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龙之隐（第一卷）

王者荣耀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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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龙天霄 × 白虎志

“宵小之辈，何故躲躲藏藏，给我出来！”
影龙潜行在暗处，望着远处张牙舞爪的白虎，少年原本猩红的长发因神力而变白，雷电之力流窜而过，他咬牙切齿，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漫无目的地挥舞着钩镰。
高长恭在前往仙界的领地时偶遇一只白虎，少年的气息令影龙感到似曾相识。不多时，他便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转身遁入虚空，跟随在白虎身后。
他想要确认一件事，而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一切都与影龙料想的相差无几，只不过白虎的五感竟然如此敏锐，轻易便察觉到了陌生气息的存在。
百里玄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敌在暗、我在明，这种情况对他并不有利。雷电能够击碎山麓，却不能找出潜藏在阴影之中的鬼魅，与看不见的对手周旋，向来是白虎的弱势。
影龙故意放出潜行的分身，混淆对方的视听，没想到这少年轻而易举便上了当，循着气息追杀过去。高长恭心想，还是跟那时没有一点变化，只不过更凶了些。
待到惊雷击碎那团黑雾，玄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端倪，身后传来一阵凛然的杀意，白虎下意识举起镰刀格挡过去，撞上了一副可怖的拳刃，以及那位戴着面具的、武器的主人。
男人穿着一身紫黑色的长袍，坚硬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白发束在脑后，好像一转身便能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那副拳刃也绝非此世应有之物，周身黑雾缭绕，一只金色的瞳孔镶嵌其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虎，来自上古龙族的威压令他颤栗不止。
这究竟是来自何处的异域之敌，为什么要与身为天界神兽的他纠缠不休？
“走开！”
玄策从那只金色眼睛的威压中挣脱出来，大喝一声，使力将拳刃从胸前弹开，自己也被震得后退几步。
白虎露出獠牙，低吼着甩出钩索，试图将眼前的男人禁锢住，不曾想影龙只侧身一闪，钩子便扑了个空，少年赶忙收回武器，生怕被对方抓到破绽。
布满雷电的白发昭示着主人愤怒的情绪，玄策恨不得将眼前的敌人四分五裂，可他所掌控的雷电与钩镰却无从下手。一切都在告诉百里玄策，他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高长恭对这场无关痛痒的战斗并没有特别在意，也不急于取胜，任由少年用那破绽百出的招式向自己发起进攻。
变强了，但想要战胜他还为时过早。不过，竟然成为了西方神兽，还真是令他有些意外。
鏖战之中，少年察觉到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自己却拼尽全力都无法战胜，随即恼羞成怒，想要借用白虎的权能，降雷引渡天罚，可将方圆数十里夷为平地。
“啧。”
影龙见少年后退几步，天色骤变，猜到这白虎又要做什么傻事，便也不再与他周旋，遁入虚无又绕至对方身后，甩出一枚淬毒骨钉，刺入白虎长发之下的后颈。
骨钉上的毒是影龙代代相传的秘法，见效极快，即便玄策身为神兽，在这剧毒渗透之下，不多时便也头晕眼花起来。
少年强撑着意识转身，在即将倒下的前一刻伸出手去，摘下了影龙的面具。
高长恭没想到中毒的白虎还能够反扑，或许是他太小瞧对方了，竟毫无防备地让少年将自己的面罩摘了去。
“你是……”
影龙露出真面目的一瞬间，玄策瞳孔骤缩，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但毒液使得他的五感逐渐迟钝，也想不起来更多。
在少年将要倒地的那一刻，影龙俯身接住了他，玄策脱力昏厥过去，白发也褪回原本的猩红，手中作为法器的钩镰跟着消散了。
高长恭拨开白虎的长发，拔出那枚没入后颈的骨钉，毒液已经扩散开来，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深紫色的淤血。
虽说是神兽的身体，可这白虎年龄太小，恐怕还承受不住。这样想着，高长恭抱起少年的身体，回身踏入虚空之中。

影龙一族以攫取天地灵气维生，仙界修士、诸多凡人亦需灵气提振修为，如此便免不了产生争执，以至你死我活、刀剑相向。
天界向来是灵气浑厚浓郁之地，然此界常有诸天神佛驻守，无论仙界修士还是妖界魍魉，皆不敢在此造次。
天神并不偏袒三界之中任何一方势力，无论仙界妖界、人类精怪，凡有机缘者皆可前往天界，攫取灵气增强自身。
彼时，高长恭便是在天界一处镜湖边遇到了这只白虎。影龙还未到成人的年纪，五官略显青涩，也未曾以玉石面具遮掩口鼻，不难看出是个俊美的少年。
小白虎多有些心智未开的模样，也只刚刚学会把路走稳，身上的绒毛都是软软的，并不扎手。
凡天界诞生者，日后皆有成为诸天之神的资质。这只白虎尚且年幼，还未到化形的时候，就这么被影龙撞见了。
影龙族的少年从未见过四象神兽，说不好奇都是假的，高长恭原本是打算来这镜湖边修炼，如今倒先与这小白虎玩了起来。
四象宫里的神官也是冒失，竟让这小少爷自个溜了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觉。
好在他们这些下界之妖也不敢对神祇动什么歪心思，谁想因为渎神而遭受天罚、折损修为呢？
白虎刚从戒备不那么森严的四象宫中逃出来，对这些个陌生人依旧警惕得很，说是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白虎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咧着嘴对高长恭露出獠牙，弓起身子一脸戒备。
影龙心想，师傅还真没教过他，该如何跟一只白虎打交道。
高长恭从湖边摘了一束孕育灵气的仙草，放在对方面前，小家伙嗅了嗅味道，觉得不太喜欢便一掌拍开。
影龙又从树上摘些仙果下来，在衣摆上蹭了蹭，这回白虎倒是肯吃了，但好像也不是那么乐意，难不成真得喂些仙兽的肉？
要是在天神的地盘上杀生，被上位者看见可就麻烦大了，高长恭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影龙伸出手想给白虎顺顺毛，没想到这厮依旧怕生得厉害，少年还没碰着他一根毛，小家伙反倒先发制人，结结实实把高长恭的手指咬破了皮。
“嘶，你这……”
高长恭吃痛，但也没将手抽回去，反倒用那只滴着血的右手把白虎按倒在地，顺着脊背狠狠揉搓了几下。
毕竟与平常的修炼而言，咬破手指这点疼痛对少年来说不算什么，就当是他对天神无礼的代价好了。
话说回来，这么小的白虎也能算是天神？
小家伙被影龙蹂躏得相当不服气，俯身跃起就想给对方手上再咬几口，高长恭这次吸取教训，故意把手举高了些，好让白虎够不着。
待到差不多闹够了，高长恭这才用手揉了揉白虎的脑袋，重新给他摘了些仙果回来。
不曾想小家伙并没有去吃高长恭手中的果实，而是就着自己方才咬破流血的伤口，细细舔舐起来。
少年的手心被倒刺舔得痒痒的，心想这小白虎凶倒是凶了点，与他熟悉后反而觉得愈发有趣。
高长恭从镜湖的倒影中看见了白虎化为人形的模样，小家伙俯身向湖面看去，水中影影绰绰显现出一个红发孩童，也眨着一双血色的眼瞳，与水面上的白虎四目相对。
从那一天起，他记住了影龙之血的滋味，诸神总言白虎神君嗜血，殊不知长大后的玄策再也没见到过曾经那条影龙。
他被折腾累了，难得在镜湖边睡了个好觉，殊不知醒来时就被神官带回四象宫中，毛发上的血迹令他那位朱雀兄长忧心了许久。
高长恭回到妖界属于影龙的领地，却发现衣角还粘了几根可疑的白色毛发，他挑了挑眉，将长袍脱下抖落干净后，才又穿戴整齐去向师傅汇报一日的修行。
缘，妙不可言。

