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境】世界就是围绕着猫猫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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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Chapter 1
## 2 Chapter 2
## 3 Chapter 3
## 4 Chapter 4
## 5 Chapter 5
## 6 Chapter 6
## 7 Chapter 7
## 8 Chapter 8
## 9 Chapter 9
## 10 Chapter 10
## 11 Chapter 11
## 12 Chapter 12
## 13 Chapter 13
## 14 Chapter 14
## 15 Chapter 15
## 16 Chapter 16
## 17 Chapter 17
## 18 Chapter 18
## 19 Chapter 19
## 20 Chapter 20
## 21 Chapter 21（Fin.）
## 22 番外 心花怒放
## 23 番外 扑热息痛

1.
时值深夜，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同来帮工的流明道别后，燕鸥小厨房的老板极境挪开搬进店内躲雨的身着厨师服头戴厨师帽的揽客用的燕鸥等身立牌，疲惫地弯腰拖地。趁身旁再无他人，他挽起袖管，袒出小臂上的源石结晶，意图缓解它带来的阵痛。门外落着连绵不绝的冬雨，常青的香樟叶片簌簌地摇摆，折射着路灯些微的亮光，使地面氤氲开湿漉漉的鹅黄。

这是他只身在炎国C城的大学城打拼的第五个年头。在此落脚的数年来，他租住在老小区四十平的一室一厅里，送过快递跑过外卖，终于积攒了一定的创业资金，包下了附近两层楼的沿街店面，再将初具规模的燕鸥小食堂拾掇成个样子——虽租金高昂，但区位优势好，有弊也有利，投入多回报也多嘛，更是离家近，为他省下了一笔不菲的交通费，因而他还是挺满足自己的选址的。

值得一提的是，两个月前燕鸥小厨房开业时，他按照炎国的传统请了锣鼓队还放了鞭炮，足足地过了把热热闹闹的瘾。大学时期的室友贾维更是帮他辗转联系到当地的电视台来采访，让他身为主厨，凭借出挑的长相与上佳的厨艺火了一小把，也算是为新店开张做足了造势。收银台上的招财猫摆了两个月的手，生意一日比一日更兴隆，每天食客络绎不绝，作为维生手段他已经够满意了。而谈及贾维以及别人，他过往的同学朋友们分散在泰拉大陆上的每一隅，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而平时极境大多只能与他们保持网络联系，如同养了些个手机宠物似的。

自从同家中决裂，更是患上矿石病不得不背井离乡以来，极境自认为早已习惯了寂寞的滋味，孤独感却依旧如影随形，譬如每一个独处的时刻，他的心防便会为之大敞，任由它攀上春末夏初晚间的冷风，再渗入他的五脏六腑里。纵使坐拥能和任何人攀谈乃至交友的本领，疾病也为他近乎于断绝了建立崭新关系的可能（至少他自己单方面这样认为的），既如此，流明曾建议他谈场恋爱或养个宠物来排遣寂寞。对此，极境认真地思忖了一阵，而后他掐灭烟蒂，像个老成的长辈般（他这副模样可不常见）娓娓道来：

“恋爱的话，我谈得够多也分手得够多啦，某种意义上，爱情这东西我从头到尾都参透得门儿清了，无论是哪一种都难免落俗；宠物的话，”他摸摸头，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不知道我会不会走在它前面……都说猫啊狗啊，等主人死后会吃主人的尸体来维生吧？但像我们这种病人，死了之后连尸体也没有……”

当然，他们的对话会回避另一位矿石病患者安洁莉娜所在的场合。而此言一出，对面的人便会面露歉意，仿佛自己当真冒犯了极境似的，再期期艾艾地满腹搜刮词汇试图无用地安慰，譬如“您不要这么悲观”、“不需要考虑得如此长久”、“我相信一定能治好的”之类，聊胜于无。渐渐地，周边人便不再催他养宠物或是谈恋爱了，如此也正好在他绸密的计划中。婆娑树影摇曳在水桶的波纹里，有猫的哀鸣声揉碎了月亮的影子，极境循声探出头，见到店门前摆着一只纸盒，内里安卧着一只明显是被遗弃的黑猫。它不住地嚷着饿，尖利的声声将凝稠如墨的黑夜刺出个窟窿。

——这是把燕鸥小厨房当作什么地方了呀？流浪动物收容所吗？极境望向黑黢黢的道路尽头，对不负责任的弃养人感到恼火。有一就有二，为了避免源源不断的麻烦，成年人的理性上线时，极境是想将这份麻烦拒之门外的，但当它楚楚可怜的金瞳映出自己的倒影时，又无论如何于心不忍了。

小时候因为母亲洁癖与对猫毛过敏，他没养过猫咪，搬来大学城后也不曾有闲暇去附近的猫咖消遣。有人曾告诉他，猫毛的触感近似于羽绒服帽檐上的绒毛——真的会有如此上佳的手感吗？极境试探着伸出手撸了一把，又疑惑地加重了力道：它毛发粗粝，简直像发质坚硬的人的头发似的。这是正常的吗？可能是很久没洗澡毛发凝结成一块了，他心想。

而这种触感令他想起玫瑰园中丛生的荆棘，“既然这样，”蹲在地上的极境歪着脑袋，把呈条状的小猫卡着腋窝抱起来，灵机一动，“那你就叫Thorns好不好？”小猫也歪着脑袋喵了一声，似乎对此很满意，埋头舔舔他的手，以姓名为纽带达成了一份“宠物契约”。

“以上，这就是捡到Thorns的全部的故事了。”

早上十点，燕鸥小厨房开餐前，窗外换作了春夏之际的梅雨，淅淅沥沥不绝于耳。“吃了能脱单、吃了不挂科”的横幅在风的鼓噪中上下翻飞，屋檐下连绵的滴答声间，安洁莉娜单手撑头，另只手为Thorns顺着毛：“诶，在我回家的那些日子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确切地说，捡到他时，你刚走没几天呢。”

待安洁莉娜办完事几个月回来，Thorns已经长成一只大猫咪了，不再喝奶，转吃生骨肉和猫粮。但极境还分明地记得它小时候的模样，乃至与它初遇的景象也历历在目：附近的动物用品超市打烊了，只好转战营业中的母婴店买回奶粉、奶瓶、婴儿澡盆。Thorns在澡盆里誓死挣扎，溅了他满身的水花。好不容易洗完澡，把飞机耳的小家伙用毛巾裹成一团再上吹风机吹干，小家伙饿极了，两脚乱蹬四肢攀着奶瓶发力吮吸（他查到小猫咪是可以喂牛奶的）。而他的毛发一如洗澡前，还是那般粗糙——难道是自己为他洗澡的方法不对吗？

从成年男人的手掌那么长，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到这么大，Thorns终于不负他的期望，成长为帅气的少年了——没错，是少年。先前不曾养过猫的极境全无经验，判断不出孩子的性别（Thorns的性征在猫中算模糊的，极境很长一段时间里把他当女儿养），又抽不出闲暇带他去趟宠物医院（Thorns的身体格外瓷实，捡到至今还不曾感冒发烧过），听说来投奔自己的老乡、在附近大学就读的流明参加了学校的致力于救助流浪猫的“爱好喵喵部”，他便拜托流明带着Thorns去学校找专业人士鉴定一番——

事后极境心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中促成了一桩好事。如同所有庸俗爱情故事的开端，流明与新晋部员艾丽妮因此而相识与结缘。身型娇小的女孩抱过Thorns，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妙脆角”。听闻此的极境觉得好笑：“该说Thorns不愧是男孩子呢，平时遮掩得那样好，还不是对着漂亮女孩子现真身，猫生尊严丧失殆尽了啊。”只是无心之言，流明的脸却红了大半，没有接上他难得成人向的梗，忽略了重点顾左右而言他：“是的，她确实很漂亮啦……”

——看起来有情况！极境的八卦心作祟，继续追问下去时，流明却又支支吾吾着不肯做声了。回归至现下，Thorns从安洁莉娜掌心中逃脱，一跃而上收银台背后的柜子，威风凛凛地绕着顶端打转。若非今天安洁莉娜回来，想要声势浩大地欢迎她一番，他是绝对不会带他来店里的——

令极境头痛至极的是，确认了性别没几天，Thorns就开始发情了、想谈恋爱了，在家中没日没夜地乱嚎、想要小母猫的温柔乡，四处标记势力范围、也就是乱尿，害得他三天两头洗床单被罩沙发，头痛欲裂——说什么也要过几天带他去绝育，达成猫生中第一次去宠物医院的成就。除此外，在燕鸥小厨房和家中时，他更是时不时远眺见它与一只小白猫亲昵地玩耍嬉戏，见此情景，极境每每心生感慨，更是油然而生一种老父亲的欣慰感。趁安洁莉娜去后厨帮忙，唯余收银台前一人一猫，他撸着好奇地拨弄着招财猫手臂的Thorns的脑袋，摆事实讲道理：

“Thorns呀，你也是大孩子了，想谈恋爱了，爸爸我懂哦——爸爸之前也有过这种时候，当然表现起来比你收敛多了，才不会像你这样乱嚎乱尿之类的。但是啊，绝育对你的身体比较好，这还是乔迪告诉我的——他们学校的猫咪都会统一噶一刀，全都吃得圆圆胖胖的——当然我不是说要把Thorns送回去当流浪猫的意思！即便你半个月尿了我的床单五次，爸爸也不会那么狠心的呀。”不知不觉，他的声音越发夹起来，“你喜欢在燕鸥小厨房玩吗？等Thorns绝育了，我就经常带你来哦，让你成为燕鸥小厨房实至名归、名副其实的招财猫。好不好呀，Thorns~~~”

“我在呢，别喊了，招魂似的。”

一个冷峻的男声冷不丁地响起，把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极境吓了一跳。他抬头张望一番不见人影，目光转向瞪着自己的Thorns，一个恐怖的可能性在心间浮现：莫非这声音是Thorns发出的？——像炎国的一个民间传说“田螺姑娘”，黑猫男孩变成人形来报恩也不是没有可能哦……但不对，不会是这样的。这个声音浸泡在雨水中，每个分子氤氲开熟谙的香气，是只有伊比利亚的事物才有的甘甜与浓醇——说人话就是，这个声音能让他想起故乡。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时，声音的发出者冲破了雨水的屏障，把伞丢在门口，在“欢迎光临”的门垫上踩几脚，确认走不出泥印子了，才穿过逼仄的连廊上前几步。来者是个阿戈尔，生着古铜色的肌肤、黑发金眸（当真像是Thorns变成的）、衣衫不整（披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上衣扣子系错了，单边裤脚卷起——我的猫有这样邋遢吗？极境心想），黑发随意地束成辫子，单手拎着猫包，以兴师问罪的架势把它放上他的收银台。他的脸庞有如女孩子般精致，当他横眉立目时这副美貌便能让自带的气势更添三分。眼见来者不善，极境提防心陡生，抱起臂来后退一步，对方果然出言不逊、怒气冲冲：“这只黑猫的主人是谁？”

“是我——这位先生有事吗？总是气鼓鼓的话会老得更快哦。”

极境礼貌性陪笑。而对方懒得同他周旋，单刀直入，拿出一张约莫是宠物医院的诊断单拍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不给你的猫绝育？”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Thorns在外面惹祸了？同别的猫打架了还是……？他接过那张纸，目光被其上第一排大写加粗的“棘刺八折大客户”所吸引。“‘棘刺八折大客户’先生……？”他正着念又反着念，“呃，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和我的猫叫一个名字？’”

“我还想问你呢。”冷着脸的男人换上另一副神情，从猫包中连哄带骗，抱出一只畏畏缩缩的小猫，极境一眼便认出是那只和Thorns谈恋爱的小白猫——他还是第一次正面瞧它，见它头顶有一撮红一撮黑，这在猫咪中可不常见。而对着自家孩子，男人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像在哄宝宝般：“Ely，现在到了指认‘罪犯’的时候了。”

他这声“Ely”叫得酥酥麻麻，听得极境简直毛骨悚然：“好巧，我名字里有个音节也和你的猫重名……”这下他一比一地体会到对方刚进门时同等的不适了。极境翻看着那沓源自名为“炎の刃宠物医院”的B超报告单，汗如雨下：好家伙，不是打架胜于打架，这回是风流债。而那只名为Ely的小白母猫试探着叫了一声，Thorns便听闻召唤从高高的柜顶上一跃而下跳上收银台，绕着小白猫的长尾打转，更甚是郎情妾意，当着两位家长的面就要嗅嗅屁股抬胯想要骑上去——

“喂喂喂，她已经被你搞大肚子了，你家儿子可真是禽兽啊。”名为棘刺的男人用手挡在两只猫之间，方便了极境连忙把Thorns抱走，暂时关进一旁的储物间内，“好了，现在猫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吗？

“是，是，没有教育好儿子，是我的失职……”187的大男人被棘刺说教得连连点头称是，明明自己未婚未育，却切身体会到了替犯事的儿子擦屁股的窘状（以及想到先前的“欣慰”，他领悟到了孩子早恋，男方女方家长不同的态度），只得用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来说服自己。在他行走泰拉大陆的这些年间，逢上的更为难堪的时刻还有很多，现今这副景象也着实相形见绌就是了。

“长话短说，总之，虽然猫咪的爱情很短暂，我不认为放任他们相爱的话，这份‘感情’能维持多久，但出于安全考虑，不能让它们再见面了。”

来者看向显示十一点的电子表——这位不拘小节的帅哥在店内招致了纷然的瞩目，正值午餐时段，店内人头攒动，大有些女孩子聚在后面窃窃私语着什么，也有壮着胆子想上前搭话或撸猫的，通通被棘刺一张黑脸吓回了。而他的气势比刚来时弱了不少，或许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棒打鸳鸯”，做些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这便是动物被人豢养需要付出的代价吧，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或许动物沦为宠物被人饲养，这本身就已经违背自然规律了。

“也是我的错……没有及时给Ely绝育。最近太忙了，没有时刻关注她的状况，更甚是寄养在了同学家里‘放养’了，才让她受了这些苦。”

“我看出来了。”极境关切地看向他。

“什么？”

“你最近很忙。”

“……Ely怀孕这件事，”棘刺别开视线，“我是在带她做绝育途中，事前体检时才发现的，考虑到引产太伤她的身体，只得作罢。”说这话，或者提到“Ely”时，这个好看的男人温柔了不少，或者说这个名称削去了几分锋芒，在当下就特指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时候不早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他们一拍两散，管好你家猫和他的〇〇，及时绝育，别让他再去祸害其他的小母猫了。”言罢，他把那只Ely装回猫包，头也不回而决绝地离开了燕鸥小厨房，该说是来去如风。

待那人的身影再次从窗口闪过后，极境仍然愣在原地，盯着雨水在窗上流经形成的图案。在旁侧观看了全程的安洁莉娜体贴地（没什么距离感地）抚上他的背：“没事吧？……是Thorns的错，你没必要自责，极境先生。”

极境望回去，笑得宽慰：“我当然没有在自责。”

“我看你好像在神游天外……”

极境摇摇头，打开门走进了储物间，见到躲在瓶瓶罐罐后的Thorns。动物是通人性的，他向来这么觉得，而今他闯了祸的猫儿子缩在墙角，可怜兮兮地望来，似乎在静候他的斥责。百感交集，极境蹲下身体来，顺着猫咪毛发的流向上手抚摸着，让他舒服得发出呼噜噜的响声。他手上温柔，言语却不留情面：

“带你去绝育的事，终于是要提上日程了啊……”

说起来，挺对不起Thorns的，此时此刻，充斥在他脑内的并不是儿子已经黄了的终身大事，抑或是去绝育的具体安排，再或是等那只Ely生了小猫崽分得一只来养这种现实物理的事宜……说来好笑，却是Ely主人嘴唇的开合，眉心的蹙起，与鎏金的瞳眸时不时流露出的、足以一击必杀的温柔。凭借出挑的长相，极境在人生中（尤其是青春期）受到过不少偏爱与优待，而今却被另一位样貌上等的人手持利剑直直戳中了心房，这是他不曾预料到、有所准备的。

——或许某一日，面对Elysium而不是Ely，你也会流露出同等的、更甚温柔的神情吗？这样想的话，私心是否回过于膨胀了呢？嘛啊，将死之人，有何等的妄想都能获得原谅吧。狭小的储物间里粉尘飞舞，大个子伊比利亚男人蹲在角落，红着脸把脑袋埋在腿间，任Thorns伸出软绵的肉爪攀上他的膝盖，关切地问询他的情况。于是极境握上与那人同名的猫咪的手（不得不说，冥冥之中当真有一种缘分在）：

“你想见到Ely……呃，你想见到她吗？”

Thorns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用面颊蹭蹭他的膝盖，展露出一如那个雨夜捡到他时，那副令人难以言拒的神情——至少极境兀自这样认为了。

“那么，好！”兀自下了决定，极境抱着猫咪猛地站起身来，“爸爸会替你想办法的——Thorns的爱情，就包在爸爸的身上。”他眨眨眼，“可千万不要觉得有负罪。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哦。”

2.
——香樟叶、鸢尾花、草木香，若要极境用三个意象来形容春夏之际浸泡在雨水中的C城，这大抵便是他的答案。把Thorns装进新买的外出用猫包，妥帖地对折再装起“棘刺八折大客户”的报告单，他撑开雨伞背上猫包踏上了前往炎の刃宠物医院的路。手机开着导航，纵横的爬山虎在他心上攀爬，极境走在年久失修的护栏里侧，有意避开石阶上的青苔。不时有单手撑伞骑车的学生从身旁驶过，却不忍溅起一丝水花。都是不由分说地闯入其间，他们与他是同等的审慎，仿佛轻举妄动就会毁掉这幅美景似的。

弯弯绕绕地走过几个街区，极境来到他甚少造访的大学城另一侧，也算是深入了它逼仄的角落——Thorns也透过猫包上的小窗好奇地打探，见主人穿过一排排张贴着诸如“肛肠痔疮不孕不育”之类的电线杆。极境踮起脚避开水洼里的污水，不由得蹙起眉心：原来大学城边角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自己之前送快递外卖时也不曾造访过，这里当真会有像样的宠物医院吗？

而待他继续前行五分钟有余，眼前的景象可谓是别有洞天：如同莱塔尼亚童话中专有的供远行之人落脚的惊喜，他的面前出现一座刷着浅绿漆的小房子，色调与高大的树木的荫蔽完美融合——至少经由雨水洗涤的日光被叶片簌簌地筛落时，它投映在地面就是这种颜色。庭院里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各种出身于地中海沿岸的极境说不上名字的植物，简直像个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植物展览。小房子正对着他的那侧用马卡龙色的Q版字体写着“炎の刃宠物医院”几个大字，参差不齐富有张力，不像宠物医院的牌匾，倒像是幼儿园的招牌。正逢雨势渐弱，极境收起雨伞，不由得露出微笑：这样有生活情调，想必炎の刃宠物医院的老板或医生应该是个和蔼的大叔或老奶奶了——虽说“炎客医生”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个肌肉猛男，但世上也总有小姑娘或老太太起猛男代号（至少给人以震慑力）的情况在，一切皆有可能嘛。

他先后三次按下门铃，才有个慵懒的男声道：“请进”。极境走进屋，大厅内也满是眼花缭乱的盆栽。花花草草的掩映后，一个高大而英俊的萨卡兹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门诊收银台前看报纸，脖颈上攀爬着刺青，一袭白大褂下肌肉轮廓若隐若现。对方叼着根棒棒糖，经验与直觉告诉极境他这是在戒烟中的替代——嚯，连安保人员也穿白大褂，怪正式的，极境心想，换上面对陌生人时挑不出错的微笑：“这位先生，可以请您转达一下你们的院长吗？我不太懂这些，但听说很多盆栽是对猫猫狗狗有危害的——”

“你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查一下，”报纸后的人对他投来一瞥，声音低沉而慵懒，“这里的植物花草都是我精心选过的，对宠物无毒无害。”

好家伙，没想到外行逢上内行了，班门弄斧的极境只得噤声。而猫包里的Thorns喵喵叫起来，仿佛在替他缓解尴尬。对方便收起报纸：“不过，也多谢你的好意了——请问找谁？”

“请问炎客医生在吗？”

“我就是。”

“……”

“哈哈，看起来很不像吧？虽说刻板印象要不得，但比起宠物医生，曾经有人说过我看起来就像是个无恶不作的猫贩子似的。”

这也，这也太那个了，承认自己的所思所想被炎客说中的极境汗如雨下。都说医生的外形与患者的信任度紧密挂钩，即便身为一直号召摒弃职业偏见的极境，一位秃头谢顶的医生总会比一位保安般壮硕的医生更能让他的信任度upupup。面对着炎客医生，比起抱出Thorns切入正题，极境发挥了他与陌生人攀谈的本领（或许也是私心作祟），掏出那沓“棘刺八折大客户”的化验单和B超报告：“我想打听一下，你们的这位，呃，八折大客户……”

炎客接过纸张，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火焰般的眸间警惕陡生：“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些的？”

“嘛啊……总之发生了一些事情，”极境趴上收银台，以唠家常的架势，“我看你们这儿人也不多，他居然能混成八折大客户，他家猫很多吗？还是说，他家是开猫舍的？”

“据我所知，棘刺先生只有一只猫，但他对于他的宠物非常上心。他可宝贝他的Ely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往我这里跑，三天两头上门，硬生生凭着一只猫混成了八折大客户——该说是格外照顾我的生意吧。”

极境“嗯嗯”地点头，听得如饥似渴，凭借对方寥寥数语，一个爱猫的好爸爸形象跃然眼前。“他是本地人吗？住在大学城吗？抱歉我的问题太多了但是它们前赴后继地从我嘴巴里蹦出来，我也控制不了，说实话这些天我的好奇心快要漫溢出来了——”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对哦，我是他的什么人呢？”极境头脑风暴一番，“对了，没错，我是他的亲家！”他指向炎客手中B超报告单上模糊的胚胎形状，迂回地开口，“我是这几只小猫的爷爷，儿子自由恋爱闯了祸，总想着该上门赔个不是。嗨，您说多巧！我也在大学城做点小生意。事成之后，”他双手递过一张印有他姓名电话的名片，早有准备地写上了“炎客特供”，“出示这张名片，只要我的店不倒闭，您来我家小店消费随时可以享受八八折优惠。我也可以在您这里办张年卡。”

“我能说的就是上面的了，其余的无可奉告。我有职业操守，不会泄露客户的隐私，更遑论是VIP客户。”炎客医生没有接过他的名片，转向他手中滴水的雨伞，大有下一秒便撸起袖子把他扫地出门的架势，“如果你专来这一程就是为了打听我的熟客的情况，那就请回吧。”

“别别别，别急着对我下逐客令——”极境对他道个歉，笃笃地奔去把雨伞插进雨伞桶再跑回来，对他展示背上的猫包：“我这一程，主要是来给这家伙绝育的，把他闯了祸的〇〇一刀嘎掉——”

“好吧，它叫什么？”炎客抽出一张单子拿过笔。

“Thorns。”

炎客医生抬头，神情难以言喻：“你好恶心。”

“不，不是因为棘刺才起的这个名字！”极境百口莫辩。

“好吧，那你叫什么？”

“极境（Elysium）。”

炎客医生的神情更复杂了：“你们两个都好恶心。”

——Thorns乖巧躺在护士臂弯里任他们行云流水地给他做体检，这种猫德昌盛的画面终究只能停留在幻想。事实是，头一次来宠物医院的Thorns格外不配合，被听诊器一冰，便哧溜一下跳出他的怀抱，缩在角落里不肯出，好说歹说哄不出来，更甚是躲在炎客医生的电脑后飞机耳，对着闻讯赶来的白大褂们一同哈气，攀着电脑显示屏死活不肯撒手，须得炎客医生为首的几个医生护士接力连拖带拽，才终于把它装进猫袋里五花大绑按在桌上抽血。

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惨叫，极境心疼之余有在反思了：是自己对Thorns的社会化训练做得还不够吗？——没绝育的小公猫很多都是这样，绝了育就会温顺很多，护士在旁温柔地提醒，极境满怀歉意地开口：“给你们添麻烦啦……”体检结果出来，猫生第一次来宠物医院的Thorns一切正常，不如说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Thorns上了手术台，由炎客医生亲自操刀，极境再次见到自己的乖儿子是在一小时后，隔着铁栏杆与《铁窗泪》的bgm（这似乎是炎国猫咪绝育的标配），Thorns戴着伊丽莎白圈吊着水，麻醉未消舌头被拽在外面，翻着白眼的模样令他心疼不止。护士递给他一个纱布包着的东西：“这就是他的……主人可以带回去留个纪念。”

极境点头，珍重地把那两枚劳什子装起，想想Thorns猫生绝育前还是享受了把成年公猫做猫的滋味，甚至还留下了种，似乎（以人的视角来看）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带着Thorns回到店内，安洁莉娜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伊丽莎白圈。总之，极境如愿以偿在炎の刃宠物医院办了张年卡，炎客医生也如约去燕鸥小厨房蹭八八折套餐，但却始终对棘刺的详细信息守口如瓶。

Thorns缝合的刀口作痒，想舔而隔着伊丽莎白圈只能舔个寂寞，几日内逐渐摸索出一种解痒的方法，那就是拖着身躯在地上磨蹭着滑行。憨态可掬的模样被他拍照发朋友圈，也为他招徕了一批想上门撸猫的食客。经由安洁莉娜的提醒，他考虑是该在卡通牌匾与燕鸥立牌上加一只黑猫了，是因Thorns简直成了燕鸥小厨房的吉祥物了！

而食客与主人镜头记录不到的背面，更多时候的Thorns则是眺望窗外怅然若失，神情惆怅而哀怨，不知是在怀念自己随风而逝的〇〇与〇能力，还是在追忆自己被岳父棒打鸳鸯的初恋女友。都说宠物与主人的心意是相通的，漫长的雨季里，极境也同样怅然若失，所思所想的却没有旁的，唯有Thorns的岳父。炎客医生那条路被堵死了，拜托其他人去打听也如石沉大海，他白天想夜里想，做饭想着他、吃饭想着他、睡觉想着他，无端的思念如梅雨季的雨水般斩不断，更甚是生生不息，近乎于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了。

不比Thorns肉体上的痒，他心中的痒亦如雨水，绵密的、酥麻的、不绝的，是一股源于自然又超乎自然的力量揉捏他的心脏。不比Thorns还能在地上磨蹭，他的那颗心四处冲撞找不到解法，柔肠百转从他的银眸间流出来，招致了一片小姑娘们的芳心。久而久之，极境觉得憋在心里不是个办法，他只有一颗心脏，而它日益膨胀快要迸裂了，于是便只得试着对着身旁的人倾吐。每每他对安洁莉娜袒露此事时，来自叙拉古的沃尔珀女孩兼病友便总是狡黠地眨眨眼，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你这是爱情，对那位与Thorns同名的先生报以了恋心哦。”

——好家伙，这当真是爱情吗？只是因为一张脸爱上一个（对自己还没几分好印象的）人，听来就觉得肤浅而不可思议。心理学上有种说法叫“晕轮效应”，是指在人际知觉中所形成的以点概面或以偏概全的主观印象，具现于极境身上那便是，因为一张过于精致出挑的脸，或是勾人的古铜色肌肤，或是魅惑人心的嗓音，便认定棘刺是个值得托付自己的心的，值得去爱的人——“以貌取人”，听起来就又蠢又俗是不是？而既有安洁莉娜在旁孜孜不倦地为他“洗脑”，极境也日益接受了自己是个“蠢人加俗人”、也即是爱上了那位棘刺先生的可能。

因而，每当他看向燕鸥小厨房里结伴来往的胳膊夹着书本的大学生们，都不禁心生艳羡——他们有最好的青春能够纵情挥霍，既然有着无限试错的可能，喜欢啊、爱啊之类的心绪也大可以宣之于口。如若自己年轻个几岁，自己会如何向棘刺表达这份沉甸甸的爱意呢？虽然自己是个俗人，但普通的宣之于口未免太落俗了。他忘记哪位炎国文人曾说过——音乐是最进化的语言：一切“散文的”语言文字是第一级，诗是第二级，音乐是最高级，完全依凭感觉，脱离意象而独立了。凡越朦胧则越真切。[1]即便有着国别之分文化差异，极境也照旧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世人对伊比利亚人的刻板印象，譬如热情奔放、能歌善舞、敢于言爱，大多都在他身上得到了落实。因而在他爱的国度里，他是自己的主宰，梦想着一个音乐的天国，里面的人全忘了讲话与写字。背着吉他去所爱之人的楼下唱歌，即便冒着被邻居泼下一桶水的风险也要去唱、也要去爱，是他曾经勇敢付诸实践的事情。如今极境年过而立，矿石病经年累月地摧残下，他的歌喉大不如前，且自认为那股冲劲儿全被年岁磋磨得不剩分毫了。而在他柔肠百转之时，许久未见的流明登门了。极境知道他最近忙于学业，不想用旁的杂事打扰它，就没在委托他打听。而今，终于结束了DDL的大学男生正在与安洁莉娜聊着些新鲜事——

“乔迪，你知道吗？我们的老板坠入爱河啦。不仅如此，他派出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只为打听到他的住址，我们都在怂恿他去到那位先生楼下高歌一曲呢。”谈及此，与极境相熟的人们大多知晓他的性取向，因而聊天时比较百无禁忌。

“诶，真的吗？其实极境先生可以知会我的，说不定我有解决办法。”

“不，太丢脸了，”极境拖过门口的燕鸥立牌，跳到其后让它挡住自己的身躯和脸，“让老乡也知道这件事情，我在伊比利亚就真没法混了，虽然原本也不打算回去就是了——”

“也是我的错，”金眸的男性阿戈尔沉吟着，“我最近不太来燕鸥小厨房，有意回避着与你们来往，是因为说出艾丽妮相关的事情会让我心跳过速，极境先生又总是开我玩笑——”

该说好孩子流明的坦诚有时大有作用，他们的谈话重点便转向他与艾丽妮的进展。极境便以一位兄长的身份满面微笑抱着臂，迂回却又穷追猛打。于是在极境的如此攻势下，流明再一次将近日来的进展吐了个干净。他们知晓了流明红着脸，在同系的同学们的怂恿与赶鸭子上架中给脖子痛的艾丽妮做按摩，后者还夸赞他的力道与手劲儿，不由感叹“还是乔迪有方法”；他们知晓了流明和艾丽妮又噶了一批校园内流浪猫的〇〇，还看到了艾丽妮搂着一只金灿灿的橘猫面露微笑的照片，再次感叹“还是乔迪会拍照”——她原本是不常笑的，流明的语气波澜不惊，却硬生生让极境与安洁莉娜听出了几分自豪；他们知晓了流明去艾丽妮的剑术社探班，送饭送奶茶送水果，还和时常指导她剑术的一位搞化工制药的博士生前辈搞好了关系。“我们怂恿他也加入爱好喵喵部，可是他以学术太忙为由拒绝了。说来也巧，那位前辈家的猫和极境先生名字中的一个音节重名了，它是红白黑三色的，听来真罕见。我和艾丽妮都想看看有毛发是红色的猫，他说她在家里养胎，不方便带来学校，但是给了我俩他家的地址，说提前联系，欢迎我们上门——”

“还是乔迪会——等一下，你再重复一遍？”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极境颤抖着手接过流明的手机（上面还拴着一只约莫是艾丽妮送他的小鸟挂件），点开那段化工制药博士生棘刺为艾丽妮指导剑术的录像：作为教引者，他的言语循循善诱不厌其烦；作为演示者，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一袭紧身白衣勾勒出他身形与肌肉的轮廓，又衬得他的古铜色肌肤更为诱人，每个关节每个部位都充满了力量，举手投足间充盈着野性之美。他的一撮黑发依旧在脑后随意地束成辫子，旁侧却细碎地编起，极境兀自想象着它抚摸上去的质感，是否当真像Thorns的毛发那般坚硬而粗粝呢？而这次他好好地看清了，棘刺单侧耳边的成排耳钉与耳夹，越是放大越是高清，他越是恨不得想舔吻上去——

“极境先生，您有事找棘刺前辈的话，我这边有联系方式，不过是他研究室的内线号……”流明打断了他的心猿意马——极境先生，流明和安洁莉娜一并为他打气，不忘叮嘱：接通电话后，简明扼要，说重点，千万别再提Thorns和Ely的事了，免得雷区蹦迪。于是极境点点头表示晓得了，让流明替他按下几个代表着他们就读的N大的号码前缀，再深吸一口气，一个个敲进那个号码——

他开了免提。电话响了几声，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接起：“喂？”

“您好，”极境换上营业声线，“我找棘刺。”

“棘刺，有人找。”

“谁？”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经由滋滋的电流声打磨，那声音愈发低沉、坚韧、富有磁性。极境答：“燕鸥小厨房的老板，说好了要请你吃饭。”

“我听得见。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我时间宝贵，限你六十字内解决问题。”那畔的男声道。

极境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老兄其实我想给你打这个电话很久了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因此失眠简直比我的Thorns还要辗转反侧首先我觉得还是应该上门表达我的歉意用我的拿手好戏也就是做饭来解决问题我相信我的歉意和别的一些什么情感都能饱含在我的饭菜里亲身传递给你其次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我不想让等待成为遗憾所以兄弟我想说——喂，喂，你在听吗？”

“……”

“温蒂，就说我死了，有事烧纸。”

“好的，这位先生，棘刺说他人死了，有事烧纸。”

电话咔嚓挂断了。

[1] 引用自《朱生豪情诗集》

3.
从燕鸥小厨房所在的大学城腹地，骑摩托车往前驶过约莫十分钟，就来到了N大的标志性建筑图书馆，与入口处附近唯一的上山通道——这座图书馆背靠着绵延不绝的山脉，它的低矮却让出身于尚蜀地带的炎国学生们不足以称它为“山”。总之再以N大图书馆为起点驶上山路转上五个弯，便到达了N大博士生居住的单身宿舍，它们低矮又上了年头，与N大的部分老教学楼一并刷着典雅的红漆，乍一看当真像由红砖砌成的。墙上一年四季攀爬着爬山虎，在现如今的春夏之交，它们枝叶更为繁茂，深绿色的植株上点缀着黄绿色的花朵，在风中慵懒地展露身姿，远远望去甚是优美动人。

数日后，在由他的远房表哥乌有计算出的这么个黄道吉日良辰吉时，窗外也应景地歇了雨。极境对着穿衣镜打理衣装，再由安洁莉娜和流明为他加油打气，颇有仪式感地拍拍面颊说声“我出发啦！”，便整理行装戴上头盔跨上摩托上路了。说到这辆拉风又臭屁的摩托，是他刚到炎国之初掏出全身上下近乎三分之一的积蓄买下加改装的。他大学在伊比利亚读的通信工程，翘课划水勉强混到毕业，一技之长与一纸文凭在就业压力极大的炎国派不上用场，在云集全泰拉有识之士、人才济济的炎国，他的“外国人”光环也未免黯淡了几分。一时找不到工作，落脚之初只能去开摩的，凭借一张帅脸和拉风的坐骑守在几所大学门前或宿舍楼下，赢得了一票女孩子的芳心，更凭独特的人格魅力，只要他在哪里都会是人群中心。凭开摩的收入不菲，长久下来却引起了同行的嫉恨，联手将他排挤出这一行——

摩的开不下去了，于是他只得转行去送快递与外卖。而无论是开摩的还是快递外卖生涯，这条路线他都烂熟于心，今时今日踏上它时他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是因这条路的另一端用丝线系起了他沉甸甸的憧憬，也正因此，它被安洁莉娜称作“丘比特大道”……“小道”。在难得放晴的日子，他哼着小曲儿以均速行驶在丘比特小道上，准备造访棘刺的住所。初夏明媚草木葳蕤，日光在起伏和缓的山峦间脉脉流动。车把上挂着两个燕鸥小厨房的沉甸甸的手提袋，内里塞满了猫的食物和人的食材。到达了图书馆与山脚下，他满怀激动之心拧下油门，他的坐骑却轰鸣了一阵儿在原地踟蹰不前——

摩托车油量岌岌可危，可谓是百密一疏。他只得一路推上去，当他终于站在棘刺宿舍楼门前时，已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刚想打电话让棘刺下楼来接应（如果能请得动这尊佛），而或许错把他当成了外卖员，门卫便朝他挥挥手，放任他进了单元门再走上楼。到了门前，他深吸气按下门铃，却发现它是坏的，极境只得抬手叩门，再捏着嗓子使出播音腔：“叮咚——叮咚——燕鸥小厨房——外送服务——”

窸窣的响动从里侧靠近门，似乎从猫眼打量他一番而未果（极境站在猫眼的盲区，腹诽道自己仿佛个擅闯独居男子家中的犯罪分子似的），而后门开了一条小缝，被他顶着一张灿若桃花的脸扶着门框硬生生挤入：“您好，棘刺八折大客户先生！”朝思暮想的那张漂亮脸孔映入眼帘，下一秒本就不白的肤色黑上加黑，棘刺砰地一声关上门，倏地把他挡在门外。

“兄弟，你这就说不过去了，我是来对你和你的Ely赔礼道歉的。百忙中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我的燕鸥小厨房因为老板和主厨缺勤不知道又要少掉多少营业额了！”极境换上自己的声线恳求道，“就算你不想见我和我的猫——当然Thorns今天没跟我一起来，不过炎客医生为证，我有好好地把他的〇〇噶掉了哦！”

“好吧，念在你大老远跑来——应该也没多远，的份儿上……”

半晌，随着对方的一声叹息，门缓缓开启，一身家居服的棘刺散着发，看起来更为勾人。只这一眼便令极境浮想联翩，譬如那满盈着石榴花香气的黑发拂在自己面上的景象……他在心里拍拍脸好让自己清醒，换上找不出差错的微笑进了门，宾至如归地换上棘刺递去的一次性拖鞋，兀自把这当成对方欢迎他的证明了：“不过，说起来，我都能随意进来，你们宿舍居然连个门禁都没有，安保也太不到位了。”

“是，是。”

“是否需要向N大反映一下？兄弟，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安全呐。”

“确实，居然还能放任某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如果是来索我的命的话，你现在大抵已经得偿所愿了。”

“可能我看起来真的很像外卖员吧，至少气质很像，我也当真做过这行。”

“做过这行，那说明你现在不是了。”棘刺扬起音调，“下次我就拿着你的照片和监控录像去找门卫和校方，说你擅闯我的宿舍，让你被全校通缉。”

极境对他作揖：“饶了我吧兄弟！”

“说吧，燕鸥小厨房的老板大人，这次来打算怎样谢罪？”谈话间，棘刺不得已接过那两大袋食物，挑出成罐的补品、猫粮、生骨肉套餐、巅峰鹿罐头，蹙起眉心，“这都是你带给Ely的？她吃到五岁都吃不完……夸张了。”

“不，你看看另一个袋子，还有我带给你的午餐——严格来说，是半成品食材。唔……说到如何谢罪嘛，”极境环视着棘刺的家，严格来说是宿舍，它面积不大也是四十平左右，一室一厅，在男人家中算是干净整洁有条理的。倒是没看见那只名为Ely的三色猫，大概正在卧室里睡午觉。“那当然是发挥我的老本行，为你做一顿午饭来赔罪了。我相信你会被美食中蕴藏的浓浓的理解、关怀与爱所感动的。说到这个，人际交往中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关怀与爱了！”。

“我还在想我好像没点你们的餐……那你来得不巧了，该说是晚来了一步。”似乎笑纳了那些猫咪赔罪品的棘刺抱着臂，“如你所见，我已经在吃午饭了。”——那退而求其次，让我“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极境把这话吞进肚里：“我可以看看你的餐桌吗？”

“请便。”

得到准许的厨师便上前，目光打量他桌上拌着酱汁的卷心菜沙拉：“你就吃这个？太可怜了……”

“是的。”

