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勘】如梦初醒

【昆勘】避风险

甘

2025/03/11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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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裹着厚重大衣推开门进来，本不算暖的屋子里又顺着她衣摆滑进股冷空气。天气整天不变样，永远在阴沉昏暗的影下。
“我要去普林尼家去当女仆了，你也许知道，就是那个有名的庄园。”她兴高采烈地笑，眼睛在烛光下发亮。他衷心为她高兴，那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至少生活条件比起阴冷的矿洞要好得多。
可是，他眼前突然显现出那个瓢泼雨夜里的她来。
无边无际的雨沉进大地里，敲在屋檐上。冷风在破旧窗边尖啸，吹出不成调的歌。窗棂和木门都吱呀作响，他冷得发颤，如已沉入地下似的冷意笼罩着他。冰要渗进骨髓里，扎出刺痛，好像这样才能彰显其存在感。湿凉的空气侵袭着一切，他在床角缩成一团，没法不去想自己未来注定的命运：和父亲一样成为下层人，每天没日没夜的干活，将幸福的可能寄托给运气，最后按部就班的在29岁由矿工所共有的梦魇带走生命。
多可悲的人生，但于贫穷的压迫下无人能逃脱轨迹。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考，他踩着陈旧地毯挪过去，暗暗思索这么恶劣的天气会是谁不请自来。
他打开门，恩德洛武挎着篮子站在门前，肆虐的风雨打湿她的裙角，她抬手将湿漉漉的鬓发撩至耳后：“还不请我进去吗？”
壁炉闲置许久，阴冷潮湿和腐败气味一同找上门来。她把篮子拎过来，极敏捷地清理残存的灰渣，再将煤块填进去，从衬衣口袋掏出盒火柴。温暖浸润整座房子，他的皮肤与血肉都要融在这片短暂的暖意里。“谢谢。”喉咙发涩，他本应说更多讨喜点的话，但对于她，他不想再露出虚伪的表皮，做个可笑的奉承者。所以话语被吞下，留下的是难得真诚的谢意。
“怕你冻死了我才来的。”她托腮坐在炉火边，剪影耀着金芒，驱散身后的一片阴郁暗色。“安娜阿姨他们让你来的？”毕竟这样差的天气，谁会愿意舍弃温暖来自讨苦吃？况且，恩德洛武从来不是爱做慈善的性子。
“他们今晚不回来，镇上有活计要忙。”女孩金色眼睫轻摇，答非所问。
还要我说得多明白？若是直说怕你过得太惨来尽作为邻居的关爱义务怕不是又要吵起来。
他不再做声，向前挪了几步，坐在烤得暖融融的地毯上。

雨仍淅沥不停，壁炉里的噼啪声炸出轻响，阵阵暖浪拂过僵冷的身躯，对两人来说都是难得的静谧时光。
“你今晚还回去吗。”他蓦然抬头看向她，困倦的姑娘懒懒掀起眼皮，浅色烟晶在光下照得透彻。“不回了。”她顿一下，“你想来我家也可以。”又打个呵欠，只怪温暖的环境让人疲惫。
好吧，他想。
从吱呀作响的柜子里抱出叠被子，不算厚实，洗得微微泛白的颜色昭示了其历史之久远。好在两位主人公不是什么富家子弟，没什么嫌弃的意思。他把床铺好，再把恩德洛武摇醒，赶在她蹙眉前示意她去床上睡。
“那你呢？”她和衣钻进干净被子里，裙角没溅上泥，倒不必担心弄脏的问题。他托着原在床上躺着的旧被子铺在床头的破地毯上，脑袋也没抬一下：“我睡下面，怕睡床上翻个身就压死你这娇小姐。”壁炉离这里不远，盖薄被子也算不上冷，他对自己的计划感到满意。
她托着下颚看他收拾齐全裹上被子，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他抬眼瞥她∶“要睡就快点。”她脸上仍挂着莫名的笑。
“我是说，你这样乖乖趴在床头的样子，”她刻意停下，“有点像我在集市上见过的牧羊犬。”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尤其是看着他的脸渐渐阴成屋外的昏沉的天。
“疯子。不爱在床上睡就下来。”他叹气，做出副要打架的样子来。