高长恭从片刻的回忆之中抽离，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前，男人手上拿着解毒的伤药，拨开少年颈后的长发，借着屋中昏暗的灯火看清了那片伤口。
影龙的领地不分昼夜，唯有一轮黑日悬于空中，不见光明，族人皆惯于蛰伏暗处，屋中微弱烛火是唯一的光源。
少年身上属于白虎神官的长袍在方才的激斗中沾染不少泥灰，高长恭便也一并将它们褪了下来。
影龙摘下玉石制成的面具放在一边，方才被白虎看清真面目时，高长恭还有些不适应，影龙一支被仙尊赶尽杀绝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摘过这副玉石面罩。
没曾想到，如今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故人看去了容颜。
高长恭俯身，颇为耐心地替玄策吮去伤口中的毒液与淤血，又吐在绸布上仔细包好，待之后再与少年的外衣一同拿去清洗干净。
暴露在外的伤口受到刺激，令玄策有些不适，睡梦中皱起眉头无意识地呻吟起来，闻声高长恭停下动作，取出些消炎的药粉来。
金疮药覆在伤口上，如火烧一般痛，很快便将少不经事的白虎疼醒了，玄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很快又被高长恭按了回去。
曾几何时，小小的白虎也是被影龙用一只大手按倒在地，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上药，别乱动。”
清冷的声音从玄策头顶传来，一只宽厚的大手覆在白虎头顶，用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将他按回被褥之中。
像是知道玄策被药粉疼得厉害，男人带着一丝暖意的手指穿过长发，揉了揉白虎头顶敏感的双耳，少年不由得舒服地眯起双眼，整个人也变得老实许多。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手掌，还有熟悉的温度，在摘下男人面具的一瞬间，玄策还有些迟疑，但眼下连床榻上的气味都如此相似，令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打伤了自己的男人究竟是谁，白虎心里除了有些别扭，更多的是不甘。
原来自己拼命修炼了这么多年，甚至成为了四象宫的神官，却依旧是这条影龙的手下败将，面对他时甚至毫无招架之力。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待高长恭仔细上完了药，将手掌从玄策头顶移开，少年才一脸不情愿地从床上起身。
他的神袍都被男人摘了去，下半身盖着被褥，坐在床上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少年白皙的皮肤上还有些激斗留下的伤口，也都被高长恭一一处理过了。剩下的则是玄策一路成长为神兽时，因战斗留下的疤痕。
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高长恭心想。
“脖颈可还能动？”
“不都是你害的！”
玄策还在气头上，吵吵嚷嚷地答非所问，纵使打架输了个彻底，气势上也不能输给这条影龙。
高长恭闻言不怒反笑，这张脸本就生得俊美，玄策抬头看去，竟觉得胸中一阵鼓动，也说不出那些难听的话了。
少年的脸颊染上些绯红，玄策坐立难安，干脆拉过被子蒙住头脸，卧倒在床上背过身去，只留给高长恭一团被褥裹成的鼓包。
白虎怎么会忘呢，彼时那条影龙还未成人，而他自己也是鬼迷心窍，竟被对方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吸了进去，任由男人蹂躏。
白虎终究是嗜血的神族，他想起记忆中影龙之血的滋味，不由得下意识地舔了舔唇，露出两颗按捺不住的虎牙。
高长恭不知这孩子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只得顺着少年的意思说下去，好教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是我伤你在先，错在我。”
眼前的男人松了口，玄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然也会道歉？自己要是再斤斤计较下去，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了。
白虎从被窝里探出一张脸来，有些闷闷地质问对方：
“为何要跟踪我？”

在他成为四象宫的神官之后没多久，就从那位朱雀兄长的口中听说了仙界进攻妖界的传闻，下界的人类修士狩猎妖兽，领头的则是几位纬地经天的仙尊。
青龙告诉他，下界的两个种族向来如此，水火不容。他们只是天神，无须表明立场，也没有理由干涉此事。
一位精通天算的仙师预料到妖星降世，三界必有血光之灾，如此便大动干戈，率领一众修士狩猎妖兽。
影龙的领地就在那一轮黑日之下，尤为显眼，无怪乎成为首当其冲的猎物。
那只影龙怎么样了？他也……死在了仙族的狩猎之中？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那家伙的姓名，只记得一双琉璃盏似的、明亮的眼睛。
玄策不敢多想，他心里并不认可这个结局，至少他希望那个昔日的少年能够逃过此劫，毕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还能再见一面就好了，白虎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一条条捋起来，又尽是些没头没尾的东西。
他们的年龄少说也差了五十岁，天上一日、地下十年，事到如今的话，这只影龙说不定已经须发全白了。
可对方只是长得更成熟了些，那副惊为天人的面貌倒是一点没变，白虎说不上是怀恋还是喜欢，又或许二者皆有，被那只熟悉的手拂过头顶时，他感到心悸。
玄策是不喜欢有人轻易触碰他的，即便是百里守约也很少这样做，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习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或许是血的缘故，从他咬破影龙手指的那一刻起，这种莫名其妙的缘分便开始在玄策心底生根发芽。
告别很短暂，但我们的坚持让它变得不再痛苦。他们甚至不曾知晓对方的名字，却仍旧能够凭感知相认。
“此行本应前往仙界，遇到你只是巧合。”
“既然如此，拦下我便是，非得鬼鬼祟祟地跟着。”
玄策又掀开被子坐起，眼底仍有愠色，似乎是动作太大，扯到了颈后的患处，白虎接着吃痛瑟缩起来。
见状，高长恭在手心蓄了些灵力，缓缓揉搓着少年的肩胛骨，替对方活血化瘀，教他好受一些。
“那时我并不确定，只是隐约觉得熟悉，便尾随你一路。”
年轻的白虎神君拖着沉重的钩镰，又生了一头张扬的红发，饶是哪位路过的仙师瞧见了，都不由得要回头再看两眼。
影龙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想到了些什么，于是转身遁入暗处，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现在呢，确定了？我还无缘无故挨了一下。”
“得罪了。”
高长恭理亏的时候总会不温不火地道歉，这让玄策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却又奈何他不得，那点不痛快也只好自己憋着。
可话说回来，这里面也有他行事冲动的错。若不是影龙及时将他击倒，天罚引来的神雷恐怕就要降下了。
神官虽有权能，也不得随意惩罚下界生灵，倘若让朱雀兄长知道，指不定得被青龙抓回去关几个月禁闭。
但这个中缘由，玄策是绝对不会告诉高长恭的，免得又让这男人抓到了把柄。
影龙对外界的感知素来敏锐，那时的高长恭虽不知白虎将要做什么，却切切实实捕捉到了高天之上的视线，似乎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将要降临，必须打断玄策。
看在影龙替自己服侍得挺舒服的份上，玄策决定既往不咎，放他一马。
屋内相当安静，只有烛台燃烧时而炸出的噼啪声，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庞，少年难得静下心来。
影龙的领域如今死气沉沉，唯有一轮黑日俯瞰大地，他曾经的族亲被修士尽数绞杀，废墟中只剩下高长恭的魂灯彻夜长明。
男人一定过得很辛苦，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玄策是天生的白虎，上一任神兽死去，天道便会诞生出新的继任者。
他身边总是有五位可靠的长辈，亦亲亦友，玄策的性格总显得与其他神兽格格不入，但其实他是最在意“家”的那个人。
可对于玄策来说，高长恭究竟算什么呢？少年并不知道。