他难以置信：“老兄，你可是伊比利亚人，和我一样！”

对方眸中充满了探究，仿佛在打量着某个无机物：“你怎么知道？”

——是流明告诉我地，通过艾丽妮知道的！他思索一番，决定不出卖自己的“眼线”，于是只说：“我猜的，和老乡之间心有灵犀罢了！”他继续胡诌，“炎国的伊比利亚人不多，这股独特的归属于‘家乡’的气场，我只需靠近就能感知到。”

“话虽如此，炎国的伊比利亚人最近也多起来了，大多都是通过‘人才引进’，我研究室就有一位，和我一样也是去年才来的；还有特招进N大读本科的，我通过社团的后辈也认识几位——家乡，吗？该说传统意义上对伊比利亚人的那些刻板印象，都同我没什么关系。”棘刺叹口气，“说到这个，你居然也是伊比利亚人，那你也是人才引进……？”

极境忙不迭地岔开话题：“总之，美食是伊比利亚人的灵魂所在。对美食的追求，深深地写进了每一位伊比利亚人的血脉里，只要你身体里流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血，骨子里也终究会暗藏着对美食的渴望与鉴赏力。它被层层掩盖在你不拘的生活风格下，现在是时候让我发掘出来了。让你离不开美食——”

——也顺便离不开我吧，他就是有这副自信。再次得到准许后，他拎着半成品食材们进了厨房再环视四周，一尘不染过度了，炊具们也洁净到反光，和它们的主人（至少在面对自己时）流露出的眼神一样，它固然美丽精致，却如同无机质环境培育出的无机质，缺乏一些堪称为“人烟气”的周旋与灵巧。正逢此刻，棘刺打开卧室“喵咪咪喵咪咪”地唤着，成功让身怀六甲的Ely蹲在他的肩头，一人一猫在餐桌前嬉戏玩闹。念及此，极境握紧菜刀的手略显颓唐——比起他对Ely的热度差，至少棘刺对自己没了如自己般“一见钟情”的可能，但成败在此一举，自己一定会撸起袖管亲身为它添上几分热量的。

而无论大小款式，菜刀上的膜全都没揭下来，由此可以猜测他的生活习性：大部分时间在食堂解决口腹之欲，忙于学术和实验错过食堂开餐时就随便糊弄一下，但凭他按照炎国传统本应隆重对待的午餐就只吃卷心菜沙拉，棘刺他一定许久不曾好好吃顿饭了，而自己的存在便能让他吃饱吃好。他打开燕鸥小厨房的包袱，取下今早刚切下的新鲜的最为精华部位的伊比利亚火腿块，以拉小提琴的方式前后娴熟地片肉，满腔耐心与爱意地把肉片得薄薄的、漂漂亮亮的，再精心摆盘配上卷心菜叶（实地取材）、小番茄与成块用来佐餐的哈密瓜。

吃伊比利亚火腿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如他预备的那般配哈密瓜吃，一种是夹法棍，一种是用火枪喷出油来。若论后两种，棘刺的家里找不出一片面包更遑论法棍，也更不用提火枪了，因而当他端着精美的摆盘出现在手握刀叉垂手期盼的棘刺面前时，后者的眼神一亮，期盼中却仍然有着几分探究。“还有几道菜，棘刺八折大客户先生，你先吃这道家乡菜，保证会让你回想起故乡。”他用另只手揉一把Ely的脑壳，三色杯的小猫咪在他掌心里呼噜呼噜，他这般笼络的举止被棘刺打断，他抱回了自家的猫，眼神里满是警惕。

“嗨，哥们，不要这样，怪伤我心的。”极境摊开双手无奈地笑，转身回厨房不打扰父女的亲昵，取下挂在旁侧的平底锅准备做伊比利亚海鲜饭。先将鸡腿去骨，加盐和黑胡椒腌制片刻，再将红灯笼椒、洋葱和番茄切成丁，在平底锅中加入热油，放入虾头翻炒至变色——滋滋的油声中，他听见来自身后窸窣的响动，余光里棘刺抱着臂倚着冰箱，不知在旁看了多久。

“你不陪你的Ely了？”

棘刺答非所问：“火腿很好吃，尤其是搭配哈密瓜。”

“这其实是炎式吃法，正宗吃法是配法棍。”

“你做这行多久了？”

“你指什么？”

“厨师。”

“燕鸥小厨房是去年秋天才开业的，但是若论做饭，我从小就下厨，已经上手了二十多个年头了。”

棘刺点点头，继续不做声地看他煎鸡腿肉。他这副模样像个监工，又像个甩手掌柜般的丈夫——至少在极境看来，他绝对不是想通过看几眼学到什么，而是对自己这个人燃起了一丝名为好感的兴趣，既如此便是自己的大胜利。单人份的伊比利亚海鲜饭端上桌，明显没被卷心菜沙拉填饱肚皮的棘刺大快朵颐起来，虽说如此但他吃相不徐不疾，简直文雅得像个姑娘。极境在旁静候着——食客眸中迸射出的，能称之为“人间烟火”的光芒，对于一位厨师而言是最大限度的褒奖。他的心随着棘刺咀嚼的频率汩汩地悸动着，直到这份光芒虽迟但到。品尝完一口的棘刺眼神亮了起来，给出了中肯的评价：“很好吃。是我小时候的味道。”他闭上眼，“像极了很早之前，我家还没……我还没被教会学校收留时，我母亲为我做的饭，那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爱恋、追忆、思乡，美食的神奇功效之一便是能勾起人的百转柔肠，它足够温热、足够笃定、足够打破所谓的“心之壁垒”，使得温热的血流打通了两颗心之间盘根错节的狭路，滋润了干涸的河道，让荒芜的土壤也绽放出花儿来。烹饪蕴含着爱，爱能打动人心，这便是好厨师的标准。至少过了这一关，饱经鼓舞的极境近乎蹦跳着回了厨房，不顾多时便端出燕鸥小食堂的主打菜——入乡随俗的炎式口味燕鸥黑椒肥牛盖饭。因为是半成品加热，所以做得快了些，在捏成燕鸥形状的饭团上，更要恶趣味地用海苔条和辣椒丝加以点缀，使得它像极了自己，或是棘刺的那只Ely。

“我吃不完这么多的。”海鲜饭吃到一半，棘刺对着燕鸥盖饭犯了难。

“兄弟，别忘了，光顾着给你准备，我也还没吃饭呐。”他拆开一套燕鸥小厨房出品的公筷，再从包袱中拿出自带的碗筷。棘刺斜睨了一眼，说“你准备真齐全”，而只有极境知晓自从自己患上矿石病以来，一切应对避讳的举措都已然习惯成自然。棘刺捏起公筷，对着那只圆胖而面容愁苦的燕鸥饭团比划比划，极境见他纠结了片刻，最终夹起了那根辣椒丝放入盘中，让极境如同被握紧、再被褫夺了命根子般一抖。

“我比较喜欢吃辣椒。”棘刺如是解释道。

“哈哈，毕竟在C城待惯了吧？”

“可能？”

虽然统共做了两人份的饭，棘刺也给他留了一半的火腿，但在棘刺提醒他之前，极境却只托着腮看他吃——只是看着恋慕之人吃饭，自己身心也会漫溢着饱腹感。而不知是否为错觉，至少从眸中热度的增加来看，吃到自己做的饭后的棘刺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自己偷偷撸一撸Ely也视若无睹了。他早先看过一部东国出品的运动番，其间的主人公被誉为“水上华佗”，等量代换，那自己就可谓是“厨房华佗”了吧，专治各种不服。极境轻松地心想：以自己在食物中饱含的热情，就算是钢筋混凝土也能给他焐热了。

“对了，”棘刺放下筷子，“我只知道你名字中的音节和Ely重合，还不知道你具体叫什么。”

“叫我极境！炎国话里的意思是‘极地与绝境’，维多利亚语里的意思是‘极乐世界’，”极境露出一个标准的大帅哥微笑，“伊比利亚之风，荒野孤行客，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帅哥！”

“好的，”棘刺神情复杂而难以言喻，“Ely……极境。”

“哎！”被唤了名字的人忙不迭地递去燕鸥小厨房的宣传单，学着一些快餐店的方法制成，能够裁剪成小块，对应了不同的菜品的特价，“可以剪成片片拿着来消费，还可以集点。对了，”他再次双手递过写有“棘刺八折大客户专供”的名片，“棘刺八折大客户先生，不仅是炎の刃宠物医院，你来燕鸥小食堂消费，无论哪种菜品均可享受八折哦！就连炎客医生都只能享受八八折，可不要告诉他，这是你的殊荣！就凭，就凭……”

——就凭你女儿怀了我极境家的种，他想起流明与安洁莉娜的叮嘱“千万不要雷区蹦迪了”，只得把这句俏皮话吞进肚里。棘刺幽幽道：“是了，炎客医生都告诉我了，你啊，对谁都这样，这生意还做得下去吗？……还有，叫我棘刺就好，不要叫什么‘八折大客户’了。”

“好，好，”他受宠若惊，“……棘刺？”

——棘刺，棘刺，唇舌开合，如同学生时代偷偷在心中重复恋慕之人的名字，正着念又反着念。余下全程，极境红着脸埋头扒饭，棘刺留他在旁观摩自己给Ely洗澡，他仍然神游天外。直到棘刺在婴儿澡盆里放好温水，把小白猫放进去时，极境才如梦初醒：“等下，兄弟，怀孕的猫可以洗澡吗？我记得是不能吧？”

“理论上是尽量避免，但，”棘刺撩起一捧热水缓缓地淋在Ely胸前成撮的白毛上，“只要猫咪不反抗不打斗就好，刚好Ely性格是十分温顺的那一款。以及——”他看向极境，眼里写满埋怨，“Ely之前有一个月寄养在同学家里没洗过澡了，再不洗就臭了，再加上是意外怀孕——”

一句噎得极境说不出话来，便只得在棘刺身旁蹲下身体，看被淋上热水的Ely侧过脸伸出软舌去舔棘刺的掌心，不舔出主人脸上的笑意不罢休似的——明明棘刺的手法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能这就是别人家的女儿，名副其实的贴心小棉袄，所以怎么会有小猫生来就喜欢洗澡的？！念想到自家的Thorns每次洗澡都像杀猪一样嚎，在他手中来回挣扎溅得水花四溢，扒拉着澡盆边缘往上攀，每每给他洗个澡等于给自己冲了个凉，便不由得感叹人比人气死人，一山更比一山高。

抹上沐浴露过一遍水，为Ely涂上护毛素，再均匀揉搓。极境认出她用的洗护用品都是某个名牌价格不菲的新款，价格是架子上朴素的人用沐浴露洗发水的十倍不止。真是的，他那么不爱打理自己，却那样珍视猫，或者说是女儿，极境便心情复杂地作壁上观，更是满怀艳羡地看棘刺完全不需他人协助便顺利地给Ely吹风再放进烘干箱，连备好的猫条都不曾派上用场。“梳毛也是有讲究的。我看你家的猫擀毡很严重，平时就跟几个月不曾洗澡的Ely差不多。”棘刺怀抱着吃着猫条的Ely（“放着也是浪费了”，极境如是说着在旁边给它喂，否则他心理就太不平衡了）为他做着演示，仿佛怀揣着真要教会他的气势：

“这些都还是炎客医生教我的：对于缠结严重的猫，应该用这种梳子，或钢丝刷子顺着毛的生长方向，从毛尖开始梳理，再梳到毛根部，一点一点进行。不能用力梳拉，会疼到它或把毛拔掉。如果擀毡太严重了，就用剪刀顺着毛根的方向将毡片剪开再梳理，如果还是梳不开就只能剪掉……嘶，这里已经梳不开了，极境，你帮我捏住这里，我拿剪刀。”喂着Ely猫条的极境便腾出只手来捏住Ely的带毡部，他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棘刺的手腕处。在本应是微小的撞击下，对方却抖了一抖差点没握紧剪刀。

微小的肢体接触让两人都失语了片刻——你为什么在抖呢？你也词不达意、言不由衷了？在我们共据的狭小的这一隅，你的心莫非也与我等同地，在狂乱地跳动吗？他仰头看向座椅上的棘刺，目光写满征询，不从他眸中挖掘出些潜藏的什么不罢休似的。而这一刻，蹲在地上的极境脑海中闪回起很多场景，如此种种是他发誓“封心锁爱”的每个瞬间——他身为感染者的简历被信手一丢天女散花，再由他灰溜溜地俯身捡起，领带边缘被地上的尘埃染脏；他耳朵里塞着耳机，连人带摩托像个特务似的躲在厢式货车里由乡间小路前往C城，沿途的颠簸揉碎了月光，斩断了连绵不绝的故乡歌谣；他写满对同性友人情愫的日记本被盛怒的父亲撕碎，在十八岁的圣诞节被家里扫地出门……人脑的潜能无限大，而现下的他是最为毫无防备的，便任由精神图景被对方侵入，每个微小的起伏由生来最为上佳的阿戈尔狩猎者捕捉，乃止历历在目。于是他看见，被自己任由目睹了一切的棘刺张了张口，又闭上。良久，他笃定地、干脆地、平静地：

“没什么，先忘了吧，极境。”

4.
距离极境第一次上门给棘刺做饭过了一周左右，随着六月的起始一并到来的便是C城的旅游旺季。这座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城市向来被誉为炎国的美食之都，出名的美食有小〇虾、美蛙〇头，〇豆腐与某网红奶茶等。想方设法在C城落脚后，这些享誉泰拉的代表性美食他只有幸品尝过两次，一次是远房表哥乌有请客，一次是被安洁莉娜拖去参加同学聚会（并在她的前男友与他的现女友面前扮演她的现男友，显得她不至于太落魄）。像棘刺这种能吃辣且爱吃辣的伊比利亚人只是少数，和大部分老乡同样，极境向来吃不了太辣，配着酸奶整个消化系统上面下面还是一并痛得要死，因而说来惭愧，这些美食他都品尝不出具体美味在何处，可谓是无福消受了。

“还是极境先生懂我，在N大食堂，就连米饭都是辣的。”

清晨九点，燕鸥小厨房的收银台前，安洁莉娜和极境为流明打点着行装。随着C城旅游旺季的到来，N大各社团中的本科生被C城征用作志愿者。大学城本就位于某个知名的旅游景点内部，每逢旅游旺季，游客（尤其是夕阳红旅行团）络绎不绝，这些学生志愿者便戴起统一的印有校徽的帽子，负责景点与街区的路线引导、景点介绍、交通维护等工作。尤其是最后一项，也是流明与艾丽妮两位优等生的职责所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代表着N大的形象，且有电视台联系校方预约了摄影与采访，因而他百年难逢地找到安洁莉娜，恳请她给他化个淡妆，遮一下雀斑和新长出的痘。

“其实乔迪大可以去拜托艾丽妮的？刚好也是个接近她的机会，我觉得若是处于暧昧期的男生对女孩子提出这种要求，女孩子想必不会拒绝的。”

收银台上垫着纸巾，安洁莉娜的化妆盒大敞，化妆刷粉饼盒等零散地排列其上。老父亲般的极境抱着臂在旁观摩：“长了青春痘，说明你还在青春期——真好啊，可恶的年轻人？”

“不，我已经十九岁了，严格意义上已经处于青春晚期了……可能要怪就怪N大食堂的重油重辣。还有，”流明的面颊红了起来，不知是否是腮红上重了，“去拜托艾丽妮也不是不行，但一想到和她的脸会离得像现在与安洁莉娜这样近……尤其对方还是女孩子的话，我就……”

——应该是“尤其对方还是我心向往之的女孩子”比较妥当吧，极境在心中替他补全。“什么，乔迪莫非是不把我当女孩子吗！”安洁莉娜双手叉腰，“难得我好心帮你，真挫败啊~该说乔迪这算什么，‘见色忘友’？”话虽如此，她为流明化妆的手一刻不曾停——他颊侧的小雀斑旁冒出来一颗痘，可能也是被迫吃辣吃出来的，须得一并用遮瑕笔给它遮住了。

“在三角区，无论多痛多痒都不能挠哦，乔迪。留疤还算轻的，感染到脑部那就糟糕了。”

临走前，伴着“把电视台的人都当萝卜白菜”之类聊胜于无的勉励，安洁莉娜拍肩叮嘱他。流明点头表示谨遵安洁莉娜教诲，嘴唇与双腿却照旧因为紧张而发抖。总之好说歹说把流明送出了门，开餐时间前的燕鸥小厨房唯余安洁莉娜、极境与绝育后性情温顺不少的Thorns，二人一猫。深渊般的黑猫一跃而上空调顶端，居高临下地环视他的领地。收起化妆盒前，沃尔珀女孩便伸个懒腰，任日光流淌在她窈窕的身段上，更是无意中向他袒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细腰。虽然不带其余意味，只凭对美的欣赏，但极境还是礼节性收回了目光，尤其当她腰部的源石结晶折射的光线随着动作刺痛他双眼时，这一避讳之举就更显得审时度势、于心不忍而富有怜惜之情。

当安洁莉娜被查出感染时，她尚且在念高中。矿石病彻彻底底改变了这个女孩的人生轨迹，她终止了学业，决心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地潇洒自在地活。她环游泰拉的步伐一刻不曾止（这倒是同极境的心愿单达成了重合），在燕鸥小厨房只是短暂的落脚。说不清下一段旅途会开始于何时，又会在何时终结于死神的镰刀。回归至眼前，人总是活在当下的，作为燕鸥小厨房的资深员工，她正与老板极境讨论着是否要顺时顺势为菜单添上几道C城特色菜，实现店铺的“转型”；而极境顾虑着自己毕竟是出身伊比利亚的厨师，未必能专精于C城特色菜，还是主打炎式风味伊比利亚菜比较妥当。

而他原本坚定的信念在结识棘刺后未免在转圜。棘刺无辣不欢，这是大前提，而众所周知，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无论是美蛙〇头、 小〇虾、〇豆腐，更甚是网红奶茶，他都有自信能完美复刻，更融入饱满的爱意打造出专对棘刺胃口的，所谓“棘刺先生专属”的美味佳肴来——棘刺，棘刺，他默念，一只手拥住贴来蹭蹭的Thorns（“虽然你能听到我内心的召唤很感动，但很不巧我没在叫你哦”），一只手用指尖笃笃地点着桌面，不知何时起，自己的世界便围绕着这个与Thorns重名的漂亮的阿戈尔男人旋转了，乃至他领地中的花朵、叶片、日光，无不为其翩翩起舞。

这周内棘刺点过两次燕鸥小厨房的外卖，一次送到他家（宿舍）一次送到研究室，每回都逢安洁莉娜不在店里，自己又忙得团团转，便只得拜托流明送餐。或许会让对方由衷地感叹“世界真小”吧，流明也不能长期作为极境派在棘刺身边的“眼线”了。事后，流明专程带着艾丽妮上门拜访了棘刺，也终于得偿所愿地撸到了他家的Ely，还拍了照发朋友圈。棘刺的乖女儿当真是格外亲人，即便是怀有身孕母性暴涨的时刻也并不抵触外人的亲近，可以说是猫德昌盛了。

“极境‘先生’，还在想那位和Thorns重名的先生吗？”安洁莉娜故作娇嗔地用着敬语，从后猛地捂住他的双眼，胸部紧紧贴在他背上，“现在于黑暗中浮现在你眼前的形象，除了棘刺先生还有别人吗？”

“当然没有~”

“诶——上班时间，禁止魂不守舍~”

“上班时间，禁止员工捂老板眼睛。”他假装正色道，偷偷伸出手挠安洁莉娜痒痒。女孩当然明晰他的性取向，即便特殊场合会请又高又帅的极境假扮她男友，但平日里和他称兄（姐？）道妹“没分寸”地打闹惯了，这等（在他们看来算平易的）肢体接触二人谁都不会放在心上。被偷袭的女孩不甘示弱，一手仍紧紧地捂住他双眼，一手背到后面同挠痒痒的那只手争持不下，恨不得全身压在极境身上，搞得后者连连讨饶。

“咳咳——”

蓦地，一个冷峻的男声响起。二人一愣，安洁莉娜猛地从极境身上跳开，像自习课和好闺蜜嬉闹被班主任抓包的学生般讪讪地双手背后；极境睁开眼，好巧不巧地见到棘刺拎着个包袱站在眼前，神情难以言喻——

“真是有冲击力的画面啊，是我来得不巧了，打扰到你们了。”

“啊，是棘刺先生！”见极境僵在原地，“罪魁祸首”安洁莉娜先一步上前打着圆场，“上一次您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安心院安洁莉娜，叫我安洁莉娜就好。”

“好的，安心院小姐。”棘刺斜睨着她，“你长得不像东国人。”

——她是东国叙拉古混血。终于反应过来的极境在旁悄声道，却感到似乎不是该自己说话的场合——不对，作为一场误会的中心，此时不解释更待何时！于是他倏地站起，架势倒把对面的棘刺吓了一跳：“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开始听或开始看的但是事实真的不像你想象得那样首先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其次我用我的性别和性向起誓我和安洁莉娜之间是清白的我不喜欢自己被人误会尤其是被你所以千万不要对我加之以一些奇怪的误会拜托了——！”

他一口气说完不带停的，言罢，极境直勾勾地盯着棘刺的眼睛以表诚恳。后者别开视线，叹了口气，向他递来手中的包袱：“你上次把燕鸥小厨房的公共碗筷带来了……忘记拿走了，我以为你要用，毕竟是公家东西。我把它洗干净了，又用食堂的紫外线消毒机消毒了一下，专程来一趟送给你。”

极境讪讪地接过包袱。若不是棘刺送来，他还没注意到燕鸥小厨房少了一套碗筷。他心中生疑：既然流明去送了两次餐，棘刺大可以拜托流明送来，不必专程上门一趟。而棘刺看了安洁莉娜一眼，后者体贴地进了后厨，不大的领域内便只剩相对而立的两人。

“我在想，”棘刺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两次你没有来？老板屈尊纡贵送餐上门，只是那一次的‘逢场作戏’吗？”

——什么“逢场作戏”，他想到哪里去了！极境汗如雨下，今时今日再解释“自己实在太忙”也总会显得虚假。于是他迂回地开口：“兄弟，给你送去的饭都是经过我之手，内容都是一样的。口味也好，饱含的感情也好……”

“不一样。”

棘刺看着他，鎏金的瞳眸美丽得一如既往，现下却蕴着汩汩的热量。那是征询（他眼中总逃不开这种感觉）与恳切相杂糅的情愫，甚至能容他看出几分被弃置雨中湿漉漉的小猫的模样（这可太罕见了）……好吧，极境承认，自己既想接近他的同时又想躲着他，并非是出于什么欲擒故纵的恶劣心思，而是源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极限拉扯——既想接近，又想逃离，这种矛盾与二象性或许才是爱的真谛吧。

见他始终不回复，棘刺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儿，而后转身离去了。余下的整天以及之后的两三天，极境比起那天更为魂不守舍。他摩挲着手机，打量着棘刺的一颗卡通海胆的微信头像，点进他三天可见的晒猫的朋友圈又退出。极境总想和他解释些什么，却又恐怕越描越黑，更是自己都理不清缘由，搞不懂自己的所思所想了。

——不行，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如若他们的关系停滞在这一步的话，先前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了。在几天后一个多云天的傍晚，他伏在收银台上视死如归地准备点进与棘刺的对话框，没曾想手一抖——

【伊比利亚之风】拍了拍【Thorns】

——（伊比利亚粗口），糟了，怎么撤回来着？！短短的十秒间，他在内心把微信这个“拍一拍”功能从头骂到尾，不待他打开浏览器搜怎么撤回，那畔就迅速回复：

Thorns：？

Thorns：有事吗？

伊比利亚之风：……好吧，要说有事，那也没有；要说没事，那也有事。

伊比利亚之风：兄弟，我希望你现在位于一个比较安静的能够思考的地方，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听我说……

Thorns：我在路上，有急事。

Thorns：之后再说吧。

两句话把他给哽回。极境自讨了个没趣，万千思绪在心中郁结成一团，趁四周没人，他猛踹了一脚半人高的燕鸥玩偶来排解，圆胖的玩偶被踢得左摇右摆，像个不倒翁。正当他背对着门口双手叉腰泄愤时，笃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是流明气喘吁吁地回到燕鸥小厨房，大汗淋漓地趴在吧台上。他的鬓发乱作一团，竖起的呆毛也东倒西歪地散开了，神情无措而痛苦（自极境认识流明来，对方也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而他还不曾见到流明会对什么流露出这般恐怖的神情），却哑着嗓子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艾丽妮……艾丽妮她……！”

极境赶忙回身给他倒杯水，闻见动静的安洁莉娜从后厨跑出抚着流明的背，接过水哄着他喝下：“艾丽妮她怎么了？缓一缓，告诉我们吧？”

流明上气不接下气，尾音带着哭腔：“他们说……他们说艾丽妮出车祸了！在N大图书馆门前维护交通的时候。我没有在场，但据他们说伤得很重，我……”

极境面容蓦地严肃：“她在哪里？”现在正是年轻的一方需要自己的时候，须得拿出身为长者的可靠来，自己方才那些纠缠不清的小心思须得靠边站。

“我，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她已经被他们先送到校医院……”流明低下头，再抬起头，金眸里充盈着泪水，“极境先生，安洁莉娜，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今的局面我帮不上任何忙，连一句安慰自己、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如果那时我在她身边保护了她的话，一切糟糕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因此我不敢去看她，懦弱带来的负罪感快要把我压垮了。明明我是学护理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像个骑士一样时刻守护在侧的， 现在却沦落到只能哭着回来找你们，我……”

即便有着成年人的体格，每逢一些特殊时刻例如此时，流明都会让极境深谙“他还只是个孩子”。见状，极境的声音冷峻了几分：“先冷静下来，先不要哭！你的泪水和妄自菲薄对现在的局面有害而无益——”他奔向储物间掏出一个备用头盔丢到流明怀里，攥紧了预备用的存折，大步流星走向门前停着的摩托车，“不要慌，包在我身上。坐到后座上来，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安洁莉娜追出门外：“我也要去！”

“快到晚上的开餐时间了，安洁莉娜就留下看店，拜托了。”极境朝她敬了个礼，再帅气十足地微笑，“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联系你——毕竟我可是燕鸥小厨房唯一的顶梁柱嘛。”

从燕鸥小厨房开摩托到N大校医院不过十分钟，被吓坏了的流明全程伏在他背后啜泣不止。极境深知流明并非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温室花朵，他出身于伊比利亚的偏远小镇，自幼父母双亡，由格兰法洛的镇长蒂亚戈抚养，在人生的前十八年吃尽了苦，也养成了坚韧不拔的性子。蒂亚戈临终前辗转打听到在炎国的极境，把流明托付给了他，一年多的相处来自然生出了些感情，对待他如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外人眼中，他品学兼优自力更生拿奖学金与助学金抵了学费，待人接物和蔼可亲。而唯有在极境与安洁莉娜面前，他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能有这样能悉心倾听满怀包容的“家人”，也算是由衷的幸事，极境心想，或许正因为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他才会为了成为流明的“家人”而不懈努力——正因为自己受过伤，所以才会更悉心呵护别人，大致就是这个道理吧。

当他们赶到校医院时，打听到艾丽妮已经被转送到了市立医院。极境倒吸一口凉气，扶住了站立不稳的流明——已经到了转院的地步，说明她当真伤得不轻。而在翻山越岭抄近路赶往市立医院的路上，身后人整理心情不再啜泣，泪痕更是让风吹干了：“极境先生，我已经下定了决心，面对艾丽妮时不再流泪。要展现出身为成年男性阿戈尔的可靠一面……虽然总是艾丽妮在指引我、教导我，但毕竟我可是允诺过，我的肩膀、胸膛和臂弯都为她所有，我……”

“天呢，你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啊。”

极境心不在焉地应答——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免不了要知会棘刺一声。而念及棘刺，他的心情又兀自复杂起来。摩托车停在市立医院门前，极境与流明奔向前台打听，得知已有几位阿戈尔人为艾丽妮垫付了医药费。在护士的指引下，他二人足步匆匆地赶往急诊室，兀自揣度着进门后入目的会是何等惨烈的情状——事实是还没进门前，他们便已听到了内里传来的欢笑声。极境与流明面面相觑，再抬头看看“急诊室”的牌匾，确认无误便抬手叩门。

“请进——诶，是艾丽妮的‘小男友’来啦。”

两位生着紫色短发的阿戈尔女性迎上来开门。流明顾不上同她们问好，也顾不上期期艾艾着辩驳什么，便一个闪身便快步走向床上的艾丽妮——银发的黎博利女孩比照片上看起来还更娇小玲珑，面色苍白坐在病床上的模样楚楚可怜得紧——等下，极境揉了揉眼，她居然是坐在病床上，那她是伤在……他目光跳过匍匐在病床旁的流明向下逡巡，这才注意到艾丽妮包着纱布的右脚大脚趾——

“抱歉，让你们担心啦……原本没有多大的事情，却被误传得那样离谱，搞得这样大阵仗。”艾丽妮的声音满怀歉意，“不过是被高中生的自行车撞倒了、轧了脚，碎了一个脚趾盖而已，害得这样多人上班时间百忙中来探望，我当真蛮过意不去的……”

“病人还说这些话……！”罔顾了方才一路上的宣誓，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孩后，流明的声音又一次蘸满了泪水，“脚趾盖碎了，听起来就很疼，艾丽妮，你是不是很疼……”

“喂，喂，乔迪，你是学护理的，该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该懂得‘心理暗示’的效果吧？”若非流明的话语太过离谱，极境是不会忍不住坏掉他二人所在的大好气氛的。他好气又好笑，只得替他同在场的大人们打照面——等下，他再次揉揉眼，侧身对着他的，坐在窗边的黑发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棘刺。正与一位银发阿戈尔女性相谈甚欢的棘刺只抬眼一瞥，同他对视后不动声色地提起了唇角，就以此来表示“欢迎”了。留意到他的视线，银发阿戈尔女性倾身站起，对他颔首：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温蒂，N大化工制药博士在读；病床上的小艾丽妮自然不用说；这位是安哲拉，N大凝聚态物理学博士在读；这位是絮雨，N大临床医学博士在读，艾丽妮转院也是通过了她的关系，因为她无论如何放心不下嘛。我们都是伊比利亚人，平日里都认识，是很好的朋友。说到这位——”

比起隔着电话，她的声音少了几分有气无力。或许这就是棘刺所说的，位于C城人才引进的一批伊比利亚博士吧，极境心想。他同安哲拉与絮雨依次握了手，转向旁侧的温蒂与棘刺，温蒂看向棘刺，棘刺也没什么波澜地看向她——我们是认识的，极境很想说这句话，而在众多的“引渡人才”面前他未免自惭形秽起来，开口竟成了一件有心也无力的事情。于是他见温蒂捋一捋长发，继而开口：“和我说话的那位是棘刺，他呀，不太擅长人际交往，你看他闷声不作响儿的，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话才会多起来——从高中年代起，他在人际交往上的很多事就都要由我来代劳。”

“……我们认识的。还有，温蒂小姐，我想我也单方面认识你。”

“其实我也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漂亮的银发阿戈尔思忖着，而后抬头，“你莫非是那个……饭店老板？”

“没错。燕鸥小厨房，极境。”

“啊呀，幸会幸会，棘刺也经常在研究室里说到你。”

极境挤出一个微笑来，见到对方似乎没有同他握手的意思，便讪讪地放下手来。“温蒂洁癖很严重，是不会随意同生人握手的。”在旁作壁上观的棘刺终于开了口，极境点头表示晓得了。他上下打量着这位与棘刺彼此代言、互相是“自己人”的温蒂小姐，这位棘刺的多年好友兼旧相识，声音婉转温柔，人更是惹眼出挑的美女。她穿着一身巴〇莉的时装，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眼波流转满盈风情，就连那个打量万物均如无机物的棘刺，看她的眼神未免也添了几分别样。

……多般配啊，天造地设的一对，极境心想：无论是种族、学识、样貌（他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或许出身不相配但出身是最不重要的了。而极境不愧是极境，在如此纠结的心情状态下还有闲暇加了在场每一位的好友，再把他们通通拉进C城伊比利亚老乡群里（包括棘刺）：“大家都在外地不容易，有事互相帮持嘛”。做这事时，棘刺全程对他视若无睹，只别开脸去同温蒂交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洁莉娜的事情在一报还一报——当真这样就好了。如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他俩比在互诉衷肠的流明与艾丽妮还更像“年轻人”吧。

就怕不是因为这个，极境在心里苦笑，棘刺看起来就没有这等闲情逸致玩些欲擒故纵的情趣，更甚是托人搞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对于温蒂的仰仗与依赖完全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而多谢了温蒂的存在，极境总算搞清了这些天来自己念想的犹豫与转圜了——

他听过一句话叫做，爱就是放手还他自由。作为正常人，棘刺本应有资格享受世俗意义上正常的、幸福的人生，譬如和温蒂步入婚姻的殿堂，生一窝漂亮的小阿戈尔。而不是和一个黎博利男人鬼混在一起，尤其还是个身患矿石病没几天活头会沦为一滩结晶的男人。不是他不敢放眼未来，而是能遇见到的未来也太过于悲惨——他都能想到一个拄着拐杖的阿戈尔老头孑然一身，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的景象了，那也太过于凄惨了。正因为爱他，所以他审时度势后才决心退让……吧。

——可是，可是，自己真的甘心于所谓的“退让”吗？眼见他鎏金的瞳眸间因自己、只因自己正熊熊燃起火苗，却硬要前功尽弃，将它硬生生地扼灭吗？余光里温蒂的唇瓣不住地开合，像还在说些个什么，而一阵晚风掠过，打破了凝滞的晚霞，它簌簌地落满了那双鎏金的瞳眸里，在其间争斗、蔓延，溺水一般挥动着臂膀——[1]

而至于为什么这幕景象能让极境领略到，究其原因是他们终究四目相对了。托着腮的棘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状若无意地把视线转向了他，把网撒向那拍击忧伤的大海之眼的汪洋。他的目光像蔓生植物紧缠他的双臂、紧缚他的魂魄；他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万千霞光，让鸟儿深深地渴望往那里迁徙，是因其间映出了他记忆深处的天空、阡陌、平静的水塘。[2]

TBC.

