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Mr. ？

【狱审】亚尔木克湖

长休休休休

2025/06/15 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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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高三上学期那半年，大概是属于我们六个人最好的时光。至少对我来说是。
莉亚不粘那维莱特了，每天都在语文课上偷偷写信，然后让那维莱特带给安妮。安妮上的是聋哑学校的舞蹈班，周三和周末才回家，每次都写很多让那维莱特带过来。雷切尔说安妮的信不能不给他看看。莉亚让他滚。
安妮的加入，令原本五个人的组合以新的方式活络起来。雷切尔突然开始学着电影里，开始做一个绅士。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尤其清楚，那个年纪的男生，出门携带纸巾的已是稀有动物，但雷切尔甚至还有一块随身自用的格子手帕，跟电影里那些绅士一样的习惯。每次一起吃完饭，雷切尔总有一个暧昧的小动作，就是在手里折好一张纸巾帮安妮擦嘴，动作很轻，安妮有时会微笑着躲开，有时懒得躲。雷切尔表现得是那么自然，总是像个大哥哥在照顾妹妹，仿佛跟我在他家看的那些脏东西无关。
204年6月14日那个晚上，雷切尔大醉，蹲在亚尔木克湖畔防空洞入口前的荒草丛里说，他哭着说自己对不起安妮，那天不应该吻她。我装作满不在乎地问，什么时候。雷切尔说，就在安妮出事前一个月。当时莉亚在申请国外的研究生，我在实习，雷切尔回来进了自家公司。雷切尔说，那个冬天的某夜，他的堂哥说要带他出去放松放松，他跟着他的堂哥和几个成年富商第一次去到夜总会。一个青年开始觉得自己属于成年人的决定性时刻，不是吹十八岁生日蛋糕蜡烛，而是真正被成人世界无差别地对待。酒杯碰撞的响声，就是宣布自己成年的早钟。他很亢奋，而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正在舞台上跳舞的安妮，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满头细汗反射着迷幻的光。
在后台。雷切尔说，在后台吻的。安妮扇了他一巴掌。没力道。我问，你怎么反应的？雷切尔说，我就只能装醉，安妮就去后台换衣服了。我问，你什么都没说？雷切尔由蹲变坐，脸彻底被埋没在荒草中。雷切尔说，我喜欢她，一直很喜欢。我问，扇你之前还是之后说的？雷切尔说，之前。我问，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讲过？雷切尔说，没脸呗，跟你讲也不合适。
雷切尔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有那一面，你懂吧？我说，傻逼，废话。
共犯过罪孽的人，无论时隔多少年，依旧能达成某种共识，那就是假装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悲的是，多年来我跟雷切尔一直是好朋友，就算后来联系渐少，彼此需要援助的时候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对方。大学毕业那几年，基本都是他援助我。借钱给我做采访，借房子给我住，也因此那缄口不言的默契更加频繁地折磨着彼此。本来当年在莱欧斯利出事以后，我跟雷切尔至少有很多年没说话，直到安妮的死，我们再一次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在那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了，不会畏惧责任，但莫名的恐惧还是战胜了我们所有人，而负罪感注定折磨我们一辈子。
高三下学期以后，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飞快。所有人都忙着准备一年后的大学考试，我的成绩仍然没起色。但在某日，班主任维克把我叫到办公室，颇为郑重地说，他想推荐我代表学校参加一个全国青少年作文大赛。我问维克老师，为什么要推荐我？维克老师说，你有天赋，不想看你荒废，总之你去参加比赛。那天走出办公室，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原来从十岁开始，一直日夜纠缠我的那些疑问和困惑，不是毫无来由的，曾经我一直羡慕那维莱特那颗天才的脑袋，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他，但我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对抗世界，就是写作。当晚回到家，我反复看了几遍维克老师打印给我的征文要求，如有神助，写出了一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在青春期里迷惘困惑的少年，糅杂着我们六个人的影子。虽然多年以后重新回看自己写的那个故事，倍感矫情做作，但那正是对我最初的青春所做的真实注解。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公布，我入围了决赛。维克老师高兴地在全班面前夸我，搞得我很不自在。维克老师跟学校申请，由他亲自带我去N城参加决赛。最兴奋的人是我爸妈，他们以为自己生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自己失败的半生里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全都被我一个人重燃了。我妈带我去书城花重金一口气买下几十本我喜爱已久却舍不得买的闲书，我爸甚至把我的小说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贴在他那辆改装车的玻璃上，摆摊没人来的时候就坐下来静静地反复看，随手带字典，不认识的字就拿铅笔标记，实在不懂回到家再问我。我能看到他在那种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无力挽留那道光，而它也使我前路无尽的黑暗显得更阴森可怖。
