世。

太宰……

太宰治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那家伙的空调彻底坏了，阴冷房间窝藏在他的阁楼下，虽说这公寓矮小，但已经算得上是老城区里格外引起风注意的高度。还是来我家吧，暖和点，我可不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被风破窗而入要挟着卷走，第二天醒来看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于是在成堆的画具和杂物间，太宰治和他一起喝得烂醉，而后自然而然地留宿，宿醉，醉梦迷蒙。

再等一会儿，别急。

那阁楼奇形怪状的天花板，老鼠拖家带口跑过的木梁，如果有炼金术士、诗人和贫困潦倒的画家也曾用同样噙着酒液的污浊双目凝望过它，中原中也也不会感到丝毫惊讶。他仰躺着，太宰治醉倒在身边，均匀呼吸里是和他同样的味道，狭小沙袋般的沙发被两个人的体重压得坍陷。

再等一会儿。迷糊着，安于这份体温。再给自己一点安心的猜谜时间，毕竟这实在比描摹万事万物的光影还要难以捉摸——比如，他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地想，比如：

登门拜访的死神先生，太宰治，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你——

真的是来把我带走的吗？

****

我先觉得入了眠的爱情一旦苏醒，
苏醒在我颤动着的深深内心；
其次便看见“爱”的本身从远处走近，
快乐的面容，几使我认识不清。

… …

我的记忆是要如此的香甜永远，
“爱”向我说：“这第一位叫作'春天'，
这第二位和我同名，和我有不解姻缘...”

——但丁《新生》 （王独清译）

****
**

“你好，我叫太宰治。”

约莫22岁的男人对他露出笑容，脸煞白而唇色朱红，像条冻僵时还在吐信子的蛇。

“我住在你楼下，钥匙在大雪里丢了——可以进来取个暖吗？”

“楼下……？”他皱起眉头，“我记得楼下是空的，没有人住。”

“哦，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才搬过来。你是……中原中也，对吧。我可以叫你中也么？”男人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他的名字，甚至摘掉了姓氏直呼其名，亲昵得和这疏离雪天格格不入。

“那个，等等……”鱼鳞滑腻的质感还残留在指尖，中原中也在冷热交界的阁楼门口打了个寒战，抿着唇斟酌开口：“我们没见过吧。难道你认识我？”

我们见过。他心里想，见过，但不认识。或者说，分明认识，但却从未见过？

“我们没见过，也不认识。”话音落下时男人的神色似乎有瞬间微变，鸢色眸中快速地滑过什么，但很快恢复了浅笑的绅士模样，“不过你是我的下一位客户，小朋友，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

客户？

中原中也眉头锁得更紧了。男人身后的楼梯间，壁上玻璃中里映出橘黄的城市和这扇不起眼儿的小门内橘黄的暖光灯。这个允许一切神奇事件发生的傍晚里，万物都闪烁着迷幻光亮。

有什么要发生了——就是这样。

但他当然不能预料到所有。太宰治在他“我被诈骗了吗”的呆愣中挤进房内，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因屋里温暖舒适的气温而表情愉悦，然后平静、例行公事而近乎体贴地亮明了身份：

“好了别这样看我，中也，刚才骗你的，我可不是坏人。”湿透的黑发泛出金属光泽，但眼神是柔软的，而且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加柔软：

“我——是死神啦。”

—————————————

或许是因为刚从天国降临，那双受往世执念驱使的手还紧紧握着旧物，力道之大连上帝都没能掰开，所以每个人诞生的那一刻都会得到来自上天的一样物件。

中原中也得到的，就是这一个。

那是一条血红的围巾。质感是上乘的，柔软贴肤，即使在最寒冷的时节里也能很好保护人类脆弱的脖颈。但中原中也总觉得它散发着一种不详的气息——谁知道这和那个预言有没有关系呢？有人传着他的流言，说上辈子他就是被那玩意儿勒死的，脖子上留的痕忘川河水也不能洗涤殆尽，所以如今总戴着那条黑色皮质的choker。