[1] 化用自聂鲁达《倚身薄暮》，有改动

[2] 化用自聂鲁达《我记得你去年秋天》，有改动

5．
一行人走出医院大门，天色已然渐暗，在西南方橙红绛紫的天幕上熠耀的，是难得一睹的长庚星。它在云翳上忽闪忽闪地眨眼睛，极境却并没有停下一睹的兴致。眼见紧跟在搀扶着踩着拖鞋的艾丽妮的两位女性身后，像个骑士般地与温蒂并肩而行的棘刺拿出手机仰头拍摄，心事重重的极境只与恋恋不舍三步一回头的流明走向与伊比利亚博士们反方向的非机动车停车处。

——兄弟，仅限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他很想这么对流明说，却找不到什么理由。对方的心上人被阿戈尔老乡们体贴入微地架走了，准备开车将她送回N大的宿舍，便只剩下一对“难兄难弟”骑着同一辆摩托回到燕鸥小厨房。把钥匙插入锁孔，极境却不急着跨上车。他摩挲着车把：“乔迪，上一次你去送餐到棘刺的工位……啊，他的研究室里，对吗？”

“是的，极境先生。”

他声音苦涩：“那你也见到那位温蒂小姐了。”

“嗯，见到了。”仿佛故意试探他般，流明单刀直入，“她和棘刺先生关系很好呢。”

“她……”极境顿了顿，话锋一转，“她确实又漂亮、又有气质、又有气场，你说对吧？就连棘刺那个木头，看她的眼神都很不一样——即便是我这个gay佬，也觉得，啊，真是不错的女孩子……”

“极境先生，很在意她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了，”流明站定，抬头看向他，“极境先生是很在意棘刺先生了。”

“……”

“往常都是极境先生对我围追堵截地问个不休，现在怎么感觉身份互换了。”流明接过头盔，却并不着急戴上，他目光巡视着前方不知何故留在原处讨论着什么的艾丽妮与博士生前辈们一行人，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连你都能这么说了，那他们当真是不简单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我看未必哦。”

“乔迪，你也学坏了，”极境跨上摩托拍拍后座，“会打谜语、会说俏皮话了。”

“是吗？若是当真如此，那都是极境先生教导有方。”

——这孩子啊，自从在恋心上开了窍就真不一样了，极境腹诽道。而不待他二人戴上头盔，脱离了大部队的棘刺便朝他们信步走来，再站定在两米开外，背朝着一场盛大的夕阳唯独看向他。

“兄弟，你怎么过来了？”他感到自己语气里的酸意要突破天际了，“没和温蒂小姐在一起吗？”

棘刺解释道：“温蒂的车坐不下那么多人，而且我想我的位子有更适合的人。”

——怎么，她的副驾除了你外还有谁更适合吗？极境张了张口，又吞回肚里。而闻言，流明立刻从后座上溜了下来。于是三人互相给彼此使眼色，棘刺对流明，流明对极境，极境对棘刺。极境从不是不会读空气的，他知晓眼下的局面无非是棘刺想让流明去温蒂的车上陪艾丽妮，或许可能想来和自己接续白天没进行的“谈谈”；如此正中流明的下怀——流明既想去陪艾丽妮，又想给棘刺与极境创设二人世界。

所以呢？极境苦笑，不过是让喜欢的人坐上自己的摩托后座，多么传统又多么罗曼蒂克。现下两位打着如意算盘的金眸阿戈尔齐刷刷地向他投来，具有主导权与决定权的一方审时度势一番，终究决定比起迎来与棘刺关系的突破性进展，还是将这个机会拱手让给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他望向朝他们驶来的温蒂的小轿车，终于开了口：“艾丽妮的脚受伤了，不能那么挤——乔迪，我的摩托，你会开的吧？”

“接近他”与“躲着他”的拉锯，终究是后者战胜了前者。他不由分说地把摩托让给了流明与艾丽妮，让棘刺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重回温蒂的副驾（自己也算是促成两桩好事了，极境硬是心想）。在燕鸥小厨房的员工群里远程指挥流明与安洁莉娜开餐、收餐、闭店等一系列事宜，极境慢慢地步行回家，自知又一次成功躲过了二人世界中可能会有的难言与尴尬。

正逢晚间，游客熙熙攘攘地下山了，他从山脚下的市立医院出发，挤入如织的游人和放学的高中生间，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被人潮拥裹着慢慢前行。烤鱿鱼和香肠的香气扑鼻，却不曾勾出他的饥饿来，极境打量着挤满游客与学生的街边小店，肖想着燕鸥小厨房里忙碌的情状——他今天没带Thorns来店里，因而不用再原路返回一趟。也多亏了Thorns比起Ely没那般粘人，偶尔也给主人以充分享受个人世界的自由。

极境在红绿灯前站定，又踏上了一条许久不曾回顾的路，是他还没在大学城做生意时常会忙里偷闲逛逛的小径，它的入口平日里掩藏在树丛间，直通向N大供给音体美等学生的南部宿舍区的大学城南端。这条仅供“熟客”游览的小径不是游人回酒店、学生归家的必经之路，行人寥寥，挂着“N大文创”牌匾的小店在寂静中安睡，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有飞蛾在起舞。婆娑的树影下筛落的灯火有如枯黄的蝶翼，再被他的步伐窸窣地踏碎了。半小时有余，极境终于满怀心事地走与大部队会合的路口，眼前这才豁然开朗，人烟气与喧闹潮水般地涌上了他，携来一股重回光明人间的实感——

天桥下人头攒动，歌声与吉他旋律搭乘晚风流入他的耳膜。地面上、台阶上，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旁侧摆着为友人们占据最佳观景位席的网红奶茶杯，一并鼓着掌，高嚷着“再来一首”。这幕当地人视若无睹（或许还会心生厌烦），唯有游人与大学生眼中才会跃动而鲜活的风景令极境不错眼地看了许久——的确，自从他正式落脚为生计奔忙时，大多时刻再无闲暇顾及这些。能在这里享受一场免费演唱会，于身于心是“闲散之人”的特权。总之，名为极境的三十岁男人也学着学生们打开手机电筒，随着浪潮般的灯光一并挥手，这一举动让他感到自己也年轻了几分。

说来好笑，会让他极重视家族声誉的父亲大为光火的是，在极境十五年前的心愿list上，仅次于“徒步环游泰拉”的，就是“当个咖啡厅驻唱或流浪艺人”。矿石病真的改变了太多啊……十五岁的自己所期盼的人生，定然不会是现今这般庸碌且乏味（也还好吧）。离开带滚轮的音响所承载的移动的演唱会，极境的注意力被旁侧门可罗雀的某网红奶茶店所招揽去。这家网红奶茶遍布C城，却仅在炎国的几所城市连锁，因而成了游人打卡的首选地——居然只有两人排队，太鲜见了，这说什么也得来上一杯。他走上前点单，收银小妹殷勤地：“您看下这款新品，第二杯半价哦。”

“不，我不需要第二杯。”

“诶，真的吗？”小妹狡黠地眨眨眼，“像您这样出挑的大帅哥，真的没有伴吗？”

极境汗如雨下：这种推销话术当真是太上乘了，上乘到令人火大。“哈哈，说得没错，我这么帅的大帅哥怎么会没有伴呢？”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终究硬着头皮买下了半价的第二杯。光速喝下一杯后（这样拎着多余的那杯才不显得可怜），过度的回甘泛上喉咙，他拎着它转身走进步行街，一个突兀的念头在心中浮现：若是棘刺在身边的话，它一定会物尽其用而不多余吧。

——自己可以装作是想占便宜，“才不是特地给你买的”……向来和这种傲娇表现没什么关系的极境犯了难，同样的情况，比起傲娇，一定会是“没错，就是特意为你买的，所以你勉为其难也好，一定要收下本帅哥的好意！”才更符合自己吧。他随机走进一家网红礼品店——说是随机，因为这类店铺除了名字不同，其余基本大差不差，装潢精致罗列缜密，却大多时候禁止拍照（据说是怕同行学去），不知道是如何建立名声的。像世纪初的偶像剧里的老旧桥段，他留意到墙上的一枚四叶草挂饰。不过就是“祝心爱之人好运”之类旖旎的小女生心思，极境相信自己会不落俗套……大概吧。

整面墙挂满的小挂件都印着一些花花草草，他视线下循想找到类似于海胆的，注意力意外地被一枚玫瑰胸针吸引去——它造型独特而别致，让人说不清是含苞待放还是濒临枯萎，或称是正处于这两个状态的分界点，这种混沌不清的美才最为迷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这种特殊与普世杂糅的美感，极境本能地向它伸出手，他的指尖却与另一人的相撞——那是一只生有厚茧的骨节分明的萨卡兹男人的手。

“极境？”

“啊，是炎客医生！”极境礼节性收回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是爱逛这些年轻人常来的店铺的类型。”他对着取下那枚别致的玫瑰胸针，边凝望边抚摸它的炎客医生滔滔不绝，“毕竟我们都老了嘛。嗨，说到这个，刚刚我还去听了‘街边演唱会’来着，说实话，那位流浪歌手唱功还可以，和年轻时的我不相上下；就是气息不太足，不比曾经的我——”

而炎客显然没心思同他唠家常：“墙的另一面有海胆挂饰，我估计是你想要的。”

“啊……啊，这样！谢谢炎客医生！”极境闻言立刻跳到对面，对那两枚情侣款的海胆胸针爱不释手。两枚海胆正好能拼成一颗心形，被他一齐买下，一枚给绝育后越发乖巧的Thorns（话虽如此，还是主人在用），一枚当然是给或许正乘着温蒂小姐的小轿车在副驾上吹江风的棘刺。他飞速付了帐，让店员将其中一枚用礼品盒与礼品袋装起来，踱步到对着玫瑰胸针沉默的炎客身旁：“刚巧，我这儿有杯第二杯半价还没开封的奶茶，现在热的，待会儿就凉了。炎客医生不介意的话——”

“我不喜欢这家奶茶，太甜，而且营销做过头了。”炎客道。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纸杯，蹙起眉喝了一口，“果然很甜。极境，你喜欢甜口吗？燕鸥小厨房的饭菜，虽然味道不错，但对我来说甜过头了。”

“还好？”

“哦，是因为棘刺吗？”

“不……他爱吃辣，真是罕见的伊比利亚人。”极境汗如雨下，见炎客买下那枚胸针，妥帖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他们各怀心事，并肩走出灯火通明的店铺。仰头，电视塔的微光在山顶幽幽闪灼，活像个宇宙信号的接收器；低头，山脚下拥满人间百态万家灯火，熙来攘往地流进天地的尘埃里。今夜星辉灿烂，落单的两人并肩坐在公交车站牌下的长椅，极境转向口嫌体正直喝着奶茶的人：“炎客医生，你刚刚为什么这么问？”

“我虽然不年轻了，但还不傻。”

“那你的花……”

“只是想到了一位旧相识。”

“原来如此，我猜也是。”

“所有关于玫瑰的东西，都会为她买下来，最后却发现送不出去，只得连枝叶带根茎烂在心里。”

“……”

极境拎着袋子站起身来：“我该走啦，该回家去喂Thorns了……身为父亲当真是不容易啊。”

“请便，”炎客看看腕表，“不早了。”

“嘛啊，对了，有朝一日，我想去看看炎客医生家中的玫瑰展览，可以吗？”

“有机会吧，欢迎你们。”

“‘我们’？”

萨卡兹男人微笑：“还有‘八折大客户’。”

——“你们”与“我们”不同，未来尚且无限大，前路尚且光明敞亮。往后的两日内，极境都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可要抓准机会啊，不要让它白白地从指缝中溜走了。无论是流明、安洁莉娜还是炎客，都无数次地如此叮嘱他，并对他的犹豫与转圜感到惋惜与恨铁不成钢，仿佛将他视作个站在人生岔路口的孩童——这却将将好地激起了黎博利男人骨子里的不羁与逆反心来。

至于流明与艾丽妮，极境还不曾主动打听过借给他摩托车的那夜后的进展。而感情与身体是流通的，一部分堵塞了需要在另一部分抒发与排解。和炎客道别后，极境终于抓住机会近日来第一次抽了闷烟，背着流明与艾丽妮的监督，宣告了他终于戒断失败。当他如同醉酒般（这算什么，“醉烟”吗？）拎着装有海胆挂件的袋子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时，他的摩托早已妥帖地停在楼下了。他疲惫地上楼，插钥匙转动开门，早已守在门口的Thorns扑到他怀里，却冷不防嗅到他身上久违的烟味，于是心疼主人的金瞳黑猫声声哀叫着，长尾绕着他的腿打转，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去洗澡。

动物是通人性的，他向来这么觉得。极境想起流明讲给他听的一件事：他们在校内救助的某只流浪猫为了报恩，不知道如何摸到了艾丽妮的宿舍门口，送上了成排的死老鼠，即便老鼠对黎博利没有威胁（真要说的话猫才有威胁），这也照样把黎博利女孩吓得几天没回过神来。说到这里，极境想起自己还不曾兑现自己对儿子的承诺，Thorns也有两三周不曾见到自己的初恋女友了。于是他终于找到个由头，火速解锁手机点开被他置顶的对话框——

伊比利亚之风：哈喽，今晚怎么吃的饭？

Thorns：和温蒂一起。

伊比利亚之风：吃得好吗？

伊比利亚之风：真羡慕啊……我也想去。

Thorns：你本来也是可以去的，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

Thorns：吃得不好，因为你不在。

伊比利亚之风：？！

伊比利亚之风：老兄，你是需要妈妈喂饭才能吃得香香饱饱的三岁小朋友吗？

Thorns：……

Thorns：你个傻子，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伊比利亚之风：抱歉哦，我知道你想坐我的摩托来着。但我想把唯一的一辆摩托让给乔迪，让他带着艾丽妮兜兜风，这没有做错——毕竟那是我的弟弟。

他答得流畅完美又审慎，如同试卷的标准答案，在此背后，极境的耳羽炸开很久了，顶着张红透的脸，更是像个初中小女生般抱着手机满床翻滚。狭小的一室一厅内，Thorns注意到了极境的异状，跳上了床窝在他手边，用软绵的肉爪摸摸他滚烫的脑门儿，好像在试探他是否发烧了似的。对了，他终于想起正事，于是鼓足勇气：

伊比利亚之风：老兄，方便打电话吗？……虽然乔迪和安洁莉娜都建议我不要雷区蹦迪，但其实，Thorns想Ely了，很想很想，想到饭都吃不香了。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就一下，一下就好。

Thorns：没错，我猜……Ely也很想Thorns了，很想很想，想到满床打滚。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最好是一辈子那么久。

不待极境再次无声尖叫炸开耳羽，棘刺的语音通话便打了过来。他按下绿色的接听键，喂了一声再打开免提把声音开到最大，于是响彻屋内的是咕噜冒泡的声音。“老兄，别告诉我，你在研制什么魔法药水——虽然这就是你的本职工作吧。”说这话时，浮现在他脑内的画面如同莱塔尼亚童话中的景象，棘刺身披巫婆的斗篷手持木棒搅动着缸内沸腾冒泡的紫色液体……“先不论你对我的专业有什么刻板印象，但我在煮面，是红油汤，”而想象的本尊解释道，“今晚没吃饱。”

“啊……你和温蒂小姐二人世界，确实应当绅士一些。”

“你在想什么？”那畔叹笑道，“温蒂请客，我们四个人在在C城唯一的苏式餐馆吃的。饭菜清淡得不得了，但是气氛可真热闹——所以我说，就算把摩托让给了乔迪和艾丽妮，你也应该跟我们一起，把气氛炒得再热烈些，你分明最喜欢热热闹闹的场合了。”

——我当真能融入你们一群博士之间吗？极境对他的说法存疑，而听到棘刺的声音，反应过来的Thorns凑近手机喵喵大叫起来，似乎在质问自己的岳父为何要“棒打鸳鸯”。“好了好了，Thorns，我这就替你去问——棘刺，Ely呢？如我刚才所言，这小子想你家Ely想得不得了，要是下一秒听不见她的声音就恨不得生吃了手机似的。我说啊，你也不要那么严苛了，让Ely听一听她老公的声音，对她养胎也有利，可别思念成疾了。”

“在我肩上站着呢——Ely，回一下孩子他爹，那个臭小子的话吧？”

极境屏息凝神，下一秒，果真听到娇滴滴而甜美的小母猫的喵喵声响起来。这畔的Thorns大喜过望，回应的声音也夹了起来，拿圆圆的脸盘子去蹭手机。一时间房间里不同频次的喵喵声形成了混响，这副景象让极境不由面露微笑。而在喵声间，不知是否为错觉，他听见棘刺也轻轻笑了一声，只一声便勾起他无穷的遐思——他笑起来会有多好看呢？隔着镜片眼睛微微眯起，唇角浅浅上扬，脑袋连带着小辫子歪向一侧……那当真是极好的景象。而待Thorns喵累了踱步去客厅了，那畔收敛神情的棘刺道，不知是对猫还是对他：“Ely就是这么喜欢Thorns啊——既然这样，那你就去看看他，好不好？”

“老兄……”极境挠着耳羽，“目的达成，Thorns已经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接下来我想我们也别用猫咪的名字打哑谜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

——呃，真是个好问题。极境透过窗，看向被分割成小片的一小方天空，低低的云彩用潮湿的手掌揉着他的头发，揉进石榴花的芬芳与对方滚烫的呼吸。[1]“炎国有一种说法是，月亮代表思念。今天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很好。”这或许是一种复杂的情愫，他兀自为自己的前言不搭后语编出一套阅读理解来。而类似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然景观之所以容许不同解读，正因它本就被加之以不同的主观人为，所以即便对着同一片夜空，他也不指望对方能感同身受就是了。

“你是要说，你其实还有一点想我吗。”

“嗯。”他声音苦涩，“你呢？”

“不止一点。”

“……兄弟，这……”

“有件事想请求你，极境。”

“你说。”

“不管你是不是在欲擒故纵，”那畔的声音笃定而透彻，“待会儿在我吃饭的时候，你不要挂断电话，好吗？”

[1] 化用自北岛《雨夜》。

6.
“极境先生，”安洁莉娜神秘兮兮地凑近极境的耳畔，“给你说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又怎么啦？”极境心不在焉地查着燕鸥小厨房的流水单，“是你又看上了N大某个单身的帅哥吗？如果是的话，先别急，得让本帅哥来鉴定一下这回的靠不靠谱。”

“不，没有。”安洁莉娜打个哈欠，一屁股向后坐上沙发，“自从上次遇见那个渣男之后，我就已经封心锁爱了，对自己的爱情不再抱以希望，而把重心转向朋友们的恋爱大业上——”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前段时间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沉溺在一段“爱情”中的女孩差点栽在N大的某帅哥身上，对方假装单身让安洁莉娜差点被骗当三，还好被留个心眼的极境与流明偷偷跟踪后，当场将四处撩妹的渣男一举抓获。纵使鉴男无数的女孩强忍眸中打转的泪水微笑着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会像你们担心的那样一蹶不振哦”，她沉默的时间却也比往常多了起来，譬如会盯着窗外夏初的落叶，语调蘸满了沧桑（这也太不像她的作风了）：

“即便是常青的香樟树，也会有更新换代的时刻，这都是自然规律啊——爱情这东西，对于我们矿石病患者来说，注定不过是过眼云烟。就算我们想要认真对待，另一方也会因为我们注定不会长久的生命而免不了等闲视之，只想着玩玩而已。”下一秒却注意到被极境听了去，于是她慌忙补全：“但我相信棘刺先生不会如此的，他是用心且诚挚地对待你们间的关系，不会像那个臭渣男一样……大概应该或许吧！”

极境只能微笑点头回应，却知道她此言终究没什么可凭依的，连同自己心意的寄托大抵是一厢情愿了。艾丽妮“车祸”后的一周内，他与棘刺保持着密切的微信联系，即便极境依旧回避着与他私下见面（虽然其实相当渴望就是了），棘刺也愈发对他穷追猛打，用安洁莉娜的话说就是追着他持续平A，就差开技能的临门一脚了。而这段时间内，艾丽妮的脚趾在流明的悉心照顾下慢慢恢复，还好伤得不重，电视台的采访也得以如约进行（只拍上半身），就是只能穿拖鞋这件事让爱美的女孩很不快。回归至现下，躺在沙发上和Thorns玩闹的女孩趁流明不在，手脚扑腾着摆出一个大字：“我憋了一两天了，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大声说出来了：‘乔迪和艾丽妮，他们两个，终于——正式交往啦！’”

“诶，真的吗？！”极境回过神来，虽然这完全不出乎意外，但当它当真发生了时，还是相当值得可喜可贺的。老父亲，呃，兄长不禁感动抹泪：“那可得好好庆祝一番了！”

“可别，”安洁莉娜对他作揖，“千万别让乔迪知道我告诉了你。他们两个可不想让大家知道。”

“莫非是怕全校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吗？”

“不，他们的组合在没交往前就挺出名的了，”安洁莉娜捧起Thorns来左右端详，“好像唯独是怕极境先生和安哲拉小姐，你们两个搞些太隆重太恐怖的庆祝仪式。”

闻言，极境感到几分尴尬。他刚想为自己开脱些什么，说曹操曹操到，流明踏着一身灿金的日光进了燕鸥小厨房。注意到二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在他身上，他一如既往羞怯地微笑着：“怎么了？安洁莉娜和极境先生，笑得有那么一丝恶心、腻歪与恐怖啊？”

“乔迪，你的语言艺术看来也是受到了我的真传，”极境汗如雨下，“没事，今天天很蓝，云很白，树很绿！”在此同时，十点四十的开餐铃声敲响，干巴巴的机械女声波澜不惊地响起：“〇团外卖自动接单：伊比利亚海鲜饭中份重辣。收餐人电话号码：1XX03170508。收餐人备注：‘极境，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燕鸥小厨房。我特地把乔迪遣了回去，他和安洁莉娜代班足够了。带上Thorns十一点二十到N大〇〇舍317，我和Ely有话和你们谈。’”

三人面面相觑，不待流明与安洁莉娜有所反应，极境和Thorns一个因为羞耻一个因为激动，主宠二人飞檐走壁钻进了储物间里。于是安洁莉娜跳下沙发双手叉腰唰地打开储物间的门；大事已了的流明抱起Thorns行云流水地装进猫包，又协助安洁莉娜翻箱倒柜找出几身修身小西装来，再“一报还一报”地拎出了安洁莉娜的化妆盒。端出一份中份重辣伊比利亚海鲜饭的二十分钟内，忙得像个陀螺的极境已然被二人拾掇成了一副男模模样，脖子被系得太紧的领结勒得喘不过气来，一脸窘迫地拎着燕鸥小厨房的外卖袋：“兄弟、姐妹，今时不同往日，我是去校园里送外卖，又不是去上门进行一些奇怪的服务！这副模样的话，还不待见到他，我就要被门卫拦下了——”

只剩二十分钟，再去换身衣服显然不现实了，于是在流明与安洁莉娜的列队欢送下，极境左手拎着装有Thorns的猫包，右手拎着燕鸥小厨房的包袱（——这副模样简直像炎国的一首民谣，安洁莉娜狡黠一笑：《回娘家》），步伐凝重地踏出门槛，一步三绊仿佛忘了该如何走路。他跨上摩托车发动，走上坡一路风驰电掣到了棘刺所在的〇〇舍。六月中旬温热的日光在叶片间脉脉流动着，空调的冷风从敞开的大门倾泻而出，从他的耳羽到尾羽浇了个透。

极境在一众五颜六色的共享单车间停好他拉风的坐骑，充满好奇地环顾四周——在他曾经专职送外卖时，〇〇舍作为N大的标志性建筑还没经过翻修，不比现今这般气派。这座不需本校学生刷卡，任何人都可随意出入的开放式教学楼不仅容纳本校学生上课，还在课余时间供给外校学生与社会人士自习与静修。它位于几条小径的交汇处，掩映在香樟葱色的枝条下，被古色古香的红砖青瓦所簇拥。而它翻新后的设计则是颇为现代的，从外墙到内屋均体现了N大兼容并包的理念（对于宣传与招生也是颇有助力）。

透明墙壁将设计精巧的旋转楼梯映照得一览无余，每层都有不同的影子倚着自贩机——但那些身影都不是棘刺。极境拎着猫包和外卖袋站定在旁侧通向外语角的台阶前，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番——不错，虽然他不常这样穿（除了少年时期出席家族宴会外，他已然很多年不怎么出席过正式场合了），但这身衣服显得他肩宽腰细腿长，绝对算是个出挑的大帅哥。他正了正领结，又练了练完美的营业微笑，低头给棘刺发消息：

伊比利亚之风：兄弟，别忘了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其实完全可以直接联系我，免得外卖平台提取抽成——我到门口了，出来拿吧？

Thorns：别的暂且不提，我在备注里说了送到楼上吧？

伊比利亚之风：呃，兄弟，你确定要我把宠物带进教学楼吗？这难道是允许的……？

Thorns：【Ely躺在棘刺的电脑键盘上被棘刺撸脑壳】.jpg

Thorns：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人大胆，猫够乖。

伊比利亚之风：还有，我这身衣服是流明和安洁莉娜硬逼我穿上的，实在不太适合进教学楼……

伊比利亚之风：【极境帅气自拍】.jpg

Thorns：……你为什么穿得像个男公关一样？

伊比利亚之风：兄弟，我姑且把你这话当夸奖了。

Thorns：比起男公关，可能也更像个新郎——怎么，燕鸥小厨房终于要有老板娘了？赶着去结婚还不忘给我送餐，真是尽职敬业啊。

伊比利亚之风：……足以佐证你在我心里珍重的地位了，兄弟。

——什么老板娘、老板爹（？），不是你，我都不要！他在心里道出这句话，又在手机上和棘刺插科打诨打情骂俏争执不下一番，对方说自己忙着搞数据，完全没有抽身下楼的兴致与余裕，看他固执如此，极境也只好试图猫着腰一手抱猫一手拎外卖上楼去。让他这样的大个子躲过门卫的视线并不容易，不待他猫腰从门卫厅旁溜过，这位形迹可疑的人士便闻见门卫老人敲敲窗：“你抱的是什么？”

“生日蛋糕，”——求你了Thorns，现在千万别叫。极境的汗水淙淙流下，他象征性举起了那个方形的猫包，又给老人家看燕鸥小厨房的logo，“我是送外卖的。”

“那你怎么穿成这样？”

“嗨，我送完这单就赶着去结婚呐，生活不易——”

老人狐疑地看他一眼，却也挥挥手放他大摇大摆地进了旋转门。站在有回声的一楼大厅里，极境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乖儿子Thorns比往常都要配合得多，现在也乖巧得一声也不吭。他蹭蹭地上到三楼，自动屏蔽了沿途一众小姑娘与小伙儿们的瞩目，在弯弯绕绕如迷宫般的布局中找寻到317房间——没错，是这间，隔着窗他看见棘刺坐在教室靠后的长桌前，全神贯注地敲着电脑，时不时攥着笔拿过纸演算几笔什么，再向后倚着后排桌子用笔抵着下巴蹙眉深思。

他肖想过一万遍的景象在此刻得到了次等的落实。那是午夜梦回或是吞云吐雾间，极境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分明都是出身于伊比利亚，如若他和棘刺是幼驯染，或者和温蒂那般是高中同窗，如是这般，就能知晓、有幸一睹他更多不为其他人知的一面——像爱慕他的隔壁班女生般隔着窗瞧他；和他上课睡觉一方盯着老师的动向；互抄作业或是把书卷成棍棒互相打闹；抑或是最俗气不过的场面，在微风拂动的窗帘后偷偷接吻……

盘根错节的命运之树下，他们无数次地擦肩而过，而后又命定般地在异国的象牙塔内相遇，一切却似乎已然太迟了……真的如此吗？真的甘心承认“太迟”吗？而他的遐思被棘刺的叩窗声扰乱，他的恋慕之人单手抱臂歪着脑袋，在窗玻璃后满怀探究之心地看向他，如同相隔一层升腾的薄雾，那样近却又那么远。

“你都快把窗户盯出个洞来了。”肩上躺着Ely的棘刺接过燕鸥小食堂的外卖袋，打开包装拆开一次性筷子。拎着猫包的极境突然有了临阵脱逃的念头：“既然你有急事，我就先走了。”

“谁说我有急事？”

“你不是说十一点二十必须送到吗？我以为……”

“啊，那是经过计算我会感到饥饿的时间阈值，事实证明我的估算很准确。”棘刺自顾自地为他拉好椅子，“既然你说我是需要妈妈喂饭才能吃得香香饱饱的幼儿园小朋友，那可得肩负起‘母亲’的责任来啊。”

“呃，抱歉，那只是个玩笑，你不必当真的。”既然如此，极境只得坐下，在长桌的另一侧放上猫包，双手交握鼓起勇气，“兄弟，你说想和我谈谈……”

“我暂时没什么需要和你谈的，主要是他俩，”把肩头上的Ely放上桌面，棘刺腾出只键盘上的手，满怀怜爱地抚摸着它的白毛，“看起来比我们更需要交流和谈话。”

“啊？”

“不说的话，你也不肯过来，不是吗？”

“是的……吧。”平日里快言快语的人也时而会被棘刺的耿直与脱线哽到说不出话来——你真的没有想和我说的话吗？感到自己受骗上当咬住钩了的极境讪讪地打量他，而棘刺踌躇片刻，把另只手也从键盘上挪到Ely身体表面，撸一撸它三色的脑壳：“这些天里我也在反思了，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当专制家长——女儿喜欢什么，或许就是好的吧。这份爱情自然诞生了，那就自然有它的道理。”

“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终于懂了这个道理了，可喜可贺。”极境汗如雨下，经他提醒想起正事来，放出猫包里的Thorns——譬如这对怨侣已然在岳父的棒打鸳鸯下把对方忘却，互相炸毛哈气飞机耳，这种最担心的情况并没发生。Thorns只是在长桌对面隔着棘刺的电脑（此时此刻这台笔记本电脑简直像银河似的，极境心想）对着Ely试探着喵了一声，仿佛对上了暗号，Ely迈着优雅轻盈的猫步呈一条直线迅速向他走来，喵呜喵呜地蹭上了Thorns的脖颈。真好呀，极境微笑，却发现棘刺也在笑——硬要说的话他笑得无奈，却只得摇头任由他们了。

“虽然兄弟，你说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但我有事想问你——按常理，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在工位吗？就像上次乔迪那次……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去你工位上看看的。”

“啊，人多眼杂。”

“……你不希望我见到温蒂？”

对方不置可否：“不想让他们看到你，让他们打扰到我吃饭吧。”

“嗯……”

“——是想这么说的，但事实是，其实我原本是在带着Ely踏青的路上，但接到临时通知要交一个材料，幸好我有随身携带电脑的习惯——你想来我的工位的话，下次可要抓紧机会，不要拱手让给乔迪了。”

棘刺言罢，心情复杂的极境不再接话，任他打开包装，那份精心烹饪的重辣的伊比利亚海鲜饭便如小当家出锅特效般呈在了棘刺的面前。通红的老虎虾，白嫩的青口贝，撒上欧芹碎、番茄块和红灯笼椒，再挤上新鲜的柠檬汁——棘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闭上眼细细地咀嚼与品味，吞咽时喉结上下耸动，再缓缓地睁开眼，眉毛不经意间微微挑起。

而极境呢？他侧着脸单手托腮，如同上门做饭那次般看着对方吃饭，视线逡巡着美男用餐的每丝每角，为棘刺的每个细小的神情波动而心生自豪——正所谓“有人陪伴的饭菜才有意义”，他难道是品尝任何人烹饪的饭菜都会露出这般迷醉的神情吗？需要有人看着才能吃得香，这样的“有人”是任何人都可以吗？还是说，容自己自我意识过剩或自恋一下，这副令人晕眩的幸福的模样是只因自己而生、只对自己专攻、只为自己专属……吗？

“极境，你说过，自己会在饭菜里倾注感情吧……而只有你的目光在，这份感情才能得到充分的激发。只有两个人、两只猫，我只想沉浸在这样的世界，只想享受于这样的时光，唯独此刻，我不愿让任何旁人、任何外力侵入。”

“我记得你说过的……我的烹饪，或是我这个人本身，会让你想到你母亲吗？”

“会，但你就是你。你的烹饪技巧、烹饪风格是独特的，你这个人也是立体而完全的。只是因为你，只是想着你，仅此而已。”

“谢谢，”极境颔首，“这对于一个厨师……乃至一个‘人’而言，真的是最大限度的褒奖了。”

窗外的香樟慵懒地伸展着腰肢，秒针一格一格地挪移，太阳躲进云彩背后再顽皮地探个头，而不得不说，棘刺细嚼慢咽的景象会让时间流逝的步伐缓慢下来，或许是因为他过于珍视当下的每分每秒每帧每幕，过于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乃至于眼皮子打架，待棘刺吃下最后一口伊比利亚海鲜饭，极境的脑袋已然被沉沉的困倦压在桌面上了。

“呼啊……老兄，看你吃饭把我给看困了啊，我先睡会儿，你要走的时候叫醒我，别让我像个逃婚的新郎一样在大学生的教室里睡过去了。”言罢，他即刻坠入了绵长的洁白的梦境，而它被棘刺的动静潺潺地注入了色彩，譬如电脑扇叶作响的嗡嗡，他纤长的指尖敲击键盘、点下鼠标的咔嚓咔嚓，风吹动香樟叶的簌簌，猫咪肉垫踩在桌面的柔软的啪啪，随棘刺身体微小的起伏耳钉耳环相撞而生的叮呤咣啷——

而唯独这声音让极境想起了夏季的风铃，清脆、悦耳、悠远；对哦，夏天快到了，不然说早已到了；那家伙说今天要踏青，春天都走了还踏什么青；你说人生如果没有那些烦心事，永远停驻在当下这般快乐的一瞬该有多好……空白而充实的梦境终将过去，当他在棘刺可以称作热切又嫌弃的目光中醒来时，极境发现自己半边身体因为不当的睡眠方式麻掉了。如此也就罢了，更是口水流了满脸淌了满桌。

意识到在恋慕之人面前出了糗的极境心中一震，想起身拿纸巾偷偷擦去未果（也早已被棘刺发现了），187的大个子只得狼狈地在桌上踉跄一下，期期艾艾地开口：“兄弟，纸……”早有准备的棘刺拿出纸巾来，却并不递给他，而是直接用纸巾上手为他擦了。不仅如此，趁极境无法动弹顽抗不得，手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棘刺上手对他的脸又捏又揉，笑得恶劣：“这样看你的脸还是挺有肉的，”对方挥着手机，“要看看你的脸被胳膊挤成一团的样子吗？”

“兄弟，你心眼可真坏！”试探着活动半边身体的极境终于抓住机会，勉强起身想夺他的手机删照片，未果，却不由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顺便径直把棘刺给扑倒了。两只嬉闹的猫咪不留情面地蹦上极境的后背，沉甸甸的激出他一声闷哼。长排桌椅组成的狭小空间内，对方漂亮的脸孔咫尺之内无限放大，方便他捕捉到向来游刃有余的棘刺脸红的一瞬——原来这块臭石头一样的家伙，他也会感到害羞与不好意思的啊。

7.
当一身男公关服的极境拎着猫包，随同样拎着猫包与笔记本电脑的棘刺走出〇〇舍时，他想躲开门卫亭里老人如炬的目光而未果。感到被戏耍的门卫缓缓站起身开门，极境径直拽着不明所以（分明他才是“罪魁祸首”吧！极境心想）的棘刺拔腿狂奔——分明可以牵着棘刺的手正大光明地告诉老人：“没错，他就是我的结婚对象”，而事后很久他才想到这种不算解决方法的解决方法。

总之他们撒丫子跑出一百米开外，有那么几分“私奔到月球”的意味在了。待爆发力出众耐力却不足的极境俯下身气喘吁吁，感到白费了自己的两条长腿时，去给他买了瓶矿泉水回来的棘刺才慢悠悠地开口：“虽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是感觉很有意思所以陪着你了。抛开这些不谈——你没有发现我们跑错方向了吗？我要回化工院交材料……说到这个，你接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极境接过矿泉水瓶，仰起头吨吨吨地灌，他留意到棘刺的眼神粘附在他起伏的喉结，过了一阵儿又硬生生地挪开了，“在我临走前，安洁莉娜特地叮嘱过我，说今天一天燕鸥小厨房的事务就包在他们身上了，所以我现在一身轻松吧——怎么了，兄弟，有事需要我代劳吗？”

棘刺颔首：“想让你陪我去交材料，然后再走走逛逛。”

于情于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二人并肩，这次是从另一侧慢慢地往回走。而静下心来慢慢欣赏眼前的风景时，极境这才懂所谓“夏日踏青”的意义何在——尖顶圆窗的音乐学院大楼流出管弦乐团的合奏，道旁的香樟树筛落满地鎏金的光点。下午两点四十，街道上甚少游人与学生，只有并肩的二人沐浴着天地间的恩泽——那是流动的绿，与变幻形状的白云相交织、共鸣，酿出蜜色的光带，极境深吸一口气，它尝起来果真又如蜜一般甜。而另一侧的礼堂内，稚嫩的童声响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1]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棘刺接上歌词，“这是炎国的‘骊歌’的一首……就是送别的歌，又有一批学生要毕业了。”

“嗯，是毕业季呢。”极境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思却全被棘刺靠近自己这侧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耳环与耳钉所引了去。在他人身上，这整排耳饰或许会显得不羁与朋克，于棘刺这里却与他的气质完美吻合，仿佛就是从他身上原生地长出来似的。N大的化工院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不如说它本身就位于一个小山头的顶端。院名雕刻在一块巨型石头上，远远望去有种近乎自然的气派。从平地到化工院的一层要爬一百多节楼梯，极境因为服装不适合主动提出在山下等——虽然口上说想瞧瞧他的研究室与工位，离他的世界再近一步，而当机会真正来临时又总会踽踽不前就是了。

交了材料放下电脑，拎着猫包的棘刺重返他身畔，这次化身为与他共度美好时光的另一位游人，与极境一并走走停停不时拍照：为戴着N大项圈的圆胖的流浪猫啦，为悠闲自在打门球和抽陀螺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啦，为一颗享誉C城奇形怪状的古树啦，为一座倾倒的鼎状的建筑物啦——“不是什么‘歪歪塔’，这种杜林人的命名风格是怎么回事啊？那是N大很出名的‘情书碑’，你居然没听说过。”棘刺用看土老帽的神情看向他。

“不，这不是‘不入流’，再怎样说我毕竟只是周边的商户，而不是本校的学生。”极境挠头，“这座‘歪歪塔’，啊不，‘情书碑’，是因什么而得名、因什么而闻名呢？”

“也就是一些流行在初中女生间的都市传说吧……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虽说是在N大里，但是它的受众，或称‘信众’，主要还是N大附中的初中女生们。”棘刺先一步迈上两节台阶，“传说在这座碑上写上自己心爱之人的名字，上天就能保佑你和ta终成眷属。”

极境随他上了台阶，穿过打闹嬉笑中的几位梳着马尾的校服女孩子们，眯起眼凑近了去瞧——他今天百密一疏忘戴眼镜或日抛了，虽能远远打量其上的花花绿绿，但想看清碑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属实不容易。而定了定神，他看清其上的字迹无非是“XXXloveXXX”之类，没什么新鲜劲儿：“感觉这种源自东方的神秘仪式不太适合我们这些西方的老家伙，但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乔迪和艾丽妮的名字呢。”

“你是说……”

“兄弟，你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交往了吗？”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毕竟安洁莉娜说怕我搞些奇怪的欢迎仪式，又要我守口如瓶来着——”极境缓缓捂住嘴巴，“呃，兄弟，你什么都没听见！也请你守口如瓶，拜托了！”

棘刺若有所思地回身。而趁此之际，他已然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根圆珠笔，在密集的情感倾注地上寻找空档了。不信教的人自然也不会信这些玩意的，极境摇头：“你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老兄，你莫非是有喜欢的人了吗？”问完后他才反应过来这话有多么蠢，面对喜欢的人总会情商暴跌，这或许就是客观真理吧。

棘刺看向他：“有的。”

“抱歉，我没有置喙你的信仰的意思。”

“还算不上信仰吧，也就是一种念想的寄托？”

“所以，”极境的嘴唇打着颤，“真的要写吗？”

“嗯。”棘刺头也不回地趴上了碑面写画了起来。顶着一众初中女生的注目礼，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极境凑近去瞧——如果写的真的是“温蒂”，那就真的全剧终了。还好，应该不是，他见棘刺用伊比利亚语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花体字母，中间画了个格外潦草的爱心。

“这个，”棘刺指着那个圆圆的E，“是他名字的首字母——不是Ely的意思，虽然我承认主宠情深吧。”

极境没什么感想地点点头表示晓得了。而当他们走出十米开外，反射弧因为过度紧张长了不止一截的人才迟到地想起一种可能。名字以E开头的伊比利亚人数以万计，而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与自己挂钩的几率也便是万分之一，这种唯独被宠爱的晕乎乎的悸动，被对方施以的平易的浪漫令他几欲落下泪来——而它既然存在，那即为可能。而对方颇为煞风景地开口：“你觉不觉得，我们像两个遛弯的老头？”

“确实，”极境颔首，“会在这种时间有闲情逸致在校园里瞎逛的，除了老头之外，也没有别人了。兄弟，说到这个，暂且不提我也罢，你能这样问，莫非你的人生终极理想就是退休后拄个拐仗每天在象牙塔里遛弯，打打门球抽抽陀螺，和老太太跳跳交际舞，再和其他老头在棋盘上大开杀戒、输了的人剃光头？”

“我没有和老太太跳交际舞的喜好，别把你的理想投映在我身上，”棘刺道，“你呢，届时愿意在树下和我下棋吗？”

“愿意是愿意啦，但我……”

为了不破坏大好气氛，极境把“但我估计活不到那种时候”吞回肚里，只得违背心愿假装读不懂空气一番。分明他知晓对于棘刺来说，这可能是他最大限度的情话与告白了，更是蕴含了效达终生的许诺。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棘刺侧过脸来看他，依旧是那副雾里看花的探究神情，今时今日却比初遇时添上了不知几分热度——要说的话，自己早就用十八般厨艺让它暖起来了啊。古铜色肌肤的漂亮面庞目光炯炯，不达目的不罢休般地紧紧盯着他，将他的肉身活活盯出个窟窿来，杀伤力比对待无机物更大千百倍。对此，始作俑者极境只得闪身四处环视，而后拉上同伴的衣袖：“棘刺，你看，那边有人在写生诶！”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爬满葡萄藤遮挡刺眼阳光的连廊下，有一排对着不同方向的女孩捧着调色盘在画板上涂抹勾连——是油画还是什么别的呢？对美术不甚了解的极境说不上名字，却由衷感到她们的画能称得上“栩栩如生”。见二人拎着猫打量着她们，几个对着空画板构思的女生一拥而上，游说着他们放出猫猫来。棘刺有些犹豫，极境倒是大咧咧地把Thorns给他们看了，还好Thorns和Ely都没应激，该说社会化训练做得不错。它们两只猫被美术系的女孩们爱不释手地捧着瞧，而后不知是谁提出：“这边的风景，哪个角度大差不差我们都画腻啦。这位先生和这位……同学？你们是恋人吗？我们感到和你们很合眼缘！不介意的话，可以耽误你们一段时间，我们以你们两位和猫猫们为模特，拍下照片来，画一组油画与速写。”

“我们不是恋人！只是朋友啦，朋友……”极境赶忙解释。而棘刺却只是说：“我怎么说也三十岁了，喊我先生也是可以的。”

“哈哈，兄弟，这说明你长得年轻啊，真让人羡慕！妹妹们，你们喊他同学也是完全OK的，他正在你们学校读博士，算是你们的学长啦。”

“嗯嗯，或许这就是象牙塔的滋润吧——那么这位先生和学长先生，你们抱着猫猫凑近，对，再近一些，很好~猫猫也……唔，不用我说他们两个就贴得很紧了啊，很好很好！就这样保持住！一、二、三，茄子~”

两幅画作为礼物，一幅给了极境一幅给了棘刺。极境将它悉心珍藏了起来，所说的“珍藏”，便是把这珍贵的难言的幸福的一幕压在箱底不去瞧它，免得勾起对人世间烟火气的不舍来。而棘刺倒是没什么顾虑地拍下照发了朋友圈，达成了晒猫外唯一的内容，引得乔迪、安洁莉娜、那帮博士老乡们、甚至还有炎客医生在评论区里叽叽喳喳大呼小叫着起哄，仿佛集体凑成了流明与艾丽妮后，下一对就该轮到棘刺与极境了。

脱下了那身男公关装，吐掉了口中叼着的玫瑰，极境在三日后的上午换上了平易的家居服，迎接棘刺带着洗护用品第一次登门拜访他的四十平小家。坐在客厅沙发吹凉了网红奶茶的外送茶包，再象征性抿上几口，脱掉外套的棘刺迫不及待地随着他进了他狭小的浴室，撞上只套着一条短裤与用来遮挡源石结晶的袖套的摩拳擦掌的极境——

“嗨，Thorns，今儿你岳父刺儿伯伯来了，让他给你洗个大的——老兄？你还穿得这么严实吗？虽然你可能早就能察觉到我喜欢男人，但我们家的Thorns洗起澡来，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恨不得地动山摇。”

