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在黑暗的河流上

在黑暗的河流上

3

翡冷炊咸鱼

2024/11/18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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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 lack wings, but we always have
> enough strength to fall.
> 
> Paul Claudel, “Positions ec propositions”

3.
他感到自己是一阵玫瑰香气，风从他舒展的指尖溜走，他浮动在空气中，轻盈地升高、滑落。他向空间敞开，每一个分子都沉浸于飞翔的欢愉。某些瞬间他看见自己浮游在河面上，他溶入水中，被清凉的失重感浸没，在他之下的河床，晴空与白云漂流而去。下个瞬间，他又回到了薄纱般的云雾间，一股染着晨露、清新的玫瑰花香。
他悠然漂浮着，直至散入闪耀的乳白光芒中。
阿尔伯特懒洋洋地在空荡而凌乱的床上伸了个懒腰，他做了个异乎寻常宁静而踏实的梦，似乎是这三年里来头一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浅淡的花香味中掺着一股红茶的香味，他抬了抬眼，看见早餐托盘已经放在了书桌上。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思绪终于落回现实的地面。
罗诺德·阿德尔，梅鲁斯，都柏林，阿德尔，Adair，他捉住一段模糊的记忆，Adare，艾达尔……
临近下午茶时间，阿尔伯特才从书桌后离开，他推开窗户等了一会，从远处某个角落，一袭黑色的身影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翩然而至。等渡鸦落在窗框，张口向他打了声招呼，阿尔伯特才微笑着伸出手指抚了抚那些在阳光下闪着紫蓝色金属光亮的坚实鸦羽。
一开始和这些心高气傲的黑色大鸟打交道时远远没有这么顺利，他被猛啄了无数次才终于让步，在渡鸦没有什么明确表示前绝对不主动上前触碰它们。后来不知道是被每天雷打不动投喂的面包屑和肉渣收买了，还是觉得这个被关在硕大笼子里的人类过于可怜，那几只被带进伦敦塔里的渡鸦有时会轮流来看望阿尔伯特。偶尔它们也会结伴而来，在窗口用阿尔伯特听不懂的鸣叫自顾自一唱一和地聒噪，时不时还会歪头用一副满满得意的神色看着阿尔伯特，仿佛刚刚不经意间透露了什么人类不得而知的惊天秘密。
“好吧。看来这塔里的守卫还不如你们有时间观念，”阿尔伯特轻轻戳了戳渡鸦颈上饱满的一簇扎手绒羽，渡鸦应和般回了一声“嘎”，“茶点还没送来。”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扣门声，阿尔伯特朝渡鸦眨眨眼，准备去门口接过茶盘，没想到门开后却是麦考夫·福尔摩斯托着一盘子茶点走了进来。
麦考夫猛然对上一双转向自己的碧绿眼睛和一双怪异的漆黑眼睛后不免愣了愣，渡鸦扑动了两下翅膀，朝着麦考夫粗粗叫了一嗓子，蹦了一下后展翅飞走了。
麦考夫回过神，“我打扰你们了？”他语气里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笑意，十分不符合阿尔伯特想象中他现在应该焦头烂额地坐在白厅办公室里处理烂摊子的样子。
“您怎么光明正大地在百忙之中跑来伦敦塔探监了？”阿尔伯特嘴上问着，但仍靠在窗口，他向下方的草地望着，试图找到一两只蹦蹦跳跳的漆黑身影。
麦考夫走近书桌，桌面上摊着几本书页泛黄，书脊脱落一旁的旧书，他清出一片空间放下银托盘，“那只渡鸦哪来的？”
阿尔伯特脸上浮现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几个月前杜瑞文伯爵送进塔里的。”