这些人不知道，choker是他15岁才开始戴的。这一戴就是五年，再结实的料子也不免有了些许裂痕，饱经风霜的表面和其下青年细嫩的皮肉却榫卯般契合，就像烟鬼的手和一根新香烟，成年的苦涩与它的幼体杂糅。反倒是那围巾，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要不是每次搬家都会自己冒出来又被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塞到行李箱底，中原中也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把它搞丢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二月平平无奇的周末清晨，他忽然很想把那东西找出来。

新租的阁楼不像日本家里，专门有个储物间供他乱堆东西，因此逼仄的空间里所有角落都被开辟成了杂物间，让人连落脚都困难。中原中也蹲在地上翻了半天，被飞舞的尘螨逼出一串鞭炮似的喷嚏，腰酸背痛，毫无收获。

“到底去哪儿了……”

真是奇了怪了，平常随便找找它就会自己冒出来啊？中原中也皱起眉头。显然抱怨不能让它蹦出来现身了，他只好拍拍手转身准备去卧室的衣柜里看一眼。

吱呀。

随意转动把手，古老的声音从大楼深处传来。

一打开房门，扑面而来就是熟悉的木头的气息，昨晚睡过的床铺上太阳和自己身体融混起来的感觉也蜗居其中尚未消散。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本不属于这里、但这些日子里已经逐渐习惯了的味道。他皱着眉努力适应骤然黑暗的视野，便看到一个人站在床边，那是太宰治正在穿衣服，见他开门也只是眨了眨眼睛，带笑的口型说着早上好。

对，昨天晚上他们出去闹得太晚了，本来分别睡下，太宰治半夜又跑上来说冷，非要和他挤一个被窝睡觉。

面对瞬间的疑惑，大脑给出了迅速的解释。怎么连这都忘了呢？一定是昨晚喝多了……但总觉得哪里还不够清楚明白。

中原中也眯起眼睛，感觉心底还有除此以外的另一种朦胧回响，呼之欲出。

灯光很昏暗，和整日没有通风的房间空气一样浑浊不堪，充斥着周末、被褥、睡眠的味道。低矮的床板，墙壁上挂着的圣诞集市里戴着红帽子的麋鹿，玻璃酒杯在睡前洗干净了，却没来得及收拾吃剩下的半颗橘子。他甩了甩头，在来不及适应黑暗的视线里都模糊了。一切都模糊——床铺被单的花纹，床头柜上的太阳镜，旧书散落满地。只有那个身影，太宰治身体的那个剪影：高挑而身材匀称的男人刚刚套上初春大衣，纯黑色切割开周围的空间，平淡、让人昏昏欲睡又沉闷地悲伤。他觉得自己在看另一个人人，而自己也变得不像自己，可他们俩又实实在在地站在原地。这个场景和感觉仿佛在某个遥远的时间和遥远到不能记起的地方，重复了千千万万遍。

重复：没有开灯的房间，温暖到皲裂，太宰治站在床边一次又一次地侧对他套上黑色外衣，而他站在门口无言地看着，打哈欠，等待。

重复：百无聊赖的清晨，熬夜和早起的困倦全都来势汹汹，早餐喝的浓缩咖啡还没有起效，成堆文件就已用黑蚁般的字体爬进脑内。

中原中也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整个阁楼的空气就都像唇齿间的空气一般静止和沉淀，可以缓缓析出他失落的记忆结晶。在靠近了。眯起眼睛，陷入暖气里的半睡眠，让人难分昼夜的光线，太宰治戴上围巾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和空调换气的噗嗤响动。时间的实感忽然像春天的积雪，在阳光下崩塌消融……

啪嗒。

“唔！”视线仿若得了雪盲症般明亮。

思路被骤然打断，太宰治打开灯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双目中一阵极端的刺痛，于是闷哼着痛苦地捂住了脸。好难受……

“中也，眼睛怎么了？”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朝他靠近，太宰治担忧的问询传来，“没事吧？”

“哈、嗯啊……”

他后退一步，动作幅度太大背重重地撞在墙上，把勉强挂于钉子末梢的画框震了下来，整个佛罗伦萨便碎在玻璃渣里。

“中——““太宰……太宰……太宰……”

脚步声随着他颤抖的声音顿住。

中原中也放下被泪水沾湿的掌心，睁开已经因为无意识的哭泣变得通红的双眼。明亮中错觉的余韵犹存，那个人无比错愕地看着他，伸出手，却只敢轻轻搭上了他微微抖动的肩膀；而那双瞪大的鸢眸下，脖颈上裹着本属于他的、「中原中也」的鲜红色围巾——