眼见伤口处的淤青褪去不少，高长恭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属于白虎神官的长袍，三两步便要离开房间。
见对方二话不说，带走自己的衣物就要出门，玄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赶紧将影龙喊住：
“等等，你去哪？”
高长恭这才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会，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太久，并不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从何来、去何处，如今也是习惯使然，心里想着些事，默不作声地就要离开。
但玄策这般单纯的孩子，倘若他不说，白虎哪里能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怕不是又要一惊一乍的。
“将这几件衣物洗过便回。”
得到影龙的答复后，玄策这才松了口气，少年其实有些惶恐，他害怕两人好不容易重逢之后，高长恭又要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
彼时玄策只是有些累了，便趴在湖边睡了一觉，待到大梦醒来，叫醒他的却不是身边那只影龙，而是四象宫内这几个讨厌的老神官。
好在这一次，影龙没有打算独自离开，他们明明还有很多话可以说，有很多故事要倾诉。如果高长恭想要一睹神兽白虎的真身，玄策也不是不可以答应这件事。
玄策有点想再品尝一次影龙之血，但曾经的小家伙早已长大，能够威摄禽兽、啸动山林，白虎真身这一口锋利的锐齿，怕不是得将影龙的手指咬下几根。
“唔，算了……你放下，我自己来。”玄策一边说着便要起身下床，意识到自己还没穿衣服时又进退维谷。
高长恭只好将沾了灰的长袍放在一边，从箱中取出几件自己年少时的衣物，布料上落了些许灰尘，想来是许久不曾整理过，但展开来抖落干净后，也不难看出是上好的用料。
少年的身体还是太过清瘦了，即便是高长恭曾经穿过的衣物，对玄策来说仍旧宽了一圈，露出大半片锁骨。
长裤也不像白虎的神袍那样被剪了条缝，好让自己的尾巴能够随意摆动，玄策只能不情愿地将虎尾拽出来，用布衣的下摆掩着。
两人走出高长恭所居住的宅邸，外面的光线果然要黯淡许多，玄策看不清路面，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好在高长恭及时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出事。
这片暗无天日的领土被称为灵渊，影龙一族聚世间灵气育化诞生于此，虽被称为龙，实际上还是隶属妖界的一支。
玄策也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生着那般细长尖锐耳朵的，十有八九都是妖魔，而自己的双耳沿自兽形，生于发顶左右。
如今的灵渊境内举目破败，四处皆是断壁残垣，玄策想象不出这里曾遭遇过怎样的浩劫，以至于连一处完好的建筑都找不见，就连高长恭所住的院落，也有一半的厢房成了废墟。
影龙天生能够在夜间视物，但生于高天之上的玄策做不到这些，也很难适应一个没有光的环境。念及此，高长恭抬手聚起一团灵火，在前方为少年引路。
“走这边。”
两人一路无言，谁也没有谈论起这片破败的灵渊，没有问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提及影龙一族只剩下高长恭自己。
玄策并不傻，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问，有些话也不能当面说。
两人来到万仞深渊之下的长河边，少年蹲下身来，漫不经心地将神袍上的污渍搓去。影龙的领地为何叫做灵渊，便是因这条蜿蜒的河流而得名。
据说，影龙的先祖便是托生于这条灵力充沛长河之中，从此便沿河而居，在悬崖之下繁衍生息。
可事到如今，影龙一支被修士赶尽杀绝，曾经满溢着灵气的河流也早已面目全非、不似从前，等待天地法则在此重新孕育生命，恐怕要花上千年的时光。
高长恭将沾满血污与毒液的绸缎荡入水中，仔细搓洗干净后，搭在一旁光滑的岩石上风干。
从万仞深渊之底向上仰望，只能看到幽紫色的一线天，那轮漆黑的蚀日透过裂谷注视着他们，不知为何，白虎从黑日中感受到一种呼唤。
少年被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所引导，又开始不假思索、胡言乱语：
“我暂时……不回天界了，我想跟你走。”

高长恭并没有急着否决少年的决定，他沉吟片刻，反倒问了玄策这样一句话：
“可知我要去往何处？”
玄策用劲将神袍扭成一团，好把里面的水都挤出来，随后也像影龙那样找了块平地，将衣物晾在上面。
“你，要去仙界。”
男人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置可否。灭族之仇，岂有不报之理，这道理即便是玄策也能想清楚。
“总有人要替他们活着。”
影龙唤出那把外形诡谲的拳刃，刀锋之上金色的眼睛一闭一睁，周身黑雾缭绕。
如果这一切都从未发生，他们再度相遇时的气氛是否会轻松许多？
白虎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跟着影龙前往仙界，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吗。
证明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证明他不再是那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兽，证明他不会永远做男人的手下败将。
这些都是玄策曾经认真考虑过的事，但当他与孤身一人的影龙重逢时，这些偏执的想法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玄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不能再跟丢这只影龙了，倘若这一次他选择离开，兴许会因此抱憾终身。
三界如此之大，他们犹如一粒沙子，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你去哪，我就去哪。”
少年语气坚定，那双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与影龙对视，无论将要面对什么，他都做好了准备。
“那么，可知道我的名字？”
原以为会被拒绝的白虎愣了一下，他稍微花了点时间在脑海中深挖，果不其然一无所有。
少年总是以“这只影龙”指代对方，竟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男人的名讳，而对方也不曾知晓自己的名字。
“可你从未提起过！”
“你不也没有问？”
又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白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连该怎么反驳都忘记了。
见目的已经达到，男人莞尔一笑，也不再逗弄身边的少年，将名字故意念得慢了些，好让对方听清楚。
“高长恭。”
影龙的名字像是有什么魔力蛊惑着他，白虎也不由得跟着默念起来：
“高…长恭…”
“下次喊大声些。”高长恭起身，心情颇好地凑到少年身前，揉了揉对方柔软的红发，“百里玄策。”
被指名道姓的少年十分诧异，他有些惊奇地看着影龙，甚至忘记将对方蹂躏自己的手拍开。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高长恭满意地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丢给白虎。玄策一见这枚牌子，赶忙伸手接住，生怕落在地上磕坏了。
那上面用篆书工工整整地刻着少年的身份——四象宫白虎神君，百里玄策。
“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管。”
男人看似好心提醒，实则暗讽玄策粗枝大叶、丢三落四，连彰明身份的玉牌都能忘记。倘若不是被影龙收走，能否找回来都是个问题。
好啊，又被这家伙摆了一道。斗又斗不过，玄策只能认命地攥紧玉牌，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不行，忍一时越想越气，他堂堂神官哪能次次低头？
少年不由分说便从地上跳起，抬手唤出钩镰，借势一甩便要捆住男人。
高长恭没想到这孩子急眼了还会偷袭，只得狼狈躲开，发丝也被削去几绺。
玄策心想如此近的距离，这影龙必定插翅难逃，可算让他抓到破绽了。可当他拉扯钩索时，眼前的男人竟化为一团黑雾，什么也没捆到。
又是这招！
反应过来的白虎正欲回头，却被一柄尖锐的锋刃架住了脖颈，只要他敢再动一寸，便会被划破喉咙。
显然此时胜负已分，但玄策并不这么想。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四象神官，遍体的伤痕与过人的胆识缺一不可。
他迎着影龙的拳刃转过头去，高长恭显然没料到玄策会这样莽撞，赶忙将拳刃收回，可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些，少年的喉咙已被切出一道不浅的伤痕。
影龙生怕再有什么闪失，索性将武器收回，赤手空拳与少年缠斗。即便没了武器，玄策仍旧不是高长恭的对手，两人战斗的方式截然不同，经验差距也相当悬殊。
最终，影龙抓住机会将白虎的双手反剪，牢牢困在背后动弹不得，这才制伏了对方。
“闹够没有？”
不再是之前那副调侃的语气，而是冰冷又简短的质问。百里玄策知道，这一次，高长恭真的生气了。