麦考夫皱了皱眉头，他很快想到这位伯爵是何许人也，“托马斯·奎因？”他拿起茶壶向茶杯里倒茶，“我记得他的家族纹章上有两只作为守护兽的渡鸦？”
“您的记忆力不输纹章官啊。”阿尔伯特揶揄一句，他走近了些，挑了一杯茶，在他啜饮着琥珀色茶液的时候，麦考夫若有所思地指出，“我以为你有洁癖。”
阿尔伯特从茶杯上抬眼看他，麦考夫再度对上那双眸子里幽凉的碧色，只是阿尔伯特很快垂下眼，“我的手早就脏了。”
他们不自然地沉默了会，话题又回到了渡鸦身上，麦考夫抚摸着手中的茶杯，“伯爵还沉迷于降灵会那一套？奎因家族里一直流传着他们的先祖在詹姆斯党人叛乱时被囚于伦敦塔，最后受尽折磨而死的故事，他们还相信自己的祖先死后的亡灵就寄宿在当时出没于伦敦塔附近的野生渡鸦身上。现在他是看伦敦城内早就不见渡鸦的身影，又想自己弄几只在伦敦塔里养着？”
阿尔伯特放下茶杯，“关于这件事，我倒有个故事可以讲给您听听。说不定还可以在罗诺德·阿德尔一事上给您带来些启发。”
“洗耳恭听。”麦考夫熟练地拉过椅子坐下。
阿尔伯特笑了笑，他靠在离麦考夫不远处的桌角，无需翻找便伸手从桌面上散乱的纸页下摸出了一枚硬币，他心不在焉地在手上把硬币上下抛掷了几番，才开口说道，“我们三兄弟年轻时居无定所，因为不怎么雇佣仆人，一年间常常在各地的领地上辗转，亲自处理庄园的事务，所以也常造访爱尔兰和威尔士，自然也跟当地一些农户和贵族有了点交情。”
“第一任杜瑞文伯爵瓦伦丁·奎因是在本世纪初才被晋封的，杜瑞文（Dunraven）这个姓氏源于他的儿媳——威尔士格拉摩根的卡洛琳女伯爵——的领地，那片领土上栖息着难以计数的渡鸦。也是在这之后，杜瑞文的家族纹章上才添上了两只渡鸦。
“第二任杜瑞文伯爵和一位名为伊欧楼·莫根瓦（Iolo Morganwg）的凯尔特学者交往甚深，他为莫根瓦提供了大量赞助。威廉进行过一番小小的研究，这位莫根瓦伪造了大量中世纪古体诗、编年文献和威尔士古代神话，他痴迷于复兴德鲁伊教，表面上抨击贵族制，私下里却无所不用其极地攀附杜瑞文家族。
而杜瑞文的伯爵们之所以利用渡鸦大做文章也和他不无关系。在威尔士神话中，布兰是统治着不列颠的巨人国王，他的身躯如此庞大以致于没有一座宫殿能容纳下他。他的名字‘Bran’在古威尔士语、爱尔兰语、苏格兰盖尔语中皆意为‘乌鸦’或‘渡鸦’，传说中他是太阳神林瑞之子，有一位妹妹布兰雯。布兰雯嫁给了爱尔兰王马洛奇，但马洛奇却将她当作厨娘使唤，甚至经常出言侮辱。布兰得知此事后大怒，举兵亲征爱尔兰。大战中马洛奇全军覆没，布兰本人被毒箭刺伤，他嘱咐自己幸存的侍卫砍下自己的头颅带回伦敦的白丘‘White Hill’，面朝法兰西埋下，这样便可抵御外族的入侵。之后的故事叙述了布兰被砍下的头颅如何还能继续说话并引领余下的将士返回英格兰。
夏洛特·盖斯特夫人在将Mabinogion这本中古世纪威尔士神话故事集译为英文时注释道，传说中布兰头颅的埋葬之地白丘，即今伦敦塔所在，毕竟威尔士人一直认为首都是他们一手创立的城市。另有一则威尔士三题诗则提到，布兰的头颅后来被亚瑟王掘出，因为他认为应当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不列颠。这几乎是为后来的诺曼征服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借口，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最为讽刺的是，白塔正建于不列颠最后一次被外族入侵之后，这是一座诺曼人的城堡，一座宣示入侵者统治权的堡垒。
无论如何，在后来的亚瑟王故事里，布兰变成了圣杯的守护者，存放圣杯的城堡被称为‘科本尼克城堡’或‘科宾堡’，意思就是指‘渡鸦的城堡’。莫根瓦曾在1818年写信给卡洛琳女伯爵，他认为布兰最初的居所就在格拉摩根的杜瑞文城堡。杜瑞文的伯爵们坚信布兰是自己的祖先，他们把自己的城堡建立在传说中布兰堡的遗址上，他们将渡鸦视为布兰的化身。”
福尔摩斯将交握的十指静静搁在膝盖上，“很有趣的故事，但这和罗诺德·阿德尔有什么关系？”