“好吧，反正都是男人。”听他这么说，棘刺便没什么顾虑地在他身旁脱衣，也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他背过身去，肩胛骨向他别过一个好看的角度，而后再回转身，唯独对着极境袒露出足以让喜欢男人的他心猿意马的完美的胸肌与腹肌来。两个近乎全裸的男人蹲在地上，极境拉过棘刺用燕鸥小厨房的保温袋装起的洗护用品：“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平时给Ely用的，特地新买了一套准备送给你家Thorns，就看在女儿肚子里怀了你家的种，再怎么说也是亲家不是？”棘刺依次拿出那些瓶瓶罐罐，软下音调来协同极境把Thorns放进猫咪专用的浴盆里（极境特地为棘刺此程升级了设备），造出“咚”的一声闷响——“真是掷地有声，你家儿子看着瘦长一条，但其实还颇有分量的啊。”

“是的，跟你差不多。”极境状若无意地打量着棘刺成块的腹肌。后者却只是拿出一罐粉色的仿佛退烧糖浆般的物什：“第一步，去油，上去油酶。”由极境压制住不知发生何事一脸懵逼的Thorns，由棘刺来揉搓猫咪最容易出油的耳后、肚皮与尾巴。

“喂，别盯着我肚皮看……要看就专注看我的手法。”

“哎，好。”极境忙不迭地应声，趁双手扒拉着浴盆边缘的被晾一会儿的Thorns仍在神游天外，他像模像样地重复着棘刺方才的步骤，好在乖儿子没有哈气也没有飞机耳，被冲洗时也睁着两只金色的大眼睛左瞧右看，或许是被岳父的气势给威压到了。

“这家伙也是个势利眼啊，对着你这么温顺，这都是假的——你不知道平时他洗澡时凶成什么样。”

“那是没有遇到正确的主人与正确的方法。”棘刺按比例调配着猫咪专用沐浴露，为Thorns清洁腋窝、肚肚与爪爪，而后再次冲洗，“我刚养Ely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剪指甲时连血线是什么都不知道，把Ely弄出血来还不知道为什么。”谈及此事时，他好听的声音充满了后悔与自责，而这却是十足的加分项，引得想要专注学习洗猫的极境思绪未免翩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养Ely的？”

“也就比你早了半年吧，随着艾丽妮来到炎国来到C城读大学开始。”

“……你们，艾丽妮还有温蒂，你们都是旧相识啊。”

“是的，”棘刺为Thorns倒上精华护理液，将它全身抹匀，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平日里上房揭瓦的Thorns泡在水中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在他手心里乖若假猫，或许是出于岳父刺儿伯的不怒自威吧，“艾丽妮是我恩师达里奥最看重的学生，也是他已故的友人的托孤。她来到炎国前，跟着达里奥老师在审判庭工作，当然读大学后审判庭的工作就辞掉了。和你与乔迪的关系类似的是，达里奥老师在去世前，把艾丽妮托付给了温蒂与我——话虽如此，艾丽妮毕竟是女孩子，所以主要是温蒂在照顾；而达里奥老师把陪伴他度过临终前最后的日子的小猫Ely唯独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肩负起责任来悉心照料——她意外怀孕这件事，也是我作为监护人的失职。”

“这么说，你和温蒂就像是艾丽妮的父母一样呢。”

棘刺歪着脑袋想了想：“也可以这么比喻吧，再怎样，女儿都是和妈妈更亲一些。”

“你居然不反驳啊……”

棘刺看他一眼，神情难以言喻。在对Thorns第四次冲水完毕后，他二人把黑猫全身细细擦干，再送进暖风箱。裸着上身的两位男人抱着臂倚着暖风箱继续谈天说地的时候，棘刺的手机震动着唱起歌来。任由极境看见了屏幕上明晃晃的“Weedy”，棘刺却并不着急去接，而是依旧那副满是征询的目光看过来，仿佛在等候他的首肯才肯按下那个绿色的接听键似的。

“Thorns他伯，呃，他岳父，你看我做什么……快接吧，说不定人家有急事呢。”

“我从之前就想问了，只要是提到温蒂相关的事，你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落水小鸟般的神情，简直让我于心不忍啊。”

“那是你的错觉，错觉。”极境汗如雨下，好说歹说让棘刺转身去接了电话：“喂？温蒂……啊？现在吗？行，好，我和他说一下。”挂断电话，他回转身：“为了庆祝乔迪和艾丽妮交往，她让我们现在去游戏厅集合——我和你，还有一大群人。”

“呃，她们是怎么……？”

“我告诉的。”

“好家伙，兄弟，我说了让你守口如瓶吧！”极境对他作揖，“这下安洁莉娜，呃，乔迪，总之他们两个可要埋怨我了！”

“这已经是庆祝仪式的极简版本了，”棘刺顾左右而言他，“安哲拉本来是想买七八张机票所有人去X城海边的，连酒店海景房套间都定好了，硬是被我劝住了——都是忙碌的成年人，要上学的上学，要上班的上班，哪儿有闲暇那样消遣，抽出一两天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已然是破例了。”

——也还好吧，C城到X城飞机也就一个半小时，极境暗忖。一颗爱凑热闹的心在蠢蠢欲动，而在此之前，他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对着棘刺张开手，袒出手心里凑成对的海胆胸针的其中一只，拐弯抹角迂回地开口：“这是听炎客医生谈起他那名为‘战地小玫瑰’的‘旧相识’的那天，我顺便买下的……看他买了我也不好意思不买就是了，只是无端地觉得与你很适合。早就想送你了，一直忘了带，正好今天你来我家，就……你不要也罢，我就留着自己看；你收下了更好，就当是个信物？饱含了我对你浓浓的……”

暖风箱嗡嗡的鼓噪声中，放下手机的棘刺双手接过那枚做工精致的胸针——他们间的朋友圈早已错综复杂地相交汇，更是两位本人早就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了，却时刻只差临门一脚。极境却不知晓刺破那层名为窗户纸的透明屏障后，流入的会是清新的空气还是滚烫的岩浆。而无论如何，人都是活在当下的，他便看见棘刺的那双金眸映出他心意的形状，感到如果自己的生命就结束于当下这一刻的话，似乎也不算差……？与棘刺结识这些天来，“将死之人”却感到于身于心焕然新生，倘若“爱上一个人”它本身是件有意义的事的话，那它的意义就大抵在于此吧。

“谢谢你，”而他听见棘刺说，“我很喜欢。连同你的心意，我会悉心珍藏的。”

8.
“首先，欢迎大家来……来我和艾丽妮的订婚，啊不对，交往……？总之就是欢迎大家来参加今天的Party。我……”

当棘刺与极境气喘吁吁地赶到方圆十里内唯一的电玩城时，流明已然被一大帮女孩们怂恿着站在人群中心发表些“欢迎致辞”了。被新晋小女友挽着手臂，他的脸红成一道红焖黄金孔雀鱼，一身庄重的英伦风穿搭可谓与周身的环境格格不入，约莫是低估了这群外表谨肃的博士生同乡及学姐们大发的玩心吧。

至少在当下欢乐的一瞬，没人会坏气氛地追究他们几人没有守口如瓶的罪过了。除了安洁莉娜、炎客医生、那几位出身于伊比利亚的女性博士们，亦有N大的爱好喵喵部、剑术社、双方的好友们在场，他们的朋友圈错综复杂地因这场恋情产生了交集，可谓是众人欢聚一堂。“乔迪与艾丽妮交往”固然是一大喜事，而在大操大办的背后则是大家在忙碌的科研、学业与工作间，太需要一场堪称隆重的仪式作为情感宣泄口了。如此正中天生喜欢热闹的极境下怀，他看向流明旁侧的艾丽妮，此时这位一丝不苟的优等生、前少女审判官比起在众人中心迎接注目礼，她的注意力显然被成排的粉色娃娃机所吸引去。尽情享受自己所剩无几的少女时代，和同龄人一起欢快地玩耍，偶尔也做些符合自己年龄的事，或许也正是棘刺口中那位达里奥审判官在撒手人寰前，对她的期许之一吧。

总之，在流明冗长的欢迎致辞告终后，人群迸发出连声的欢呼，便一拥而上去买游戏币了。极境心不在焉地排在队伍末尾，见到对此兴趣并不大的棘刺不由分说地被他那些个女博士朋友们架起去拍东国式大头贴（毕竟是她们交好的在场唯一的男性，也算是颇为抢手吧），腹诽道自己的暧昧对象颇有当妇女之友的天赋了。

推塔、射击、跳舞机，极境孤零零地玩了个遍，更是凭降龙十八掌的舞立方技术招致了一众小姑娘小伙子的瞩目。兑换了一篮挂件与玩偶，足足地过了把瘾后，虚无感迟到地席卷上了他，充满科技感的打光与动感的音乐刺激着他的感官，将人声鼎沸中的孤独与无助放大再放大——没有人陪伴，赢得再多也没有意义。而这里的“人”当然有特指，棘刺不在身边，总觉得缺些什么，虽然他深谙对方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更就今天而言自己已然占据了对方的整个上午……如此想来，心理上终究也能获得了几分平衡。

“你好啊，炎客医生。”

极境走上投篮机前——事实上，直到与对方并肩而立，他才认出了那位脱下白大褂的医生。今日的炎客一身朴素但不简单的工装风穿搭，随小臂与小腿坚实的肌肉一并袒露在外的，还有攀附其上的狭长的，泛着蓝黑色荧光的源石结晶——这使得围在其后窸窣地冒着脑袋的小女生甚至还有小男生们，油然而生一瞬的犹疑与望而却步。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带着Thorns登门拜访时，极境与炎客便知晓彼此的感染者身份，前者却始终无法做到后者这般坦坦荡荡，拥有这般公之于众的胆量，而今更是有了世俗的牵绊让他无法——至少无法对棘刺放下一切的心防。

“你好啊，极境。”一如初见时那般，炎客医生叼着根棒棒糖，伴随着电子女声的“球进啦！”游刃有余地一个接一个投篮，又知情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为他让出个位子来。极境从筐里抓过一个皮制的篮球，却并不着急投篮，他目光逡巡在炎客胸口前荒地般的卡其色布料上别起的玫瑰胸针，纵使它式微颓唐，却也势必要在干涸的土壤上铿锵绽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作为最后的缆索牵系着主人最后的渴望——这分明是他荒地上“最后的玫瑰”。[1]

“炎客医生，”极境试图一语双关，“你眼光真好。这枚玫瑰胸针和它的主人……想必都与你很相称。”

“极境，你还是一如既往会说话，”炎客颔首，“你那枚海胆胸针，找到它的主人了吗？”

“今天上午刚送出去的，他很喜欢。”

如此说着，极境向下午四点钟方向不时瞥着东国式大头贴区，心想棘刺他们未免也在里面待得太久了。说到这个，他在很多年前拍过传统的大头贴，不知道东国式的又特殊在哪里。而他的跑神被炎客看在眼里：“你们是一起来的。”

“嗯，”极境回过神来，“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问，但我终究很好奇啊：炎客医生这样的人，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比如？”

“既‘纵情声色’……不对，用错词了，反正就是既那什么，却又清心寡欲；既那什么，又深情……”一时言语机能下线的极境艰难地对他做手势比划着，感到自己比起伊比利亚人更像叙拉古人。炎客好气又好笑：“你是想说我薄情又滥情吗？这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可不要对我加之以一些奇怪的印象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就是诸多矛盾特质的杂糅，我想说，这样的炎客医生很迷人。”极境不动声色而熟练地往篮筐里投出三分球，“我高中时候是校篮球队的。我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篮球队的队长……我也是因为他才加入的。从他第一次拿着宣传单来我班上算起……想来已经过去十五年了，真怀念啊。”

“然后呢？”

“然后他结婚了，和一位漂亮的女黎博利生了个小黎博利，过得很幸福。”

“说明你们没有缘分，或者缘分已尽了。”

“炎客医生……”极境双手抓着那只被涂成篮球模样的皮球，“作为朋友，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很多事情，我也同样很好奇你的背影与过去。”

炎客啧了一声：“我可没有主动问你，是你滔滔不绝不加选择地什么都对朋友说了，我总不能当着你的面‘我不听我不听’地捂住耳朵吧。”而当他们竖起耳朵在嘈杂的背景音间捕捉彼此的声音时，两位高个子帅哥背后不知何时已然聚集起了扎堆的女生，“还有，你当真觉得这里是谈心的好场所吗？”

“确实不是，是我冒犯了。”

“等等吧，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炎客将球举过头顶，一勾手把它稳当当送进篮筐中，在“满分！”的播报音中道，“总之，不是现在。”

待流明与艾丽妮的小推车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娃娃，在VR赛车上酣战的极境的肩被棘刺猛地拍上。因紧张而大汗淋漓的极境摘掉VR眼镜缓了缓神：“兄弟，你怎么找来了？照片拍得怎么样？”

“……”

“哇，都洗出来了，快来让我看看——噗，兄弟，这是你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他低估了东国式大头贴的可谓整容般的邪术水平，似乎被自动识别成女孩子（不如说，通常情况下也不会有男人来拍这种大头贴吧）的棘刺硬是被系统活活P成了个雪白肌（话虽如此，还是要比旁侧的温蒂肤色暗了不止几度）涂腮红的大眼萌妹，更具有喜剧效果的是，棘刺穿着短袖的胸膛上被硬生生画上了纵深的沟壑——

“‘姐妹一生一起走’，哈哈哈哈哈……兄弟，你可真是‘童颜巨乳’……”对着照片旁侧的炫彩字体，极境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满地打滚。“这是试验品，”棘刺叹气，“我们后来又试了，只要关掉初始滤镜和默认系统，就姑且能拍得像个样子吧。”

“哈哈哈哈……让我看看嘛——”

“照片被温蒂拿走了。”

而说曹操曹操到，女孩们嬉笑打闹着钻出偌大的卵状机器，捧着一些满意之作再互相用手机拍下发朋友圈。“现在轮到极境和棘刺了，”漂亮的阿戈尔女孩捋一捋长发，狡黠地眨眨眼，“我很期待你们两个拍出来的效果！”

——当真吗？要两个大男人进去拍这种东西？极境愣在原地，而见棘刺却点点头，先一步大步迈回那个机器里——他这是拍上瘾了吗？极境心想：该说方才四十多分钟的磋磨，让他已然成为了东国式大头贴的“行家”了。既然如此，他便没有扫好兄弟的兴的道理，便顶着一众女孩子的侧目猫着腰与他一同钻进那个硕大的机器里。

在唯有自己与棘刺所据的狭小领域内，始先入目的，是悬在头顶的硕大的补光灯。方形的机器上用媚俗的粉色画出一个圆圆的心形，其上有一个黑色的镜头。“微信支付区、拍摄区、涂鸦区、打印区……”极境念叨着步骤图，“兄弟，刚才你说的那个‘初始滤镜’是不是就是这个‘一键修饰’啊？”

“是的，”棘刺径直点下“关闭”，“准备好了吗？”

“呃，兄弟，我不想扫你的兴，但其实还没有。”极境汗如雨下，直觉告诉他自己在被棘刺为首的一行人整蛊了。而玩上瘾了的对方却迫不及待地按下了开始键：“您好~现在请您二位比个爱心吧！”

——什，什么？！爱心要怎么比……极境的脑内猫猫宇宙：在一些刻板印象里，所谓的“比心”大多都是他用手比个爱心然后棘刺在旁边伸个大拇指。于是他颤巍巍地伸手比了个一半的爱心，却见棘刺泰然自若地把手举过头顶，用胳膊比划出更大的一半爱心来：“不是你那样，伶俐点，学着我点。”

——这，这！这未免太超过了！极境反应不及，差点学着棘刺的模样摆了个顺边。甜到发腻的机械女声倒数：“三，二，一，茄子——很遗憾，需要再来一遍哦。”

“怎，怎么还要再来一遍的？”

“没看镜头啊，你个傻子。”

于是极境只得硬着头皮再来一遍，而今度，他的手猝不及防地和棘刺的指尖相撞了，那微凉如流水般的触感，差点一下子让他惊叫出声来。总之他视死如归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摄像头，听电子女声倒数：“三，二，一，茄子——很遗憾，需要再来一遍哦。”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棘刺坦然道，“这次是我没看镜头。”

“啊？！”

“我在看你。”

“……”

若不是游戏币都投进去了，极境真的很想缴械投降半途而废猫着腰钻出去。与棘刺在如此近的距离内互相调情，说实在的已然超过了他的承受阈值。不知是双方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又摆了这个暧昧的姿势不下五次，终于听见电子女声：“真棒！”闻言，如同得到长辈首肯的极境松了口气：“这就可以了吧？”

“嗯，”棘刺的声音含着笑意，“不过这只是第一张，一版总共五张。”

接下来的事因为过于羞耻，被极境的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残存的印象里他被迫和棘刺摆出不下十种暧昧姿势，包括但不限于抱在一起，环住对方的脖颈等，总之迫使他在好闻的石榴花香气间晕乎乎地沉沦，抑或是任由像Thorns般粗糙的头发刮擦着他的脖颈，总之难捱的十五分钟后，棘刺认真地选择着边框与贴纸，更是攥紧了涂鸦笔在上面涂画——

不知道是否为错觉，他的涂鸦和在情书碑上的写画大差不差，就连中间那个潦草的爱心都与他的风格一脉相承。极境刚想鼓起勇气问些什么，以温蒂为首的女孩子们便一同钻进小屋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里面造人呢，这么久！快到自助烤肉的开餐时间了，大家想必也玩够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去吧，去晚了就没位子了~”

而关于自助烤肉，它也的确乏善可陈，虽说是自助，而极境只记得自己与棘刺二人肩负起了整张桌子的烤肉职责。除此外，大家都用生菜裹肉，唯有棘刺要用卷心菜，而他的吃相既文雅——用筷子卷起肉来蘸酱汁与蘸料，再妥帖地塞进卷心菜的正中央，包成不大不小的一团；又凶猛——要一口如深渊般全吞进去，整块整块地咀嚼，腮帮子鼓鼓像仓鼠。

饭毕，便是既定的KTV time。他们几位“老人”平摊了8小时的20人包房费用，极境又“一掷千金”上了满桌的酒水饮料（虽说在场众人大概只有他和炎客，和几个外表粗犷的男生会喝酒，流明要送艾丽妮，棘刺要陪那些女博士同乡们，极境自动地把他二人开除出会喝酒之列了）。不过是〇岛啤酒罢了，既度数低又能助兴，他轻松地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对〇岛啤酒认输；就算醉了也没事，难得大家欢聚一堂，不醉不归嘛。因而，当先一步坐下的棘刺用手在沙发上给他占个位子时，已然有几分醉意的极境揽上炎客的脖颈：“兄弟，我们喝酒的坐一起，你们唱歌的坐一起，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话虽如此，绝对不会浪费时间与金钱的极境可谓是绝佳的麦霸，酒要喝得上头，歌也要唱得尽兴。当他们试图在这所大学成里唯一的KTV里找寻伊比利亚语歌曲时，一时犯了难——除了比较知名的维多利亚与哥伦比亚歌曲，大部分的歌手都是炎国人，大部分的歌曲也是炎国话，纵使很多炎国语不熟练的人想高歌一曲，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了。

一众人中，极境与棘刺的炎国话算是最熟练的，他二人入乡随俗，平日里交谈用的也是炎国语（也有极境不想回想起故乡的缘故），因而话筒大多时间交给了极境。其余人谈天说地吃糖果嗑瓜子啦，聊聊八卦与校里校外的绯闻轶事啦……而与温蒂她们聊天的间隙，棘刺也只托着腮盯着偌大电视屏幕上的滚动歌词，任头顶旋转的光球将颇为暧昧的彩光打在他脸上。

……都说KTV是心意相通的好场所，场景晦暗气氛暧昧，彼此心意互通的二人会发生什么也不为过，这也是究其原因他不曾坐在棘刺的身畔吧。好说歹说把麦克风推给了别人，缓缓嗓子与炎客推杯换盏之际，而极境的目光实则一刻也不曾离开棘刺那张漂亮的脸。斑斓夺目的光线映照在那双鎏金的瞳眸里，若要用个实在美丽却煞风景的比喻，他就像……简直就像站在教堂彩窗下虔心祈祷的圣童似的，让人不忍心闯入、侵犯他周身那片宁静至极的领域。而极境之所以是极境，生来就肩负着将热闹的气氛传递给周身每一个人的使命，于是他摸出手机：

伊比利亚之风：兄弟，你怎么不唱呢？你也是交了钱的，结果不喝酒也不唱歌——你可要好好享受啊。

棘刺摆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一下，牵引他的目光与注意从温蒂身上转移。他摩挲着手机，却并不着急向极境投来目光——这就对了，若有若无与若即若离，语言难以形容的看破不说破，这才是暧昧的最高层级。

Thorns：我不习惯在人前亮嗓子。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你就连带着我的份儿好好享受吧。

低头打字间，一首令每个伊比利亚人都感到熟悉的前奏响起了。极境应声抬头看屏幕：对了，没错，正是《Despacito》，它可谓是在伊比利亚家喻户晓，其知名程度，就连不算是大城市的C城的非繁华地带大学城的唯一一所KTV都有所收录。不知是谁点的用来助兴的伊比利亚版《难忘今宵》被调整顺序到了KTV局的中途，在场的伊比利亚人便一齐欢呼起来抢麦，一人一小段地轮唱。直到棘刺无可推诿地接过麦克风，低沉而性感的嗓音透过收音效果上佳的麦克风响起，在极境的耳畔萦绕：

Despacito,

慢慢地来，

Quiero respirar tu cuello despacito,

想要在你脖颈间慢慢地喘息，

Deja que te diga cosas al oído,

在你的耳边说尽甜言蜜语，

Para que te acuerdes si no estás conmigo,

好让你在以后都能想起此时此刻，

Despacito,

慢慢地来，

Quiero desnudarte a besos despacito,

想要用吻慢慢褪去你的衣衫，

Firmo en las paredes de tu laberinto,

在你迷宫的墙上留下我的名字，

Y hacer de tu cuerpo todo un manuscrito,

把你的身体变成我的手稿，

Quiero ver bailar tu pelo,

想要看你发丝飞扬，

Quiero ser tu ritmo,

想要成为你舞动的旋律，

Que le enseñes a mi boca,

想要你告诉我的嘴唇，

Tus lugares favoritos,

何处是你想要亲吻的地方，

Déjame sobrepasar tus zonas de peligro,

让我越过你的危险地带，

Hasta provocar tus gritos,

直到令你尖叫，

Y que olvides tu apellido,

直到你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Despacito,

慢慢地来。

——安哲拉嗑瓜子的动作停滞住，艾丽妮被流明慌忙而仓促地捂住耳朵，堵住棘刺一人游刃有余地唱了整段。他的歌唱终了，温蒂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忘记接过麦克风，便任由伊比利亚吉他的伴奏潺潺地流进众人的耳朵。老乡们全部怔在原地，似乎不相信这段旋律与歌词当真会出自平日里呆呆的科研狂人棘刺之口。良久，非伊比利亚籍的在场人士们的欢呼掌声叫好响彻包房，极境这才发现自己的颊侧滚烫着发着烧——

“他这是唱的什么？”炎客问极境。

“嘛……一些少儿不宜的歌词。”

“哦，怪不得你的脸红透了。”炎客调笑道，极境却知道自己无从辩驳。源自棘刺，用家乡话唱这种小黄歌当真是杀伤力翻倍，即便物理空间内歌声已然淡去，却仍在他的精神领域内挥之不去，乃至于“阴魂不散”，更仿佛他那股气息的抑扬顿挫是将将地贴附在自己耳畔，唯独在对自己吟唱似的。而罔顾周围人各式各样的异常，当事人终究还是把麦克风交给了温蒂，又仿佛无事发生，状若无意而困倦地打个哈欠，便窝在沙发里慵懒地阖上眼了。

[1] 化用自聂鲁达《白色的蜜蜂》。

9.
伊比利亚之风：老兄……你分明就很会唱歌吧！

消息发出后石沉大海，是因为打着瞌睡的棘刺不知主动还是被迫加入了女博士生们的热切讨论中，对在桌上震动几秒的手机置若罔闻。比起在场的众人与当下的局，她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各自所在学院的派系之别啦，学者们明争暗斗的恩恩怨怨啦，总之从话题到内容，除了他们那个小圈子外的其他人都难以融入其间就是了。

说实话，这是多人聚会中自然发生的正常情况，大家大可以各玩各的，被丢在一旁的众人包括极境也并不觉得难堪，发出的消息本来也不求棘刺及时回复就是了。极境又灌下半瓶啤酒，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晕乎乎的困倦感始才自下而上地涌上来——自己这是醉了吗？他意图数着面前空落的啤酒瓶，才发现眼神无法聚焦。在他注意力涣散之时，一首熟悉的伴奏响起了却无人接应，谈天说地的安哲拉侧身伏上点唱机：“《小半》，是谁点的？没人唱我就点跳过了啊。”

人们面面相觑，再都摇摇头。在此的间隙里，潺潺的伴奏音仍在不懈地播放着，电子合成的钢琴声澄澈而辽远，每个音符应上极境心跳的节拍，简直让人不忍将其切断。“那我来吧，”极境拿起麦克风清清嗓，在安哲拉应景地调暗灯光中，试图从半途唱起这首他还算熟悉的女声歌曲，罔顾调子太高，由他来唱要降个八度；罔顾歌曲想要寄托的心意的对象，黯淡的灯光与酒精下影影绰绰的棘刺他只能大致看个轮廓；罔顾今晚唱得太多，嗓子已然受不住了——

灯火阑珊，

我的心借了你的光是明是暗，

笑自己情绪太泛滥形只影单，

自嘲成习惯 多敏感又难缠，

低头呢喃，

对你的偏爱太过于明目张胆，

在原地打转的小丑伤心不断，

空空留遗憾 多难堪又为难，

释然 慵懒 尽欢 时间风干后你我再无关，

没答案 怎么办 看不惯我自我欺瞒。

不得不说，从小到大，极境都是有几分唱歌的天赋在身上的。在矿石病的作用下，他的嗓音较十年前沙哑了不止几分，却更因此凸显出几分他独特的韵味，据他人评价能将每首歌的翻唱打下自己独特的烙印。因而即便他自认为患病毁掉了嗓子，很多人也觉得他未尝不可以开始他理想中的驻唱歌手生涯。

……暂且不论那个，之前没注意过，这歌怎么与自己的心境这般类似呢？带着几分醉意的极境暗忖道。读着屏幕上滚动的歌词时，一帧帧、一幕幕浮现眼前的，分明是和棘刺相伴走过的街道旁，花草树木迎风摇曳；自己托着腮看棘刺因自己亲手烹饪的饭菜而露出的满足神情，再调侃他腮帮子鼓鼓像仓鼠；抱着彼此的猫咪互相嬉闹时，溅起的水花淋在他古铜色肌肤上；在黑黢黢的镜头前摆暧昧至极的姿势时，相贴的肌肤传导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纵容着 喜欢的 讨厌的 宠溺的 厌倦的，

一个个慢慢黯淡，

纵容着 任性的 随意的 放肆的 轻易的，

将所有欢脱倾翻，

不应该 太心软 不大胆 太死板 不果断，

玩弄着肆无忌惮，

不应该 舍弃了 死心了 放手了 断念了，

无可奈何不耐烦，

不算。

从歌词到曲调，幽怨、缠绵、牵扯、转圜，最大限度地妥帖了他的心境——逼迫自己死心却难以死心的优柔寡断。而在晦暗的狭小领域内，打着哈欠的棘刺终究还是向他投来了目光，不是对着流明，不是对着安哲拉，更不是对着温蒂，是独独对着极境一人。说过很多遍不比初遇时对待无机物的冰凉，今次的热度却笃定而稳当当，快要把他由身至心灼烧殆尽了。

一曲终了，全场陷入岑寂，而后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安可。比起踩上沙发高呼“谢谢大家！”，极境只是放下麦克风，摇摇头再低下头，通身脱力地陷在了沙发里。事关他的爱情淋漓尽致的抒发，用个不甚雅观的比喻，唱一首歌如同把自己的心脏也呕了出来，或是干脆将其血淋淋地剖在外面。都说上佳的歌者总能在献唱中代入过剩的个人情感，如此大抵当如是吧。

“你还好吗？”炎客问他，关切地。

“我很好。”

炎客叹气：“你知道吗？……也不用我告诉你吧，从歌声中能听出来一个人的感情。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这般魂不守舍的，不比你之前告诉我的，分明这次才是你三十年人生中第一次、迟来的情窦初开——”

极境问他：“炎客医生，那你所能听出来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炎客想了想，认真地答：“很悲伤的吧。”

他只知道自己应着棘刺时有时无的目光，一瓶接一瓶地灌下了许多酒，被炎客搀扶着去了不下五趟卫生间——不存在选择性遗忘的成分，之后的事极境实在记不清了。待他恢复意识时，约莫已是第二天上午，他被换上一身（依旧又被汗浸湿了的）本该干爽的衣服躺在自家的单人床上，过于炽烈而明媚的日光流进窗扉，不留情面地刺得他眼痛。Thorns绕着他的身体打转，再用脑袋向他冰凉的掌心里钻，似乎很是担心自己的主人的境况。

“你醒啦，极境先生。”

如同猫咪被绝育后的第一视角，他睁开眼四处张望，守在他身畔的除了流明、安洁莉娜与名为Thorns的黑猫外，再无旁人了。而严格来说，他是被胳膊上病灶的疼痛扰醒的，那种疼痛类似于癌痛，令每个矿石病患者闻风丧胆。而癌痛与它终究有区别——癌症患者知晓自己生命行将终结，因而每一声哀嚎中终究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意味；而矿石病带来的疼痛是绵长而无止息的，长路漫漫望不见尽头。两者间的区别更是在于，一个是拿锋利的刀刃取下首级，（相对来说）干脆利落；一个是拿钝刀一点点一片片地凌迟，或是干脆用生锈的锉刀拉锯着磨开血管壁，剜开骨头挖去骨髓，正是这般缓慢而绵长的磋磨，抑或是在病灶处放一把火，干脆让钻心剜骨的疼痛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是在路上见到个因抑制不住的疼痛而满地打滚撕心裂肺地绝望哀嚎的，那便是矿石病患者没差了。而旁的健康人大多掩住口鼻，如同对待瘾君子的侧目而视——在某些对矿石病患者极端歧视的国度，这种令人谈之色变的传染病明里暗里都与所谓的“道德败坏”挂上了钩。

——还好这种难堪的时候，他不在；这种无助的场面不至于被棘刺看见，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在一个本该阳光明媚的上午，刺眼的日光催化了病灶的钝痛，将它无限度地放大再放大。头顶着被汗浸湿的毛巾的极境蹙起眉硬撑无果，终究还是从咬紧的牙关里泻出声声无助的呻吟来。他一边疼着，一边得在宠物面前装作没事人，腾出只手来安抚猫——都说主人与宠物是心意相通的，如此怎能瞒过机灵灵巧的Thorns呢？他蹭着极境，叫得更哀愁了。而在如此层级的疼痛下，探开眼一睹自己病灶的惨状都成了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在堪堪的一条小缝间，他留意到自己盘桓在小臂上的源石结晶，在充满少女心的玉桂狗的绷带下（一看便知是出自安洁莉娜的包扎手法）泛着靛蓝色的幽幽的荧光。旁侧本没有病灶的肌肤也呈现出片状的青紫色，肌肤与源石结晶模糊不清的交界处渗出一滴滴的血来，如此的景象他再熟悉不过——很遗憾，但这正是感染进一步扩散的表征。

“抱歉，麻烦你们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地发病，我不该喝那样多酒的。”

极境满怀歉意地看向照料他的二人一夜未眠的四枚黑眼圈，而这显然不是最适合道歉的时刻。“极境先生应该是醒酒了，嗓音也恢复了大半，”流明欣喜地转向安洁莉娜，“可以喂止痛片、打吗啡了。”

于是安洁莉娜暂且回避，在旁倒水制备针管。待极境被流明搀扶着换好睡衣，毫无自理能力的孩童般张嘴喝水吞进矿石病患者专属的止痛片，便任由安洁莉娜娴熟地为他搽酒精消毒皮肤，精准地向另一侧手臂的血管里推进一支冰凉的药剂。待疼痛缓缓褪去，神志回归的极境不再呻吟，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刷脸解锁，见往日热热闹闹的伊比利亚老乡群里一片诡异的死寂（这可绝对算不上常见），上一条消息还停驻在他唱《小半》时絮雨为他录的像——他点开来看来听，然后缓缓地用手盖住脸，侧过身把脸和手一起埋进枕头间——简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不愧是个“受了情伤”的同性恋男人。

“极境先生昨天喝得很多，醉酒很严重，还打碎了几个玻璃杯——是温蒂小姐为您付的账。那阵势，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呢。”流明如此解释道，拿开他头上滑下的汗湿的毛巾在旁换洗，弯下两撇眉毛来试图微笑。忽略了消息栏上的“新增1”想着肯定又是公众号广告之类的，极境闷头听了一阵儿自己唱歌，正着反着翻来覆去地看，而视频里没入镜棘刺的脸，只有几簇海胆般坚硬的头发。待他终于看累了看倦了自己那张酒醉后也挑不出瑕疵的帅脸，退回消息栏页面，那枚红点却恰好嵌在棘刺的卡通海胆头像上，赫然入目的是棘刺的消息开头：“极境，我有话对你说。其实你…”

极境猛地坐起，阵势把流明与安洁莉娜都吓了一跳。在二人的窃窃私语中，他颤抖着手点开消息：

Thorns：极境，我有话对你说。其实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爱你很久了——虽然这样说有些俗套，我们相遇其实也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天，我爱你却是早在你第一次上门为我做饭时起……原本想着晚些说也不坏，至少能多看看你各式各样的有趣的表情，但现在，既然已经明白了你的回避与逃离之缘由所在，我认为到了必须要说出来的时候了。既然我一早便知你同样爱着我，既然我还曾经坏心眼地认为你在“欲擒故纵”，既然说“我爱你”这件事变得格外的迫在眉睫——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虽然你可能会觉得为时过早，但就将它当作此刻发自我肺腑的箴言。无论如何，我都爱你。我等待着你的应答。

“这，这是怎么回事？！”极境的耳羽“嘭”地炸开。能让一向谨肃的棘刺如此感情用事，一定是发生了相当意料之外的严重的大事件。他转向安洁莉娜，对方百年难遇地别开脸去不吭声；他转向流明，对方看看安洁莉娜再看看他，最终在他的逼问下只得掏出手机：“极境先生，给您看昨晚炎客先生拍的视频，希望您看完之后，能……呃，能多少保持理智？”

他颤抖着手接过流明新买的手机，将它捧到床上，这样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因惊愕而摔坏了。视频的起始，一如每个KTV局的后半段，总要有个喝得烂醉的朋友“大显身手”，而当这人是极境时，便格外充满喜剧效果——不知被谁调得炸眼而动感的灯光下，满地的碎玻璃碴反射着七彩的线条里，镜头中极境一脚踩在沙发内，一脚向前蹬在茶几上，对着被这副模样骇得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还好没有被吓得抱作一团，极境兀自心想）的棘刺与温蒂，嘶吼着他除了AUS外第二喜欢的女歌手艾〇儿的《Girlfriend》：“Hey Hey You You, I don't like your girlfriend! No way No way, I think you need a new one! Hey Hey You You, I could be your girlfriend! Hey Hey You You, I know that you like me! No way No way, No it's not a secret! Hey Hey You You, I want to be your girlfriend! ”

伴随着镜头外的极境的捂脸惨叫哀嚎着自己社会性死亡，手机里拍摄视频的炎客饶有兴味地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历尽千帆却仍能在这幕景象里找到乐子似的。而旁的众人越发没轻没重地起哄起来：“答应他，棘刺！答应他，棘刺！”被男同的大阵仗吓到的温蒂从棘刺身边逃到安哲拉怀里：“对外千万别说我有这么个老乡，太丢人现眼了。”

“对不起，温蒂小姐……”这畔的极境咬住嘴唇捏了一把汗，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对温蒂道歉的致辞了。“放任他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可别因为庆祝我俩再旁逸斜出地闹出什么事情来。万一棘刺先生真的和温蒂小姐有些什么……那可就麻烦了。”这是艾丽妮的声音。极境心想：艾丽妮真可谓是一语成谶，虽然他俩应该真的没有什么，但已经出大事故了——不对，绝对不仅仅如此，只是这幕荒唐喜剧的话，还不至于让棘刺“屈尊纡贵”放下身段说出那等话来……

“没事，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嘛，说不定除了你们外，还能另外促成一桩好事呢。”这是出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爱好喵喵部的不认识的男生。而成功地“棒打鸳鸯”的镜头中极境在茶几上一个踉跄，被流明上前搀扶着才不至于一脚踩进满地的玻璃碎碴里。镜头外极境倒吸一口凉气，本以为昨夜的自己的大闹一场就到此为止了，没曾想在炒热气氛的方面，他本人要比他自己想象得擅长得多——只见他醉醺醺地趴上点唱机：“嘿嘿……要来那个，嗝儿，哈哈哈，我要唱！”

“你唱就是了，没人拦着你，也没人和你抢。”这是棘刺的声音，如此惹得温蒂不快：“够了啊，臭男同！你也真是的，还由着他胡闹！再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了！”而得到了来自心爱之人的鼓励与首肯，镜头中极境俯身，用高大的身躯整个拥住了点唱机：“嘿嘿，是我的，点唱机是我的，棘刺也是我的，嘿嘿嘿……咦，怎么找不到这首曲子，坏点唱机，臭点唱机……”

……自己，自己这是受什么刺激后退行成三岁小孩了吗！对着镜头内一拳砸上点唱机再疼得嗷嗷大叫的自己，极境简直不忍心看下去。“嗯，点唱机是公家的，它很坏；但我是你的，我很好。”棘刺拖长了腔，哄孩子般道，如此惹得在场众人无不大呼小叫或是倒吸凉气。“行了，”炎客调笑道，命名为《棘刺极境定情记录》，“这就在以后你俩的婚礼上循环播放。”

醒酒后的极境噤若寒蝉，良久后，不知是否是矿石病发作后的通体发冷，他颤抖着嘴唇：“行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你不知道，”安洁莉娜背着身道，“你继续看下去吧……在你唱完下一首歌后，重头戏才算开始。”

还好他不曾点下暂停键，便任由镜头中极境高呼一声：“Everybody follow me！”他这声喊得中气十足，镜头中极境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颇有气势与威压，他引导着沸水般的人潮安静下来，乃至也让镜头外极境通身一震——

“Buddy you're a boy make a big noise, Playing in the street gonna be a big man some day, You got mud on your face, You big disgrace, Kicking your can all over the place, Singing, 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还好，不比方才的“真情流露”，这首姑且将将在调子上，他暗忖。而不知是他的人格魅力还是歌曲本身的魅力使然，方才乱作一团的众人随着他的嘶吼瞬间齐整起来，乃至不需要伴奏便跟着他的节拍一并拍两下手再拍一下腿，嘭嘭啪，嘭嘭啪……在此刻，他就是全场的指挥者，操纵着在场众人的呼吸、心跳与脉搏。

而在领唱完不知多少句“We will we will rock you”后，镜头中极境的面庞一抖，连同镜头外极境的心一揪——凭借对自身的敏锐的知觉与预感，他姑且知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会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切是既定展开，顺理成章而无法改变，于是镜头外极境如被抽走魂魄般，茫然而无措地作壁上观，远望着镜头中极境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脱力地坐下，再瘫倒在沙发上，却无法做些什么，譬如冲上前去给自己一个聊胜于无的拥抱——