两人再度相见不过短短一天，少年便被他弄得遍体鳞伤，高长恭怎么可能不心疼？
玄策自知理亏，挣扎了一下发现抽不出手，影龙像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把他的双臂箍得生疼。
白虎并不怕疼，也不在乎身上受的这一点伤，可这次自己确实做得太过分了，影龙本不想伤他，少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动行事。
事实上，百里玄策从小到大总是如此，朱雀兄长与木兰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这件事：切莫意气用事，害人终害己。
白虎低着头默不作声，影龙见他已经冷静下来，才将禁锢对方的手松开。
因为方才一番激烈的争斗，玄策喉咙处被割破的伤口已经开始汨汨流血，影龙只好拾起刚洗干净的绸布，又仔仔细细地替少年包扎。
“……对不起。”白虎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没底气，“是我太执着了。”
他并没有用冲动这个词，而是说执着。高长恭知道这孩子究竟在对什么事耿耿于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孩子来说，来自强者的认可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他也曾是少年。
白虎的血染红了绸布，就连张口说话都带着一丝丝痛感，说实话，这些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得高长恭。
两人回到影龙的住处，一路无言，应当是犯了错的缘故，少年变得比刚来时老实了许多。
高长恭揭开白绸，重新处理对方的伤口，这一次就算被药粉刺激得再痛，玄策也咬着牙忍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少年愣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影龙心想，小家伙安静的时候倒是省心不少，倘若不那么急躁就好了。
上完了药，高长恭正欲带上门离开，去寻另一间厢房休息，少年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自己走。
“你……就睡在这里不行吗？还有，也别带走油灯。”
玄策说得很委婉，但高长恭听懂了。正如灵渊从没有白天一般，天界也从没有黑夜，少年从未见过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若将他独自一人丢在这里，恐怕彻夜难眠。
即便再怎样故作坚强，心底也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高长恭见过许多残忍与难以理解的事，他承受了太多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影龙渴望着白虎纯粹的心灵，自己却也忍不住要去触碰对方。
男人不得不承担命运强加给自己的重任，倘若他也放下了，又有谁能证明影龙一支曾经存在过？
他虽长久蛰伏于阴影之中，心底依旧渴望着属于自己的救赎。
高长恭这样想着，手不自觉地将要抚上少年的侧脸，又在最后一刻及时止住，只将玄策的红发捋顺了些。
他怎么舍得将白虎赶走呢？
影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光，在这尘世间唯独还能挂念着的存在。身边熟悉的人接连离去，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被人唤起过。
即便时隔多年，即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那只白虎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甚至还要固执地与自己一决高下。
缘，就是这样妙不可言的东西。年少时被小家伙咬出的伤口早已痊愈，那一口参差不齐的虎牙却在高长恭心底留下了烙印。
男人这一生都在为宗族奔波，如今也想替自己做一次抉择，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即便将要面对的是一己之力无法战胜的敌人，影龙也会保护好属于他的少年。
他靠着少年的身体侧躺在床边，玄策竟主动让出些位置来，还把被褥也递给了他。白虎清澈的红瞳在暗处也闪烁着光，令高长恭有些动容。
太久不曾有人关心过影龙的死活，不过是被满门屠尽的亡命之徒，有太多势力不希望他存在。
“侧过身睡，别压着伤口。”
高长恭接过被褥，反手又将玄策裹得严实了些。灵渊不见天日，气候也比九重天上要寒冷许多，白虎刚受过伤，还是照顾得仔细些为好。
玄策难得没有反驳高长恭的话，乖乖凑到男人身边侧躺着，兴许是一整天闹腾得太累，少年很快便睡着了。
影龙伸出手虚虚地揽着对方，难得放松警惕，做了个踏实的梦。