原来是这样啊。

一滴泪从瞪大眼眶里溢出，流下。

原来是这样。他苦笑着，这几个月......他们见面那一晚甚至更早以前，太宰治就擅自偷走了它。

—————————————

中原中也喜欢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对于一个艺术学生和历史爱好者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没什么可说道的，但或许有一点和旁人不太一样：那就是，他偶尔会觉得这座城市有一股哀伤的气息。在某几个角落，博物馆的画前，在喷泉的流水声中，一曲哀伤的乐章几乎美到残酷地游走在他心里，把他俘获。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维纳斯的诞生》前，看着这位刚从海里沐浴着鲜花出现、发丝飘逸的女神迎来新生，生命在波涛翻涌中舞动。不知为何，这时他心里浮现的却是死亡——陈腐的死和清丽的生就在脑中一隅间碰撞，他为这种微妙的对比而久久沉醉。

多么可笑啊。

在如今的他看来，死亡竟然仅仅是一种美学上的消遣。

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是怀着死亡出生的孩子，脐带被咔嚓剪断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已经被从母亲手里交给了死神——“死神会在你二十岁那年登门拜访”。从不解，到愤怒，最后是平静地欣然接受，中原中也只要还活着一天就绕不开死亡这个话题。他甚至觉得之所以太宰治能走进他的阁楼、他的卧室、他的心，就是因为死亡的美和忧郁，有一瞬间中原中也感到太宰治就是奏出哀伤乐章的那架钢琴，他在佛罗伦萨身上看到了太宰治，在太宰治身上看见了佛罗伦萨。

所以，一切也并没有这么可笑……

对吧？

“我是在这里死的吗。”

低声质问。二月正是旅游淡季，他们坐在老城区的高档餐厅里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所幸老板并没有因为这个季节减少的人流量而解雇那位身着燕尾服的钢琴手，流淌的琴音同冬日稀薄的阳光笼罩于热汤蒸汽里。

听到他的问话，太宰治插起肉块的动作一顿，随后垂下眸摇了摇头。

“不是哦。是我。”

“你？”

中原中也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身子向前凑过去，“你死在佛罗伦萨了？”

“也不是......这说起来有点复杂。”

太宰治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度欲言又止。半个小时前面前的橘发青年红着眼眶，声音颤抖着喊他名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话，又刺激到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孩子。调羹在奶油浓汤里上下搅动，把被泡成乳白色的蘑菇扰得沉浮翻滚，任中原中也再思绪杂乱心不在焉，也能看出太宰治此时流露出的、近乎焦躁的顾虑。

很奇怪，中原中也想。

什么样的事物能让太宰治犹豫呢？

这家伙一向很会藏东西。这个城市里发生的秘密也好，大大方方戴在身上而让他误以为是普通围巾的伎俩也罢——中原中也毫不怀疑只要这个人想，别说一条围巾了，就是把自己整个人捉去占为己有都不会有人察觉到任何异样。但现在，这摇摇晃晃的败露边缘，开诚布公的帷幕刚拉开一条窄缝，太宰治就慌了神。

——帷幕后究竟有什么，让他如此害怕？既然连生命都可以用镰刀收割，那冷血的死神还会畏惧何物？

“大概......是这样的。那时候中也在这座城市，我不在。”困苦的死神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被冻得发抖时会不自觉发出的那种，“也是一个冬天，我死掉了，很快中也通过电话接到了我的死讯。就在佛罗伦萨。”

“仅此而已，并没有人死在这里。”

“是吗，”嘴唇微动着迅速接话，中原中也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镇静而感到惊讶——他竟然很轻易便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沉默了半晌，他问道，”但，你怎么能肯定呢？”

面色苍白的男人为分散过度集中的注意力而反复啜饮柠檬水，而与之相反，他感觉自己死掉那部分又麻木地掌控了心智。放下叉子，目光是再怎么刺戳也不会痛的熟肉，中原中也顺着某种感觉轻描淡写地开口。

“也许那个时候我很难过吧。”

“什么……”

“我是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嗯！”