而这个堪称琐碎的事项由镜头中棘刺替自己代劳了。眼见“极境”浑身冰凉四肢颤抖躺在沙发上抽搐，棘刺一个健步冲上前摇晃着“极境”的身体，用手去试探“极境”滚烫的额头：“喂，喂，极境，醒一醒！……你们有谁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平日里有什么病症吗！”棘刺将“极境”拥抱在怀里，带着泣音声声呼唤着，像一个奋不顾身地跳到湖中，再任由自己被溺水之人的四肢所缠绕的傻子。这股飞蛾扑火的爱、作茧自缚的爱，带给极境的剜心痛楚要远胜死神那柄腐锈的弯刀。而比起应上他的呐喊，“极境”混沌的银眸映出破碎的灯红酒绿、喑哑的觥筹交错，而后他逃避一切般闭上眼，眼尾沁出泪来：“妈妈，你在哪里，我痛，妈妈……我痛啊，妈妈……”

——妈妈，妈妈。

唇齿开合，生命诞生元初的呢喃与呼唤。听见这声为起始，而今两个他合成一个他——自从这个名为“极境”的伊比利亚上层男人违背了上帝的施令，在十几年前初次爱上另一个男人开始，上天注定他已经没有“妈妈”、已经没有“家”了。

而听到他居然唤出了“妈妈”，这真是万万意想不到的展开，纵使棘刺有多爱他，也只得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任安洁莉娜冲上前拨开了他挤入其间：“这里很危险，棘刺先生先退后！”只见她拿起一卷绷带，反抗着尚有意识的极境的蛮力，硬生生挽起他的袖管，将他平日里绝不示人的源石结晶袒露在外——它滋滋作响发着烫，在晦暗的包间里分外耀眼，更是生怕棘刺看不见般闪灼着幽冥的蓝色火花。

安哲拉别开脸去，温蒂后退几步惊愕地捂住嘴巴，絮雨一个踉跄被旁的女孩搀住。视频到此戛然而止，作为收尾的，便是录制者炎客低沉的吼声：“……安洁莉娜！”极境低着头站起身来，发觉背过身去的安洁莉娜早已泣不成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一时忘了棘刺先生在场，就慌着想要帮你处理……如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彼时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现在这副模样，要杀要剐任你处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10.
“安洁莉娜，不要过度自责了。在我看来，这不是坏事……”流明抚上抽泣不止的安洁莉娜的肩，为她递过纸巾，宽慰道，“放宽心来，换个角度想问题，如何呢？”

“为什么……会不是坏事？”

“我个人认为，爱人之间本就应当坦诚相对，没错吧？”流明直视着安洁莉娜的眼眸，“更是身为极境先生的‘家人’来看……虽然形式未免突兀了、激进了些，但终归是可喜可贺的突破。以我个人的视角，我或许还要感谢你呢。”

“‘可喜可贺’？”安洁莉娜放下纸巾，缓缓抬头：“乔迪或许不知道的是，极境先生于我也如同家人一般，就这种层面来看，我与你是一样的；而我是感染者，这就决定了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会天壤地别，我知晓由我的不当举止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也明了这意味着什么，作为健全人的乔迪又怎么会理解呢？”

“安洁莉娜也知道，我是学护理的。与病患心心相通，也是我们的必修课之一。虽然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作为健全人，我都无法真正做到设身处地地理解矿石病患者的心理、处境与需求，乃至与‘你们’共情……但，”流明低下头，再抬起头，笃定地，“我和艾丽妮都觉得，既然‘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不如干脆让它来得早一些。而且，棘刺先生的态度我们也都看到了，他并不在意极境先生的病，更是郑重且隆重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乃至宣誓了与其共度余生的决心。无论你心里接受与否，事实都摆在那里——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皆大欢喜’？”安洁莉娜的嘴唇颤抖着，“这分明是痛苦的开端、幸福的终结……不，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全无‘幸福的未来’可言，我的所作所为更是将虚假的幸福戳破个血淋淋的窟窿——”

——生而为人，怎么会不渴望爱与幸福？然而“感染者”这层“身份”，便是横亘在自己与幸福间的天堑。在争执中的二人无暇顾及的角落里，缩在床上的极境将脑袋埋在膝盖间——感染者有敢于追求爱的权利吗？这个问题足以上升至社会伦理，关于其的论著不尽其数，却无一不是出自高高在上的健全人的“俯视”。当虚无缥缈的理论投射进现实时，却是学者们无一能感同身受的千钧之重——

“只是活在世上，便要身为‘异类’受到同情与怜悯，表面上的尊重与包容，实则处处宣告着‘你与我不同’，抑或是写在明面上的歧视，都让我们底线般的尊严饱经践踏，无论哪种都足够把一个心境乐观的人压垮；很不幸地爱上一个人，勇敢追爱这种所谓‘普世的人权’，身为感染者却要为此背负着议论纷纷，受尽千夫所指——骗子、居心叵测、目的不纯；即便排除万难开始交往，自身背负的压力难免会匀在恋人身上，消耗健全人的精力来填补感染者的身心空缺，世间的每一份爱当真都有这般极具包容性的伟大吗？若是没有，便给恋人的背信弃义与始乱终弃找了个极佳的借口，很简单：你能陪我到我死吗？更是方便了对方找下家、找替代……哈哈，有的更是以所谓‘怀念白月光’的追思的名义，听起来真伟大是不是？等到我们死了，离开了饱经折磨的人世间，惭愧于无法与心爱之人直至垂垂老矣之时也能相伴在侧，如炎国人所追求的那般‘白头偕老’，乃至充满遗憾与不舍地撒手人寰，而对方呢？当真会为我们‘守节’吗？虽然我们所求的本就不是这个，但这也给对方寻觅新爱人的目标提供了更为放心大胆的条件。我们无人在意的悲惨的一生，不过是别人世界中的过眼云烟，是短暂的瞬息，是沧海之一粟——”她的声音浸满了悲怆，“我，极境先生，我们一并都见得太多了，却始终无法对这个对感染者残酷的人世间麻木，更是对于爱情每每报以飞蛾扑火的态度……这是我们的过错啊……这当真是我们的过错吗？”

“对不起……安洁莉娜，”流明无措地颤抖着，“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知道你这么悲观……”

“这不是悲观，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健全人与感染者之间的爱情不是等量交换，也不是公平贸易。即便乔迪，你是以友人的身份与视角满怀善意地在劝我和极境先生，但是你的言辞也不可推诿地带有高高在上的傲慢。你们‘健全人’眼中的感情因唾手可得而廉价，‘爱你’因自认为的言之凿凿而轻飘飘，许诺因自诩的反掌之易而低贱，能够轻易对很多人重复付诸、道出、兑现，如此却要以我们的一生为代价，这是否太过惨痛了些？”

她的声线婉转轻柔，铮铮的言辞却振聋发聩，回荡在临近正午的聒噪蝉鸣间，与之相纠缠、相共振，绽放出一种所谓的“物哀之美”。安洁莉娜捋一捋长发，决绝地：“总之是我的错。不止是昨晚的一时心急，在这份本不该绵延纠缠的恋情诞生之初，我没有遵从理性尽到阻止的义务，虽然我也想过……但我终究是任由其自然发展，更甚是凭看热闹、帮朋友的本能对其推波助澜，如今我才幡然醒悟，却已然太迟了——浪潮般的自责快要将我吞噬了。作为现今的死局的一手酿就者，作为彻头彻尾的过错方，”悔恨的泪水从她颊侧淌下，“我无颜再面对极境先生。我会放弃在炎国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继续踏上流浪的旅途……”

“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安洁莉娜，你也不要再置气了。无论怎样，日子都得继续过。”良久未发声的极境开了口，嗓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既然你也分析了，安洁莉娜，所以说这不是你的错。彻头彻尾的过错方，分明是这段恋心的产生者，也就是身为感染者的，我啊。”如同十五岁那年初次爱上一个同性的少年，面对着感情与（曾经的）信仰的争持，他一如彼时般揪紧被角，迎接一切不幸的开端，“硬要说的话，在如今的已经整理好心意的我看来，这次我还要谢谢你，多亏了你，安洁莉娜——”

“不，极境先生，”安洁莉娜泪流满面，“你不要这么说……”

“自从二十岁那年，我在矿洞里决心豁出生命来救下同行的二十余人起，我就预见到未来的所有了，包括昨天与今天这样的可能。”他下床站起身来，宽慰地抚着女孩的背，“我会整理好思路，和棘刺讲清楚了，断断不会耽搁他的一生——我没有这般恶劣。”他望向窗外暴雨前升腾着热气与炊烟的老旧居民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这么多天来大家都辛苦了。这份恋情——就让它到此为止吧。”

在他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做例如自尽之类的傻事后，好说歹说劝着一夜未眠的二人各自回家回宿舍休息，只余下满地满桌的狼藉——喝到一半的解酒汤，抹去呕吐物的抹布与拖把，零散放置的吗啡针与止痛片，他也终归无心拾掇。如他所言，“等待着极境回复”的棘刺知情识趣地不再主动联络他，而这或许是对方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天了，极境苦笑道。

低飞的蜻蜓打着转，他无心取下燕鸥小厨房“暂停营业”的牌匾，只勉强做了一人食的午饭与晚饭，再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阖着眼，直至前半夜，暴雨尾随着闷雷终究劈头盖脸地落下，闪电将天幕分割成不规则的几片领域，如同他支离破碎满是伤痕的那颗心，浸泡在雨水中却又自发地淌着血泪。深夜一点，手机屏泛着幽幽的荧光，被他置顶的那颗卡通海胆还停留在“极境，我有话对你说。其实你…”。终于睡饱了，确认自己有足够的理智与清醒力能够周旋的极境抱起电脑，独坐在黑暗与雨声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一封诀别信——

亲爱的兄弟、棘刺、Ely的爸爸：

晚上或早上或中午或下午好！

嗨，老兄，收到这封信的你是不是很惊愕呢？我都能猜到你从点开邮件之初的欣喜与期待，再读到最后的表情变化了……分明本来可以一个简单的回复就把你“打发”了的事……啊哈哈，但我当然不想这样“打发”你，没有什么为什么，只因为对方是你，我无论如何都想正式再正式一些，怎样正式都不为过就是了。

在正式开始我的话之前，我要为我昨夜的莽撞道歉。打碎玻璃杯的钱已经转到温蒂小姐的微信里了，对于嘶吼着唱了艾〇儿的歌把她吓到的这件事，我也已经在微信里诚挚地对她道歉了，待她早晨醒来约莫就能看到。感谢你们为我收拾这个烂摊子，如果昨夜我醉酒的大阵仗也同等地把你吓到的话，我就……连同我家的Thorns搞大了你恩师托孤的Ely的肚子，这件令我们相遇的事宜，再道多少次歉也不为过，那就，让我此生最后一次地，隔空摸摸你像海胆一般刺儿头的脑壳吧。或许这个故事用血与泪的教训告诉我们，养猫咪一定要绝育……哈哈。

更早的事暂且不提……虽然不知晓炎客医生漏勺一样的嘴巴有没有透露给你过什么，但那些过往和你相关的事比起来，无论如何都只能算是“琐事”的程度。总之，在我患上矿石病的十年间，不曾有人能把我的心门撬开，哪怕一丝一毫。而你，兄弟，你真的很厉害，你确确实实地做到了，你用你的十八般武艺……或者是你教给艾丽妮的那套名为“至高之术”的绝活儿踹坏了我的柜门，啊不，心防……让它从破坏的缝隙间不由分说地淌进来很多光明吧。

总之，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感觉我的世界都变了，每一个早晨、每一缕阳光、每一次落泪、每一首歌的意义，都因为你而焕然一新。[1]和你在一起的二人小世界，能再次爱上一个人；熙熙攘攘那样多人围在我身边的大世界，能再次和至亲好友们去游戏厅、去K歌、齐心协力地撮合友人们的恋情……都是我从未想过能再度拥有的美妙体验。你让我的世界短暂地焕发出了光明，那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2]你在我幽暗的森林前点起了一丛篝火，即便暗淡下去复归于寂，才是它的宿命——无论如何我都坚信，有这些份回忆作加持，我就能了无遗憾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秒了。

无意中隐瞒了感染者的身份去……追求你，可以这么说吧，既然是“无意中”，那它自然并非我的本意。这么说不是在为自己开脱，长久以来，这个身份似一个如影随形的枷锁，压得我透不过气、抬不起头来。在譬如伊比利亚等的国度，这样的具有传染性的不治之症意味着道德败坏、放浪形骸，因而即便我患上它的缘由相比之下格外高尚，硬要说的话，我的源石结晶如同闻勋章一般，我却也习惯了对这件事的从来龙去脉乃至于它的存在本身，通通三缄其口。尤其是面对那样光芒夺目的你……你的身份、你的学识、你的阅历，让我更难以袒露出全部的、完全的我来，我没有勇气，没有胆量，我的懦弱是我的罪过。请原谅来自一个男人的堪称“卑劣”的心思，就当是以世上最珍贵的“爱”为由。

想尽办法使得你成功爱上了我，同样是我的罪，是窗外的雨水洗刷不尽的罪。你说我居心叵测也好，说我存心不良也好，我只知之于诞生，我的爱情与你的爱情或许都是不受控制的，即便我那样多次想用理性阻拦感性……甚至还被你误会在“欲擒故纵”吧，哈哈，归根到底我不是爱的行家，面对爱情就是这般笨拙啊。兄弟，棘刺先生，爱上你，是我这辈子最为幸福，也是最为不幸的事端了。作为我“隐瞒感染者身份去追求你”，与“无法抑制住感性的召唤一时冲动去追求你”，这两份过错的代价，我希望你能遗忘掉我，让这份本就是错误的爱情到此为止吧。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晓你的期许，无非是什么放肆纵情地活在当下，勇敢地去追求爱与幸福……但我终究是辜负了你的这份期许，狠心地当一个斩断你与我之间爱情的刽子手，纵使我是多么于心不忍；而我不想让你使我燃起的那丛火烧掉整个森林，乃至让无情的、吞噬万物的火焰蔓延到你身上……炎国人管这叫“玩火自焚”，如果用错了你也别煞风景地纠正我就是了，哈哈。总之，兄弟，听我的，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们间历历在目的美好过往，猫咪玩耍后的线球般纠缠不清的爱恋，就通通当成是一场梦吧。而梦该醒了。

想必你也明白，人总是要向前的，而不是以爱之名，把自己拘束在一方小天地里踽踽不前。爱情之于我是生命，是必须品，那是因为我除了以爱为生外，早已一无所有了；但对你不同，你有你的实验、有你的科研、有你的学术、有你的事业、有你的朋友、有你的……故乡。你有归属于你的，本该灿烂炳焕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容不得半分污点，无论是爱上一个同性男人（炎国在这方面也不比伊比利亚开放几分吧？），更是爱上一个感染者，因此，从你的人生里淡出，才是我彻头彻尾的宿命。

安洁莉娜说人都会变心，罔顾你现今有多爱我，你也总会在我活着或死去之时爱上别人，我的决断并非因为在惧怕这个，不如说，她的预测我还十分期待呢……说出这种话真让人不甘心啊。但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你有资格享受正常的、幸福的人生，和温蒂（相信我，兄弟，我真的不是每次有意要吃她的醋，只是因为我发自肺腑地感到除了她之外，能配站在你身边的，当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或者你中意的谁，步入婚姻的殿堂，生一窝漂亮的小阿戈尔，当父亲，当爷爷，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被我连累着要孤苦伶仃地过完下辈子，最终沦为一个弓着背扛着剑拄着拐，把自己锁在实验室里闭门不出的阿戈尔老头，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却还孑然一身……那也太悲惨啦，答应我，兄弟你可千万别这样，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可恨的雨，砸在房檐和空调室外机的棚子上，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搅乱了我的神思；可恨的浓雾，让窗外的景象如干涸的墨般凝滞作一团，乃至阻挡了我与星星的联通。说到星星，我突然想起个你一定知道的理论——你知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星光，是来自几亿光年远的星球上，所发射过来的吗？哇啊……几亿光年发射出来的光，我们现在才看到，几亿年前的泰拉大陆，伊比利亚与炎国，又是什么样子呢？山还是山，海还是海，却不见了人。纵使大雨滂沱，我却还想多看几眼星空，在这什么都善变的人世间里，我想看一下永恒。[3]

——而我终究还是把我的期许寄托在层层云翳后，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即便它在雨夜里有多么混沌、黯淡、不起眼，而当捱过几天或是几年，或者当我已然不在人世了，总会有那么个晴朗的夜空，你会与这颗星星搭上照面，再从中读到我真挚的企盼。有一种说法是，只要有人记得，某个人便不会真正地死去；如若世上所有人都已将他忘却，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多好啊，比起硬要赖在你的身边，让你不得已地对我生厌，我只求你在看到星星时偶尔想起我……这样作为“念想”的我便能长久地留存于世，直至永恒。这是唯有你能办到，其他旁人通通做不到的事。你或许要说我狡猾、有心计、硬要当你的“白月光”之类的，而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事，也是我对你唯独的祈愿了。

这不是退缩，我不是不爱你了，我不是抛弃你了，我是舍不得你。我在嗡嗡作响的电脑扇叶声里，漆黑如墨的苍穹之下，反复呢喃：这不是退缩，我不是不爱你了，我不是抛弃你了，我是舍不得你。即便今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也要请你知晓：这不是退缩，我不是不爱你了，我不是抛弃你了，我是舍不得你。以及，我，极境，这辈子余下的时光，有限的余生里，不会再爱上任何别人。然后，兄弟，我祝你一生永远幸福！

谨启

极境

他断断续续地从凌晨一点写到四点半，用的是他与棘刺平日里交流用的炎国语，敲下每个方块字都需要莫大的、剖开心脏的勇气，乃至写下一行剖白便要删删改改半行来。待到太阳的光轮从地平线下冒出头来前，泣不成声的极境终于写就一篇泪迹斑斑的信件，从内容到形式都延续了他平日里啰里八嗦的风格。确认措辞得当感情真挚逻辑通透滴水不漏后，他深吸气、呼气，保存文档，赶在天蒙蒙亮前发送至棘刺的工作用邮箱——这不是告别，因为他们并没有相见。尽管影子和影子曾在路上叠在一起，像一个孤零零的逃犯。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在春夏之交的香樟叶下发生的故事，不妨就让它结束在这个雨夜里吧。[4]

[1] 化用自歌曲《奏》的歌词。

[2] 化用自沈从文《月下小景》

[3] 化用自电影《海角七号》中的第四封信。

[4] 化用自北岛《明天，不》。

11.
天蒙蒙亮，极境把手机关机压在枕头下，用空调被蒙住头。待他以分秒为计的梦境如连环画般播放了十几回合后，他爬起来洗漱吃饭，手机开机的瞬间，如他所料，上百个未接来电涌入他的界面。其中的一半来自于棘刺，余下的一半来自于流明、安洁莉娜、安哲拉、絮雨、炎客医生、艾丽妮与温蒂，甚至还有贾维。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苦笑。狠心把过于关切他的声声哀叫着的，绕着他的腿脚打转的Thorns关在卧室外面，极境坐在床头消耗了最后几根万宝路，他掐灭烟蒂，却抑不住上涌的“瘾”，某种情感郁结在心中得不到纾解，势必要用其他的形式发泄出来，譬如酗酒，譬如抽烟。酒是不能喝了，他翻箱倒柜，翻出来几包他留着准备送人的〇华牌香烟，若不是情况特殊，他是万万不会动的。

堪比他小臂上“勋章”般的源石结晶，这几条香烟亦是他行善积德的证明。要追溯到燕鸥小厨房刚开业时，他捡到了食客的钱包并想尽办法辗转送回，食客执意要给他答礼。谢绝了对方的一掷千金，极境只收下了一面锦旗挂在店里（彼时他还不知道这是炎国特色，只觉得怪好看的于是收下了）和几条〇华牌香烟——烟嘛，算不得什么。而后当流明告诉他这烟非比寻常，据他所说在炎国，〇华牌香烟是尊贵的身份与地位之象征（此说法存疑），极境便觉得万万收不下了，便蹲守在店里准备送还。

遗憾的是，那位食客终究没有发展成回头客，几条香烟也得束之高阁，被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而既然他在C城的生涯的存续与否都得打上个问号，那是到了“物尽其用”的时候了。他把自己关在家中，在窗外不息的暴雨中，在世间仅此一隅的避风港，浸满自身的气息充满安全感的领域内吞云吐雾。唯有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是自己世界的主宰，能主导自己命运的走向，更要腹诽道所谓“尊贵的身份与地位之象征”也不过如此……抽起来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想中纸醉金迷的氛围，劲头却比想象中猛。他蹲在卧室的地上姿态不雅，活像个蹲踞街头游戏人生的混混，意图让自己装作玩世不恭地点开与棘刺的聊天框——

…………

Thorns：【呼叫失败】

Thorns：【对方已取消】

Thorns：极境，你是否误会了我什么？我讨厌别人对我加之以一些奇怪的误会。首先，我不歧视感染者；其次，你不要把我看成像你曾经的同类，伊比利亚那些对阿戈尔高高在上的黎博利那般——

Thorns：等着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告诉你你有多么傻多么蠢，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尽管你那样擅长去爱，却完全不懂得被爱……明明尚且有时间，有机会，让我来填补你内心中的空缺，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你太冷漠也太无情了。

Thorns：【呼叫失败】

Thorns：你从来都不是什么过眼云烟，什么瞬息，什么“沧海之一粟”——你这种文绉绉的词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注视下的每餐饭了，只有在你的目光催化下，一餐一饭才能迸发出幸福的滋味，你究竟是有多残忍，才肯任由你爱的人今后的每餐饭都“食之无味”呢？

Thorns：……

Thorns：【呼叫失败】

Thorns：趁现在，你尚且还算年轻，还没病入膏肓，为什么不可以抓紧机会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地去活，去爱，淋漓尽致地？……你可以说这是我出于健全人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但在我看来，这可谓是现今情势下你的最优解了。

Thorns：……

Thorns：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不是说质疑你对我的爱的意思，只是那个聪慧的、知情识趣的、善解人意的“人精”极境难道只是假象吗？掩藏在你那张热情开朗的面具背后的，实则是孤独、无助、不懂得被爱，只会躲在哭泣着的少年乃至孩童吗？

…………

就是说，如果你爱的只是表象，那说明你看错了也爱错了人。对他的激将法（姑且）无动于衷，极境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腿间。一如自己的揣测，棘刺的挽留比想象中冲击力更大，他既然能被棘刺金眸中的火焰席卷，摇摇欲坠的心防也更能被其摧毁——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已经腻烦了理性与感性的争持，好不容易让前者占领了高地，又怎能再盲从于感性的召唤呢？

他犹豫片刻，又点开与流明的聊天框。对方担忧地问他情况，表示棘刺先生去了极境先生家却没敲开门，去找了流明的宿舍，去找了安洁莉娜家，甚至（也不算甚至吧）去找了燕鸥小厨房。一上午加一下午世上能找到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真是好恐怖的男人，极境腹诽。言末，流明不轻不重地加了句，语气里溢满了担忧：“极境先生，不管安洁莉娜怎么说，我和艾丽妮的意思，还是希望您能和棘刺先生坐下来好好谈谈心，理清思路解开误会，达成诸多矛盾下的最优解。炎国有句话，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也是有心爱之人的人，自我代入后更觉得于心不忍，既然你们彼此相爱，我实在不忍看相爱之人渐行渐远，尤其我知晓极境先生有多爱棘刺先生，而我更是知晓棘刺先生对您的爱不比您对他的爱少，或许要更甚……”

都是些陈词滥调罢了，更是光看这些话屁股都是歪向棘刺那边。极境哭笑不得，内心调侃着：乔迪也真是的，有了媳妇为了大舅哥或岳丈忘了自己的亲哥（？）了。他礼节性点开所有友人的对话框，除了棘刺的，每人都象征性回复几句，大抵是自己没在天台上也没准备跳楼更没打算烧炭自尽，在家里（他也没有特别想让棘刺找上门，让自己见见他的意思）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些累，让大家放宽心各自上学上班。而他没有低估诸人通风报信（与歪屁股）的程度，不过十五分钟自家的门铃便叮咚叮咚响起，伴随着棘刺“我知道你在家，极境，我闻到烟味了，今天就看你开不开这个门了”的吼声与气势汹汹的砸门声，在内心哀叹着自己在社交圈里的影响力怎么还不如棘刺那个呆子。

而说个煞风景的，如此的雨夜（没错，已然捱到了当天深夜）与砸门声，未免让他的思绪翩跹回十八岁临近圣诞节的冬天。地中海沿岸的南方海滨落着连绵不绝的冬雨，看了他日记本的父亲盛怒之中砸门逼迫他坦白从宽，将187的高个子少年吓得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逼迫自己坦然面对内心逼仄的角落——曾经为了自己爱上男人的现实，要与家庭、信仰、身份与地位分道扬镳；现如今为了深爱之人与自己的未来着想，要硬生生弃一份真挚的爱情而去。多么狠心，多么不忍，多么绝望。他掐灭烟蒂，一如十二年前的雨夜般将自己缩在被子中，周遭万物皆是吞噬他的黑洞。

还好，自己隔壁与上下楼都没有住人，不用担心门外那个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血气方刚的男人扰民。待门外耐心耗尽的渐趋绝望的棘刺用伊比利亚语与炎国语吐尽了这辈子学来的所有脏话，讲完了道听途说积攒来的事关爱的所有恳切的哀求，骂累了也带着哭腔吼累了，极境家的大铁门被他泄愤般地猛踹几脚，而后闹腾声渐趋止息，萦绕耳际的唯有雨水砸在房檐，落在空调室外机顶棚上的噼啪。这声音势头猛烈却又连绵不绝，以高速骤然呼应着他的百转柔肠。

……没声响、没动静了。又过了半小时，极境蹑手蹑脚地翻开被子蹬上拖鞋下床上卫生间，洗完手后甩甩水——他应该已经放弃了、走了吧。而安洁莉娜说得没错，人又总是“贱”的，这个词当真难听，但他一时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形容词了。待棘刺失望而归后，他却又想见见他，并非是想和他谈心，什么理清误会啦解决矛盾啦，相反地，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看看他，摸摸他的脸——那吃东西时会如塞满食物的仓鼠般鼓囊囊的脸颊，为他拭去泪水，为他披件衣裳。

暂不论棘刺是否会真的为此而落泪，他来得那样急，带雨伞了吗？恐怕没有吧……极境在玄关处来回踱步，思忖着是否要追出去，他是知道棘刺宿舍的方位的，现在拿着伞追出去或许还不算晚，虽然可能会演变成雨伞丢在地上，湿漉漉的二人在雨中拥吻这种“最糟”也“最理想”、“最完美”的境况……不行，如若自己与棘刺一并沦陷，那么迄今为止的坚持又会全无意义沦为笑话。如前文所言，他已经腻烦了理性与感性的拉锯了，他的心脏腔壁厚度是有限的，再拉锯下去的话这颗心脏的主人就要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了——

不要看，放他走；就一眼，就看一眼。两个小人在他脑内打作一团难分高下，最终任由“就看一眼”占了上风。于是极境一手摩挲着雨伞，一手将门探开个小缝，而这一眼就近乎让他晕厥——坐在忽明忽暗的楼道应急灯下，任由笔记本电脑的荧光自下而上映亮睡梦中的古铜色的面庞（如此的景象颇像个鬼魅）的，分明就是棘刺本人，除了他外再无旁人的可能——真不愧是尽职敬业的博士，来他家砸门连工作的行头都带上了。从另一角度来看，他大抵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怎么不干脆把家也给搬来呢？

与他的臆测相左的是，抱着电脑的棘刺的旁侧，散落在地的，除了电脑包鼠标专业书外，还有一把撑开的雨伞——是啊，棘刺再如何感情上头，也不至于不带伞冲进雨里。极境为方才的“少女心”泛滥感到好笑，而现下闹腾累了的人安睡着，随应急灯闪动的频率发出细微的呼吸声。素日里，极境便觉得棘刺的面庞从线条到五官都精致得像个姑娘，而今在暧昧的灯影下却宛若雕刻，平添了几分凌厉之美来。他蹙起眉，睡得明显不算踏实，心境决定梦境，想必两者都不美妙；眼尾处绵延至颊侧闪灼着一条狭长的光带，这便是泪痕，爱之所在；细碎的阴影从眉峰落满他刀锋般的鼻翼侧，流淌在两片薄薄的耸起的唇峰上。极境听过一个说法，说薄唇的人薄情，而今看来这说法显然是胡扯的了。

比起放任他这么睡着狠心关门，或是干脆摇醒他大诉衷肠，极境采取了一种格外折衷的方案——他回身取了件自己的不算薄的衬衫，冒着对方在装睡的风险，蹲下身来为棘刺披上。而这下让他确认了对方是真睡，因为他凑近的那刻，除了被石榴花的香气席卷外，还闻见了轻微的，却绝非伪装能出的鼾声。于是极境放心地蹲下身与他平视，不做声响地抚摸他的面庞与头发，目光留恋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其上，稳准狠地描摹它的每丝棱角，仿佛要将这张精致的面庞盯出个洞来才罢休。他心底很清楚——他刚刚回复了、应上了好友贾维的邀约，而今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了。

极境回身，把棘刺孤零零地丢在雨夜的楼洞里。他关上门，无法抑制的哭泣自牙关泻出，逐渐转为无声却纵声的嚎啕。他弯下腰仿佛在咳喘，不住地抽噎，更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泪水与涎水一并斑驳地流在地板上。

而后他擦干了泪抹了把脸，决绝地挺起腰板。在准备收拾行装前，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机。百分之十的电量（今天他的手机耗电格外快）中，他瞅见温蒂发来微信：

Weedy：后天有空方便出来一趟吗，极境？我有话想找你聊聊。

Weedy：在你拒绝我之前我要说，我知晓你的顾虑。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棘刺当天不会出现，这自然也不是棘刺的旨意。

伊比利亚之风：……

伊比利亚之风：后天……我看看，还来得及。

伊比利亚之风：好的，温蒂小姐。你对C城比我熟悉，地方就由你来订吧。

话虽如此，爱情无论如何都是再贪婪也不为过的。待到第二天早上极境打开门瞧一瞧，没等到人的棘刺果然打道回府了。比方说刚刚的“最后一眼”就当是妄言，他心里可能还是希望能再见见棘刺，他本就在无限的转圜中纠结与争持，潜意识里支持的脑内一方小人需要棘刺的面对面许诺的来获得力量与信心。而待一天后极境打扮一番赶到约定的地点时，远远地只望见一身P〇ada夏服西装裙的温蒂翻看着菜单——不瞒任何人说，在那一刻，期望落空的极境当真动了永远离开、彻底搬家的念头。

“你好啊，极境。”温蒂热情异常地同他握手，似乎在补上初遇时漏掉的那个，但在知晓极境感染者身份的现下便显得格外的欲盖弥彰。不过极境没看出她眼底有常人对感染者的那份畏惧、不屑与蔑视，他便也热情地同她握手，久违地绽出一个标准的大帅哥微笑来。

“看见你还是这么有活力，我就放下心来了。你发病的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她迂回地开口，而后单刀直入，“包括棘刺。”

“虽然我在微信里也表示过了，但真的很谢谢温蒂小姐那天的照顾与担待，以及当时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扯开话题的极境对她作揖，“看在我那天喝多了的份上，大美女温蒂小姐，你就原谅我吧！”

“大家都是朋友嘛，说这种见外的话做什么。”外表出众的阿戈尔女博士捋一捋银色的长发，“以及，既然是朋友，我觉得有些误会还是需要解开一下……我们都知道你对棘刺的恋心，以及，我也说过很多次的，我和棘刺之间并没有……”

“我知道的。”极境低头。

“诶？”

“我知道的，你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

“嗯，只是相熟多年的朋友。以及，我对‘你们’，无论是男同性恋者，还是矿石病患者，都没有任何偏见……不止是我，相熟的朋友们都是如此，慢慢地你都会发现的。所以，不必心存顾虑，或是觉得任何的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一家人。”

温蒂说完这句听来冠冕堂皇的话后，二人间陷入了尴尬的岑寂。刚巧温蒂的餐上来了，她便在膝盖上铺好餐巾，使着刀叉率先吃了起来。她吃相文雅，细嚼慢咽，通身的气场一看便知不是出身在平民之家。先前听棘刺说，她父母好像都是科学家，之类的……真好啊，极境未免又陷入思维怪圈里，若是硬要找个人与棘刺相伴余生的话，眼前的女性未免是最好的人选。就在此时，高脚杯落地的玻璃迸裂声乍地响起，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与探头，见是隔壁桌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温蒂无意看热闹，只无奈地笑：“真扫兴。”吃饭的动作一刻未停。而极境斟酌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温蒂，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好棘刺。”

“……我刚才的话算是白说了啊。”

“不……我当然知道。只是，”他鼓起勇气直视阿戈尔女性的双眸，“我要搬去X城了，只身出发明天动身，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会把燕鸥小厨房彻底交给安洁莉娜来打理，并每个月打给乔迪先前两倍的生活费，也希望你和棘刺能像照顾好艾丽妮那般照顾好乔迪，与我的猫Thorns。”

——除了在X城，这座距离C城坐飞机一个半小时即可到达的炎国南方海滨旅游城市定居的好友贾维外，温蒂算是第三个知晓这件事的人。而极境向安洁莉娜透露的版本与温蒂的版本有所不同。他告诉安洁莉娜：“我要去X城躲几天，暂时避避风头，只是为了让棘刺知晓我与他断绝暧昧关系的决心。放心好了，只要等棘刺死了心，我当然会回来的——我的家在C城，我的事业在C城，我的弟弟和我的猫都在C城。只是，安洁莉娜，若是乔迪或者任何旁人问起，你就说我准备彻底搬家去X城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拜托了安洁莉娜，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帮我圆好这个谎吧。”

事实上，究竟是去X城暂住还是久居，极境本人也在纠结不下，由此感到自己仿佛是同时欺骗了两方（也有怕安洁莉娜舍不得自己，由此要先斩后奏的意味在——无论是厨力还是领导力，安洁莉娜的能力都足够独当一面了，极境也认为她能当好一位女老板）。而今度没有见到棘刺，让他更坚定了后者的念头。温蒂咀嚼的动作顿住，出于良好的教养没有让刀叉因震惊发出异声：“……明天几点？”

“三点四十的飞机，一个半小时，〇花机场到〇崎机场。”

他对答如流——而实际上，他的航班将在明天下午三点十分从〇花机场起飞，只有自己与安洁莉娜知道，想让来机场围追堵截与挽留的朋友们和棘刺有心也无力。但他也留了个后路，便是天气异常航班延误的可能——因而这张机票能否派上用场，关健也掌握在不可控的天气与可控的棘刺的手里。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极境，要知道，无论你和棘刺怎样发展，大家都很在意，很珍惜你这位……朋友。”

温蒂低下头，少见地嗫嚅着。极境罔顾她不常见的真情流露，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比起苏式美食，棘刺更喜欢C城的网红美食，下次你们聚会的时候可以带他去；棘刺喜欢且很能吃辣，但不能让他吃太多，会上火拉肚子；棘刺没有Ely陪着就睡不好觉，但也不能太让Ely粘着他了，会打扰到他的工作；棘刺学术繁忙的时候会不注意仪表，要劳烦温蒂小姐你帮他拾掇一下；棘刺练剑术的那件白衬衫只有一件，可要勤洗；没人注意棘刺的时候，他就只吃卷心菜沙拉和红油汤面，可得注意他的饮食，我第一次上他家的时候，那家伙家里的菜刀膜都没揭下来；棘刺还蛮有少女心的，会相信情书碑这种东西，可以投其所好；棘刺这家伙有时候像三岁小孩一样，吃饭的时候需要……”

——需要看见我、听见我的声音。

棘刺不在现场，却又无处不在，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抱歉，这些温蒂小姐你应该都知道吧？我们二十多天的相处比不了你们十几年，是我太自大了，明明我也不是他的什么人，却这样对你发号施令——”

而被“发号施令”的一方，温蒂不知何故流下泪来，捂住耳朵说不听。极境只得叹气：“我相信时间长了，棘刺会知道你的好……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啊。”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了啊。你也说了‘帮你’……就算你告诉我这些，我也……任何人都比不了你在身旁照顾他吧？”

极境故作轻松：“时间长了谁又知道会怎么样呢？二十多天罢了，他会忘记我的。我们只不过是……过路人罢了。”

——过路人，过路人，多么讽刺，如何甘心？我还没和他喝买一送一的网红奶茶，还没兑现诺言去他的工位上瞧一瞧，甚至还没能等到Ely生宝宝我们当爷爷姥爷……有太多没一起做的事，太多没兑现的承诺，太多的遗憾……极境却只是吸吸鼻子，佯装镇定：“有机会的话，一齐等到下辈子吧。”

12.
“极境先生，”一天后的中午，阳光明媚，安洁莉娜叩响他的屋门，“可颂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了，你的行李我都帮你收拾好啦。只要检查下证件之类的有没有带齐，就可以出发了。”

“好的，你辛苦了！”极境应声，却百般不舍地蜷在床上搂住自己的Thorns，深谙如此一别不知归来后又是何时，要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亲昵的父子时光：“爸爸走了之后，要听安洁小姑和乔迪叔叔的话，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洗澡也要乖乖的……”而对离别有所预料的Thorns绕着他的身体打转，更要用长尾绕住他的腿，试图牵绊住他的步伐。

“极境先生，有什么麻烦吗？”见他许久不出现，安洁莉娜问道，“时间快来不及了，再不走的话，乔迪就要回来了。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

“没有，我没什么事，就是Thorns很不舍啊。”话虽如此，他近乎留恋地眺望窗外标志性的香樟，夏日繁茂的叶片流动出青绿色的旋律，在他心上软软地瘙痒，最大限度地牵动出他的百转柔肠。极境自认为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不擅长处理离别的苦燥，他环视着生活了几年的小屋，精心布置的陈设充满人烟气，今后这座小屋（大概率）就要原封不动地留给乔迪与安洁莉娜了，连同他那辆层陪伴他行走炎国的摩托。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抛弃曾打拼出的一切彻底开始新生活的准备，而墙上的秒针一格子一格子地挪移，紧锣密鼓地催逼着他的心——

是时候了，就当自己有这等决断与胆量吧。他又百般请出自己暂且偃旗息鼓的理智，把Thorns放上猫窝为其和缓地顺毛。在他的撸猫大法下，Thorns的金眸慢慢闭上，身体与毛发和缓地起伏着，如他所愿入了眠。趁此之机，极境满是留恋地向他的小屋投去最后一瞥，吸吸鼻子憋回一瞬行将溢出的泪水，蹑手蹑脚而决绝地拎着行李出了门，不再回头看一眼。

当他搬着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走到楼下时，安洁莉娜那位名为可颂的朋友已然等在楼下了。小面包车上涂画着个企鹅形状的logo，听她说是可颂所在的物流公司的车，明显的公车私用让极境颇为不好意思起来。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猫着腰钻进后座系好安全带。待安洁莉娜坐上副驾，驾驶座上的短发丰蹄女孩拍着方向盘，豪迈地回头对他比个大拇指：“企鹅物流，使命必达！送安洁莉娜的朋友去机场，Let's go！——说起来，极境先生，你是去外地出差吗？”

“不……”极境斟酌片刻，而后对着后视镜挤出个不出差错的大帅哥微笑，“去X城旅游。”

丰蹄女孩讶异地张开嘴，而后嚷道：“真好啊！我早就听说过X城作为旅游城市的出众了，有很多美食也很能拍照，说是比C城要好玩多了！来到炎国这么久却不曾有机会亲自去一探真假——都怪‘大帝’不给我们涨工资，也不随意给我们批假，我也想改行，当个极境先生这种的自由职业者呢！”

“不，自由职业者也有不好的地方。”他答，而话虽如此，它也确实自由，譬如现下想跑路就能（尽量了无负担地）跑路。车子发动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可颂谈天说地，发挥生来出众的社交能力让新认识的女孩也能同他称兄道弟。而副驾上的安洁莉娜全程沉默，这让可颂大呼小叫着：“这可不常见！安洁莉娜，你莫非在舍不得极境先生吗？喂，喂，安洁莉娜，不要盯着窗外了——咦，你莫非是在哭吗？”