玄策于梦中再次见到了灵渊之上的那一轮大日，通体玄黑的太阳，边缘却又焕发着淡淡的鎏金。
少年真切地感受到了日轮之后传来的视线，像是一位古老的神祇注视着他，令年幼的白虎不寒而栗。
第二天，玄策将他梦到的一切向高长恭诉说，希望从影龙口中得到答案。
男人摇了摇头，他们站在万丈深渊之底再次向上仰望，蚀日也同样俯视着他们。
“天地混沌之时，我族先贤徒手从这万仞深渊中爬出，舍弃肉身，化为一轮黑日。”
影龙一支代代流传着日轮之神的传说。
相传在天地冥昭瞢暗之时，灵渊之底比如今还要漆黑可怖，影龙一族皆人身龙尾，半面人相、半面妖邪，他们不生双足，也无法直立行走，只能同蝮蛇一般在阴暗的谷底匍匐前行。
直到某日，一位伟大的先贤抬头，瞥见了盘古神开天辟地时转瞬即逝的一道光。
他在族人的议论与惊呼之中，摸索到崖壁上的第一块石锥，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男人手尾并用地向上攀爬。
直到有一天，他伸手触碰到了一片平整的土地，男人登上悬崖，抬头，向他追逐的光伸出手去，却最终筋疲力尽，倒在了灵渊之巅。
他的身体无法腐朽，渐渐化为了巨大的蚀日，照耀在一线天上空，为谷底的族人带去一缕光明。
影龙在黑日下看清了灵渊长河中的倒影，水面下的他们愚昧、混沌、丑陋，永远俯首前行。
族中人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这片广阔的天地，他们立直身体、生出双腿，向裂谷之外的世界走去。
“若想接近那轮黑日，该怎么做？”少年听完这段冗长的故事，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即便身为影龙，听到这个问题时，高长恭明显也迟愣了片刻。
“从这里，沿着先贤当初的路，一步步爬上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没有人知道一线天顶端究竟是什么，数千年来也只有那位先贤爬出过万仞深渊。
“如果传说是真的，或许正是那位先贤托梦与我。”
白虎并不知道那轮黑日为何会呼唤他，而并非去指引高长恭，少年甚至是第一次踏足影龙的领地，这一切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能感受到，那位先贤强烈的意志……他似乎，苏醒了。”
神兽天生有沟通万物之能，玄策的五感过于敏锐，往往能捕捉到许多常人不曾在意的细枝末节。
少年心意已决，便不再踌躇原地，他握紧钩镰甩出钩索，抓着崖壁上凸起的石棱，借力一跃便踏上峭壁。
高长恭有些担忧地望着白虎，心中又疑惑那段传说的虚实，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好随着玄策的身影追逐上去。
如今，身负灵力的他们不再需要艰难地徒手攀登，运起轻功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玄策娴熟地甩出钩锁，在这近乎垂直的峭壁之上飞跃，白虎动作敏捷，丝毫不拖泥带水，要论速度，高长恭也不是他的对手。
攀登的路途无比漫长，脚下便是万丈幽冥，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想要放弃也为时已晚。
“小心上面！”
钩索固定着的岩石承受不住重量，忽然间分崩离析，少年心下一惊，来不及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便从崖壁上直直跌落。
高长恭话音未落，玄策便已失足摔了下去，男人连忙运气加快脚步，及时接住了少年下坠的身体，落在一处宽点的石缝上稍作停留。
被那个熟悉的怀抱接住时，玄策感到很庆幸，还好那只影龙一直都在身边，否则这样摔下去的话，恐怕死无全尸。
“谢了。”
少年发自内心地向高长恭一笑，随后踏着岩壁起身，再次将钩镰向上甩去。
男人望着那只敏捷的白虎渐行渐远，颇为无奈地摇头，认命一般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灵渊境内并无白昼黑夜之分，也无从感知时间流逝，两人只得重复着向上攀登的动作，数不清究竟前行了多远的距离。
数千年前那强大意志的顶端，便是这轮炙热的黑日，少年感觉到脑海中的声音愈来愈近，却仍旧触碰不到它。
终于，在他将要耗尽灵力的前一刻，钩镰卡住了一块平整的地面，白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使出浑身的力气跃向空中。
随后高长恭跟着踏上悬崖，面对如此漫长的跋涉，饶是他也感到气息不畅，经脉倒流。
玄策向着眼前的日轮伸出手去，双腿发软，才将将迈出第一步，便跪倒在了漆黑的大日之下。
蚀日亦有温度，少年感受到了这样一个词，温暖。影龙见玄策撑不住身体，正欲上前拉他一把，却见一高大身影从漆黑的日轮之中走出。
“黄口小儿，何以至此？”
神祇的声音与祂的身形一般虚无缥缈，回荡在悬崖之下的空谷中，男人生着影龙一族的白发与尖耳，同传说中一般人身龙尾，泛着鎏金色的光。
祂上身的长袍衣襟半褪，露出布满图腾与火焰的左臂，肩甲和腰带皆是两人从未见过的诡谲之形，白衣以一种粗犷原始的方式裹在男人身上。
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古老肃穆的气息，不容抗拒，令人肃然起敬。
“就是你把我唤来这里？”
玄策并未回答神祇的疑问，勉强用镰刀支撑着身体，好让自己不会轻易倒下。
站在少年身后的影龙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同族血脉，没想到那传说竟然一字不假。
“晚辈高长恭，叩见先贤。”男人撩起长袍的下摆，也同玄策一般跪倒在神祇身前，俯身便要磕几个响头。
“既是我族后人，起身，免礼。”
祂不再理会玄策，转而向高长恭投下视线，不曾想千年以后，竟有族人找到了他的存在，看来灵渊下也不尽是些碌碌无为之民。
影龙闻言起身，顺带将身旁的玄策扶起，让少年的重心倚靠在自己身上。神祇见这后辈如此袒护那年幼的白虎，一时间若有所思起来。
“你既当真是影龙的先祖，为何现在才姗姗来迟？”
玄策面有愠怒，即便面对神祇也敢口不择言。可少年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如今影龙血脉断绝、木已成舟，要他这高高在上的先贤又有何用？
“玄策，不得无礼。”高长恭面有难色，赶忙制止白虎继续说下去。
“吾沉睡千年，如今堪堪苏醒。”神祇上下打量一阵玄策，见少年如此不讲礼数，便也说起了道貌岸然的话，“不过呱呱竖子，竟妄图生啖我族血肉，痴心妄想。”
少年那点小心思被神祇一语道破，高长恭又在身边，这面子恐怕无论如何也挂不住了。
他哪里知道这糟老头子还会读心，白虎天性嗜杀，幼时啖食影龙之血虽为无心之举，喉中腥甜的滋味却令玄策再难忘怀，如今再度相见、渴求更甚，恐怕便是那时被这家伙听取了心声。
感情头顶那日轮之中传来的并非呼唤，而是这老不死的在咒骂自己，倒是他主动送上门来、多此一举了。
“生啖血肉？”
高长恭听得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向玄策，少年此刻的表情相当精彩，挤眉弄眼地暗示男人别再追问。
“汝曾饮过我族之血，此人灵力浑厚，以至于在汝体内留下魂印。”
神祇摆着龙尾飘忽上前，伸出带着炽焰的手探向玄策，再次确定了魂印的主人。祂斜睨着高长恭，很快便又收回视线，勾起唇角不再言语。
影龙总算明白了先贤的意思，也终于知道玄策在回避什么了，若实在按捺不住，开口向他索要便是。
这下倒好，非得被神祇当众揭穿、闹了笑话。白虎委屈得尾巴都卷了起来，一圈圈缠着高长恭的小腿不放。
少年向来睚眦必报，本想踩这老不死的一脚，却发现对方的龙尾全然悬在空中，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好碾在了影龙的布靴之上。
高长恭也跟着纳闷，得罪他的又不是自己，这是何意？但想到少年身体里有他无意留下的魂印，正如被标记的猎物一般，不觉又心情大好。
“先贤误会了，此事也有我的责任。”

“误会？莫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道貌岸然的先贤说起话来倒是不留情面，嗤笑一声，将两个小辈训斥得无地自容。
“老而不死是为贼！”玄策扶着高长恭的身体重新站起，悄悄转过头去骂了一句，也不敢喊得太大声。
悬崖之上只有他们三人的身影，神祇怎么可能听不见，只不过懒得与这黄毛小子一般见识，有损颜面。
“吾之后人，汝身上可有一件被封印的法器？”
结束这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先贤总算想起了方才正欲询问之事，转头盯着高长恭。
“确有一物。”影龙说着便唤出拳刃，臂甲上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眼瞳，似乎是感受到了蚀日的力量，眼球骨碌碌地转动起来。
“老头，别在这后人长、后人短的了，这家伙有名字！”玄策叉着腰给对方添堵，殊不知自己也总是喊祂“老不死的”。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先贤一边将拳刃中的眼瞳取出，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玄策：“东皇太一，此乃吾辈生前之名。”
神祇手中的眼珠不知何时也滴溜溜转了过来，三只璨金色的眼睛同时盯着白虎，看得少年浑身不自在。
“你这……我，我叫百里玄策，他是高长恭，行了吧。”
“不错，吾记下了。”
玄策心想，这老东西可比那只影龙还要难对付上百倍，不，上千倍。
遥想他刚到四象宫当神官的时候，那可是眼高于顶、鼻孔看人，谁敢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土里埋。哪受过这种赤裸裸的挑衅？
高长恭知道这小家伙性格如此，也不好过多强求，只能默默在一边看着，听他与东皇太一用三寸不烂之舌斗法。
“此珠乃吾肉身之孑遗，汝能寻获实属不易。”
早在东皇太一触碰穹顶之时，祂便得到了永垂不朽的伟力，即便死去也无法腐朽的躯体化为日轮，一只眼瞳却落入死荫之境，不知去向。
那死荫之境乃是影龙一族囚禁魔物与罪人的监狱，越往深处越是凶险万分，高长恭经历九死一生，才从地牢之下的棺椁中寻回瞳珠。
“晚辈从死荫之境深处寻得此物，欲救族人于水火之中，只不过……”
高长恭对灭族之事讳莫如深，东皇太一示意他抬起头，但说无妨，男人只得收敛情绪，将仙界修士灭门之灾逐一道来。
听罢，东皇太一难得沉默些许，良久才喃喃道：“吾还是睡得太久了。”
如今神祇的肉体早已不再，只余下神识寄宿在这漆黑的蚀日之中，也无从得知灵渊之下的异变，更遑论驱逐外敌、庇护后人。
若不是这白虎少年找上门来，可能祂还要在日轮之中睡上许多个日月，待到醒来之时，灵渊早已物是人非。
神祇曾是族群中唯一抬头仰望之人，不甘于愚昧与混沌而向上求索，却在化身黑日之后选择长眠于此，不谙世事、故步自封，如今的自己与千年前的同族有何区别？
“吾族死去，灵魂终将归于后土，若能寻得重塑肉身之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东皇太一抬手，把自己的神识注入金瞳之中，又将这法器重新嵌回高长恭的臂甲上。
“以此为媒，吾便可脱身于日轮，与尔等同行。”
“先贤大义，晚辈无以为报。”
高长恭双手抱拳，向东皇太一深鞠一躬。玄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老家伙也不总是那么令人讨厌，他们越是强大，身上背负的责任便越是令人窒息。
东皇太一挥手将两人带下了悬崖，从万仞深渊之上坠落，竟能毫发无损地到达谷底，这便是日蚀之神的力量。
望着灵渊境内破败的废墟，东皇太一循着记忆走向影龙一族的安息之所，果不其然，举目皆是破碎的魂灯，只余下属于高长恭的那一尊石灯幽幽燃烧。
“吾来晚了。”
日蚀神举起双臂，满地碎裂的石块应声而起，重又恢复成这里原本的模样。神祇将长河之下的灵魂接引回故土，安置于这些被复原的魂灯中。
族仇家恨，他们要与仙界一同清算。