柠檬水太冰凉，太宰治忽然开始咳嗽，抽出两张纸巾捂住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一个充满刚强和怒气的声音在冥冥中催促着他说出来，就像在强迫自己呕出前一夜宿醉所剩的胃酸。那种空无一物的粘腻酸楚：

“......我是说也许那个时候，我难过得就要死了呢。”

“哦。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狼狈地用纸巾擦去嘴角的液体，太宰治低头呢喃道，反复地说“是这样吗”。忽然他猛地抬起头，中原中也从那双充血瞪大的鸢色眼睛中看出痛苦和祈求的神色，“那你想起来了吗？”

这种低声下气的脆弱似乎不该出现在总游刃有余的眸子里，但又确确实实存在了。像被拔除羽毛濒死的乌鸦向他扑棱着翅膀求救——他在梦里见过这种眼神。在这一世的夜梦里见过，前一世的白日梦中幻想过，爱情于他们是一场尸骸遍野的战争，但更可气的是太宰治竟曾拒下战书。

现在太宰治终于迟来地参战了，对面的人却早已缺席，投入下一次生命。而他心甘情愿绝望的投降、那飘扬的白色旗帜穿透轮回，扎向半个世纪后一个懵懂茫然的“中原中也”，稀里糊涂地命中。中原中也看出了他的失败。但在爱情战役上的率先投敌，又怎么不算一场成功。

“如果你是说上辈子的记忆，那我没有任何印象。”他这么回答道，于是太宰治又蔫吧下去，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庆幸更多。不记得，所以搞不明白内心这股悲伤的由来——不过呢，谁说要全部记起？悲伤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哈？”

“……喜欢？喜欢……喜欢！”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宰治忽然开始仰头大笑，眼泪都被逼了出来。褪去大衣后高领的枫糖色毛衣像块痛苦蠕动的生巧，解下来搭在椅背上的围巾也险些被他剧烈的动作碰掉，“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如果那个自己听见喜欢两个字，还、还用在我身上，会暴跳如雷成什么样子吗？”

他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淡淡地说。

“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东西，中也。至少在我们愿意承认的范围内，没有。”最后几乎摇曳着不能确定了。

“我不信，”他一口咬定，“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这不是死神的工作吗？过了这么久也不杀死我，你会有麻烦的吧。”

“不告诉中也。”

“……幼稚鬼。”中原中也被他简短的拒绝噎了半秒，轻骂道，“那你把围巾还给我！”

钢琴声夏然而止，他越过餐桌，在其他客人惊讶的目光里暴戾地伸手就要夺。

“不行。”太宰治兀地攥住他的臂膀压在白色桌布上，神情冷淡像霜。断续的声音压抑着发抖：“别闹……中也，这东西你不该再戴......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而且关于围巾，我已经做过补偿了。”

另一只手也握紧了挥去，但太宰治远比他想得更熟悉自己的攻击路径，轻巧抓着了，同样用宽大的手掌抵在破碎的雪白餐盘间挣扎不得。

“废话什么，给我！”

“你他妈想要怎样！”太宰治红了眼，“中原中也！！！”

“那你倒是说啊！？”他震声朝太宰治吼，橘发凌乱地遮住眼瞳，“什么补偿？！敲我的门闯进我的生活然后像曾经做的那样再次折磨我吗？满口胡言，你他妈还给我......” 扭了扭手臂，但对面力气大得竟让他难以动弹分毫。中原中也急喘了两秒，毫不畏惧地直视太宰治猩红的眼眸，咬紧牙关骂道，“谁让你擅自死掉的？你补偿我什么了！？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偏又来搅乱，太宰治......”

声线打着寒战。中原中也盯着终于流露出半缕凶恶的血红色双眼，不知从何处爆发出的恶意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这两辈子最糟糕的事情，全都是拜你所赐！！！”

咔哒。

随太宰治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一同袭来的还有肩关节的剧痛。他脱口而出的气话戛然而止，喉间因痛苦而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失神地垂下了头。

——手臂被生生拽脱臼了。

清醒意识的最后，是近乎悲伤的愤怒。冬季，因为一个人的肉体死亡和另一个人的精神殉道，佛罗伦萨就在他灵魂里笼罩上这层哀婉的蓝调色彩，直到永远，永远。

—————————————

还是想起来了，那通电话。当时夕阳无限，正是一天之内佛罗伦萨最像佛罗伦萨的时刻，即使到今天中原中也还是百看不厌。合作商恭敬地站在他身旁，陪港口黑手党年轻的最高干部一道眺望古老的维琪奥桥。