“啊？啊……”被喊名字的女孩回过神来，在极境担心的目光下拭去眼角的泪花，挤出个微笑来，“没有，没有！只是困了。极境先生……又不是不回来了，没什么好哭的。”

越是这样说，越显得欲盖弥彰——她莫非察觉到我的真实意图了？极境心想，安洁莉娜素日里就聪慧，大有可能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装作不明白，甚至要将不舍与担忧三缄其口。抛弃过往的包括友情在内的所有“狼狈出逃”，即便自己有苦衷，但对于朋友们而言，自己当真是“罪无可赦”……那棘刺呢，他会有不舍吗？他会再厚着脸皮前来拦住自己一次吗？极境对此不抱希望，毕竟狠心将他留在门外的，让他担忧自己安危的，乃至做出离开他、抛弃他这等“罪大恶极”的事端的，分明就是自己啊。

道旁的香樟树飞速地后退，来不及同每片云彩道别它们便瞬移至天际的另一侧。面包车从被安洁莉娜称为“丘比特小道”的熟悉小径上驶过，不做声响地途径N大图书馆与博士生宿舍，同抱着课本匆匆而过的、对着画板写生的学生们打照面。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难以置信就在短短的二十余天内，这里上演了如此一番（注定也终究以悲剧收尾）的悲欢离合——

音乐系的骊歌穿透圆窗，仍在潺潺地流进他的心房，排演了一段时日至少在现下终于派上了用场。都说所谓的“近乡情怯”，而在他的视角中，正因为C城或严格来说，大学城，从头至尾并非他的故乡，才会招致他如此的浮于表层的爱恋；它们对自身的包容也是浅层的、“泛泛的”，若要深入探究，结论或许会大不相同。因而，这是一种“外地人”对“外地景”最大限度的，足以催出他泪花的情愫与恋思……同理，正因为棘刺不是自己的归所，他才会如此恳切地恋慕他、眷恋他吧。

极境在窗外飞驰的景色中打个哈欠，浅浅地阖上眼，将如潮水般紧追慢赶的记忆拒之门外。企鹅物流旗下的其中一辆面包车经过了大学城弯弯绕绕的小路，而后终于走上车水马龙的大道，四平八稳的高架桥，终于驶上了开阔的高速公路，正是与他最初前来的路线背道相驰。当他再次醒来时，约莫下午一点半，开阔的视域内远眺见“〇花机场”四个大字，便知晓已到达了“离别的站台”。可颂将面包车开到停车场，唯有佯装镇定的安洁莉娜陪他换登机牌与托运行李。待他置办好一切，准备进安检口之时，身畔的安洁莉娜停滞脚步，状若无意地低头看手机：“贾维给我发了信息，他已经乘地铁出发去〇崎机场了。”

“嗯。”

“……”

安洁莉娜抬头，石榴石般的圆眸里充盈着泪水：“我会照顾好Thorns、乔迪、燕鸥小厨房，也会努力照顾好自己……请极境先生放心大胆地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与幸福吧，如果那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一定就是最好的。”

“安洁莉娜，你都知道了啊。”极境叹气，微笑，“还是没能瞒过你。”

“我又不傻。极境先生这几天像交代后事一样手把手教我燕鸥小厨房的运营相关的事宜，我就有如此的查知了。”

“今后我不在了，你谈恋爱前可要擦亮眼睛，有事多斟酌，多问乔迪的意见，可别再傻傻地栽进去啦。”

“嗯，我明白。”

“……”极境掏出纸巾，上前几步为女孩拭去泪水，再宽慰般拍拍她的背。待到安洁莉娜勉强地再度露出笑靥，他背着双肩包站定在安检口，眷恋地最后一次回望——工作日的机场人员寥寥，偌大的航站楼显得格外空旷，自然是不见某人的身影。想必棘刺也明白，并在百般纠结后终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是候鸟，步履不停，人生旅途中的一站已然到此为止，纵有千万般不舍狠心与决绝地离一群所爱之人而去，他却终究要踏上新的征程。极境于是进入安检口，刚排上长长的队尾，骤然间闻到一声熟悉的呐喊：

“极境先生——！”

——是流明。极境猛地回头，见安洁莉娜同样惊愕地回身：流明拉扯着棘刺气喘吁吁地向他飞奔而来，被工作人员拦在安检口外，于是站定在五米开外深深地喘气。极境一眼便认出棘刺身上那件过大而不合身的衬衫，正是那夜他为其披上的那件，令对方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后终能打道回府。“抱歉，我们来晚了一步——”流明弯腰，上气不接下气，“我一下课就开着极境先生的摩托拖着棘刺先生往这边赶……”

“我是被乔迪硬生生拽来，顺便来还衣服的，”棘刺解释道，他别开脸去显得不情不愿，明显还在气头上，“感谢你那晚终究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这个木头！极境恨铁不成钢地心想，或许是自己真的伤他太深了，如今的棘刺与隔着手机真情流露的棘刺可谓判若两人，他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冷峻、理性、冰感。流明与安洁莉娜想尽办法暗示他，包括但不限于凑在他耳边提示啦，按着棘刺的后背把他向前推啦，如此却通通被棘刺置若罔闻了。

“兄弟，这件衣服就送给你了，就当个念想。”极境开口，“其实它挺适合你的。”

“极境先生，”流明陪笑，“我替棘刺先生翻译一下，棘刺先生是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棘刺道，“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好阻拦……如你所见，我豁出尊严是有限度的。这几天里，我也在反思了，用所谓的‘爱’妄图牵绊住你的步伐，从思想到行为都会太下作了，不是么？”

“对不起，兄弟。”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饭，它们很好吃。”

“棘刺……”

“炎国的文化里，乘飞机前好像不能说‘一路顺风’，那我就祝你‘一路平安’吧。”一直垂着头的棘刺抬头看他一眼，只那一眼，极境感知到棘刺在努力做出对待无机物的冷感，仿佛时光一瞬闪回到最初，他抱着自家的Ely登门兴师问罪时的那一瞥。二人对视片刻，在短短的瞬息里，回溯了二十余天、六百余小时、三万六千余分钟，于是终究在其间催生出难以抑制的温度，他便见到满溢的炽热的情感在那双金眸中翻涌。

——他分明还爱着我。

只这一眼便让极境坚信：所谓的爱能治愈、救赎、战胜一切。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想丢掉行李往回跑，飞扑进棘刺的怀抱（即便棘刺明面上并没有伸出双臂来）。而棘刺却某种程度上如他所愿，硬生生回过身，大步流星向反方向迈步，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你们这出戏要闹到什么时候啊？要走就走不走就不走，别耽误别人的时间。”被身后的排队人不耐烦地催，极境只得讪讪地道歉走进安检口。而在他目光无法企及之处，被安洁莉娜与流明焦急地追出十米开外的棘刺终究是“原形毕露”——只见背对着渐行渐远的极境，棘刺慢慢低下头，缓缓地蹲下，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多日后听安洁莉娜描述这一幕，极境都会万幸自己不曾亲眼目睹这一幕，一如那个雨夜对方挂着泪痕入梦般毫无保留地袒露出的脆弱，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离开，也就没有机会、无从在远距离的地方理清自己的思路、明晰自己的所思所想了。飞机上有小孩子在闹腾，扰得极境没有休息好，下午四点四十分，飞机准时降落在〇崎机场。走下舷梯的一瞬，裹挟着海风气息的热浪如洪流般席卷了他，如在浪巅之头他被击得站立不稳。极境在炽阳下走上机场大巴，择了个靠窗的座位，与一群明显来旅游的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相邻，腹诽道纵使X城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而硬要选在最热的时候来造访（打着旅游散心的名义），也真不愧是自己了。

当他终于疲惫地取好行李走出航站楼时，举着个花花绿绿的“欢迎百年难得一遇大帅哥造访X城”的牌子的贾维已然候在门外了，眼尖的极境一眼便看到他，便发自内心地露出招牌笑容。由沃尔珀送机，被沃尔珀接机，自己当真和沃尔珀有缘。不仅如此，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贾维更是以一人两百块的价格请来了十几人地整蛊队，让一群女孩子举着极境的手幅与灯牌围着他大呼小叫，还让他站在中间拍了张集体照，让他足足过了把被接机的明星瘾。

而“大明星”极境回酒店……民宿的交通工具，说来惭愧，却是地铁。“没办法，小爷我、奥斯塔、布洛卡，我们仨轮流开的几辆车，今天全部限号——我也考虑过给你叫辆出租车的，但是待会儿有个风景无论如何想让你瞧一瞧，那可是X城的网红景观，刚好顺路！”贾维手把手教他下载地铁app，“既然你要在X城待上好一阵子了，那总坐出租也不是个办法。你总要熟悉这边的交通线路。以及——”他压低了嗓，在人流如织中凑在极境耳边，“小爷我都听安洁莉娜说了，你这趟是来治疗情伤的——”

极境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你都知道了啊……”

“她也只是泛泛地给小爷提了几句，不过不要紧，小爷已经凭丰富的想象力补全了哦！”

“不，你绝对想象不到……”

“这有什么想象不到的！爱情无非就是那几回俗事，”他们走上地铁，红发沃尔珀在人群间爽朗地大笑，“什么一见钟情啦，什么变心出轨啦，什么痛哭和好啦，什么知错再犯啦……”

“不，”极境汗如雨下，一言既出引发路人的侧目，“我不小心把他搞怀孕了……啊不对，是把他的猫搞怀孕了，啊不对，是我的猫把他的猫——！总之，贾维，你们家养了猫吗？”

贾维莫名其妙：“没有。”

极境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用我提点你及时带宠物绝育的必要性了……总之人多眼杂，具体的事情我之后再——但肯定不是那些肥皂剧八点档里的桥段！”

“真的吗？小爷我不相信。”

“真的……”极境声音苦涩，“我们分明很……相爱。”

“啊，那莫非是因为……？”

贾维避着人群唯独向他张开掌心，其上的源石结晶泛着幽幽的蓝光，它发出些微的滋滋响，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格外引人瞩目。即便源石结晶的主人没有昭告天下的意味，这还是引得周身的几个人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贾维便镇定自若地收起掌心，笑骂了一句什么。

极境点头。

贾维了然，拍拍他的肩，并在今日、酒后、乃至之后的一周半内都不再问及。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弥散在久别重逢的两位好友间的是令人尴尬的死寂，他们倚着栏杆各怀心事，时不时低头打量着手机。还是极境先打破僵局：“老兄，你之前说的这条线路上独特的景致，是指什么啊？还有多久才能到呢？我的手机摄像头已然迫不及待了~”

“我都快忘了，”贾维抱臂，抬头瞧路线指示灯，“虽然对于外地人来说是值得打卡的景观，但对于本地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马上就来了，你拍就好，千万别大呼小叫像个土老帽啊？来，极境，你闭上眼，听我倒数，三、二、一，当当当当——”

极境听话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仿佛是宫〇骏的动画电影中的幕景，海天一线的分界架起一座桥梁。地铁无声地从大海上穿行而过，闯进这幕静谧的碧蓝。纷繁变幻形状的云彩压低，与宁静的海平面欲说还休地亲吻。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极境却仍然看呆了眼，经贾维提醒才想起拿起手机一通乱拍，P图加滤镜一气呵成，乃至习惯性地点开那枚卡通海胆的头像选中图片时，却在点下发送的临门一脚时犹疑了——

拜自己所赐，他与棘刺之间早已不是那种可以肆无忌惮分享日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维持联络的关系了。真让人伤心，他想，短短的二十余天内他的生命却早已被棘刺填满。而P好的图不能浪费，终究被他发了朋友圈，C城的故交好友们陆陆续续地点赞评论，自然也唯独漏过了棘刺。真是的，他苦笑，明明还不曾交往，却仿佛像分手后的前任似的。

——他这样活不久。贾维的至亲好友奥斯塔曾如此评价过他，而极境的这位大学同学比起“活得长久”，当然更倾向于“活得绚烂”、“活得淋漓尽致”。作为X城首屈一指的新闻记者，他背着单反穿梭在大街小巷获取一手咨讯，做过卧底与眼线潜伏过犯罪组织内，怀揣着一颗为新闻理想而奋斗的心，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前往民宿前，贾维硬是拖着他到了自己与奥斯塔、布洛卡三人共住的家里，并盛情称早已为他拾掇出一间客房，今后若是极境决心在X城长久发展，大可以住在自己家来省房费。同奥斯塔与布洛卡打了照面后，极境终究婉拒了热热闹闹的氛围，在贾维的陪伴下拖着行李箱来到了自己租住的民宿。它位于一处人工开发颇为成熟的旅游景区的沙滩旁，开门便迎上大海。与民宿的主人，一位和蔼的老奶奶问好后，二人褪去鞋袜踏上沙滩，扑面而来的海风令极境有一瞬的恍神，就好像……回到了将他拒之门外的，却终究令他魂牵梦萦的某个地方似的。

“之前你对我说想来X城的时候，我真的很讶异。极境，我以为你……终究不会想回到海边，甚至在海边长久地生活。”

沙滩上有年轻人们在打排球，不远处的海天之际甚至有人在弹琴，简直像那部电影《海上〇琴师》中的景象。极境轻松地开口：“如你所见，X城和我老家还是很不一样的吧。这边的开放、包容、充满活力……都是伊比利亚难以企及的。”

“嘛，我终究是伊比利亚的过路人，对那里的情愫就像你对C城，比不了你对‘家乡’的复杂感情。”贾维点燃一支烟递给他，极境接过，道谢。两人肩并肩坐在海岸线旁无声抽烟，见夕阳坠坠地沉入海面——硕大的光轮与那道蓝线相触的一瞬，造出了轰然而亘古不息的鸣响。那橙红与绛紫被汪洋搅碎，如打翻了的调色盘流动着虚浮在海面上。而极境终究没有拿出手机来拍照，是他自认为这幕景象会令他永生难忘。

13.
比手臂还粗的肉质饱满的椒盐富贵虾、肥美的满黄满膏的煎蟹、用砂锅端出来的飘香四溢的姜母鸭、上桌转一圈就光盘了的色香味俱全的〇南猪脚……除此外还有沿海城市的定番，当五六盘白嫩的白灼小管与蒜蓉焗生蚝端上桌时，被迫坐在上席的，正在扒拉着一碗沙茶面的极境的眼镜都几乎要被震得掉下来。“哥们，快吃吧，看在小爷我今天发了奖金的份儿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贾维咣咣地拍着他的背，“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嘛。”

极境环顾四周，为他接风洗尘的一桌八人除了贾维团伙三人外，其余的他都不认识，约莫是贾维喊来撑场的“狐朋狗友”吧。在一些刻板印象成真里，男人们的酒桌上，能聊的无非就是工作与事业、爱情与女人，初来乍到的极境感到与之格格不入，大多时间陪笑之余只好闷头扒饭。

“哥们儿，听说你是来治疗情伤的……嗝儿，我跟你说，爱情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酒桌上一位陌生的沃尔珀男性醺醺然凑过来，一手揽住他的肩头，“嗝……这事儿原本只有贾维知道，但听说你也遭遇了这等不幸，那就让我告诉你世上不止你这么惨，有时候人啊，就是需要比较——想当初我也有个初恋女友，谈了九年，整整九年啊……还不是跟一个钻石王老五跑了……”

沃尔珀男性抽泣起来，极境一面滴水不漏地微笑，一面心生厌恶地把醉酒男人的手从他胸口挪开。纵使他并没有与对方产生共情，但也深知酒精不是好东西，他设身处地地心想：想当初自己也是个醉鬼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乘机揩棘刺的油。再加上那遭醉酒后产生的一系列麻烦事——所以一定要戒酒……一定！

而在安洁莉娜的百般叮嘱与贾维的“监视”下，“成为醉鬼”或“借酒浇愁”竟成了一件有心也无力的事情。每当他试探着将手伸向啤酒瓶，对贾维陪笑道：“就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会控制好量，不会醉的。”对方便会百年难遇地蓦然严肃起来，眼神向他遮起的小臂瞟：“如果你因为酗酒死在X城，那就是小爷我监视不当的罪过；但因为是你咎由自取，所以小爷才不会替你收尸——如果你还要坚持的话，那就请便吧。”

如此的威压下，他只得讪讪地放下啤酒瓶，成为满桌上唯一一个以菠萝啤代酒的家伙。在耗尽贾维的奖金前，他们每晚在同一家距离极境的民宿不远不近的餐馆连着大鱼大肉吃了三天，让极境怀疑自己简直要吃出痛风来。而连着三晚，为醉醺醺的其他人各自叫好了代驾，极境每每被迫守到最后目睹服务员收拾好残羹剩饭，再一个人沿着海岸线吹着风慢慢地走回民宿。六月下旬的海风裹挟着巨量的水蒸气，在夜间的催化下甚而显得有几分不合时节的寒冬般的凛冽。譬如菠萝啤的碳酸饮料能带来的只有一瞬气冲上大脑的舒爽与酥麻，劲头过去后便是长久的清醒与冷感。

他是再清醒不过的人，知道自己的步伐已然越过了民宿却仍要迈步向前；他是再透彻不过的人，知晓自己的爱意早已逾越所谓的“底线”，却仍任由其泛滥成灾、漫山遍野。远方的最后一班轮渡长鸣着归港，渔人将渔船的锁“咔哒”一声栓在码头边，几只海鸥从礁石上扑棱展翅着起飞。记忆中的每一幕图景也被水分子湿漉漉地浸润，渗进边角与衔接处，让其非比寻常的鲜活与分明——他在一个港口处爱上某个人，任孤独与梦交织，与静默交织，将他禁锢于大海与悲伤之间——沉默，迷乱，在两个静止的船夫之间。

不知又前行了几百米，他坐在一处开阔的滩涂旁，与礁石上余下的海鸥们为邻，眺望着忽明忽暗的灯塔之火，点燃一支那个雨夜余下的〇华牌香烟，再缕缕地吐出一口雾。正如同网兜不住水，在嘴唇与声音间某样东西正在死去，它有着鸟的翅膀，属于苦恼和遗忘。他摸出手机刷朋友圈，发现自己的Thorns被辗转送达猫与人皆是的“岳父”棘刺家，如此一来猫猫便早于人达成了同居，甚至达成了猫生梦想：与Ely一齐穿着有耳朵尖尖的猫猫情侣装坐在众人中央拍照，在流明的朋友圈里配文——一对猫猫情侣终于欢聚一堂了。

极境刷着评论区，大有不知情的朋友以为这代表着极境与棘刺同居了，导致流明须得期期艾艾着解释。这份尴尬弥散至八百三十余公里外的极境，他硬着头皮打量着那幅全家福般的合照，他的朋友们站得严丝合缝，而本该在正中心的棘刺也妥帖地站在边角，如同合家欢电影落幕前的定格那瞬，这样的排布仿佛生怕外人看出什么空缺来似的。这般欲盖弥彰让这副空缺与尴尬的始作俑者极境摇头苦笑：纵使他多么想念C城，他也须得为自己孩子气的头脑一热的举措彻头彻尾地负责，他的朋友们也总会有朝一日迎来新朋友，自己的空缺也肯定会有人补上。

——然而，在这些转瞬即逝的话语中，仍有什么在歌唱，更是有堪称为“不甘心”的物事攀升到他贪婪的嘴巴。[1]他猛吸一口烟，意图盖住那源自灵魂或苍穹的乐声，让前者抑制住后者，它却适得其反地愈演愈烈，乃至将女性歌者的嗓音打磨得越发澄澈与清明。于是极境扼灭烟蒂起身，循声前行了一百米有余，来到一座酒吧门前。说是酒吧，它外观上看像譬如《〇球大战》等科幻电影中的黄土堡垒，当他走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整体是工业风光影设计，拱门与穹顶是石洞结构，内里摆着高矮错落独特的石桌与长条木桌，甚至布置有网红露营区与日落灯。

在这种“荒郊野岭”还有这等好地方可供消遣，当真是意外之喜。极境择了个靠近舞台的位子落座，见一位萨卡兹女性歌者坐在双排琴与话筒前边弹边唱——这便是方才余音不绝的歌声来源了。配乐经由了歌者的重新编排，在一些出乎意料的地方加了意想不到的花。而女性的嗓音慵懒而抑扬顿挫，较原唱更添几分轻佻与玩世不恭，结合着他第二爱的艾〇儿的这首歌词，就像……极境心想，用个不合适的比喻，就像历尽千帆后却仍要受生计所迫来唱一些小女生的初恋心事似的——

It's the state of bliss you think you're dreaming,

幸福的状态让你以为这是梦幻，

It's the happiness inside that you're feeling,

而你真切感到快乐的浸染，

It's so beautiful,it makes you wanna cry.

如此美丽令你不禁泪眼潸然。

This innocence is brilliant,

这份纯真如此迷人，

I hope that it will stay,

我希望它永存，

This moment is perfect,

这瞬间如此完美，

please don't go away,

请不要离去，

I need you now,

我现在就需要你，

And I'll hold on to it,

我会深深留住这感受，

don't you let it pass you by.

你也别错过它。

萨卡兹留着与她的年龄与气场不合的娃娃头，尾巴随着她歌唱的旋律左摇右摆，在每位观众的心上颇为魅惑地勾连。明明与所谓的“innocence”背道相驰，却要歌唱着《Innocence》，这种反差感终究有够迷人的。不上升到荷尔蒙、恋心更甚是性的意味，单纯是对一种超脱俗世的“美”的欣赏，极境托着腮露出微笑，点了一杯白桃乌龙气泡水，用其的辛辣感与在咽头“嘭”地破碎的一瞬的迷醉再次代酒。

唱完这首《Innocence》，那位女性施施然谢个幕，便赶在极境向她搭话前一溜烟不见踪影了，该说是萨卡兹的特性，来去如风不留痕迹。他眯起眼啜饮着气泡水，见到酒吧的staff们匆匆上下换着乐器，抬下双排琴，搬上一架大提琴与一把民谣吉他来——这个搭配可真是有够混搭的，极境心想。而这个组合让他想到一首歌来，是他在大学城的街头夜间Live时常听见的一首歌曲，其曲调之绵长悠扬、歌词之动人心魄，每每引得他连同那些大学生们一同坐在台阶上失了神地聆听。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果真是《南山南》，极境在心中打了个响指。男性萨卡兹歌者（该说萨卡兹大抵可以算是泰拉世界的“吉普赛人”，流浪歌手与“民谣歌手”中绝大多数都是萨卡兹人，他们的故国在战火中辗转，多数人流落异乡在泰拉大陆上伶仃飘摇，像炎客医生那样定居在哪里享受安稳生活的只是少数）拨弄着民谣吉他，用音乐倾诉着他的百转柔肠。待唱完一段，极境心想要来了，而后旁侧的萨卡兹伴奏者便娴熟地操使起了大提琴，旋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可谓是整首曲子的点睛之笔。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

因为心里早已荒芜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

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歌者继续吟唱着。该说这种描写“漂泊”的歌词，由萨卡兹们歌唱当真是更添几分代入感，或者更是凭他们多数人的生平，他们便足以是天生地设的歌者与命运辗转的阐述者。而极境看见方才那位女萨卡兹跷着二郎腿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玛格丽特，他便端着自己的气泡水上前，凭借生来出众的社交能力坐在她身畔：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真是句好歌词，不是么？”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搭讪方式真的很老土？”女萨卡兹挑一挑眉，“这是首好歌啊，要我来说的话，‘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才是最为上佳的——比起谈情说爱，我更喜欢唱出人内心的寂寞与惶然。”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极境点头以表赞许。借着吧台前鹅黄色的灯光，极境透过镜片终于看清她，那是张精致秀丽的中年女性的面庞。同为萨卡兹，她约莫和炎客医生是一个年龄段的，更甚要比炎客医生年长一些，这样的话就比自己大了约莫七八岁。年岁辗转在这张漂亮的脸孔上留下了痕迹，体现在即便她妆容精致滴水不漏，却依旧遮不住眼尾的细纹（他当然谨守礼节不会当面说出来的）。

萨卡兹女性只是慵懒地微笑，上下打量他，而后兴味缺缺地移开视线继续抿酒。似乎感到自己被加之以奇怪的误解，极境慌忙解释：“但我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您的歌声很美，像星星落进汪洋，虽然艾〇儿的歌声在我心中是仅次于AUS的NO.2，但您的歌声也足以暂列Aya和艾〇儿后，排到NO.3了！”如此这般解释一番，他环顾四周，趁无人在意之时更是自暴自弃地挽起袖管，呈给她看自己泛着荧光的源石结晶，“您也知道，我这种将死之人，怎么会有闲情逸致跟人‘搭讪’呢，哈哈……”

他此举危险性极高，冒着被颇有（非恋心的）好感之人厌恶与避讳的风险。而他忘了对方是个萨卡兹，属于矿石病的高度易感人群，女性只是瞥他一眼：“大惊小怪，谁还不是呢。”极境这下没了主意，他想表明自己是gay，却不知道圈内的手势对方是否能看懂，又因为自己封心锁爱许久了，不知道自己的手势是否过时惹人笑话，最终只得比划了一番，随后双手无措地交握。没曾想对方只是幽幽开口：“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通身有股不被世俗包容的愤世嫉俗的态势，通常来说，这样的人不是萨卡兹、就是感染者、再不济就是基佬或拉拉。”

“您眼光真准，”极境颔首，“我三个占了两项——您是职业驻唱歌手吗？”

“算是，目前在泰拉流浪中。”

“叫我极境！”他露出八颗牙，向她伸出手。

“W。”女性伸出手同他盈盈一握。

“达不溜？”

“名字和生日一样，对于一个萨卡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极境颔首，拿出蓝牙耳机递给名为W的女性一只：“刚刚提到的AUS，是我最喜欢的乐队没有之一！”

“抱歉喔，我没有听说过。”

“嗯……没关系！你既然会唱艾〇儿，我相信AUS的歌你也能很快上手！”趁《南山南》已然落幕，偌大的舞台空了出来，他双手交握目光炯炯，“我们一起唱，一起弹，咱们一起去把气氛炒热，怎么样！”

——Cause I, I'm here to even out the score It's true, It didn't even hurt to play with my heart, You killed our story. 该说是W的歌声太有穿透力，听惯了的《Alive》的W与极境特供版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回想着自己与她在舞台上此起彼伏地嘶吼，以震慑全场观众的架势，躺在民宿床上的极境的脸还在汩汩地发着烫。他会回想起自己曾经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会羡慕起萨卡兹们不为“家庭”、“家族”所束缚，能够颇为浪漫地流浪四方，他们如此美丽如此魅惑，就像……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埃斯梅拉达。成年后，结识了一些萨卡兹们，亲身领会了他们的无奈与苦痛，他才知晓自己曾经的艳羡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

总之，他成功与心仪的流浪歌手W成为了忘年（？）交，与之一见如故称姐道弟。在W暂住X城的几天内，一有闲暇他们便相伴逛吃，或是去X城的各大旅游景点譬如X大游历。坐在租来的敞篷车上行驶在环岛公路内，极境亲昵地称W为“W姐”（自从从家庭中脱离后，习惯了“大哥哥”的角色，他太久没称呼谁为“姐姐”了），目光逡巡在窗外飞驰而过的凤凰木与芒果树上，突然心想要不要去摘几个尝一尝。“可不要打那些芒果的主意，它们未经选种，而且吸了太多汽车尾气——”驾驶座上的W道，车缓缓停在塞车长龙的末尾，她拍上方向盘，叼着烟骂了一句什么，锁骨处的玫瑰刺青映在极境这侧的车窗上，在炽烈的日光下发着烫。

“W姐，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的刺青很适合你，”极境夸赞道，“与你很相称。”他恍惚觉得好像在哪里说过一样的话，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真好啊……我也一直想去纹身来着，可惜少年时期家里管得严，等到脱离了家庭后，却已然没有小时候的那副冲劲儿与胆量了。”

“确实，是只有小时候才能做出来的荒唐事。”W垂下眼睫暗忖着什么，“……这是我19岁时……这么说也不算很小了，总之是19岁时，下定决心离开某个‘旧相识’前去纹的——这个旧相识喜欢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说是为了我自己的乐子，实则还是为了讨他欢心。那又怎样呢？没过多久，我就终于还是离开他了。”

——都说“玫瑰”很适合我，我也没觉得哪里适合，可能还是出于你们男人——性取向不同的男人们的统一的刻板印象了。极境闻言，刚想说“我也认识这样一个人”，但终究觉得破坏气氛，于是没有说，心想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世上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很多啊……‘旧相识’，是W姐的前男友吗？”

“青春期时认识了五年，保持了长达三年之久的身体关系，也能算男朋友吗？”

“呃……‘长期炮/友’？”

W却只是自顾自地：“如果算的话，用个媚俗的说法，那他就是我的初恋咯。”和平年代的炎国，她的眼前簌簌地掠过战火与烟云，却像是深浸在美好回忆中的少女般将一缕短发别至耳后，顶着一蓬少女般的娃娃头对他微笑，这微笑令人迷醉，又令人伤悲：“我的人生可能就停驻在离开他的十九岁了。”

——既然下定决心离开前男友……呃，前炮/友，为什么还要为他纹身，乃至留下个永志不忘的标记呢？他刚想刨根问底，车子便缓慢地发动了。“你呢？来X城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去工作，旅游也心事重重，莫非是来治疗情伤的？”

极境叹服：“你眼光真准，W姐。”

“那你呢，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他指指自己的小臂：“因为看不见未来了吧。”

“我想也是。我们这种人招惹谁不好，却终究中了‘爱’的计，再为了‘爱’而灰溜溜地当逃兵——”

“W姐的前……他莫非不是感染者吗？”

“他是的哦。按照感染程度来看，他可能现在已然不在人世了。”W踩下油门，向着码头一路驶去。如此看来倒是天人两隔的伤心事，极境便只聊胜于无地安慰道：“不会的……”却也不知自己安慰了个什么。他打开朋友圈，刚想犹豫着要不要发和W在沙滩垒城堡的合照到朋友圈，作为自己展开新生活的证明，便被朋友圈一排的N大毕业舞会的照片与视频刷屏——

相熟的朋友们都爱热闹，即便没有一人行将毕业，却几乎全都盛装出席。棘刺和温蒂更甚是领舞，在动感的伊比利亚吉他乐声中，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跳着弗拉门戈；流明与艾丽妮也跳着国标，这还是极境第一次知晓他们四个会跳舞，看来咱们伊比利亚人天生都是有点子能歌善舞在身上的。连不知何故在场（基本可以确定是被拉去凑热闹）的炎客也跳着爵士，他浑身的肌肉充满了爆发力，又因为身材高而挺拔，动作与舞姿格外有力好看。如果……如果自己没有离开的话，最能炒热气氛的，乃至棘刺身边的位子，便非自己莫属了。

“你在看什么？”W问道，“脸色跟三天没睡一样难看。”

极境侧过脸，没给她看手机：“没什么，区区……喜欢的人和别的女孩子一起跳舞，而已。区区……”

被称作“W姐”的女人怜悯地看他一眼，却话锋一转，或称接续了自己方才的发言：“任性地，‘孩子气地’离开，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也是最错误的决定了。一同当雇佣兵出生入死也好，一起驻唱也好洗盘子也好，在汽车旅馆没日没夜地交换身体吸食彼此也好……所谓的‘初恋’，却也总是最难忘的啊。”

[1] “他在一个港口处……渔夫之间”，“在嘴唇与声音间……苦恼和遗忘”，“在这些转瞬即逝……贪婪的嘴巴”，化用自聂鲁达《我用火的十字》。

14.
“——总之，让你见笑了。我的惨痛经历放在这里，可不能向我学习。如果你还有什么‘遗愿’的话，那就趁有生之年抓紧实现它——我们病人比起旁的人，更要珍惜每分每秒，再迫切也不为过啊。”

脑袋倚在车窗上，极境咀嚼着W的劝导的其中深意。飞驰的景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透过自己那间四十平小屋的窗所能窥见的大学城一隅——曲折的街道，古色古香的建筑，摇曳起伏的香樟……想回到C城，脑内淡淡的字迹霎时间轮廓鲜明，乃至格外明晰。源于内心，这一瞬的鼓噪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许是W的阐述让他产生了动摇，或许是他摇摇欲坠的心防最初便岌岌可危，无需交由W来点燃引线，更是不待海风一吹便轰然垮塌了。

“或许我能和W姐产生共鸣——”极境望着窗外，“我有很爱的人、很爱的环境、很爱的城市，现在弃他们而去的话，我的人生或许就要永远地停驻在三十岁……好像也不及W姐的故事更有悲剧效果与感染力，我平乏无奇的三十岁啊，仿佛现在死去的话也没什么遗憾与追悔莫及的事——”

“当真吗？……这么说吧，假如这个中午和下午就是你人生最后的时光，你不会看到明天清晨的太阳，你会趁此之机做些什么呢？”

他还要嘴硬：“那我要去人工沙滩上无所事事地吹吹海风，缅怀一下故乡——伊比利亚啊，好久不曾回去了。既然泰拉的洋流都是贯通的，说不定现在见到的这粒水分子便能与它的同伴们汇聚成一股暖流，在汹涌的浪潮中喷洒在故乡的礁石上。”

“那既然有事要做，说明你心中还是有牵挂，不是吗？”W把租来的敞篷车停在公共停车区，戴上太阳镜与极境自拍一通，而后两人下了车，在惬意的和风中慢慢向公共码头走。海面上漾起灿金的光点，唤醒了炽烈、馥郁而滚烫的气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一看，果真是安洁莉娜拨来的。他向W告会一声，背过身去接通：“喂？”

“极境先生！”那畔的女孩穿着绣有燕鸥logo的围裙，顶着满脸满身的面粉笑得粲然。极境叹笑：“现在是开餐时间吧，你们在胡闹什么？”

“我们想你啦！自从你走后的一周，我们还没能通过话……炎国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就是如此吧——嗯，我们，我、乔迪、艾丽妮、还有可颂，我们在包饺子哦！”

“包饺子？”他拖长了腔，“现在又不是炎国的春节，你们包饺子做什么？还有，你们这哪儿是包饺子，分明是在面粉里洗了个澡。”

“现在由我来‘代管’燕鸥小厨房嘛，我就想着创新一下菜品——当当当当，手工虾仁水饺！”安洁莉娜端出一盘竹蓖子，其上整齐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饺子，从大小到形状都极具少女心。还好他们几个爱玩爱闹的不曾打起面粉仗来，极境心想，不然就太浪费食物了。而锅里沸腾的雾气名为“人间烟火”，透过手机熏染得他几欲落下泪来，极境吸吸鼻子，想起重点：“棘刺呢，他也在吗？”

“棘刺先生不在哦。自从把Thorns送到他家——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以及N大毕业舞会后，我们有个两三天没见到他了。”

——我们还是能见到他的，极境先生如果有话传达可以告诉我们！流明与艾丽妮忙不迭地举起手来，极境慌忙道：“不，我没什么想和他说的——既然他不在身旁，那我就要放心大胆地隆重介绍一下我的旅伴——”不然……不然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出轨”感，虽说他和哪边都没什么实质关系啦。他以友人间的亲昵搂上W的肩：“W姐，和我的朋友们打个招呼吧~”

那畔的安洁莉娜与可颂愈发大呼小叫起来：“诶——真好啊，我也想和漂亮姐姐一起旅游！”如此这般寒暄一阵，待电话挂断后，沐浴着阳光的W慵懒惬意地微笑：“‘棘刺’？原来也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样怪。”

“W姐也没资格说这话吧。”

“是啦是啦。”她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当真像个童心未泯的19岁少女。W先一步迈上轮渡，再拉心神不定的极境一把。八分钟的船程，他们离此岸的高楼大厦而去，前往世外桃源般颇有浪漫情怀的彼岸小岛。这座小岛是X城知名、也是享誉世界的旅游圣地，为了保护环境与老建筑，只允许行人与电瓶车通行。为了享受优惠，极境与W厚着脸皮买了情侣套票（这还是极境人生中第一次拥有如此的体验），二人进了位于一座花园内的钢琴博物馆参观。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不禁让他们眼前一亮——每一台钢琴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蕴含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它们经受了两次大战的洗礼，其上作为装饰物而存在的烛台灯饰，也有了百年以上的历史。其中不乏稀世名贵的镏金钢琴、世界最早的四角钢琴、最早最大的立式钢琴、古老的手摇钢琴，还有产自一百年前的脚踏自动演奏钢琴和八个脚踏的古钢琴。参观一次钢琴博物馆，等于生动地浏览一遍世界钢琴发展史。

“W姐，听说这里是世界上钢琴密度最高的地方诶！”极境啧啧称奇，他念着墙上的宣传，“‘这座岛屿是一座拥有音乐气质的岛屿，岛上诞生过很多音乐人才，譬如……岛上的居民依然保持着热爱音乐的传统，每逢重大节日，便会自发组织家庭音乐会，让美妙的音乐声充盈整座岛屿。’真不错啊！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下辈子就降生在这里，开启我崭新的人生吧！”

“你下辈子居然还当人，”W难以置信地看他，“我还以为你会想当个猫啊，或者干脆返祖，当个鸟，呃，‘羽兽’啊……”

“当小动物是会轻松很多啦……但是一些悲欢离合是只有身为‘人’才能经历的，这是一种幸福抑或是不幸吧……就我这辈子的经历来看，这种体验还蛮独特的，也算是多姿多彩，”他直视着W的双眸，“如果能重来，我还想当人。”

“好，好，这可是你自找的，希望你不后悔。”W喷笑，而后颔首（这模样简直像个萨科塔似的），话锋一转，“不过说到钢琴，我觉得你还蛮有音乐天赋的。虽然嗓音条件并不出众——这可能是矿石病的原因，但是认真唱歌时并不跑调，更是显得你的嗓音独具特色。”

“W姐真会慧眼识珠，很多人都这么说！”极境自豪地挺起胸膛，“我小时候可是教堂唱诗班的领唱！唱诗班你知道吗？就是前面有个巨大的风琴，还有管弦乐队——没有那么豪华啦，总之就是mini版本的管弦乐团，带领着一群小孩子唱歌，说是通过纯净的歌声可以达成与上帝的联通……”

“教堂、唱诗班……你说你是伊比利亚人，”W蹙起眉心，面露嫌恶，“那个比拉特兰还要信仰虔诚的地方，‘我们’的天敌……”

“是的——啊抱歉抱歉！我一时忘了你是……”

“没什么好抱歉的。然后呢？”

“然后嘛，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可千万别惊讶：如果长期留在唱诗班，男孩子不可避免会受到变声期的影响，于是他们‘业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如果决心把孩子献给上帝，那就通通要噶一刀，嘶，就像给猫咪绝育一样阉——”

W脸上的嫌恶更重了：“该说还好你没有留在那里吗？”

“是的，用个颇为炎式的说法，我家算是‘三代单传’了。比起把我献给上帝，我父亲还是更倾向于让我，家族里这一代唯一的男孩子继承家业，希望我结婚生子啦，振兴家族啦，虽然我也没能做到——”他迟到地向W比划了那个圈内过时的代表同性恋身份的手势。

“然后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把我赶出家门后，千挑万选招了个女婿入赘就是了——所谓的父母的儿子啊，这个家庭与社会身份就是可以轻轻松松被抹杀、轻轻松松被替代的。纵使这份血脉联系存在，它却更是可以轻轻松松地出于上帝的‘由头’被斩断——你说，上帝他老人家面子真大，是不是？”

他语气也努力装作轻轻松松，面色却凝重起来。W于是了然地不再问下去，只宽慰地拍拍他的背：“无论如何，都过去了。”