“此行凶险万分，恐怕难以回头，你可想好了？”
临行前，高长恭回望着身后属于影龙的领地，向身边的少年问道。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少年感到有些迷茫，漫不经心地踢着路边的石子。
白虎神君年纪轻轻便嗜杀嗜斗，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玄策平日也只能被困在四象宫内，不得随意出入。
神宫内上至同僚、下至杂役，但凡是能交手的对象，少年都跟他们打了个遍。
玄武、朱雀、麒麟三位长辈拗不过他，白虎若是肯死缠烂打，大人们也只好像哄孩子一般，勉强答应切磋。
人人都知道，应付百里玄策是件苦差事。
当他再一次提着钩镰找上青龙时，男人面无表情，甚至连那柄长刀也不愿拔出。
玄策忽然间想起来，他是瑞兽之一，也是个曾背负万千杀生之罪的修罗。
男人甩出臂刃，轻而易举将玄策手中的钩镰击飞，他看着狼狈的少年，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若是这里没有你满意的对手，那就滚吧。”
他被青龙提着领子带到麒麟面前，大人们听了铠的陈述，也尊重百里玄策的意愿。
神兽皆知天界如今的安宁来之不易，故不愿为这些无关痛痒的理由刀剑相向。
五兽皆是祥瑞之物，为何偏偏他身上的杀气最重？
铠曾是被天道放逐至南荒边境的修罗，直到在朱雀领地遇见兄长百里守约，这才结束了他对自己漫长的放逐，重回青龙之位。
少年在几位长辈的注视下离开了天界，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三界交汇之地，不知究竟该往何处去。
他是被逐出四象宫的，在达成目的之前，无法回头。
“汝身为天界之人，手刃仇敌之事本应与汝无关。”东皇太一也在一旁出言提醒，不知这孩子为何去意已决。
其实怎样都好，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寻找答案的借口。
何谓神兽？拔剑的理由又是什么？怎样才叫无关痛痒的争斗？少不经事的孩子又该如何长大？
放逐的遭遇，仙妖两界的宿命，屠族灭门的仇恨，生来不详的天性，不被认可的孩子。
对于百里玄策来说，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曾经的疑问。
“你们替宗族报仇雪恨，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同道而行，仅此而已。”
高长恭闻言慨叹，想来是这孩子不愿提起的往事。也罢，毕竟每个人都有故事，既然是少年自己选择的路，也只能由他来完成。
东皇太一听罢点头了然，不再多说什么，带领着两人向灵渊之外的地界走去。
如今，仅凭他们的力量还远不足矣与仙界修士抗衡。此番征伐，妖界诸多部族皆遭受灭顶之灾，若能纠集这些残党的势力，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三人顺着灵渊境内的河流向下走去，长河贯穿妖界，这条河发源于灵渊的裂谷之内，同时也滋养着下游众多生灵。
眼下外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旷野上皆是烧毁的屋舍，妖界之民流离失所者诸多，党同伐异的争斗总得有一方牺牲。
他们穿过一具巨大的、搁浅在滩涂之上的鱼骨，不觉踏入了一处颇为原始的遗迹之中。
倾颓的石柱拦在众人眼前，柱身早已被烈火熏黑，诡谲的花纹夹杂其间，那上面还有几笔孩童留下的涂鸦，如今却也只剩下这些了。
这大概是一处祭坛，地上插着从未见过造型的兵刃、仙界修士留下的长剑，此地也曾遭遇过同样的事。
“仙界那些杂碎的手，伸得有些过于长了。”高长恭俯身，于河流边拾起一枚空荡荡的螺壳。
妖界的云翳总是散发着淡淡幽紫，天空阴沉得像有下不完的雨，河流在此处蜿蜒回环。
影龙向遗迹之后的旷野望去，那里是一片花海，开满了深紫夹杂着靛青的、奇异的花。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忽远忽近的悲鸣，那声音单调而又悠长，好像能够穿透人心。
远处，一名青年盘坐在花海中央，他捧起手中珠贝色的海螺，吹奏着一首意义不明的歌，单调的旋律回荡在旷野之上，周围却空无一人。
“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青年注意到了三位外来者的存在，他将海螺轻轻放在地上，反握着双刀起身，众人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青年身着布衣，胸前套着轻便的甲胄，左臂散发出不祥的幽蓝之力。他头顶生有造型奇异的犄角，夹杂在干练的银发之间，肩甲上的幽幽花随风摆动。
“我等无意叨扰，不过是从此借道的路人。”
高长恭交谈时无意间踏出一步，青年便十分警惕地举起双刃，警告三人止步于此、莫要向前。
“冥海骨鲨……汝之一族向来避世隐居，为何独留汝一人在此？”
东皇太一回望着方才经过的祭坛，那座巨大的、早已死去的骨架，深埋在泥土之中的利齿，他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在那只巨大的骨鲨仍旧活着的时候，它带着族人安居于妖界，这里曾经不是旷野，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沧海。
祂曾见过冥海骨鲨最初的子民，可现在他们又去了哪里？
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答复的疑问。
听到东皇太一提起族人，青年如同条件反射般瞪大双眼，他感到不甘、无力、愤怒与挫败，挥舞着双刀潜入河流之中。
他是如此愤怒，连开口为故人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玄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恶意，感受到青年歇斯底里的杀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钩镰，拔剑四顾却又茫然不知所从。
青年隐蔽身形的能力不同于影龙一族的秘术，并不依赖光影与虚空为媒介，明明只是遁入水中潜行，却难以堪破他的位置。
高长恭试图静下心来倾听水流的方向，却在下一秒捕捉到了身后飞来的、凛冽的刀锋。
男人翻滚着侧身避过，却见青年从花海之中如鱼一般跃出，在他身后映现出冥海骨鲨的真身，面目可怖的骨鱼张开血盆大口，随着青年的动作飞扑过来。
见高长恭来不及再次躲闪，玄策只得架起钩镰挡在男人身前，想要硬生生接下青年的攻击。
东皇太一从日轮之中凝聚起一团阳炎，利用纯粹的灵力与对方手中的锋刃相撞，青年显然不是上古神祇的对手，阳炎并未熄灭，他身后的骨鲨却先消散了。
“停手罢，汝没有胜算。”
青年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被迫后退几步，仍旧维持着握紧双刃的姿势，看着高高在上的东皇太一，神色复杂。
这三名不速之客身上皆带有妖兽的特征，至少并不是仙界派来追杀自己的修道士。而那位半人半龙的尊者，是他绝对不可招惹的对象。
“我们不过是从此借道的行人，倒是你二话不说便冲上来，你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玄策本就对这杀气外溢的青年没什么好感，见他差点要了高长恭的性命，更是恨透了这莫名其妙的人。
骨鲨见无路可逃，只得俯首系颈，答应与这些外来者交流。
青年亦是仙界屠戮之下存活的遗孤，世间最后的冥海骨鲨，他原本应当随族人一同归于花海，却还是选择站在了这里。
“我叫澜，冥海骨鲨，一名刺客。”
至于接下来那个问题，所有人心中都已知晓答案。仙族自诩三界正道，造下的杀孽却罄竹难书，于他们而言魑魅魍魉终究只是异类。
“那些人，来自冀州。我接近不了，无法报仇。”
听到冀州，玄策难得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仙界之中并非尽是修道之人，也有相当一部分凡人在修士的帮助下建立起城池，共同统治着仙界的秩序。
而冀州作为仙界门派云集的都城，仅凭澜一人如何能够攻破？即便只是去刺杀王宫之中的首领，青年也无计可施。
白虎曾在四象宫的诸多卷宗之中读到过这些事，但那时他对下界的征伐毫不关心，神兽是拱卫九重天的屏障，玄策只需尽到职责便是。
隔着那些冰冷的宣纸，少年感受不到字里行间的沉重，直到他亲眼见证一切，才明白下界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神官寥寥几笔，便写尽了一整个族群的兴亡，而自己曾经竟也是那样的神。