可时间怎么这样快？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好像只要他不回头看就什么也不变。可是她已经从嫩芽长成青葱的树，再不是当年的小小女孩。
那自己呢？他还是走向那条充满煤灰和病痛的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取暂时存活的可能。勤恳和圆滑没有带来更好的生活，下矿显然是慢性毒药，肺病虽不严重却也再不见好。还好我们都还年轻，还有一点对未来的渴望，一点反抗命运的力量。
他抬眼看向她，扬起手中的酒瓶∶“临行前要喝一杯吗？”又将瓶子上的标签展示在烛火下，“这可不是那帮喝猫尿的家伙能弄来的好东西。”像在夸耀，不过仅看她是否捧场。

他们凝在什么氛围里了？那一点点执着的火焰仍燃在桌角烛芯，澄净酒液在杯中绽放回荡，她什么也不做，只紧盯着杯壁反射的光斑。
她是从没喝过酒的，临行前以这种方式告别她的暗恋，倒也不算潦草收场。出于谨慎，她先浅抿了一口。酒精是流动的火，毫不留情地一路向下灼烧食道，她呛得阵阵咳嗽，好在还在接受范围之内。
她放弃试探，举起杯子饮入酒精成瘾者的神明，这次要好得多，她拭去眼角逼出的泪，只一味灌下麻醉剂。她不愿清醒着说再见，只求一夜的放纵后再正式面对离别。人总有脆弱的时候，反正诺顿在这里，喝晕了耍酒疯也没关系。
初尝者酒量显然不行，不过几杯便染上红晕，颠三倒四的嘟囔些听不懂的话。对面的人趴在桌上，晦暗不明的神色中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人喝醉后话都会变多吗？她好像要把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未言明的话全从心里呕出来。
“我们会成功的。”这话没有来头，像开得正盛的鲜艳花团中的枯叶，可他偏偏拾起它，明白她莫名言语中隐藏的野心。
她接着说∶“要尽一切力量向上爬，不要随意展现软肋和眼泪。先生，我相信你我在这方面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受够苦日子了——谁不想过得好一点？等着吧，诺顿，我一定会成为那个庄园的女主人。”她仍旧絮叨不停。 “那你呢？”她顿一下，“亲爱的坎贝尔。”接着笑得如蜜糖般甜美，像沉浸在纸醉金迷的幻梦里∶“你喜欢我……不，你喜欢我的提议吗？若我真的成功了，我会等你攀上来的。”她仍笑着，微微露出森白的牙。原来你早就把我看透了。他悚然从昏暗温暖的氛围里醒过来，惊觉暗恋对象比他所想的要了解他的多得多。她没等对方回答，也不需要谁的回答，只是不再说话，趴倒在桌子上不动了。
他垂眸描摹她的眉眼，她半阖的眼，她玫瑰红的面颊，显而易见，充满豪情壮志的姑娘已醉倒在这里了。

也许是某种冲动把他支配了，他紧紧盯视着她，仿佛听见自己从声带中艰涩卡出的声音∶“你爱我吗？”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酒蒸得人头脑发热，他注视着他的玩伴——她即将远行。他轻轻踱过圆桌，把酒瓶盖上，又拎起她的大衣为她披好。她的麻花辫松松散散，柔软的发丝掠过他的手，他抬头看向窗外的天，黑暗早已覆盖世界，星光也已入眠。现在做点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对吧？他托起那缕秀发，颤抖着印上一个吻。
你会得到你所追求的幸福吗？他怔怔的想。你会的，你已经在走向追逐它的路上了。一点悲哀的甜蜜涌上来，理智又拽着他下沉。没关系，无论未来怎样，至少你今晚暂时属于我。
他将懵懂的醉鬼扶正后去煮醒酒汤，注视着锅中翻腾的漩涡，任由雾气扑进眼瞳。温暖，湿润，几近要把落在眼里的蒸腾水雾烘出眼眶。但是她到底也没有提到“爱”。须知喜欢的意思时时变更，也许她对自己有些感情，可他不敢拿继续陪在她身边的机会作赌，赌一个两情相悦的可能。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将未言明的爱意埋在土里，既然不被人发现，那它就从不存在。