阿尔伯特再度抛掷起那枚硬币，“在刚才的故事里不断被提及的那座杜瑞文城堡位于威尔士，杜瑞文家族在爱尔兰另有一座杜瑞文堡，也是在那座庄园里，盘旋而上的楼梯支柱上安放着两尊木质的渡鸦雕像。这座庄园在艾达尔。”
“Adare？”
“我今天查了查伦敦塔里这些发霉的文卷和羊皮纸。”阿尔伯特指的正是他桌面上那些脆弱不堪的纸张，“从奎因家族定居艾达尔往前倒400年，1380年左右，艾达尔的领主是德斯蒙德伯爵的儿子罗伯特·菲茨杰拉德。这位罗伯特和远房表兄白骑士杰拉尔德进行了一场家族决斗，罗伯特杀了杰拉尔德，但由于罗伯特并不被视为一位贵族，他杀死了一位骑士一事让他成了众人的眼中钉，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逃亡。他离开爱尔兰，一路逃到了苏格兰西南部，途中为掩饰行踪，他用艾达尔作为姓氏，取代了原来的名字。他在苏格兰靠杀死被国王悬赏的海盗而获得封地，据说在他的家族纹章上还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后人有些迁居回了爱尔兰，众所周知，Adair在苏格兰盖尔语里是Adare的一种变形，如果这位罗诺德·阿德尔正好是传说中这位逃亡贵族的后代，那整个故事不就更有趣了？”
福尔摩斯哼了一声，“没错，是很有趣，但我没看出这怎么能为爱尔兰事务提供启发。”
“目前内阁对爱尔兰自治的倾向如何？”
“首相倾向于妥协，他正在跟几位爱尔兰议员，尤其是帕内尔秘密磋商中，但我认为任何协议在议会——尤其是上院——都很难通过。爱尔兰过于重要，让它取得自治权弊大于利。”
“格莱斯顿只是想避免内乱。”阿尔伯特耸耸肩，“但强扭的瓜不甜。”
麦考夫颇为指责地看了他一眼，阿尔伯特突然又拐了个话头，“你知道杜瑞文伯爵为什么往伦敦塔里送渡鸦吗？”
“感召祖先亡灵？还是借此诅咒大英帝国？”麦考夫嘲讽地回答。
阿尔伯特故作认真地点头，“诅咒的话，也算吧。在艾达尔当地流传着一个预言：渡鸦从古堡窗户飞离之时，杜瑞文家族里将不再有男性子嗣诞生，这个家族将从此衰落。他显然想故技重施，让渡鸦为帝国投下衰落的夕照。”
麦考夫哑然半晌，“这不就跟布兰的故事里一样因果颠倒了吗？为了实现保护或诅咒的目的，让更为古老的传说去附和几百年后才真正出现的建筑。真要说起来，征服者威廉入侵英格兰时，渡鸦还曾在他的旗帜上飞翔，真要把渡鸦养在伦敦塔，说不定是在强化威廉对不列颠的控制呢。”
“传说之所以能长久流传，并不是因为它们符合逻辑，而是因为它们满足了人们的想象和期待。故事里的存在永远不受时间侵蚀，它们是古老且永恒的，谁会在意它们最初的存在是早还是晚100年？”阿尔伯特懒懒地用叉子戳弄起餐盘里一片三明治，“凯尔特人自视为这片土地最初的主人，爱尔兰人总想挣脱英格兰议会的控制，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当自身力量过于微末之时，爱国主义总是一针最有效的强心剂。但目的性过强地利用爱国和民族主义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更容易被人离间，或者因为利益纠纷而散伙。更何况现在爱尔兰当地的民族主义已经发展到了恐怖统治边缘了，这更容易激起不同势力的反感。”
“你觉得挑起爱尔兰人的内讧比从外施力更有效？他们不久前单方面拒绝了格莱斯顿试图改善佃农条件的法令，想来也是时候引起一些内部不满的动静了。”麦考夫思索了片刻，“信奉长老会教派的北爱尔兰人自17世纪以来就一直因为处在信奉天主教的北爱尔兰人包围中惴惴不安，如果爱尔兰实现自治，信奉天主教的都柏林政府会对他们做出些什么事可难说……”阿尔伯特分开一块司康饼，用餐刀抹上了厚厚一层柑橘果酱，然后递给麦考夫，他下意识地接了过去，“可惜这个办法不能用在德意志身上。”