“第二次生命，在故人的期许下……诞生。”
青年濒临崩溃、走投无路，他没有能力手刃仇敌，也对这毫无眷念的世间感到厌烦。
他将自己的身体没入长河之中，等待着生命尽头的变化。冥海骨鲨一族死后，皆会化为一尾灵鱼游向花海，回归他们生命开始的地方。
预想中的化形并没有到来，澜从河流中睁开双眼，无数族人的魂魄化作灵鱼将他托起，青年又回到了这片幽幽花海。
“弱小本无罪，畏缩不前才是过错。”影龙同为失去了族亲与家的人，他走上前去，向青年伸出了手，“若你有决心，此仇可报。”
青年显然有些动摇，他犹豫着伸出手去，最终下定决心，借着高长恭的力量站了起来。
“花海，没有尽头，我带你们出去。”
青年站在河流的波涛之中，像是重返旷野之上的大海，蓝紫色的花丛中映现出一条不起眼的石子路，众人随着澜的步伐离开了灵鱼的安息之地。
他们要走的路很长，还远没有结束。
是夜，玄策躺在花丛之中，感受着幽幽花奇异的芬芳，他看了眼侧卧在自己身边的影龙，忽然伸手将对方的玉石面具摘了下来。
“怎么？”
澜坐在远处的河岸上，脚边灵鱼围绕，青年像是在与他的族人做最后的道别。
东皇太一的神识也回到了臂铠上那只璨金的珠子里，其实神祇并不需要休息，这样做只不过是给某些人留出空间。
晚辈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他站在身边反而扫兴，但这两人若是真发生了些什么，东皇太一又能透过珠子看得一清二楚。
毕竟那曾是自己眼睛，他想看也能看，不想看也得看。
“无事，只是不太习惯你这副面具，说话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男人接过玄策摘下的面具放在一边，五官刚毅又不失美感，只消一眼便令玄策难以忘怀。
果然，他还是戴着面具比较好，这般出众的样貌，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另眼相看，影龙的身份不允许他留下痕迹，这副面具也只是为了隐藏自己。
男人躺在花海中与玄策聊着过去的事，至少此刻的他是幸运的。
高长恭忽然间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他抬手凝聚灵力又渡到少年额头上，玄策心中果真泛起一阵涟漪，眉间映现出一枚暗紫色的印记。
那是许多年前意外留下的，只属于高长恭的灵魂刻印。
“干、干什么？”
感受到男人熟悉的灵力从额间传来，玄策受宠若惊，显得有些难为情。
“不是想喝我的血？”
“怎么你也！”
少年还没想好怎么骂他，影龙就将手腕递了上来，又特地摘下臂铠的绷带，凑到对方唇边。
白虎干脆不装了，张口便对着男人的手腕咬下去，锋利的虎牙轻而易举刺破皮肤，如今疼痛的意义也变了味道。
少年再次品尝到了这令他日思夜想的滋味，腥甜中带着些奇异的感觉，让他无法自拔。
一定是这家伙留下的印记在身体里作祟！
可说到底，他又确实是一只嗜血的神兽，这件事连那位朱雀兄长也不曾知晓。
天界之民怎可同鬼魅一般，以啖人血肉为乐？如今只有高长恭一人替他保守秘密，噢，还有那条老不死的龙尊。
白虎的利齿嵌入血肉之中，少年吮吸着伤口中的血令影龙感到疼痛，又有些隔着肌肤的微弱瘙痒。
男人很享受被少年依赖着的感觉，至少在此时此刻，影龙不再流离失所、独自一人，他也是被人需要着的，是对于百里玄策而言无可替代的存在。
如愿以偿的白虎却有些胆怯起来，也不过是浅尝辄止，不敢索求太多，用指腹擦了擦唇角残余的血液，这才想起是自己僭越了，不觉面红耳赤。

“尝过了，我是不是该要些补偿？”
高长恭用方才被咬破的手捉住玄策，将少年按进花海之中。东皇太一见情况不对，赶忙闭上了那只金色的眼睛。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他也确实错过了之后发生的事：倒在幽幽花丛中的少年面带羞涩，想要拒绝却又不敢说出口，影龙情难自禁，按住对方的双手不让他挣脱，一时冲动吻了上去。
玄策口中还带着影龙之血的锈味，这令高长恭兴奋不已，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原来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
白虎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慌忙想要推开对方，双手却又被禁锢、动弹不得，他只能屈膝踢开对方，奈何自己已经被蹂躏得七荤八素，早就使不出气力了。
影龙独自在这世间徘徊了太久，早已忘记了何谓感情，而如今他这颗行将就木的心，又重新在胸中悸动起来。
高长恭吻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少年连挣扎一下的劲都使不出来，影龙才察觉到身下的人没了气，赶忙将玄策放开。
“你们，在做什么？”
骨鲨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两人身后，像是从花海之中潜行而来，他看着趴在地上的两人，不明所以。
“行苟且之事。”
东皇太一受尽了折磨，这才睁开金瞳瞥了眼澜，一副司空见惯的语气。
很明显，青年并不知道苟且之事是怎么个行法，也没见过两个男人能如此狼狈。
被骨鲨与龙尊插科打诨一番，两人一瞬间兴致全无，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氛也不复存在。
他这位前辈读心的功夫属实了得，倘若无人阻止，接下来的事恐怕真要往不好的方向去了。
都被人看见了，高长恭觉得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只会越描越黑，但玄策面子薄，总认为有失体面。
但少年也并不抗拒这种感觉就是了，当他再次尝到影龙之血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只会愈发得浑然难分。
澜仍旧似懂非懂、无法理解，摇着头便离开了，玄策如获大赦，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我不过是喝了些血，你、你就……”
“我就什么？”
影龙心情颇好，好整以暇地与少年四目相对，对方反倒难为情起来，将神袍一裹便躺在花海中滚了几圈，总之得离他远点。
高长恭走上去，将白虎从花丛里扒拉出来，少年的唇被啃得有些发红，但好在他整张脸也是羞红的，这样一来便没什么区别。
“对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人？”
玄策躲开了影龙伸过来的手，忽然很严肃地问他。
“勉强可以收你为徒。”
“哪有师傅会对徒弟做那种事！”
“那双修如何？”
“你要不要脸？”
小时候怎么就没发现这厮心思龌龊？说好听点是性情中人，说难听了就是个情种，还偏偏被他摊上了。
可如今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无论曾经那份孽缘是对是错，他们都只能托付于彼此。
不过话说回来，日后回到天界之时，这事又该怎么向兄长他们开口。
算了，想这么多做甚，到时候木已成舟，还能把他俩生吃了不成？
朱雀将铠带回天界的时候，那家伙还没能成为青龙神君，有自己的兄长破例在前，他这当弟弟的还怕什么。
“想什么，这么出神？”
高长恭见他眼神游离、面露难色，想必是在思索些有的没的。
“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高长恭并不清楚四象宫内的事，既然玄策没有告诉他，说明少年能够处理好这些事，并不需要自己来为他分忧。
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想来也只有许久之后，才能从别扭的少年口中得到答案。
东皇太一倒是个随和的神，或许高长恭能够去问问他，看看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但也确实没必要这样做。
有些话，必须由他们亲口说出才有意义。