逛完了套票内包含的所有场馆，他们在各家装潢精致的店铺、网红打卡地前搞怪拍照，用个网红的矫情说法，该说这个岛屿就是个非常能“出片”的好地方。透过玻璃窗，W眺望着店铺中的精致装潢：“这边的伴手礼啊，文创产品之类的都做得很好，该说很出众吧……不比我没有要送的人，你有那么多亲朋好友在家等着你——”她狡黠地眨眨眼，“不给他们带点‘伴手礼’吗？”

“唔，可以是可以……不如说我也正有此意，”不知不觉间，极境发现自己已经跟着W的思路跑了，“不对！我不打算回C城了，所以不是‘伴手礼’！W姐真是的，禁止潜移默化地催眠我！”

“哈哈，还是机灵不过你啊。”W转转眼睛，迂回地，“那，普通的礼物，买了直接在店里寄回C城呢？这样既是‘普通礼物’，又省得你有朝一日，我是说可能回去时费劲儿拎……”

“W姐，”极境正色道，“你怎么好像那种陪玩的‘托’，不对，是黑心导游……对，就是黑心导游！不买东西就恐吓我，要把我丢下大巴车一样！”

“就算我把你丢下大巴车， 你也会边跑边喊着‘师傅等等我！’一路厚着脸皮追来的吧~”W硬生生把他拖进店面，在旁人看来当真像个黑心导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的凤梨酥、牛轧糖、小西饼、冲泡奶茶等吃喝，被他按照C城朋友的人头（包括棘刺在内）每人买了一盒等下一齐寄走。其次就是每人不同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玩意了，幸好偌大的店面一应俱全，他所能想到的店里都有。他挑来拣去，又给每人各选了一份印有沙茶面、〇浪屿、〇大、轮渡等图案的冰箱贴与明信片——并不是说友人们有多需要这些小玩意，而是它实在做得太漂亮了令人爱不释手，不忍心不买吧。

送给乔迪一支创意电动牙刷、送给艾丽妮与安洁莉娜各一只八音盒、送给可颂一个发箍，送给那些女博士们一些超酷的耳环项链戒指，极境唯独在准备寄给棘刺的礼物时犯了难。他把展示台上的小玩意挨个摆弄个遍，挑得累了的时候会想干脆要不然也送他个彩虹小马八音盒算了，反正会相信情书碑的那家伙说不定也很喜欢这种充满少女心的物事。“这个怎么样？”W拿着一个海螺凑近耳畔，“你试试看，真的可以听到海的声音！既然他和你一样，也是伊比利亚人，那送个代表着‘海’的，想必是不错的选择。”

“嗯……可以是可以啦，”他没告诉W，伊比利亚人对故乡的感情普遍复杂，想要接近又渴望逃离，而当他凑近海螺，闻见其中浪潮般的嗡嗡，一瞬的灵光击中了他——那是一种类似于鲸咏的鸣响，源自遥远的故国海滨，多少个日夜的分分秒秒被其裹挟着纷至沓来。就这个了，他打了个响指，买下那只海螺。既然又（有可能）不会回去了，他便又在店家提供的额外邮寄服务中选择了一张明信片，凭着它不一定能送达的侥幸，密密麻麻写了正反两面：

嗨，老兄：

不知道你能否认出我的字迹，就贸然给你写了！百忙之中多有叨扰，希望你能通过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称呼想起我！之前我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次还会提笔为你写信，真有趣是不是？

我小时候只要失眠，就会翻窗户跑到海边，躺在礁石上听着海的声音入睡——真是每个伊比利亚人共通的回忆啊。乃至现在，听见这只海螺里传来的故土潮声时，都会有那么一瞬的惶然——如今的我畏惧大海，却又骨子里向往大海；就像我对你的感情，渴望逃离，渴望想起。而童年时的我尚且不晓得，如此的矛盾与二象性才是人生的真谛。

……想说的话太多了，如此薄薄一张小纸片上根本就承载不尽，那么我就再次祝你上午下午以及晚上好，祝你每晚都能有甜甜的好梦。

极境。

“我明天要走了。”

W摇摇晃晃地踩在低矮的礁石上，伸长双臂保持平衡，凭身高终于能和极境并肩，玩心大发地跳格子般地向前，她这下骇得极境不得不像个骑士般地守护在侧。而当她冷不丁冒出这句时，极境护着她肩的手猛地一抖，差点连自己带W栽进海里去。

“诶，这也太快了、太仓促了吧。分明感觉和W姐相识才不过三四天，这就要迎来离别……”极境期期艾艾着，“你不要笑我，但总是会……多少总是会不舍的啊。”

“作为旅游城市来说，X城玩个四五天已经够本的了。”W不羁地吹着口哨，“三四天在我们的人生中已经算够长久的了。更何况，我们萨卡兹，每时每刻都应该在路途上，而不是停驻在某处。”她回身，跳下礁石，蹲在低下头的极境面前露出微笑，此举不像是个奔四的熟年女性，倒像是个十几岁——十九岁的小姑娘，“赶在我对你、你对我产生留恋之前，我可要赶快从这种令人生厌的‘稳定关系’里脱身喔？”

“W姐，你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恶劣与绝情啊。”极境笑道，“怎么办才好呢？我已经对你产生身为朋友的留恋了。”

“没什么，不如说不仅对于萨卡兹，更对于所有人而言，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呢？”

“是，我懂得这个道理。”极境抬起头，望向波澜起伏的大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给‘他’的诀别信中也提到了。但是一旦发生、落实在自己身上，又会不可避免地双标起来，会于心不忍，会舍不得——说到这个，我也认识‘停驻’在一个地方的一位萨卡兹，比起生活，他更像是在‘等候’。”

“诶，是吗？”W走在他的里侧，而想起她那位“旧相识”时，即便她多么不愿承认，她从眉眼到音调里都会蘸满柔情，“听来真不像是萨卡兹会说出的话，依旧是那位‘旧相识’……他告诉过我，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和我一起，随便找个哪个安稳的地方，开一间……”

“总之，”极境打断她的话，他站定在W的三米开外处，声音笃定而充满力量，“我会如你所愿，把我们电光石火般却又光辉盎然的‘一期一会’当成秘密锁在珍宝匣里。纵使如此，我也希望再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找到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归所’。是死神的怀抱也好，是恋人的臂膀也好，当然我希望是后者……人就是要有‘归所’才能继续前行的脆弱的生物啊。”

海风吹乱了那蓬娃娃头，吹散了W火焰般的眼瞳。极境的话让她想起了不算遥远的过去，她与同她有着相近眸色的某人，在卡兹戴尔的森林里为死去的猫咪燃起一丛篝火——随便找个哪个安稳的地方，开一间能为猫咪看病的医院，虽然在这里除你我外没有“知音”，但听说在莱塔尼亚或是哪里的大城市，如我们般将猫咪视若珍宝的人比比皆是……高她一头的年幼她两岁的少年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试图安抚她，吸满水的枝条燃烧时噼啪作响，火星蘸满了雾气跨越年岁迷了她的眼睛，于是38岁的W在炎国的南方海滨听见自己说：“谢谢你的好意，极境。这也是我对你最为诚挚的期许。”

翌日下午为W送完机，极境晕头转向地回到了民宿。八天的时间内，通过每个白天他已经单独或与W一同把X城玩了个底朝天，而每个晚上都在缅怀过往，而现在终于无可推诿地到了该决定前路的时刻了。百般不情愿中，他硬着头皮打开与贾维的聊天框，认真思考起应上他的邀约，去他所在的报业集团从底层做起的可能——极境是能吃苦的人，他所畏惧的向来不是所谓底层的磋磨。而仿佛科幻动画电影里才有的景象，香樟叶翠绿的流向跨越了八百三十余公里环绕住他，当与过往斩断联系的刀柄终究握在自己手里时，他又狠不下心来生生斩断叶脉与根茎，去当这个刽子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刷朋友圈，心存不服气地看棘刺与温蒂的跳舞视频，这是他那夜后第二次点开，而这次他发现了华点——在棘刺那家伙的修身小西装上别起的，分明就是那个先前他送出的一半的海胆胸针。他戴着自己送出的“定情信物”，与其他的女孩子亲昵地跳舞（他知道他们只是朋友啦），这副颇具缝合或是糅合的景象让极境心情复杂地把头埋在枕头里翻来滚去。而另一半的归属于自己的海胆胸针，他自然也有好好地随身携带，而经棘刺远程无意识提醒，他才想起这种流于形式的斩断过往的途径——

与W的交往让他飘飘然忘了现实，更让他满脑子充盈着“回C城踏上找寻爱的步伐”的不实念头。极境在民宿门外，工作日人际罕至的海岸线旁打开那枚首饰盒，让那枚海胆胸针在赤红的夕阳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辉，而在这时他才有了闲暇好好打量：它做工精细，完全不像是一百块R〇B就能买到的小商品。他苦笑：是珍贵的劳什子终究落在了不懂行、不珍惜的人手里。虽然很抱歉，但无论如何，它的寿命也维持不到夕阳落下了。作为他与过往诀别，迎接新生活的象征性宣誓——他把胸针攥紧在手里，手臂抡圆了刚想要把它抛到海里，便闻见来自身后，一个熟悉的男声冷不防响起：

“极境？”

15.
“炎客医生！你怎么来了？”

“暂不论那个，你在干什么？”

极境回身，眼前映出的是高大而挺拔的萨卡兹的身影，他的尾巴游刃有余地左右晃动着，前襟别起的玫瑰胸针在夕阳下格外熠耀。如同上课玩手机被班主任抓包的学龄期孩童，极境慌忙而仓促地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继续抡圆了胳膊甩着：“如你所见，我在锻炼身体，哈哈哈……左三圈右三圈……屁股扭扭脖子扭扭……”

“你手里的是什么？”

“好吧……”不得不说，高大雄壮的萨卡兹还是颇具威压的，即便对方只是抱着臂站着，一副探究的神情歪着脑袋。（说到这个，极境曾经和安洁莉娜一起看过所谓的“狂攻”笑话，见到一些形容诸如“这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站起来犹如一堵墙，跑起来犹如一阵狂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这不就是炎客医生嘛！”）回归正题，纵有万般不情愿，在炎客炯炯的注视下，极境不得已张开手，袒出那枚做工精致的一半的海胆胸针来。

“啧，如此看来，我倒是来得不是时候了——打断了你小女生般的自我纠结的时刻了，不好意思啊。”

他这话说得，让极境有三分火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便只得往旁边挪了挪，给炎客让出个位子来：“炎客医生，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来了？”

“就允许某人丢掉营业中的饭店出来旅游，就不许我暂且忘却工作出来散心吗？”

“不……燕鸥小厨房也有安洁莉娜来照管。”联想到对方或许是专程来劝自己回去的可能，极境汗如雨下，感到颇为羞愧。

“炎の刃宠物医院除了我这个院长之外，还有副院长、医生护士们来打理。”炎客没什么顾虑地在他身旁坐下，“X城真是个好地方啊，分明今天下午我才刚到，短短的相处中便被它的美丽所吸引了。”

此言不虚。在二人共同分享的视域内，硕大的日轮沉沉地下坠，与毗邻热带的海平面相触的一瞬，它迸发出至为璀璨的光芒，那万丈光芒将他们内心至为逼仄的角落映得无比敞亮。“炎客医生，”在美丽得令人惶然的夕照中，极境斟酌片刻，而后开口，“如果你是来专程劝我回去的话，那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既然如你所见，我要把这枚胸针丢进海里，这佐证了我舍弃旧生活、开启新生活的决心……”

炎客顾左右而言他：“这可是我推荐你买的，我还以为你会认同我作为友人的品味呢。”

“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极境。”炎客看向他，“我一把年纪了，你不要以为我像那些小朋友一样好骗，被你信口开河忽悠几句就哭着来求你或是送你罢了。”

“……”

炎客接过那枚海胆胸针，妥帖地把它放在首饰盒里，而后颇为珍重地把盒子拊在他胸口拍了拍，打开极境的掌心将其放在其上，再并拢他的五指。作为替代，他捡起沙滩上的两粒小石子，递给极境一粒，而后二人先后抡圆了胳膊把它连同那些转圜与犹疑一并扔进海里，在洋面上叩出微不足道的涟漪，任其被潮汐淹没，助其回归为沧海之一粟。

“之前你问过我的问题，我倒是不介意现在讲给你听。”火焰色的眸间闪回了交错的幕景，“……她的离去是毫无征兆，悄无声息的。不比你声势浩大的铺陈，她没有为我留下一句话，更没有留下一封信，连借此追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我听过一种说法，越是昭告天下‘我要走啦！’的人，越是渴望旁人的挽留，这话用在你身上格外合适，是不是，极境？而她呢，才算是‘去意已决’吧……”

“那是卡兹戴尔一个普通的冬天，或许极境你不曾去过，但那地方，我老家，嘶，冬天可真够冷的。现在坐在暖湿的亚热带海滨回想，我还能感到凛冽的风擦耳而过……我们连着在汽车旅馆里厮混了几天——那家伙，她睡相很差，全身都要像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又当真可爱得紧，用个那什么的比喻，就是像小猫一样粘人吧。往日清晨，我都会被胸前沉甸甸的重量压醒，那就是她的脑袋贴在我胸膛上，就连尾巴也要弯弯绕绕地在我的胸口瘙痒。

“而那一天，她却放任我睡到自然醒。待我醒来时，就连身旁的被窝都凉下来了。虽然早有预料——我是说，在与她相识的那一天起便已有预料，但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不算早，不算晚，赶在我会为了她的离去而决然赴死前，处在我们已然拥有了许多令我终身难忘的回忆后——真是个巧妙的时机，是不是？

“极境，或许你不知道她有多恶劣——她临走前，蹑手蹑脚地把老旧的中央空调的温度调到了最高，更是往壁炉里添满了柴火，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她走时我还在睡梦中，避免了那些牵扯不断的、肝肠寸断的俗烂电影中会有的离别场景的发生，更是躲过了我的质问与挽留。她要是再恶劣些，就会往我杯中投放不足以致死量的安眠药了，这绝对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假如那时我们的积蓄不足以支付第二天的房费，更不足以买下一瓶昂贵的管制药物，我当真会拎着床头柜上那杯水去找人化验的，借机控告她为我下药、检举她不告而别，让警察局帮忙查找她的行踪与下落吧……

“而她没有这么傻，她的一切都是不留痕迹的，即便透过窗还能看见茫茫雪地上唯有一排足印，延伸到视域的尽头，可谓是她的百密一疏吧。我披上外套，退了房奔出门外，化雪的日子真够冷啊……只是出门的一瞬，我的睫毛与胡渣上就结满了冰晶。刀割般的冬风我让想到了她的触碰，分明是来自于我的同类，本该是‘归属’的萨卡兹的温度，却时常让我感到彻骨的冰寒——她每每会抚摸着它们，说些我分明是个男人眼睫毛却很长，还有我的胡渣在接吻时会扎到她，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

“‘我是你的同类，正因如此，我才不会是你的归所。’我默念着她的话，不忍心惊动旁的积雪——用个那什么的比喻，它的白与厚就像我们曾经路过莱塔尼亚的街头，令我们咽着口水的橱窗内的奶油蛋糕似的。被她踩过的足印底结上了薄薄的一层冰，那小小的轮廓再被我向外扩充，每一步都令我打滑，那模样可真难堪。我一步一颤，终于到达了雪地的尽头——面向我的是横向的柏油路，足印在这里消失。很显然，她用全身上下最后几个钢镚支付了车费，搭上一辆不知去向的车，载着我的灵魂与我的牵系，一厘米、一分米、一米、一公里，缓缓地、慢慢地从我的世界里淡出了。

“纵使早有预料，纵使知晓她逃离的大致路径，我依旧反方向地发疯般地找寻她，翻遍了森林里我们曾安营扎寨的每个角落，那里只剩下被风吹散的柴火余烬；我跌跌撞撞地找到五年前我们给那只死去的猫咪用石头立下的小小的墓碑，还好，墓碑还在，却不见了她曾来过的痕迹，那是我与她‘爱’开始的证明，也是她渴望从中脱身的‘牢笼’……”

他语气和缓不徐不疾，像在妄图跳出那个雪后的白天，讲述一个遥远的，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他火焰般的眸中有湿润的物事在翻涌——那是太阳与海，交相辉映。

“抱歉，极境，让你见笑了。这还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对旁人讲起。”

“没事，我也是许久不曾听到如此动人心魄的，令人悲恸欲绝的故事了，纵使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相识得太早了，都还不成熟。而我从不怀疑，怀抱着这份爱，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1]……纵使前路暗淡无光，我也能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下去吧。”

极境无言。耳朵听着炎客的故事，他心里想的却是棘刺——如若是棘刺在如此的境遇下，他又会有着何等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呢？被自己“抛弃”的棘刺，也会有如此同等百转千回的心境吗？而对方迂回一番切入正题：“‘回来吧，极境。逃避不是问题，就算没了爱情，生活也要继续’——我想‘她’和你，既然都这样生性自由，也都会很讨厌这种游说般的说教是不是？其实，所谓爱情，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开花结果，比起接收爱，只要懂得去爱人，这份爱就有意义——除此之外，我只是想说，Thorns和Ely都想你了。”

他最后这句杀伤力极大，惹得神游天外的极境慢慢地转向他。说话的人却只是再捏起一小块石子，以投三分球的架势，连同未竟之梦勾着手将其丢进海里，任其被晚潮翻滚着吞噬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炎客拍拍手站起身来，“回酒店回酒店……飞机上没睡好，回去补觉去。”

“炎客医生，”极境蓦地站起身，“你几号回C城？”

“好不容易放个假，当然要玩两三天。”

“回去的机票买了吗？”

“还没。”

“那你买的时候顺带帮我捎一张吧！”夕阳西下，极境绽出一个饱满的笑，“我要和你连座儿的！”

三天后，C城，〇花机场。

没了贾维花钱雇来的整蛊队的虚假造势，推着行李车的炎客与极境依旧受到了一众亲友们的热烈欢迎（或许是因为他的伴手礼们早在三四天前就送由快递送到了大家的手上吧），除了棘刺外所有人几乎都来了，扯着“欢迎我们好朋友与大英雄的炎客医生（楷体加粗炫彩大字）与极境（边角白色小字）回到C城”的横幅举着一排花，仿佛复刻了庆祝流明与艾丽妮交往的盛大阵仗。比起在出租车等候区排长队，更有可颂开来的更大的（据说）堪比加长林肯的豪华面包车等在航站楼外。而一众人等的欢呼、拥抱与鲜花，比起极境更多地加注在了炎客身上。

“怎么……怎么感觉他们把炎客医生当成英雄了，明明他们最该欢迎的人是我吧！”怀抱着将炎客塞了满怀再被炎客塞给自己的鲜花，极境哭笑不得道——最该来的某人当真没来吗？他在人群中左右眺望。而也没料到他们搞这么大阵仗的炎客也颇为局促不安：“话虽如此，但可别忘了，是谁豁着脸皮把你这尊大佛从八百三十余公里外给请回来的？”

——是了是了，极境心想：炎客医生用自己亲身的惨痛经历给自己“话疗”还算有效，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堪比加长林肯的涂着企鹅物流logo的豪华面包车（怎么又是公车私用）徐徐开来停在眼前，因方才的落地欢迎仪式招致了一众路人瞩目的炎客与极境终于借机脱身，蹭蹭地钻进最后一排。待人们上齐了车，戴起极境赠送的发箍的装扮一新的可颂自如地拍拍方向盘：“目的地，棘刺先生家，Let's go！——我都听说了哦，极境先生，现在的你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棘刺先生说吧~”

“诶——等等等等，”极境扒着车门呐喊道，听导航软件电子女声无感情地播报：“从〇花机场到N大学者公寓，全程35公里，约51分钟”，既有得不到答复就跳窗逃车的架势，又在扒车门和对手指两种状态间无缝切换，“怎，怎么直接去他家来着……我，人家还没有准备好嘛……”

“放心好了，这51分钟足够极境先生准备了。”流明拎出个包袱来，“需要化妆品的话，艾丽妮这里也为你准备的有，她还是想得比我们都周到。”

“不……化妆也不用了，把脸抹得煞白去见他，总觉得怪怪的。”极境汗如雨下。而一众人等显然是还没提前彻底串通好，临时压低了嗓交头接耳了一番，最终由安洁莉娜微笑道：“极境先生一定很想Thorns了，听棘刺先生说，Thorns也很想棘刺先生了，吃不香睡不好，猫都瘦了好几圈呢。”

“真……真的吗？”闻言，极境把头深深地埋到腿间，心想作为主人，自己二话不说把宠物交给别人代管（这人还是自己的暧昧对象）当真不负责（尽管自己也有苦衷）……瘦了好几圈啊，Thorns也真是的，明明有饭就吃就好，老婆也在旁边，本能过得幸福流油，却偏偏这样认主人——为什么要这么留恋自己呢？分明我还真不一定能比你活得长久……罢了，让它先提前体验一番 “没有极境在”的滋味，大抵不是坏事。漫长的51分钟内，极境忐忑地看向窗外，数着上了三个桥又过了五个桥洞，任由旁人们都在各玩各的。而他终究还是拍拍与艾丽妮亲昵地头挨着头一起玩手机的流明的背：“乔迪，可以给我看看Thorns的近照吗？”

“咳咳！”安洁莉娜状若无意地咳了几声。

流明了然地点点头，忙不迭地为他在手机相册里翻找起来：“没有Thorns的近照，但是只有棘刺先生的一段视频……极境先生想要看看吗？”

“棘刺的视频？”

“是的，是我们大家为了庆祝棘刺先生拿到……”

“咳咳！”安洁莉娜又状若无意地咳了几声。

“……总之就是为了庆祝他事业更上一层楼，我们大家去玩的时候拍的视频。”流明不由分说地递给他手机，恨不得直接帮他按下播放键了。手机在手，极境也不好意思不看——怎么又是KTV和艾〇儿？自己分明不在，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勾起棘刺不好的回忆吗？还是说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呢？他腹诽着找寻耳机，棘刺的歌声却先一步响彻整个车厢——

When you're gone,

当你离去，

The pieces of my heart,

我碎成一片的心，

are missing you,

想念着你，

When you're gone,

当你离去，

The face I came to know,

熟悉的面容，

is missing too,

也消失了，

When you're gone,

当你离去，

The words I need to hear,

曾经的甜言蜜语，

to always get me through the day,

让我撑过了每一天，

And make it OK,

所以日子才没那么漫长，

I miss you,

我想你，

We were made for each other,

我们是天生一对，

Out here forever,

永远在此，

I know we were,

我知道我们曾经是，

All I ever wanted was for you to know,

我始终想让你明白，

Everything I do I give my heart and soul,

我是用心及灵魂去做每件事，

I can hardly breathe,

我无法呼吸，

I need to feel you here with me.

我需要感觉你在此陪伴我。

沸水般的车厢安静下来，任棘刺比原唱低了八度的歌喉在狭小的领域内回荡——真是首好歌啊，由棘刺先生来唱更是满蘸感情，人们如此啧啧评判道。而极境却没管他究竟唱了什么，只不过是盯着手机里他的面容，恨不得要将流明的手机给盯出个洞来——炎国有句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他离开了十几日，那就应该隔了几十秋了。他那双金眸里潮水般翻涌的感情汇作一滴泪流下眼眶，只这样一滴便能与世人的千万滴眼泪化作一股暖流，汇合为漫长旅途中抵达伊比利亚岸边的汪洋。众所周知，男儿膝下有黄金，男人的眼泪也同等珍贵，尤其是平日里冷峻而不动声色的男人，不管这幕窘状是否是流明故意叫他看见的，遑论视频录制或许还不曾经过棘刺的准许，算是第二次目睹棘刺落泪的极境也已确信自己能在这片汪洋中溺毙了。

待面包车避开晚高峰的学生人潮和夕阳红旅行团，一路鸣着笛回到N大博士生宿舍楼下时，怀抱着鲜花（他这副模样颇像个上门娶亲的新郎，安洁莉娜如是说）的极境面容庄重神情肃穆，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迈上台阶。他竖起耳朵听身后人们议论——“棘刺先生准备好了吗？”“不知道啊，感觉依他的性格完全不会准备来着，那我们再准备也是白搭啊。”一颗高悬在天上的心愈发忐忑不安起来。而当他终于叩开棘刺家的房门，见到隔了“几十秋”的披头散发踩着拖鞋的心上人（他果然全无准备啊，安洁莉娜叹道），对上那双鎏金的瞳眸时，一切旁的杂声都成了幻影。极境迟来地读懂了莎翁笔下的那首流传千古的情诗——

请倾听我怎样原谅我的冷淡：你那么根深蒂固长在我心里，全世界，除了你，我都认为死去。[2]一如初遇那般，他的魂魄通通被那双黄金瞳吸了去，待棘刺叹着气说完了“欢迎回来，极境”，接过花放在茶几上，转身给他们找拖鞋时，极境本人则依旧愣在原地像块听不懂人话的木头。“极境先生，实在找不到话可以问问Thorns的事，”流明与安洁莉娜像提词器般地在身后戳戳他，极境这才反应过来：“棘刺，同你的久别重逢先放一放，但我听说Thorns很想我了，想得吃不下饭睡不下觉……当然我这不是在说兄弟你作为代管人的失职！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看他的境况，作为主人我才能放下心来——这也是我此行前来，冒昧叨扰的初衷。”

别无选择的人汗如雨下，潜台词是：我根本就还没做好准备见你啊啊啊啊，如果不是听说我儿子在你手上，谁会在这个尴尬的时间段硬着头皮来找你啊！而自从他选择坐上那辆企鹅物流的“贼车”时，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再度与棘刺有了交汇。闻言，棘刺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而后开口：“那就别站在门口挡着大家了，跟我进屋。”极境便换了鞋，讪讪地跟他进了卧室，眼前之景令他大跌眼镜——

若不是棘刺蹲下来夹里夹气地揉着Thorns比身怀六甲的老婆Ely还要圆了几分的肚子唤着：“你爹来啦~快去运动动，跑完步步给你开罐罐~”极境绝对认不出那只肥胖溜圆像个煤气罐的黑猫就是自家的崽。他站在卧室里的门前声声唤着“Thorns”，而被岳父的蜜糖罐子宠得忘了本的势利眼儿只是慵懒地抬眸瞥他一眼，完全不应上他的召唤，继续在棘刺的手心里打着滚儿，与曾经那只一叫便笃笃地跑来的粘人鬼判若两猫——这就是所谓的“吃不香也睡不好”吗！极境咬着牙关，深感被安洁莉娜他们给骗了，回身时才发现卧室的门被从外锁上了，且他确信屋外的人一半趴在门上听墙角，一半坐在客厅看乐子。

“你莫非忘了我吗？Thorns？”比起拍门让人来开，极境只是哭笑不得道。他蹲下身来拍拍手，用嘴嘬嘬地发出逗猫（逗狗？）声。棘刺见状，慵懒地起身：“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儿子在我的照料下叛变了——以及，极境，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1] “太阳与海……白昼如焚”化用自兰波《永恒》。

[2] 引用自莎士比亚Sonnet 112。

16.
“谈谈？”极境本能地后退一步，见棘刺挽起袖子来把Thorns放上猫咪滚轮，熟练地用猫条引诱他运动，Thorns却不信邪不认账，化作一滩软绵绵的黑黢黢的液体从猫咪滚轮上流下来。

“没错，谈谈。”

“……谈什么？”

“谈你这趟‘旅游’的心得体会。”

“兄弟，你别这么严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极境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该上那辆企鹅物流的“贼车”的！“你太严肃了我好不习惯！知道吗，你现在就好像一个抓住犯事学生的班主任似的！”而棘刺叹了口气放下Thorns，任由他在Ely身边蜷成一团嘬着猫条，又拿了只蝴蝶形状的逗猫棒，可谓是“审讯”逗猫两不误：“你也去了十几天吧，快两周了……我不信你就一点感想都没有。”

“好吧……”极境汗如雨下，“虽然在我心里它比不上C城对我的意义重大……但X城真是个好地方，我懂得之前安哲拉团建选址的理由了——真不愧是炎国首屈一指的旅游城市。”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棘刺看他一眼，压低了嗓，“还有，如果不想让门外那群偷听的家伙大呼小叫起来的话，声音就尽量放小些吧。”

“啊……好的。”极境也学他压低了嗓，如此一来倒是添上了几分“偷情”的快感。而为了保证声音能够毫无阻隔地传抵，他也蹲下身与棘刺平视，接过棘刺递来的另一只毛毛虫形状的逗猫棒，试图引诱着Thorns起来活动，“兄弟，思来想去……虽然我暂时，啊不是暂时，是我终究无法收下你的爱……但是我相信，如炎客医生所言，只要怀揣着我对你的这份爱，我就能了无畏惧地活下去了。”

棘刺逗猫的手顿了一下：“……好的。”

“……兄弟，比起‘谈谈’，我更想问你，这些天里，你睡得好吗，吃得香吗？”

“吃得不香，但是睡得很好。”棘刺的目光转向床头枕边的海螺，“明信片我也收到了，涂改痕迹很重，以及它居然没有寄丢，可喜可贺。”

“你收到就好了。”

“嗯，谢谢你把伊比利亚的潮声带给了我。”

“……还有，兄弟，我是真的，很爱你。”极境艰涩地开口，“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你了。”

他在猫儿不息的喵喵声中把脑袋深埋在膝盖间——时至今日，他才切身地知晓：他们的爱是一条捆绑他们，让他们伤痕累累的粗绳，他们若想脱离他们的伤口，若想分开，它便会绑出新结，罚他们大量出血，一起烧毁。[1]

“我也是，极境。一些琐碎的话，那天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我的态度至今没有变化，今后也不会有变动。我爱你，对此我从前、现在、今后，都不会后悔。”

棘刺看向他，认真而专注。不得不说，源自棘刺之口的“我爱你”杀伤力极大，它如白开水般驱散寒意润湿咽喉，更能将他的颊侧熨得滚烫。涌自他们生命的伟大的爱，它们在彼此身上找不到领土，仿佛探险者迷失于面包和蜂蜜的岛屿。[2]不待极境在这份爱意中晕乎乎地沉沦时，棘刺的下一句便将他打入冰窟：“可是多么不巧，你回来了，我却要走了。”

“……诶？”

“N大与一家名为‘罗德岛’的公司有个合作的科研项目，我和温蒂都收到了offer。”

“什么时候动身？”

“给Ely的孩子们摆完满月酒之后。”

“还会回来吗？”

“可能得空会回来看看，但是短期内不会留在C城了。”

“啊……所以那天你们在KTV就是为了庆祝……”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是的。”

极境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譬如一些聊胜于无的“恭喜”，或是半开玩笑的“可别忘了我啊”，他们的头顶便“嘭”地炸开彩带礼炮，五彩斑斓的碎屑劈头盖脸地倾倒了他们一身。门外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窃私语：“不对啊，他们进展到哪里了，怎么什么都听不见了，真是该拉花炮的时候吗？”“什么都听不见，那岂不是在睡觉……”“哎呀管他呢，总之我这里的花炮效果一定很好！这个账看在你们的份儿上就不用结了，但是下次……”

而两位当事人在毫无喜庆意味的气氛下默然清扫着浑身的彩带，极境听见自己喑哑地开口：“兄弟，我还担心你会对那间KTV和艾〇儿的歌感到PTSD……”

“啊，地方是我选的，歌也是我点的。”

——看来他有勇气面对被我“抛弃”的事实了，该说是好事，极境心想：或者更是被自己抛弃的事实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总会有险途嘛，更甚是这事儿本身在他心中就不曾上升到什么级别。蹲在地上的两腿发酸，百感交集中，极境放下逗猫棒，拍拍棘刺的肩，五指在他的肩头并拢，又化作了格外亲昵又温柔的抚触，而这抚触又显得格外珍重，仿佛摸一次少一次似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有个要求，极境。”

“你说。”

“在Ely的孩子满月前的日子，我希望你能多陪在Thorns、Ely、他们的孩子、与我的身边。”

极境开口，声音晦涩：“除了收下你沉甸甸的爱外，什么我都能答应你。以及，”他真挚地，“兄弟……我祝你旗开得胜，前程似锦。”

经此不痛不痒的“谈谈”后，他们间又回到了KTV之夜前的暧昧关系，会对彼此开口谈爱，却对未来只字不提；不再无话不谈，某种程度上却又能谈得更多更深入。那个晚上，极境空着手离开了棘刺的家，对方硬是把胖成煤气罐的Thorns留在Ely身边，不知是否是出于想让极境多多上门的心眼儿——

如此的揣测或许全无道理，该说所谓的“心眼”，行事耿直、目的明确的棘刺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七月初的C城又连着下了几场雨，其中一场甚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洪灾，导致流明出了期末考试的考场发现教学楼被淹了，最终被消防的充气船划着救了出来。几场大雨落满后却仍意犹未尽，如回溯到梅雨季般绵延不绝，回归到工作岗位的极境翻看着安洁莉娜为燕鸥小厨房新添的菜谱，突然想起被他冷落许久的情书碑，在几场暴雨的浸泡下，圆珠笔的字迹不知能保持多久。

于是为了亲眼确认，趁人流不多的下午，极境再次把店暂时交给安洁莉娜看管，撑了把伞走进雨中，沿着熟悉又陌生（自从从X城回来后，他还不曾再度造访过，燕鸥小厨房更是扩充了经营规模，不需要让老板亲自屈尊纡贵去送外卖）的小径一路向前。到达了倒塌的石碑或称石鼎前，环顾四周人迹罕至，唯有疯长的葡萄藤与爬山虎在他心上纵横地攀爬。他凑近去瞧其上密密麻麻的爱语箴言，每一份的千钧之重若是由人的肉身来承载或会将其压垮，唯有无机质的“死物”方能负担其重吧。

他刚找到那个模糊不清的“TloveE”，便闻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棘刺与温蒂各撑一把伞有说有笑地从路口行过，走在他们从宿舍到研究室的必经之路上。“做贼心虚”的人只得把高大的身子蜷在石鼎内里的缝隙里，仿佛出外玩耍时躲雨的孩童，任由那位代表着他心中最适合棘刺的光明前景的象征的女孩子轻飘飘地走在他心上，踏踏地溅起细小的水花。

确认二人已然走出与彼此的视域后，极境再次撑起一把伞，对着“TloveE”的标识端详许久，再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美工刀来。只需要轻轻在其上刮几下，那圆珠笔的印子想必便能被轻松抹去，如此心想着，他握紧刀柄的手打着颤，试探着剐蹭一下，那字迹却如同镌刻其上般抹不尽；蘸着水试图晕开，那图案却在水滴中更为立体，仿佛历尽千帆依然“巍然挺立”似的——现如今是承蒙了上天的恩惠，这份愿景与许诺是轻易收不回来了，极境只得无可奈何地用美工刀仔细描摹着棘刺的字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刀锋剜进石碑间，将其镌刻得愈发生动鲜活，更为永志不忘，乃至近乎永恒。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燕鸥小厨房，被告知来买饭的棘刺和温蒂前脚刚走。他们各自打包了一份红油汤面与白汤面，更让安洁莉娜帮忙捎了话——极境，打烊后来我家一趟，Thorns和Ely在召唤你。

“棘刺那家伙可真是的，天天对我抱怨我家的Thorns如何不听话还吃得多，却死活不愿意让我把Thorns带回来，说是要培养感情，人都快走了还培养什么感情。”他抱怨着，面上却浮出微笑来。“这是一种计谋，所谓的‘用猫留住人’嘛，如果没有Thorns在的话，棘刺先生还能用什么方便快捷的手段让极境先生三天两头上门呢？”穿着燕鸥小厨房围裙的安洁莉娜端着餐盘好似一阵风，不忘腾出只手拍拍他的后背，“冲呀，我会为你应援的！”

总之捱到了收餐时间后，极境开着摩托大摇大摆地驶进了N大学者公寓，早先凭借他三寸不烂之舌与门卫大爷搞好了关系后，他如同在住博士生家属般获得了同等自由进出的权利。屋内开着空调，穿着短袖短裤的棘刺为他开门，而后继续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看密密麻麻的说明书。满地罗列着散开的包装袋与标签，摆着些待组装的猫抓板、太空舱、猫窝、木桩、通天柱等。极境咂舌：“你人都要走了，还要大兴土木装什么猫爬架！”

“我本来也没打算，但是在〇浪微博抽奖中了一整套，博主叫什么‘〇辣葡萄’——真是个怪名字，多肉葡萄怎么可能是辣的。”

“‘〇辣葡萄’，这名字听起来就和你很有缘分啊，兄弟。”

“我想的是，放着也是放着，能用一天是一天，反正能拆卸；等我走了之后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了，我的就是你的，从家具到用品可以随便挑，一车全拉走也行。”

极境瞥着他的布满猫抓痕迹的沙发，在心中摇摇头：“到了那时你会退宿吗？”

“会。”

“那你偶尔回C城住哪里？”

“你家。”

“……你经过我允许了吗？”

“没有。”

“嘶，你这如意算盘打得我在几百公里外都听见了。”极境没什么见外地在那破破烂烂的老旧沙发上坐下，接过棘刺递来的说明书眯起眼对着光瞧——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对于两个近视眼来说简直是天书。花了快半小时，又在网上搜了一番，姑且搞懂了大致流程，不待两个大男人叮叮当当地组装，那边的两只猫便打了起来——一方嘶吼一方不甘示弱，撕打中撞翻了组装进度25%的猫爬架，满地猫毛上下翻飞。

“我明明已经把Ely关进储藏室里了，她居然学会自己开门出来和老公斗嘴了。”棘刺只得起身，再次捉起自家的女儿丢进储藏室，又不痛不痒地关上门，“Ely快要生了，荷尔蒙波动，母性大涨，让你见笑了。”

——所以还是把Thorns带回我家比较稳妥吧？极境腹诽着，却又觉得这种三天两头来找棘刺的、“上门探亲”的感觉……还挺不错的？既然棘刺也执意如此，那就辛苦小夫妻打是亲骂是爱了。而仿佛读懂他的腹语般，席地而坐在地上的棘刺抬头，对着沙发上的极境：“你要是不介意，如果太晚了的话也可以留宿……我估计你会介意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家虽然很小，但是有一间小小的客房。”

“确实，”极境道，“虽然我们两个都是男人，但性取向都有点不直啊哈哈。再加上是和喜欢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太超过了。”

“我不是。”

“啊？”

“是说，”棘刺叹气，“我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才，我只是因为对你……虽然你的态度比较冷淡，有点那个，该说是尴尬吧。但我以防万一，也是提前做好了功课，甚至必备的用品都提前买下了……”

极境汗如雨下：“多谢你的好意，但也不必了。那总之，我会尽量早点搞完回去的。”

“虽说中了奖，但是款式是可以自行选择的。我看过好几个说通天柱倒了的帖子，所以心有戚戚……普通猫爬架又太矮，感觉也不是很稳当，最终百般比较下，我选了你看到的这种双柱底的款式。既有猫爬架中猫咪可以横着跳的优势，又有通天柱的高度优势，底部双柱顶部撑天花板双重保险——258cm，全松木实木，白麻，12cm柱子，一踏板一猫窝一吊床一太空舱一瞭望台，还是很划算的。”

阿戈尔们的先祖是变温动物，走上陆地后就变得怕冷又怕热。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还好没坏，不然今晚加上修空调就彻底走不了了）制冷效果欠佳，几下的组装便让棘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的白短袖里流下汗渍，袒出古铜色的肌色的勾人线条。极境起身走到洗漱台，用冷水拍了把自己的脸——都怪方才棘刺“什么都准备好了”的预设，这幕景象便愈发地让他浮想联翩，只是微小的肢体接触便让他的肌肤汩汩地发着烫。极境摸着黑望向镜中，却分明能看见棘刺散开的黑发垂在自己面上，咸湿的汗滴如他内心渴盼的海洋之精华，捕猎般的金色竖瞳将自己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下的一方领域内；他被他的呼吸与心跳压制着，却又通身以对方为浮标；他仰仗着名为棘刺的一叶扁舟，任其载着自己在骇浪间飘摇……