去N城的火车上，维克老师问我，第一次出远门吗？我说，第一次离开家。老师说，将来可以考N城的大学，人就该去更大的天地里闯。我说，可是我怕自己连普通大学都升不上去，其他科目的成绩太差。维克老师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致从你妈妈那儿了解过，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请几位老师每周给你开两堂小灶，还有两个学期，慢慢追，至于语文，作文你强项，基础知识部分至少还能再提个十几分，总体还是有希望的。我说，谢谢你老师。维克老师说，跟你说个好事，我跟学校领导上报了你的情况，咱们学校偏重理工，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在作文大赛里拿到奖，也算给学校争光，领导同意我的提议，大学考试给你酌情加分，至于加多少可以再议，之前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明天比赛有压力，总之身为语文老师，我欣赏你，不想看到好苗子被荒废，懂吗？我说，懂。维克老师又继续说，你跟莱欧斯利是好朋友是吗？我说，嗯，从高二起就是。维克老师说，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里也有同学说闲话。我说，莱欧斯利不是坏孩子。维克老师说，我明白，但他有点太另类了，不顾学校纪律整天旷课，平时又缺那么多成绩，学校领导已经开始考虑要处理他了。我问，怎么处理？维克老师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也就当没听过，回去别跟任何人说，包括莱欧斯利。老师诚心想提醒你一句，在校外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里千万不能受他影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被校领导知道，我要给你争取加分的事就很难了，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了。维克老师说，明白就好。
我在N城比赛当天，莱欧斯利在学校里失踪了。说失踪，其实是被陷害。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大扫除，高年级要换一批新的桌椅，各班的旧桌椅需要同学自行搬到学校地下的储存室，其实是战争时期挖筑的防空洞，我们学校的校史有七十几年，那些防空洞都是当年的学生配合军人一起挖的，据说连通整个市中心，是个大网络。平时学生间也都疯传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还有人胡编鬼故事吓人，说至今还有战死的军魂在地底下游荡。之所以只是传说，因为从未有学生真的下去过，而防空洞入口就在操场上，一个从平地凸起的铁门。终于在我那届入学同年，学校决定将防空洞简单整修，当作储藏室，存放闲置的桌椅和体育器材。当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门终于向学生敞开，高三高四各班男生陆陆续续抬着旧桌椅从地上走入地下，远看活像蚂蚁搬家。
而雷切尔看到莱欧斯利没回教室，到操场上找人，结果听到格温一直在跟几个男生调笑莱欧斯利。说他带着另两个男生把莱欧斯利锁在了防空洞的一个通道里，居然还隔着半尺厚的铁闸门问莱欧斯利服不服，莱欧斯利承认服了就放他出来。我听到这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太不了解莱欧斯利了。莉亚说，对。因为铁闸门里边的莱欧斯利一直没出声，他们就那么走了，想着关莱欧斯利两个小时教训他一下，结果两小时后他们再下去开闸门，发现莱欧斯利根本不在里面，全都慌了，再往深了走特别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长，没走几步全吓回来了，也没人敢跟老师汇报，胆子最小的那个男生还哭丧着说人是不是在里面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给抓走了。我反问莉亚，那你呢？莉亚说，我本来都打算报警了。我讽刺她，报什么警，直接跟你爸说不就行了。莉亚说，我没有爸，我跟那维莱特商量了。我问，那维莱特说什么？莉亚说，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还是太不了解莱欧斯利了。我们俩商量好，要是晚上八点以后还没有莱欧斯利的消息，我再跟我爸说。结果八点不到的时候，那维莱特来电话了，说莱欧斯利跟他在一起呢，替他报个平安。莉亚感叹说，莱欧斯利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准点进到学校，跟个没事人一样，格温他们几个全看傻了。
不久以后，当我们六个人并排站在亚尔木克湖畔的防空洞入口前，莱欧斯利安慰我们说，不用怕，这下面我都走过，虽然黑，但是路我都记住了，这里的防空洞跟学校下面的防空洞都是连通的，整个市中心的地下通道连起来，至少十公里长。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莱欧斯利被锁那次，独自一个人，向那条通道的黑暗最深处走去，走了四个小时，摸着黑，从学校的操场地下一路直到亚尔木克湖畔，要上来的时候，发现出口的铁皮盖被从外面用一把烂了一半的锁头锁住，幸好在脚下找到一块砖头，砸烂锁头，破土而出，重见光明。我问莱欧斯利，下面那么黑，不害怕吗？莱欧斯利说，一开始有点，贴着墙多走几步就不会了，因为再走下去也不会更黑了。我问，那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莱欧斯利说，能看见星光。我说，吹牛吧，防空洞在地下，哪来的星光？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莱欧斯利说，真的，像萤火虫一样。莉亚兴奋地说，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莱欧斯利说，可以下去亲眼看。莉亚大惊失色地抱住安妮，你说现在吗？莱欧斯利说，嗯。我和雷切尔觉得莱欧斯利真的疯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那维莱特，那维莱特淡淡地说，我可以陪你们，没关系。他这么一说，胆子最小的莉亚反倒来了劲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和雷切尔，还讽刺我们胆子不如莱欧斯利大。