翌日，众人在澜的指引下离开了花海，这片漫无边际的旷野之下设有迷障，若非熟记其中道路，恐怕尽其一生也无法走出这里。
青年站在故乡的尽头回望，只见故人化灵鱼，游弋花海间。族人们将他送到这里，随后转身潜入河流之中。
再往前走去，河流逐渐只剩下干涸的河床，原野褪为大漠，他们站在一处沙丘上向前眺望，只能看到远处几个扭曲的影子。
到这里为止，前方便不再是妖界的领地了，却也并非仙界所管辖的城池，这片万里扬沙的大漠被三界之民称为无主之地“云中”。
如今，仙界与妖界之间的攻伐日夜不休，沙漠之中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也接连被卷入战火之中。
澜的本体是冥海骨鲨，行走在这干旱的大漠之上令他有些疲倦，众人只得放缓脚步，沿着古商道前往就近的城邦整顿休息。
途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漠地中央那座巨大的火山，它仍旧跟随大地的震动呼吸着，从未死去。
修士与妖魔之间不分昼夜的争斗，术法残留下的强大灵力，使得本就环境恶劣的云中漠地满目疮痍，这座活火山也在战争的影响之下躁动起来。
对居住在这片大漠的人们来说，火山喷发只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令本就是三界炼狱的无主之地雪上加霜。
四人沿着残破的古城墙一路前行，影龙的能力适合作为斥候先行探路，与众人商量后，便隐去身形跃上城墙，探清前方虚实再做决定。
墙头之后的景致令高长恭并不意外，这座城池与曾经遭受灭顶之灾的灵渊境一般，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焚毁的屋舍，破碎的车马道，举目皆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或许还有一些居民留守此城，可影龙目力所及之地，却见不到任何生还者的影子。
高长恭准备回去向其他三人交换情报，转身时瞥见了城墙之上的烽火台，狼烟仍旧长燃不息，像是有人刻意维持着火焰。
至少目前他能够确定，这座城池依旧有人把守，至于人数多少、手段如何，则一概不知。
几人刚走到干涸的护城河边，白虎便感受到两股锐利的视线，却又不知从何而来，令他如芒在背。
入城的吊桥已被损毁，护城河底部皆是翻滚的流沙，城门近在眼前，他们却寸步难行。
东皇太一本就没了肉身，只剩下一缕神识，并不需要顾忌流沙的阻拦，大可直接越过，但其他人又该如何？
虽说是护城河，但也确确实实有一里之宽，若是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想要徒步跨越可有些为难。
玄策身为天界之民，生来便有着驾驭六气玄清的能力，御风飞行不在话下。
可这滚滚流沙对于影龙和骨鲨而言，若是想强行闯过，恐怕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一番商讨之后，东皇太一决定留高长恭与澜在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白虎少年去城中寻找办法。
两人轻而易举便飞跃了流沙滚滚的护城河，走过早已毁坏的城门，向这片破旧的废墟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坏掉的城门忽然间开始震动，巨大的轮轴骨碌碌发出声响，石门再度闭合，隔绝了城内与流沙河外的四人。
两柄飞剑左右开弓，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向东皇太一，但百里玄策的反应比飞剑更快，少年看准时机掷出钩镰，将两把剑同时击落。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随后，四面八方飞来了更多的利剑，每一把都像是长了眼睛般精准，例无虚发，且永远成双成对。
白虎挥舞着手中的钩镰，将对准东皇太一的剑纷纷弹开。那两股锐利的视线再次转移到少年身上，这一次，玄策迎着他们的目光抬起头来。
城墙最高处的烽火台上，站着一位身披甲胄、头戴铜盔的男人，他怀中抱着的则是一位惊世骇俗的女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城中的白虎与龙尊。
男人手中再次凝聚起一把飞剑，酝酿着消灭入侵者的下一轮攻势。
被隔在护城河外的两人听见门内传来的动静，也看到了出现在烽火台上的两人，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日之民、月之民，这是从洪荒时代便流传下来的两个名字，它们并非指某一支奇特的种族，而是人们对掌控原初之力的强者的一种尊称。
他们的权能来自羲和与望舒神的认可，千百年来，三界不乏出将入相、一手遮天之辈，能够觉醒日月神力者却少之又少。
东皇太一便是在混沌初开之时，被驾着日车的羲和注意到了祂的存在，创世神灵投下视线，庸碌之辈便能半步登天。
而眼前被称为信的男人，即便东皇太一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也能从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中感受到，那股与他极为相斥的、来自另一端的力量。
这个人是月之民，但却是天生残缺的、不完整的月之民，他的身后的幽冥之月只剩一半，另一半竟不见踪影。
这样残次的半神，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战胜东皇太一的，龙尊虽已舍去了肉身，却掌握着货真价实的炽阳之力，并非常人所能敌。
但祂一直都是个随和的神，从未用过手中的权能残害生灵、造下杀孽。东皇太一看着身前年轻的君主，不禁对这孩子感到好奇。
羲和神的目光只投向绝境中渴求光明之人，而望舒神的视线则落在那些与深渊缠斗的绝望者身上。
如有一味绝境，非历十方生死。
“汝的月之力为何而缺失？”
此言一出，干将与莫邪纷纷抬起头来，像是真的相信了东皇太一的身份，祂竟能看出男人身上残缺的冥月，果真是一位日之民！
“不才李信，迦南如今的主君。这月之力乃是在下儿时被降下的诅咒，想来一切皆有因果。”
在许多年之前，云中漠地上这片富饶的绿洲之城被称为迦南，在云中之民的语言里意为“应许之地”。
李信的父亲是迦南城的上一任君王，也是莫邪公主的兄长，就在这片火山之下的绿洲花园繁荣至极时，一位神秘的卜者从仙界千里迢迢来到城邦。
李信记得他的名字，也记得他手中的牡丹花瓣与星象仪，明世隐一夜间成为了迦南城的国师，举国哗然。
卜者曾向君王献上以肉身铸剑的秘传禁术，以忠诚之士的灵魂淬炼双剑，便可敕令雷霆，震怒域外之土。
众人皆知迦南城的御前将军，既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领，又是一位天资过人的铸剑师，曾因赫赫战功而被君王赐婚，与长公主莫邪结为夫妻。
在国师的暗示下，干将便成为了铸剑的不二人选，奈何莫邪在最后一刻投身熔炉，两人共同化为了剑灵。
此后好景不长，就在李信成人之年，王宫上下皆为皇子操办仪式时，国师却送出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臣将为皇子献上所能预见的未来。”
少年从牡丹仪的预言中，看尽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两条奇怪的路自梦境中展开：一条路金光灿灿，却通往无尽的深渊；一条路崎岖坎坷，却通往他的故乡。
那时的李信仍旧深爱的自己的故土，梦中的他毫不犹豫地踏上那条无比艰险的路，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您一定会遇到另一位，与您选择相反道路的尊者。”
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达到终点，持剑的少年倒在了天途之中，被身后汹涌而来的黑影吞没，从此成为了一个没有故土的王，一个没有家的人。
仙界与妖界的战火点燃了无主之地，年轻的王眼看着迦南城被破，国师一夜间销声匿迹，云中之民流离失所，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望舒神果真在梦中予以注视，李信成为了预言中的月之民，他的灵魂却仍旧残缺不全。
如今，这里只剩下他与无法身死的干将莫邪，守护着城中所剩无几的百姓。
天生吾族，岂可轻弃？
“我也曾……在人世的焦土上，幻想太阳。”

影龙之隐（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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