阿诺河翻涌着细碎金箔，是个柔软的无数面棱镜的合体，像荒诞诗人在豪饮高歌扬言要吸饱暮色的丝丝缕缕，化成诗……歌剧，叹咏调，而后蓬勃地新生。

多么美！

来来往往的游客，民谣吉他奏出的歌，扮成但丁的街头艺人身着仿古服饰，嗓音洪亮而极富激情，用讨好外国人的英语浮夸表演着有关地狱的无限遐想。

于是在那一刻，广津的声音好像也融进了这喧闹又静谧的金橙色圣殿里。空灵回荡着，本就苍老的嗓音被蒙上一层神性：

“他自杀了。”

回荡——深蓝的无垠天空渐变成城市的颜色。船推开波纹，金色盘子软和亲切地浮动起来，“他自杀了”，那几乎是一种慈祥，让他心神荡漾。

“知道了。”

中原中也举着电话远望向桥洞下反射的扭动水纹，喃喃道。

通讯很快切断，夕阳却无限拉长还在远方浩浩汤汤地延续。那合作商见他讲完了事情，又陪着笑脸凑过来说怎么样中原先生，我们去下一个景点看看吧？您知道的，这一片是旅游区，所有东西都是最真切的老古董啦……

那个男人很是骄傲，又开始说些美第奇和文艺复兴的东西，说些意大利语唱歌儿般的长串人名——用意大利人上下飞舞好不忙活的手势。文艺复兴，饶是没上过中学也知道这个，出于奇特的联想，他对“复兴”这两个字儿感到怜悯和亲呢，于是很赞同地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我也很想继续这趟观光旅程，但是很不巧，我这里有一些事，需要立即赶回横滨。”他又笑了笑，朝男人伸出手，在对面发愣的期间内已经用力地握完再松开，“和您在一起很愉快，失陪了。”

“啊？等等……那个……中原先生，到底是什么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那帮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都愣住了，男人在他身后不解地高声发问。这幅场面想来是十分可笑的，两个老妇人提着菜篮子从他们间颤巍巍经过，斜睨着混乱。

什么事吗。

中原中也停下脚步，稳住身形，眯着眼抵挡晚霞澄澈散逸的万丈光芒回过头来。一手撑着金丝楠木手杖、一手按住将被河岸风吹起的帽子，然后平静地回答：

“一场葬礼罢了，先生。”

哗：就像船桨下的水波。开口的瞬间，心脏处泄露出射向四方的酥麻电流把胸口震得发疼，身体也像迟暮之人，感到接近解脱的酸软。此刻连晚风都是金的。吹拂过脸颊让泪水顺浅沟滑落，掉进笑容的弧度里。

此后的无数个深夜，三十岁，四十岁，在夜晚的幻觉里那道电话铃声还会无缘无故地响起，他又独自回到佛罗伦萨的傍晚，波提切利和米开朗基罗身旁围绕着天使跳舞，摩肩接踵的艺术馆里和金色穹顶下来来往往的游人，以寒冷河岸边包裹一切的盛大落日作结尾。

人怎么可以残忍到这种地步？如果太宰治不那么爱他，或许就不会显得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他记住如此的死亡？在如此凄美的暮色里？又为什么要让他在新生的城市怀里死去？这是个无意的巧合，还是太宰治在生命最后对他讽刺般的温柔安慰？

他想哭。其实他是想哭的，但是他除了爱太宰治以外没有任何理由哭，而他不能爱太宰治，所以他也不能哭。眼泪独自流了下来，这实在违背他的意志。

……这是也你希望看到的吗？

但模模糊糊中，很快有人用指尖捻着餐巾的尖角儿轻轻揩去他眼角湿润的泪水。黄金的梦被搅碎散落，思绪沉沉踏步，走回多年后另一个二月里的凄寒现实。

“嗯……嗯？”他不舒服地哼了两声。

头在剧痛。

中原中也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正是熟悉的天花板，鼻间还留有暖气没散尽时闷闷的味道。余光捕捉到太宰治一闪而过的发丝，而背景是对面那栋楼斑驳的墙面——他回到了家里。