“相比于传说中布兰这个保护不列颠的巨人，德国已经活成了狄德罗笔下不惜毁灭部分人类也要保全和延长自己生命的残暴巨人。”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一切社会秩序成立的根源。”麦考夫吃完那块甜腻腻的司康，“霍布斯也这么说过。两百年过去，越来越多国家化身为残暴的思考者，战争总是避无可避。”
“难道……”阿尔伯特在沉默中刚起了个头，就被一阵啄击窗玻璃的响动打断了，他们像窗口望去，是渡鸦去而复返。阿尔伯特叹了口气，他把被自己戳得乱糟糟的三明治放进一个小白瓷盘里，端到了窗边。
“它倒是跟你混熟了。”麦考夫在他身后开口，“这些渡鸦平时呆在哪？”
“我知道有两只在绿塔上筑了巢，还有一只渡鸦培养起了平时闲着没事就在楼下草坪拽孔雀尾巴的爱好，其它的就说不准了。”阿尔伯特注视着一下一下啄食着面包皮的渡鸦，“有一天在这呆腻了，它们就会飞走的。”
他听见麦考夫在他身后放下茶杯，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随后是公文箱开合的声音——他又带了公文箱？麦考夫大概拿出什么东西放到了桌面上，但他却像是突然对桌面上散落的书页起了兴趣，“《世界史》，沃尔特·雷利爵士？”
阿尔伯特走回桌边，他看见桌面上多了个嵌着银丝的长方乌木匣子，只是挑了挑眉，伸手整理其那些散漫的纸页，“他在1603年被判刑，关押在伦敦塔长达十二年之久，这期间他在泰晤士河边上写完了八卷本的《世界史》。他声称‘对人类生活的潮汐来说，一旦开始转变与衰退，就是永远的衰落与退潮，永远不能重新奔流’，河水的流动对他来说既象征着命运，也象征着自伊甸园的堕落。”他说着笑了笑，“伦敦塔的牢房，的确是个旁观世界日以继夜流逝而去的贵宾席。”
“你无法永远脱身世界之外，除非真正死去。”麦考夫似言外有意，但他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把桌面上那个黑木盒子往阿尔伯特那推了推，“这是路易斯托我带给你的。”
阿尔伯特伸手打开盒盖，猩红色的丝绒垫中躺着一只注满了深蓝色液体的注射器。他瞄了一眼麦考夫。
“这是最新型的Omega抑制剂。”麦考夫解释了一句，“他们已经更新了三批药剂，这一款是当下副作用最小、效果最好的。虽然针对被标记Omega的实验数据还比较少，他觉得你还是会想试试看。”阿尔伯特边听边拿出附在盒中的纸条，“当然了，他不建议你在发情期第一天就使用，最好是后几天信息素水平波动不大时再注射。”这时候阿尔伯特也读完了那条短短的消息，只问了一句，“你还真就给我送来了？”
麦考夫挂上平日里那副神色淡漠的面具，阿尔伯特便猜到他内心肯定有些自己猜不透的想法，他于是问，“您这是在试探我吗？”
麦考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阿尔伯特早就意识到他内心焦躁时才会这么做，麦考夫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吗？”
阿尔伯特不语，他合上盒子，把抑制剂收进了抽屉里。麦考夫知道自己等不到答案，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被阿尔伯特叫住，他手一扬丢了件东西过来，麦考夫条件反射般接住，举到眼前端详。是那枚刚才一直被阿尔伯特抛着玩的硬币，现在离近了看，麦考夫发现那是枚磨损严重的古银币。其中一面的君主头像只剩抽象的凹凸线条，基本辨认不出是哪个年代哪个国家的货币。
在麦考夫问出口前，阿尔伯特给出了解释，“这是渡鸦叼给我的，不知道它是从河滩还是从哪的小古玩摊上偷来的，放心，我可早就仔仔细细清理过了。”
麦考夫失笑，他把银币收进胸前的口袋，却因为阿尔伯特下一句话微微僵住了动作。
“在这[notes=[伦敦河][从威斯敏斯特桥到格林尼治的这一段泰晤士河又被称为伦敦河。]]之上，我从三年前起就欠你一枚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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