恩德洛武趴在桌上发呆，眼神飘忽，世界在眼中颠倒。
坎贝尔一脸嫌弃的端着汤走过来，被摇散成荡荡悠悠的模糊影子。
“醒了？”他在她眼前摆手，得到的回应只有眨眼。他翻个白眼，把椅子扯过来坐在她旁边∶“不能让我给你送到嘴边吧？”他把碗推到她面前，软了语气∶“明早就要走，赶紧喝了休息吧。”这时她又似乎格外乖顺，只低下头去，眼神落在汤碗里，终于有了几分平时的沉静样子。看着她端起碗送到嘴边，他松了口气，只待她喝完去洗碗好去睡觉，不过显然他忘了某些事情——喝醉的人的逻辑不能以常理考量。
她突然停下动作，迅速扳着他的肩将人扭过来，趁着坎贝尔还没反应过来就直直把汤朝他嘴里灌。液体遵从地心引力向下冲，唇也被碗沿撬开，他来不及咽下去，汤水又从嘴里漫出来。他呛得撕心裂肺，好在没波及到肺病的问题。
好不容易把碗挪开，抬头看见恩德洛武的无辜眼神刚要生气，她却抬手抹掉他眼角呛出的泪∶“你眼睛怎么还是红的？我明明给你喝过醒酒汤了啊。”他无奈得简直要笑出来∶“都是你害的，傻子。”我怎么会喜欢这种笨蛋啊？
又几番周折，终于把醉酒后格外难搞的家伙连哄带骗的弄到床上盖好被子，深感疲惫的诺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考虑今晚自己睡在哪里。骤然放松后被酒精罩上雾气的脑子不听使唤，本能靠近另一副温暖身躯，却在浅淡的草木香气里陡然清醒。总不能蹭到床上和她一起睡吧？那也太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了。

她一向醒的早，饮酒带来的头痛眩晕冲击大脑也没能阻挡规律的生物钟。梅莉揉揉眼睛，从柔软被子里探身看向传来些微阻力的床角∶坎贝尔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那里正睡觉。
他就这样过了一夜吗？眼睫稳稳铺在睑缘，在眼下投出片灰青的影。睡着了还拧着眉头，怎么有那样多化不开的苦？她翻身下去，把这张床原本的主人扶到床上，没料到他睡得好浅，才触到衣料就将将转醒。
“你身上好冰。”她直言，把还沾有体温的被子裹在他身上。“昨晚忘记了。”他懒得说完话，任由发痛的头颅埋进一层草木气，眼睑掩去半边铜绿丽金龟鞘翅。她为他掖好被角，起身便要说再见，却被勾住手，转头看他嗫嚅半晌∶“再见，”又珍而重之，“梅莉。”
他突然被炸开的火药烫了似的松开手，好像刚刚主动伸手去牵的人不叫诺顿坎贝尔。被放开的姑娘反而凑过来∶“我这是第一次听你用梅莉称呼我。怎么不喊姓了？”他低头不去看她，好似她早就不在这里。终于扰得不耐烦，这是看在她要出远门的份上∶“好了，以后都叫你梅莉，快走吧，别误了时间。”“快歇歇吧，祝你好梦。”好梦？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你了。他恍然看着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冲过去不知说什么好。
“要记得我啊。”
这是他看着梅莉消失在远方小路上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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