坐在床边的太宰治见他醒了，似乎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放下餐巾去调了杯温水，一言不发地递过来。

他抬头瞥一眼太宰，接过水，润了润喉咙。

“关节正回去了，还疼吗？”

太宰治没看他，转而盯着杯沿上湿润的唇痕。

“不疼了。”

“……好。”

那人得了回复，于是又起身，似乎想显得忙碌一点，便开始收拾他放在房间门口的几幅半成品。

中原中也刚醒，没什么气力，动两下肩上的脱臼感还是会带来轻微不适，就索性躺在沙发上任他折腾，看太宰治来来回回徒劳地摆弄这几张最近开始着手的东西。直到最后那幅两个月前他勾勒出的男人半身像被翻出——这一次瘦削的面颊已草草上色，胸前艳红的围巾则只是用了两条粗粝笔触来代替，这正是他的死神，也像美神，又是爱神。似乎被画布中央的面孔所吸引，太宰治伸向木框的手顿住了。

“我想起来了，太宰。”

他早有预料般直视着僵住的人，补充道：

“所有东西。”

“………”黑发男人缓缓直起身，面朝他站定，表情终于彻底冷下来。

从窗口倾泻而下的一格麦色阳光横在他们之间。

那一刻中原中也不可遏制地想要微笑，抓紧沙发布面的手也微微发着抖，因为太熟悉了，久别多年的感觉。

投向他的彻底无光的视线从尘封记忆里破网而出，带着首领办公室特有的那股陈腐阴湿气息来到佛罗伦萨——微笑之余他忽然分神想，想太宰治临死的那两天有没有从高寒的楼顶眺望过西方，国际航班一路远行的方向，他的方向……就像现在这样牢牢地、死死地盯住他的眸子。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或者说只是中原中也的错觉。晦涩的目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以近乎无措的慌张眼神。太宰治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就呆立了半天，眼睛里大概是错愕，然后朝沙发慢吞吞地挪动起步子——中原中也这才发现他脚上的那双黑色马丁靴竟还没脱下，估计是把自己抱回家的时候太急，一时忘记了。

“想起来了也好。”

太宰治在他身边落座，仓促地笑了一下，摸上他干燥的手背。

“现在有百分之两百的理由赶走我了吧，这个该死的瘟神。”

我……中原中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冰凉指尖又上移，轻柔勾住了脖颈上有点松弛的黑色choker。太宰治的眼神于是变得柔软，温润的嗓音像在自言自语，“话说回来，这还是我送给中也的呢。当时我还不知道……只是临时来一个学校办事时看见了中也，觉得很合适，就偷偷放在桌上了。”

他莫名拿到这个颈饰的前一天，学校里有人自杀了。

“……这就是你说的补偿？”中原中也挑眉。

“没错。”他点点头，食指挑起choker的边缘突然笑道，“果然，中也的品味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糟糕啊——”

“哈？你再说一遍试试？！”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中也。我「出生」时得到的那样物件。”他躲过呼啸而来的那拳，顺势握住了中原中也的手腕包裹于掌心，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在你开门问我的时候我才想起这一切，原来真的送对了人。”

“……所以，你的确是死神？来杀我？”怔住了，这回轮到他木木地转移话题。有点棘手，他调整着呼吸试图平复心情。记忆恢复后面前的男人便处于量子叠加态，那个可憎的首领和温柔体贴的死神先生同时讲话，而他可以说是不敢深究这二者的关联。太宰治的性情没有变，灵魂还是同一个……那不应该狠戾、尖锐、阴暗得像那个港黑的首领、中原中也总幻想能亲手杀死的顶头上司吗？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后悔吗？爱吗？

瞧瞧。中原中也眯起眼。

瞧瞧他，那副样子：干净白皙的脸颊上早没有了绷带，两只眼睛像透彻的茶水般清淡。一头柔软黑发在没开灯的阁楼里颇具古典范儿，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心生温暖，在他面前……焦糖色毛衣很好地勾勒出宽阔肩膀的轮廓，而他亲自拜托手工坊的同学打造的银链上则镶嵌着红宝石，和蓝色的那颗是同一对。