最终，我跟雷切尔无路可退，而且那天是复活节，我们聚在湖畔的草地上野餐，喝了点酒，大概是上头了吧。我们用纱布一圈圈缠在树枝头上，蘸满酒精，最后才想起，没法点火。此时莱欧斯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有。莉亚很惊讶，说莱欧斯利你抽烟吗。莱欧斯利说不抽，打工的地方老板抽。其他人都很惊讶，因为之前谁也不知道莱欧斯利经常翘课是为了去打零工。六根火炬点燃，莉亚兴奋得像动画片里的原始人一样呼叫，逗得安妮合不拢嘴。莱欧斯利打头，那维莱特跟着他，安妮和莉亚夹在中间，我跟雷切尔殿后，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一样，一只手高举火炬，另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由夜空下走进黑洞中。一阵阴风夹带着潮濡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光在洞中颤抖，我们数着脚下的步数，刚刚踏下第一段阶梯，转角便再见不到头顶的夜空，最后一丝自然光弃我们而去。又是莉亚第一个怪叫，大嚷着害怕，问我能不能牵着她的手。我说不要。莉亚再说话就已带着哭腔，说真的太吓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说，那你就上去。莉亚说，上去我一个人也害怕。安妮紧紧牵着她的手，示意自己可以陪她。雷切尔立马说，那我上去陪着你们好了，我在这下面有点上不来气。我回过头，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雷切尔眼中的闪烁，我知道他也怕了。莉亚拉着安妮作势赖着我跟雷切尔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走在最前面的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你们真的还要下去吗？莱欧斯利肯定骗人呢，这么黑哪有什么星光。那维莱特说，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他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里重复了两次，仿佛在替他表达坚定。
如今我无须再掩饰，当年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本来从小最怕黑，连小时候一个人玩得晚了上楼都要喊我妈在楼道里迎我。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距离我最远的莱欧斯利回头说，上去吧，照顾好安妮，到湖畔等我们。说完，他拉起那维莱特的手，两点火光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漆黑的转角。
回到亚尔木克湖畔，莉亚一直在自责，是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大半夜两个人在下面多危险啊。安妮安慰她。雷切尔也说，放心，莱欧斯里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那维莱特弄丢。而我沉默不语，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莉亚情绪仍很低落地说，这种感觉真不好。雷切尔问，什么感觉？莉亚说，分开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应该丢下彼此单独行动。雷切尔说，我同意。他又像个大哥哥那样，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安妮的头。然后他突然低下头，说安妮你的手臂怎么了。莉亚也凑近去看，安妮白皙的手臂红肿一片，似乎是被毒虫叮咬过。但红肿的肉上被她的指甲刻上了很多个深印子，应该是想用痛觉转移瘙痒，看上去有点吓人。莉亚帮她揉那片肿胀的肉，说很痒吗，不要这样用指甲戳自己，划破了还会感染。安妮笑着点点头。雷切尔也想哄安妮开心，从包里拿出几根手持烟花，说本来是想带过来大家一起玩的，既然他俩下去了，我们四个先玩点这个，他还带了很多。他让安妮和莉亚各拿一根，然后低头帮她俩点火。烟花嗤地燃起飞溅的星火，莉亚兴奋地叫起来，拿在手上乱晃。她没留神，安妮的右手被她的烟花溅到了一下，安妮刚准备抬起另一只手，就被莉亚握住。抱歉抱歉，我的错，莉亚说，你不要疼了就掐那里，你掐我吧，不对，都是烟花的错。边说着莉亚把手里的烟花在空中晃出了一个又一个圈，安妮也开心起来，只不过她的笑是无声的，跟着莉亚跑到湖边，把烟花棒高高举起，看着湖面静待细小的流星坠落。我们四个人就站在那个洞口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再次出现。我一边仰望湖上夜色，猜测着我没有勇气追逐的地下星光和眼前的比，到底哪个更美。
铁皮盖终于发出响动，外面我和雷切尔合力移开，他俩终于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莱欧斯利手中的火炬已熄，那维莱特手中的火炬尚燃着一丝微光，脸上都蹭着灰痕，好像两只小花猫。那维莱特这只小猫异常兴奋，蹦跳着回到我们身边，没等我们问他，自己欢叫着说，真的有星光！我看见他身后的莱欧斯利，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维莱特。
来了正好，雷切尔又搬出几个小礼花，在湖畔依次排开。夜晚打下巨大的阴影，亚尔木克湖顶替星空，八千里湖光山色之上，流荡奢侈的焰火。
夜色中，我感觉那好像不是一条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条时光隧道，当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将一起回到更年幼的时候，没有嘲讽、没有嫉妒、没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尔虞我诈，只要遍地的欢笑和真挚的情谊，宏伟河山都要陡然缩水，明亮火焰要在湖面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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