这两个月来太宰治很黏他，几乎超出了爱一个人的程度，而想念一个人到恐惧的地步。他对他的爱就像楼下那台怎么也修不好的空调，哪怕在最清朗温暖的日子里，都担心坏死。

仿佛是因他的话陷入了沉思，太宰治又垂下头拨弄着他腕上的彩色珠串，头顶上乌黑细软的发旋让他很想伸出手抚摸。

“荒霸吐不能入轮回，所以我接过了死神的差事，把你捞上来了。”

太宰治弯着眼睛，定定地说。

“我想看到中也作为人类痛苦的样子，而活着本身就是痛苦。”

“至于我……”

“佛罗伦萨神圣化了我的死亡，导致你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觉得一切都是天意，而天意不可违。但……”

“但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玩意跟天意没半毛钱关系，神，书，世界……出问题的是你，太宰治。这是一场你对自己人为的谋杀。”

他接过未竟的话，直视太宰治。

后者眨眨眼睛，这次终于没有躲闪开来，而是热切地回望他，坚定宣告道：

“现在不是了。中也，谋杀失败。”

“没有人死在这里，好不好？”

于是灼灼视线里，他又一次哽住。

那双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关于死亡和重生，男人在美丽而陈旧的木制房梁下，双手下垂，自然搭在罩着格子沙发套的边沿。无比神奇，这样的太宰治，现在他也觉得无比神奇，这样的自己。半个世纪前他们褪去了奇形怪状污秽不堪的旧躯体，以陌生的外衣分头逃亡，两张船票坐上港口清晨闪闪发光的第一艘汽轮，从太平洋漂流到大西洋。他们翻山越岭、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从马赛港登陆颠簸着欣赏日内瓦湖的碧波荡漾，最后于圣母百花大教堂雕花繁复的木门前肩膀碰撞又茫然对视：他们哭笑不得地抱在一起，然后相爱。继续相爱：

也许你可以说他们是两个烂人，总会把简单的事情弄砸，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善于在弯弯绕绕的复杂里相爱。越是纠缠相恨，爱就越发鲜明，就像红在蓝里更鲜明，热在冷里更鲜明，这是无法避免的。

——太宰治牵起他的手，吻住指尖，说我很想你。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期待，但那其实是想念，怀旧比什么都更让人心肠破碎。

破碎，他们在爱情上的双亡就是双双胜利。他们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惨败得一塌糊涂，唯有这个精神高地被保留得完美无瑕，身为港黑首领的太宰治和身为最高干部的中原中也日复一日相互厮杀与消磨，心房的大梁早已轰然崩塌，断壁残垣里荒草丛生。但这如同撬开缠着水草斑驳的蚌、凿穿紫水晶外那层岩石壁，爱就像君王，只要爱还在他们就能于任何地方建立国度，当城墙外一切虚伪都被血水浸透后，他们在宫殿里颤颤巍巍地交换温情。

“中也，你知道我作为死神苏醒的第一天，得到的那句预言是什么吗？”

“不……”中原中也想要摇头，他的心跳快得已经承受不住任何东西了。但被轻轻捧住脸掰回来，太宰治不容拒绝地凑上去，另一只手抚上他心脏的位置，感受那里正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着。往昔麻木的部分砰砰砰如子弹拍响棺椁，泥土松动、岩石崩裂、在墓碑前钻出一只手，而后爬出一个急促呼吸的橘发青年。

薄薄的嘴唇靠近他的嘴唇，在接吻之前，太宰治轻声说。

“上帝祂和我讲：”

“爱人会在你二十岁那年起死回生。”

****

——好了太宰，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呢。文艺复兴。你在这里复兴了什么？来到此处，你重生了怎样的灵魂？

——我吗？这可说来话长。我喜欢佛罗伦萨，千百年来它光鲜的外表下铺撒着阴谋、权力和尸首，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丧命者不胜其数。但偏偏在某几个角落……博物馆的画前，在喷泉的流水声中，有那么一曲明媚的乐章几乎美到残酷地游走在我心里，把我俘获。

原来那是你。

中也，我用半个世纪，复兴了我和你。

****

fin.

很多都是想象捏造的でも玻珠真的很想去意大利旅游QWQ

祝大家元旦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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