“你在做什么？”棘刺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极境慌忙甩了甩手：“太热了，你家真的好热！兄弟，你真的没把空调开成热风吗？”趁棘刺拿过空调遥控器检查之机，他哧溜一下钻回沙发上。对方放下遥控器：“你真的没问题吗？耳根都红了。”

“没……我想没问题的吧，大概！”

棘刺端详他了一阵，而后默默低下头继续鼓捣着，任由沙发上的极境“居高临下”地端详他的面庞——他的好兄弟，他的暧昧对象长着张在男性中算是过分精致的脸，比起帅气更应该用“漂亮”来形容；偏圆的面庞染着几分脱不去的孩子气，却亦有着精致的棱角；如前文所言那圆溜溜的金瞳给人的感觉，时而比起阿戈尔更像（狩猎中的）菲林；他的鼻梁高耸却并不显得蠢，勾勒出俊秀的弧度，更将这张面庞塑造更为精致立体；那张男人中称得上是“樱桃小口”的嘴巴，正在开合着吐露出言语来，在吃东西时也会因为塞满了食物导致腮帮子鼓鼓，真可爱，像仓鼠……这番云游天外途中，当对方凑近耳畔时他虽然不是浑然不觉，却终归是毫无防备的。

“……喂。”

蕴满石榴花芬芳的气息扑在他耳畔，扰得他耳朵里痒痒的，耳羽更是“嘭”的一下就炸开了。极境通身一抖：“你，你凑得那么近干嘛！”他拎起说明书一溜烟儿钻到书桌灯下。“怕你没听到——我说啊，从刚才起你就心不在焉的。”而对方也乘胜追击，更是阴魂不散地从背后凑过来看，以双臂整个还住他的姿势，更要伸手指指点点：“就是这里的衔接处……”

他与心爱之人的鼻息就在咫尺间，如此一来，那满蕴着石榴花香气的怀抱更是整个儿笼上了他，将他裹在怀中。棘刺的唇瓣开合着，像还在说些个什么，而现今就是最为完美的角度，只要一偏头，极境心想，他便能如每个梦境般吻上棘刺，将炽烈而馥郁的石榴花香气整个揉进自己身体里。而这下，他的心猿意马近距离地被对方查知了，气氛一片大好，棘刺偏过头来，声音如隔着一层玻璃罩般暧昧而不分明：“你是想kiss吗？”

——绝对是被他蛊惑了，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极境咬紧牙关点头又摇头，却又在棘刺珍重的目光里干笑：“哈哈……老兄，我觉得接个吻也不错。”

“可是你说过不接受我的爱，所以我觉得为时尚早。”

他的声音里甚至能听出几分委屈几分责怪，明明是点火的一方却故意把熄灭的引线推诿给了自己。他这下最为高明的欲擒故纵让极境哽住了，一瞬间感到就算棘刺在沙发上把他扑倒，他也完全无从反抗——对“反抗”这件事没有意愿也找寻不到气力了。而还好，幸好，却又万万不好的是，棘刺只是俯下身，埋下头，用两瓣薄薄的嘴唇轻轻蹭了蹭他滚烫的、炸开的耳羽。

待两人冒着各种缘由导致的满头大汗终于成功组装完了这台劳什子，棘刺打开储物间的门放出Ely来。可谓是女中豪杰的小姑娘比起高度适中的软绵毛窝，她不顾自己身怀六甲直接跳上瞭望台顶端，如一团飞天的白色毛团子。Thorns也不甘示弱地一节节上跳，与她隔着猫爬架的柱子相互打闹。“大功告成了，回家回家……”极境站起身洗洗手拎着包出门，却被学者公寓大门已经落锁的门禁逼回。他不得已只得再度推开棘刺家虚掩的门：“老兄，有门禁，这……”

“我知道。”

“……你知道啊。”

“所以我给你把门打开了？”

“……”

[1] 化用自聂鲁达《爱》。

[2] 化用自聂鲁达《途中信札》。

17.
好吧，他得承认，比起在黢黑的楼洞里待上一整晚（极境颇为心虚：这就是他“迫使”棘刺做过的事情），相比之下还是棘刺家小小的客房会更舒适些。他趴在棘刺为他换新的空调被下，聆听着两只猫咪的呼噜声与窗外草丛里蛐蛐儿声的混响，全无睡意地托着腮自窗口眺望C城的一隅。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夜幕辽远而开阔，与山顶电视塔的泠泠微光一并忽闪忽闪的，是悬挂在天际的星星。这些星星令他想起了曾写给棘刺的那封诀别信（不知最闪亮的那颗与接收他血泪的星星是同一颗吗？），也令他想起了伊比利亚的夜空，悠远、岑寂而寥落。

这便是平日里棘刺能看到的近似的景象啊……即便终将是过眼云烟，偌大都市的一隅却也乘机在他的窗口里和谧地尽享安眠。为了让客厅的空调能吹到没有空调的客房，极境的屋门与他的心门相反，是大敞的。凌晨两点四十分，他闻见来自主卧的窸窣响动，是棘刺摸黑下床去卫生间放水，而后再洗洗手，象征性轻轻叩响他的房门，蹑手蹑脚踱步到他的床头：“你趴在这里做什么，像个等着睡前故事的小孩子一样……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带着Ely去找炎客医生呢。”

来者在极境床头的椅子上落座，同样凝望着窗外的夜空，万家灯火的波澜在他的金眸间平和地呼吸、起伏。棘刺可以是棘刺本人，在这一刻他又可以是很多人，可以是狐朋狗友的兄弟，可以是爱别离苦的母亲，可以是失而复得的爱人。于是极境试探着开口：“那你呢，给我准备了睡前故事吗？”

“没有。”

极境就笑：“说着什么做好了‘让我入住’的准备，终究只不过是逗小孩子的戏言罢了。”

“但我为你准备了摇篮曲。”

“伊比利亚语还是炎国语？”

“你想听哪种？”

他想了想，为了避免某种别样的情愫不适时地被勾起：“炎国语的吧。”

“好，”棘刺颔首，目光转向窗外，对着近处的山与树，对着远方的河与海：“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的眸间星辉灿烂，是有来自宇宙的亘古不息的奥秘在金瞳里流转。他的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在流动的夜的催化下、在猎猎的风的熨贴下，更显得温柔无比。在当下一瞬，这位出身于伊比利亚的黑发金眸的男人如同满天星河的交响乐团的指挥者，一幕宏大的歌剧以他的序曲为楔子就此拉开帷幕，伴着“哆哆嗦嗦啦啦嗦”的乐音，每一粒星尘迸射出强烈的、炽热的光芒，旋转着、跃动着，合奏与共鸣——

作为这场盛大暮景的唯二两名观众，他们手牵手，心与心相系，用听觉与渐弱的视觉捕捉万物的律动与攀升，仿佛如此这般，两颗心便能在梦中合力击退黑暗，仿佛双面鼓在森林里敲打，对抗潮湿的树叶堆成的铜墙铁壁。直到风的流转星的辉映暂且止息，草木在蛐蛐的歌唱中休憩，万物复归于寂，如同炎国的另一首摇篮曲唱的那般——风儿止息，月儿清明，树叶儿遮窗棂，极境的眼皮沉沉地坠下，这次是真的而不是装的，如此好让自己的睡梦以唯一的钥匙，以唯一一扇被阴影关闭的门，回答满天闪闪发光的问题。[1]名为棘刺的男人便满怀眷恋地望向他的睡颜，久久不曾抽回手，只留给漫天星空一个孤寂而克制的背影。

“Ely，乖宝宝，我们把肚肚上的毛剃掉，让炎客医生来做个检查，看看你肚肚里的宝宝们，好不好呀？”翌日清早，炎の刃宠物医院，八折大客户棘刺夹里夹气地把白色为主色调的三色长毛小猫从猫包里抱出来，拎成一长条，这哄女儿的甜糯嗓音让旁侧的极境与炎客都感到一阵恶寒袭来。而在“外人”面前，小姑娘颇有心计（玩笑话）地收敛起了混世魔王的心性，乖巧又懵懂地舔着炎客医生戴着医用手套的指尖。“你家猫可真乖啊。”炎客啧啧称奇，挠着Ely的下巴，把小白猫挠得呼噜呼噜，“虽然我见过很多性格很好的小猫，但性格这么好的，你家的Ely也是数一数二。”

——啧，她在家中可是狂暴打老公美女。念想着自家的Thorns被母性大增的Ely打得劈头盖脸的可怜模样，极境只得摇头，好气又好笑。被放在台子上剃毛的Ely纵使被按着四肢，也要一脸好奇地目睹护士们拿剃刀剃去自己的胸腹毛，袒出粉嫩的肚皮来，更要对着空气虚空踩奶。她这下惹得旁侧的棘刺坐立不安，左瞧右探骚扰护士：“轻一点，再轻一点，别把我女儿的neinei剃掉了，我外孙们就没有饭吃了。”

幽暗的B超房内，炎客医生对着似懂非懂的极境与棘刺指向显示屏中：“一、二、三，一共三只。数小猫数量是看脊椎骨，你看，一共三条——胎心，胎心也很棒。”极境长大了嘴，凑近去瞧那漆黑一团汩汩跳动的物事，对着这幕大自然与造物主之手酿造的奇迹，深深感叹到生命的伟大。而动物界有着“猫三狗四”的说法，这个数量刚刚好，既降低了孩子太大难产的概率，又能避免孩子营养不良——还是自己儿子会播种，作为公公的极境颇为自得起来。

“孩子的名字可以开始想了。”开了一堆保胎药与营养素，他们拎着装有Ely的猫包走出宠物医院大门，极境对着太阳伸个懒腰，惹得棘刺也打个哈欠（鬼知道昨天极境睡着后他又在旁边坐了多久）：“既然三个，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叫什么？”

“‘碳碳’、‘氢氢’、‘氧氧’。”

“……”

“怎么了，对我起的名字有什么不满吗？”棘刺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在公交站牌下站定脚步，“寓意是‘万物之源’。”

“……‘Ely’这个名字真是你起名技术的顶点了，虽然和本帅哥的名字重了音节。”

“‘Ely’这个名字是达里奥老师起的。”

“我说呢，难怪……”

老旧的公交车驶来，他们上车并肩坐在最后一排。极境与棘刺凑在一同看手机，收到了〇哩〇哩视频网站的广告弹窗，来自他们一同关注的萌宠博主新发布的一条视频：《开猫舍，生离死别才是常态》。

“呃，现在的大数据可真是……这种视频当然是可看可不看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了——诶兄弟你看这个游戏有点意思，‘〇日方舟’——”

棘刺犹豫了一下，推开极境欲盖弥彰向下划拉的手，点开那条猫舍的视频，这才知道他们家新来的种母在怀胎两个月后生下了三只死胎。“宠物繁育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要经历生离死别，不建议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朋友们尝试……”温柔的男声娓娓道来着，话里话外潜藏着莫大的忧伤。

“老兄，我知道依你的性格肯定要担心，却硬要逞强不告诉我。但是这都是小概率事件，哎呀总之你千万别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

“不是小概率事件，”棘刺打断他，“如炎客医生所言，这种事太稀松平常不过了。生命之所以是奇迹——怀上了的有可能无缘无故地胎停，生产的时候可能会难产，生下来也有可能会弱胎畸形，小猫半个月前都有可能因为吸入性肺炎夭折，两个月前一场急性肠胃炎都可能会带走几个。猫科动物的繁殖能力是很强的，对应的话就是很高的夭折率。”

——所以，比起小崽子们怎样，我只要Ely健健康康的。嘴上这么说着，棘刺提起猫包来，“喵咪咪喵咪咪”地逗着大眼睛的小白猫。而极境终于想起一个大问题：“你走了之后，Ely和艾丽妮怎么办？”

“你也是会瞻前顾后的啊，一个人跑到X城的时候，想过Thorns和乔迪吗？”棘刺叹气，“……我特地问了，罗德岛不让带宠物和家属，我已经把艾丽妮托付给了安哲拉和絮雨，当然生活费还是我和温蒂出；Ely这边的话，作为这段时间我帮你照料Thorns的谢礼，可以让她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嗯，兄弟，”他沉声，我一定不辱使命。”

“干什么，我只是出个三五年的外勤，又不是死了——我会回家的。”

“什么？”

“回你的……‘我们’的家。”

——总之，可要收拾好、准备好迎接我啊？公交车缓缓行驶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极境花了很久控制了行将炸开的耳羽，余光里瞥着对着猫包嘬嘴逗弄的棘刺，腹诽道对方怎么像个只身赴任前的丈夫似的。两站的距离足够二人你侬我侬一番，下了车刚到棘刺的宿舍，Ely就有了要生的迹象：它变得格外黏人，不愿意老老实实待进棘刺花了好久组装的避光豪华产房，棘刺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又开始大口地喘气，频繁地去卫生间。于是尽职尽责的爸爸也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买菜做饭之类的琐事通通交给极境了。

担心对方独自在家会因为过于专注Ely的事情而饿晕（极境听说当自己在X城潇洒的时候，棘刺这边有过饿晕的先例），心生愧疚又想着总要有个人监督他吃饭为上，便除了买菜做饭外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棘刺，简直成了棘刺一个人的专属大厨。其间，赶在Ely开始宫缩前，极境赶回燕鸥小厨房取了一趟食材，见安洁莉娜在专心地对账本，他状若无意地开口，拎起肉菜在她眼前示意：“我是要拿去给棘刺，我们俩吃的，和你说一下。”

“嗯嗯。”

“我是要送给棘刺。”他强调。

“好的，我听见了，”安洁莉娜终于抬头，“怎么啦，极境先生？”

极境把食材放在进门处的桌面，上前几步到收银台与她对视：“安洁莉娜，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你的态度很重要。你觉得我和棘刺……”

“嗯？”

极境叹气：“用个不太恰当却又恰如其分的比喻……我感觉我好像那种，那种哭哭啼啼找朋友诉苦，朋友劝分后又和男朋友郎情妾意的恋爱脑小姑娘。那天你那般为我说话，而后又要为我和棘刺应援，如此让我搞不清你的态度了。我和棘刺之间的感情，你究竟是支持，还是……？”

——你的回答可是能直接决定剧情的走向呢，他在心里忐忑不安道。安洁莉娜愣了一刻，而后恍然大悟：“原来极境先生现在正在担心纠结的，是这件小事啊——”她捋一捋垂在耳际的鬓发，敛下眼睫微笑，“这么多年来，极境先生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照顾我，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自从流落泰拉大陆上当信使从而遇见你来，我所愿见到的，无非就是极境先生幸福的微笑。只要极境先生觉得怎样好，那就是怎样好；只要你的决断经由了你充分的考虑，那我就支持你的一切选择。”

“这样啊……”

她扬起石榴石色的眸子：“开始我也有犹豫，也会期望着极境先生在这段纠缠不清的感情中能够退让以能‘自保’，而直到你回来后，看见你因为棘刺先生的存在而露出的微笑与展现的活力……我就放下心来了：这正是我期望中‘极境先生的幸福’之形态——果然，爱能够战胜、治愈、救赎一切，无论你们的故事的走向究竟会是如何，我也姑且这般认为了。所以，极境先生，暂且不留后路地、飞蛾扑火地去爱吧，勇敢地去追求你应得的幸福！冲呀，极境先生，还是那句老话——我会为你应援的！”

极境沉默，反复咀嚼她的言中之意，而后他颔首，微笑，隔着收银台给了安洁莉娜一个大大的拥抱。再次踏上熟悉的小道时，他的步伐轻快了许多，乃至一进门便也当头给了焦灼中的棘刺一个大大的拥抱，让对方疑惑发问：“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么？”

“暂且保密哦~比起这个，兄弟，Ely的情况怎样啦？”

“她开始宫缩了。”棘刺领着极境进入他卧室布置成的产房，将担心老婆状况的Thorns挡在门外——Ely趴在铺着厚厚垫子的避光木板小屋里，神情焦灼而痛苦。女儿饱经疼痛的折磨，自己却无计可施，棘刺深深地把头埋在膝盖间：“很快就好了，Ely……”

而说个题外话，这副可堪称“人间烟火”的气息当真有够迷人。“不要急，棘刺。”极境聊胜于无地安慰道，“我的摩托就停在楼下，炎客医生也说好了全天加晚上等在医院，我们都时刻待命吧。他也说了，顺不行就转剖……无论如何，Ely都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Ely的宝宝们也会是。”

棘刺看向他，点点头，仿佛他的宽慰言语便当真能主导Ely猫生的走向。时针嘀嗒走过，直至华灯初上，漫长的分秒内，棘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背着手在Ely身边来回打转，要么蹲下身安抚自己的宝贝女儿，说些加油打气之类聊胜于无的话。极境往里端水，送解冻好的生骨肉为Ely补充力气，却又想起棘刺也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他拍拍棘刺的肩：“兄弟，晚饭想吃什么？”

“红油汤面。”

“妈呀，这么素的吗？”

对方不置可否：“被你大鱼大肉地加餐，我觉得等我到罗德岛赴任的时候，说不定都会胖得看不出人形了。”

——噗，胖成海胆球吗？他为自己脑补中圆滚滚的海胆球棘刺感到好笑，努力忍住笑意认真道：“兄弟，我希望你能点些譬如什么松鼠鳜鱼啊、拌三丝啊、夫妻肺片之类的能显示我大厨手艺的菜，让我乘机露一手！红油汤面这种连你都会做菜式的也太小菜一碟了，完全体现不出我的能力与水准……”他在“连你都会做的”上加了重音，意图插科打诨缓解紧张的气氛。对方却只是揉了揉自己那头刺儿头的黑发：“……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吧。”

“有什么不一样？”

“你的饭菜里有你的‘爱’，因而与众不同。”

他这下噎得极境讲不出话来，后者于是红着一张脸转身进厨房，听话地取出从燕鸥小厨房带回的刀削面，放在锅里煮。比起棘刺那种糊弄式做饭，他也时刻想着创新一下菜品——它比普通的挂面要宽，当然也会更有嚼劲。在碗里加蒜末香菜，淋上一勺热油，再加一勺醋、两勺生抽、一勺糖、一点盐、一勺老〇妈，再为喜欢吃辣的棘刺加上一点油辣子。再把煮熟的面条捞进碗里，加一大碗面条汤，搅拌均匀，撒上芝麻和葱花——一碗老〇妈红油汤面就大功告成了。

他为颓然地坐在床边直勾勾盯着Ely瞧的棘刺把面端上电脑桌，再放上一双筷子：“兄弟，先休息休息眼睛，吃点热乎乎的饭——不能只顾着给Ely补充营养，却把自己的营养抛之脑后了——或许在你眼中Ely的身体世界第一重要，但在我看来，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棘刺叹气：“你这套话术我都听厌了啊，只顾着创新菜品，有没有打算把这套啰啰嗦嗦的话术精简一些呢？我要是你的孩子，我现在逆反心理就已经起来了。”话虽如此， 他却乖巧懂事听话地拿起筷子来——没办法，只要两人共居一室，极境就会忍不住投喂棘刺吃这吃那，从手工酸奶、自制曲奇，再到仿版网红奶茶（并非是从网上现买的茶包哦！极境挺起胸膛：全都是我自己亲手调配的！）……而今，他托着腮看棘刺用筷子搅拌均匀，再夹起面条吸溜着，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在的缘故，对方吃相文雅，又尽量小声；与此同时，却又仿佛曾经饿怕了似的，要一次性将所有食物都装进腮帮子里，当真像储存过冬食物的仓鼠（极境不知道自己已经第几次用这个比喻了）。这副和谧的景象让极境忍不住打个哈欠：“看你吃饭又给我看困了啊……老兄，怎么不吃了，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里有星星。”棘刺说，“破碎的、起伏的、熠耀的、一眨一眨的。”

“老兄，我怎么之前还没发现你有当诗人的天赋！——嗯，如果真有星星的话，那或许也是拜你所赐。或许你不知道，看喜欢的人吃饭是件多么荣幸的事——能让你感到满足、缓解你的紧张的话，这就是我的幸福。会让我觉得……我存在于世间的生命，还是有那么一丝价值与意义的……”

——自己的存在当真是有价值与意义的吗？如此哲学色彩的思辨自少年时代起就时常在极境的脑壳里流转。也因此，他从不后悔十年前的那个矿洞里，他在被源石划伤的前提下，比起服下药物，却仍然反复使用声讯相关的源石技艺——如此的英雄之举以他的生命与幸福为代价，却终究让二十多人全部获救，更是挽救了二十余个家庭。因而，既然火苗总有熄灭的一瞬，那不妨成为薪火照亮他人前行的路，顺便曾经点亮过某人的生命，那也算值当了。而棘刺打断了他的追溯：“不够辣。”

“真的吗？我不信——C城的美食和N大的食堂把你的嘴给养刁了啊。让我尝一尝——”他转身要去拿筷子，却被示意：“不用了，你坐着，张嘴，啊——”

极境听话地张嘴，凑近，被棘刺猛地塞了一大筷子的面。他咀嚼，被辣到呛咳：“咳咳……老兄，你是什么变异的伊比利亚人吗！”而自己或许做到了，缓解棘刺的紧张，点燃棘刺的生命，更甚是为他、也为自己创设出一种简单却无与伦比的幸福。他们在窗外的万家灯火下欢笑、打闹，而极境从不怀疑，若是自己的生命停止在当下一瞬，或许也不算坏；换句话说：若能在这种平易的幸福中死去，那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1] “双面鼓……铜墙铁壁”与“唯一一扇……问题”，化用自聂鲁达《在夜里，爱人啊》。

18.
一切有惊无险——经过了六七个小时的宫缩，直到晚上十二点，碳碳、氢氢与氧氧终于全部呱呱坠地了，且都生得很健康，胖胖壮壮的。碳碳是黑色长毛，氢氢是白色短毛，那一撮红毛的珍贵基因唯有氧氧继承了，也算是集齐了全图鉴。比起拍照分享亲手迎来新生命的喜悦，棘刺与极境只是蹲在一起，忙不迭地用剪刀为小猫剪去脐带，让Ely吃下胎盘补充营养，再好说歹说终于教会这位金贵的新晋猫妈妈侧躺着喂奶，恨不得亲身躺下为她示范了。

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比起与棘刺的“你侬我侬”，令极境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每日结束了燕鸥小厨房的营业后，赶在学者公寓的门禁时间前摸黑来到棘刺家帮助奶水不足的Ely一起奶孩子（更是恨不得穿戴上好爸爸奶嘴）。二人提前冲好了羊奶粉温得热热的，轮番值班定闹铃起来喂小猫，再精确以克计记录小猫的体重的增长——作为爷爷与姥爷的身份来说，当真是足够勤谨恭敬了。现今回想起那段睡眠不足的日子与棘刺的黑眼圈，极境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深深的哈欠。待Ely终于学会如何带孩子，乃至能够威风凛凛地率领着三只健壮的小奶猫逡巡她的领地，终于松了口气的极境感到自己大功告成：“我要回去补觉了，兄弟，这几天我就先不来你家了。”

“你要走了吗？”棘刺只是普通地开口，顺带瞪圆了他那双菲林般的金眸，这发问却硬生生被极境听出几分委屈、留恋与不舍来，“是在我的客房睡得不好吗？”

——客房睡不好，那要不要试试主卧？极境假装听不懂他的潜台词，只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好在棘刺也并没过多挽留。而母性大涨的Ely“不顾旧情”，依旧见到Thorns就开打，棘刺只得照旧将他们养在两个房间里，如此却似乎是养出了感情，不许极境把他带走，极境也只得由着自己执拗的暧昧对象来了。

……自己是不是走得太早、太决绝了，棘刺那家伙也说了多陪陪他吧，比起这个，他究竟能照顾好自己吗？满心满腹念叨着自己暧昧对象的“安危”，结束了一天的营业，极境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自己租住的四十平小屋中，钥匙旋开门锁迎面撞上漆黑一片，在窗外万家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冷清，更是不小心当头踹上了鞋架，该说是许久不曾回自己家，生疏了。习惯了在棘刺家吃着（自己亲手做的）暖融融的饭菜，与他在一群小猫咪的萦绕下插科打诨，而今当下这份难以言说的孤寂便被无限度放大——

至于棘刺呢？那家伙看起来就是个单身动物，而在过往的三十年人生中，这个固执的人也会有觉得孤独的时分吗？想到对方自己糊弄的不忍直视的棘刺版红油汤面，极境眉心蹙起的同时又觉得于心不忍——任何一个会做饭的人应该都会不忍自己恋慕之人的胃被随便什么东西糊弄着填充吧？而说曹操曹操到，极境刚叹了口气，放下衣服，坐在椅子上歇息片刻，手机铃便响起来，Aya醇厚的嗓音刚唱了一句，就被来电者挂断了。

极境打开一看：来电者棘刺。他便兀自当其打错了，或者将心比心一番，对方也是凡人，未免也会有摩挲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点下拨号键的时候——拨下，对对方或许是一种打扰；不拨下，自己那颗心终究是在胸腔里四处冲撞着找不到解脱之法。而当棘刺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打来电话，均是只响一声就挂断，尤其回拨过去又是忙音时，不祥的预感终究还是浮上了极境的心间——这绝对不正常，而他过剩的想象力派上了用场：都说平静的汪洋下翻覆着骇浪，他们学术界也有潜藏在一片和睦下的殊死争斗吧，棘刺又是那种宁死不屈的性格，会不会是因为动了谁的蛋糕、不肯交出数据或资料而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说白了就是被监禁，于是只得用这种方式向外界、也就是最信赖的自己传递求救信号……

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的脑内甚至已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了战损ver的棘刺，纵使不知那副模样会妥帖多少小姑娘的所谓XP，如今担忧安危也无需再带上引号。正因为对方是自己重要的人，他于是果断地披上风衣戴上头盔，拧下油门一路风驰电掣着向着N大的学者公寓冲去，再三步作两步上了楼。极境敲下他的房门数次，自然是无人应答，于是他的担心与紧张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他理解那夜棘刺砸门时的心情了，若是换作没那么冷静的自己，或许当真要恨不得把门踹开吧。还好，他们的关系比起那夜算是有了实质性进展，可以佐证这一点的是，极境没什么犹豫便摸出了棘刺给自己的备用钥匙——

他猛地打开门闯进棘刺的单身宿舍，不顾向他喵咪咪喵咪咪地奔来的Ely与Thorns，便冲向棘刺的卧室确认对方的安危。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随着柔和的光明一并扑向他、包裹他的，则是令他熟谙的酒气。桌上摆着敞开的食品包装盒，旁侧的塑料袋呈着啃剩下的鸡骨架；地上罗列着七八个打翻的空酒罐（真是逊啊，极境心想，才喝了这么点就醉了），而棘刺瘫坐在靠床的地上，双目无神地抬头看向他。而见到本尊姑且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来者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里。“变态辣鸡翅，噗噗……”极境翻看着包装盒，“棘刺吃鸡翅，哈哈哈哈……”

“谐音梗，扣钱。”对方开口，神志姑且算清醒。

“不过比起这个”，极境正色道，“你吃变态辣鸡翅，还喝酒……下次再被我抓到你这样糟蹋肠胃，我就要罚你的钱了。”

对方“哦”了一声，却没什么顾忌地继续仰头灌下一口，直接当他的话为耳旁风。极境只得上手夺过他的啤酒罐，再在对方的挣扎下以身高和身型优势钳住他的四肢。在这种颇为暧昧的争持下，棘刺在他的身下别开脸，眼眶红红的，不知是被工业辣精熏的，还是酒精催化下情到浓时的不自觉流露。而酒醉的棘刺展现出的这种可堪称“颓废”的美感，来势汹汹走石飞砂，让他只身难以阻挡，直将他内心也刮得软麻。于是像妈妈哄孩子般，极境软下音调来：“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人窝在这里喝闷酒，Ely和Thorns和碳碳、氢氢、氧氧可是很担心你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棘刺的声音喑哑而酸涩。

“是你打给我了，我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极境轻声道，“用你给我的备用钥匙开的门。冒昧登门叨扰我很抱歉，但是老兄，你这样真的很让人担心嘛……！我满脑子都是你被‘绑架’后的惨状，两腿甚至先于我的心就笃笃地向你奔来了……”

“啊，我是打给你了吗？可能是我下意识……没什么。也可能是我将这个号码记得太清了，乃至于烂熟于心的程度。”而不待极境在内心里为这句颇为暧昧的话而尖叫，棘刺便垂下眼帘，转向他们身体相贴的那处：“极境，手，你把我勒痛了。”

在晦暗的灯影下，面庞过分精致的男人的长睫毛窸窣抖动着，在他的心上如蝶翼般不住地刷拂。这份可堪称妙觉一时的美景让极境呼吸一窒：“啊抱歉，兄弟，只是，你别喝酒了……会让我很担心的。”

“喝得烂醉还踩在沙发上唱艾〇儿的，还猝不及防地发病的人是谁啊。”

“……暂不论我，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学术和事业上遇到了不顺吗？”

“不是。我问了炎客医生，‘思念一个人要怎么办’，于是就按照他的做法来实施了。”

极境汗颜：“……炎客医生也不是个靠谱的。不需要什么都问他，你大可以来问我。”

“问你的话，你会来陪我，为我驱散寂寞吗？”

“我这不是来了嘛。”极境松开手，与棘刺并肩坐在主卧的床边，发扬知心哥哥的风范，“有什么难过的事都可以告诉我……你是在思念谁呢？”

“很多人吧。”棘刺含糊其辞。

“不说清楚的话，我也没法为你排解啊。”

“你可别笑我。”

“我不会笑你的。”

“父母，恩师……形形色色的模样，却终究凝聚成你的影子。既然我拨出了你的号码，那或许只是突然很想你……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猎猎的晚风流入，驱散了炽烈的酒气，为二人间的气氛添上了几分清明。酒醉后迂回又过分坦率的棘刺将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想和他在一起，比起实质性的确认关系，只需要明确“我们就在彼此身边”，这个念头在极境脑海里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更清晰。“我也很想你，兄弟。”趁棘刺不清醒，翌日醒来后或许对前夜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抵上棘刺的脑袋，“虽然我逼迫自己躲开你，将你沉甸甸的爱拒之门外，但其实只是短暂的几日分别，我就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听起来很好笑吧？该说兄弟，你可真狡猾，体现在你想方设法让我全身心对你产生依恋，却又……”

棘刺不言语，酒醉后的脑袋沉沉地倚在他肩头，吐息间的石榴花香弥散在酒气里，被氤氲得更加令人迷醉。仗着自己酒醉不清醒，气氛一片大好下，棘刺开始抚摸他的耳羽——他似乎很喜欢玩我的耳羽，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所以对黎博利的耳羽很感兴趣吗？极境腹诽道。正如上一次，完全可以来个货真价实的kiss，却要欲盖弥彰地亲那里……而棘刺的指尖轻柔地逡巡着，生怕惊扰了那些片羽毛的流向般，却要玩心大发地向上抚摸他的耳垂与耳廓，更是轻轻地发力揉捏。他的举止或许本不带几分情色的意味，更是怜惜到了极点，却扰得极境终究坐立不安如坐针毡，呼吸也渐趋急促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极境心想。他能格外准确地感知到自己原本矗立的心防摇摇欲坠，距离垮塌只差几下饱含感情的抚触——那是夏夜和缓而不凛冽的风，汩汩地叩击着他的心门，以柔克刚将他玩弄于股掌。于是他猛地站起（发现自己已然在棘刺的攻势下两股战战）：“兄弟，幸好我有时刻带上另个头盔的习惯——就让我们启程吧，让我带你去醒酒；顺便暂且在今夜，去往只有我们两个在的世界吧！”

一场漫无目的的奔逃往往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方向。从大学城的小径弯弯绕绕地出发，再驶上夜间开阔的公路，背对着山峦下和谧的灯火，向着河对岸车水马龙的喧嚣而去。而所谓的夜间旅行，步履曳开绵长的弧线，仿佛睡梦的黑色火焰剪断地球上葡萄的细线，准时得像一列不停地拖着阴影和寒岩的狂乱的火车。[1]后座上酒醉的棘刺既百依百顺地遵循了极境的指示（后者难免带有几分整蛊的心思），又全凭本能环住他的腰，戴着头盔的脑袋靠在他背上，呼吸的一起一伏在他耳畔萦绕，又通过骨传导在极境心上和缓地拍打。

“兄弟，我让你环着我的腰你就环上了，真听话~”极境终究还是没有抑住自己的坏心思，特意停在路边为（如此也不愿撒手的）“小鸟依人”的棘刺一通狂拍，罔顾明日对方醒酒后会被对方追打出五条街，“我还以为你会说：‘拜托，男孩子坐在机车后座上超逊的耶~’”棘刺也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几声，张了张口，任清凉的江风灌入他的嘴巴与鼻孔——

没错，是江风，高楼大厦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在他们的注视下被起伏的水流搅出波纹，而不由分说地，他们正朝着江河对岸的层楼叠榭而去，全然不见极境带他遁入清净之所好让他醒酒的初衷。“……好吵啊。也对，不愧是你，更喜欢热热闹闹的地方。”摩托车驶上跨江大桥之初，繁华与喧闹便揉碎在水流里传抵他们耳畔，棘刺道，“这样我倒不用担心你把我载到荒郊野岭把我拐卖了。”

“噗噗，你这个灵光的大脑可值不少钱呢，我若是真的动了坏心思，就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吹着江风的极境惬意地答，望向桥下江心岛上的知名景区，入了夜那处尚且仍是灯火通明。不知不觉间，他们似乎已然驶过了学者公寓门禁落锁的时间段，今夜若不是回极境家或是找酒店开房，他们便会杳无归所，如此一来，摩托车就是他们的扁舟，在油量耗尽前便注定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都市间伶仃飘摇。而棘刺冷不防地转移话题：“我说过吧，你的饭菜会让我想到我母亲。无论是口味还是菜式……啊，当然是经过改良的伊比利亚菜。”

“嗯，你讲过的，在我第一次上门为你做菜时——我很荣幸哦！”

“那还是伊比利亚大清洗，我的科学家父母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之前……”说着如此悲伤的话题，他的音调却四平八稳，“你的饭菜，会勾起这些温暖又伤悲的回忆。”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需要道歉。我本以为再也尝不到那样的味道了，却没曾想你能给予我融进爱意的世间‘唯独一份’的滋味……很意外，也很感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这座静谧又喧闹的大学城为我们创设了相遇的舞台，又有这条腰带般的江河将我们维系在一起。极境犹豫片刻，却还是开口：“兄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没有这手好厨艺，你还会爱上我吗？”

棘刺反问他：“假如我没有这张脸，你还会爱上我吗？”

极境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准，第一印象很重要——但是，在我看来，‘爱上你’是迟早的事。”

“嗯，这也是我的答案。”

“……比起这个，我真的很少来江对岸——真繁华啊！”极境在路畔停下摩托，抬头仰望着摩天大楼，它的周身承载着商家的广告投屏，在夜幕中灼灼闪动着，“兄弟，趁你酒醒了大半，我们要进去逛逛吗？”

“十点多了，商场也都下班了——不需要熙熙攘攘的旁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好——好~都听你的，兄弟。”他没料到醉酒后的棘刺像小孩子般坦诚且爱撒娇，极境便只得拖着长腔由着他，又故作惊讶，“啊呀，十点多了，你家是回不去了——”

“管他呢，我就没有回去的打算，你呢？”

“哈哈，兄弟，你可真懂我。”

待他们把江对岸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时间已然行至凌晨两三点。纵使是作息再混乱的极境，往常这时也已坠入酣眠了。而今，倦意被晚风打散再消弭得不知所踪，越是向前越是清醒。缺了一角的圆月从高楼后探出头来为他们引导前路，直到飞向坑坑洼洼的环形山，都说月亮的背面是疯狂，那他们便要理所应当地在月亮的指引下奔赴一场疯狂而荒唐的游行了。

“说吧，兄弟，今晚的最后一站，我们将在那里等待日出吧——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酒醒了大半的棘刺不再搂着他的腰，这让极境的心中和腰际一并空落落的。而后视镜中的棘刺眺望着来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我们回去，去电视塔进行一场探险！……如何呢？”

不得不说，山顶上的泠泠微光比起月球背面更有吸引力。它巍然挺立在山顶之巅，那是这座城市的本地或外地的多数人都无从（其实也是没有兴趣）涉及的领域。也好，反正迟早是要回去的，赶在摩托车的油量耗尽前，绕一大圈再原路返回也不算坏。“啧啧，‘探险’，真不像是一向谨肃的你会说出的话啊，老兄——以及不要对我用这种征询的语气，就算你对我用命令式，我也不会埋怨你的。”

“好的，那么，我想去电视塔探险。”

“哈哈，好的。”满口答应下的同时，极境突然想到隔三差五（几年为频率）会有的大学生午夜爬山而后不幸失踪的事件，不知是否是出于超自然力，还是不幸被歹人所害，（无论如何，为此景区关闭了所有通向山顶的大门，附近所有的大学也都会对学生做足安全教育，如此一来倒真成了“探险”了），心情骤然紧张起来：“老兄，如果我们是小孩子，半夜三更相约偷偷从家中溜出来，去爬山往电视塔的顶端一探究竟，然后失踪，那岂不是就成了‘棘刺极境神隐事件’——”

“怎么，”棘刺扬起音调，“你莫非是怕了？”

“没有，怎么会呢。”

“我倒要想想，如何才能顺利上山，走哪条不为人知的被我们新开辟出的小道——那么，出发吧！下一站，最终目的地，‘神隐之电视塔’！”

[1] 化用自聂鲁达《在夜里，爱人啊》。

19.
而事实上，上山之路也历经了许多波折。搜来找去，极境一拍脑门想起了棘刺所在的化工院的那座小山头，其后似乎有一条隐秘的小径曲折拐弯地通向山顶。既然没办法大摇大摆地走正门与大路，于是两人份的手机电筒开着，轮换班地推着那辆因没油而歇菜的摩托车艰难地向上爬，有部分狭窄的山路唯有一人一车才能通过，便一人在前扶一人在后推。而待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半小时爬上顶端，俯瞰山脚下的民居、隔岸的高楼大厦、倒映着金光的河流，一览开阔的视野下壮觉的景象时，方知所有的努力才不算白费。

“呀吼！是平时只能在山下、在窗外才能看到的电视塔，现今近在咫尺！兄弟，咱们这大抵也能算作‘圣地巡礼’吧！”将摩托停在身边，极境围着那座高高的塔蹦跳，顶端的信号灯在暗夜里高频闪耀着，仿佛正在不断发射与宇宙联通的电波，更像是圣诞树顶端的那颗等待人去撷取的星星。“可别告诉我你要赤手空拳爬上去，”棘刺抱着臂倚在摩托车旁，“救护车可开不上来，如你所言，既然我还没醒酒，大概也没力气把摔断腿的你扛下去。”

“不会的！既然有那样多‘神隐事件’在先，其实我们毫发无损地到达这里，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极境道，他一只脚登上闲置许久的瞭望台，对着夜阑人静的都市张开双臂，大有一种“I'm the king of the world”的气势。这幕景象可非等闲人能一睹，是排除万难攀上山顶的“胜利者”的勋章。落满灰的望远镜闲置多时，就连投币口也被用铅给灌上了，因而只能用完全意义上的肉眼来纵观风景，也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与裨益。

“来到C城这些年，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个视角俯瞰过这座城市，没想到第一次来这里是和你，我的兄弟，这当真是一种幸运，也是你我的荣幸！”——罔顾自己与棘刺扯不断理还乱的“交往”究竟会持续到何时，这大抵会在对方离去后，终将会成为自己与棘刺间别样的回忆。极境兴奋地目光下循，俯瞰静谧中安睡的大学城，目光贪婪地流连着倒映在河面的火树银花，与一河之隔被水流搅碎的、泛着涟漪的广告灯牌，尚且不曾注意到浮在江面下方蠢蠢欲动的硕大日轮已然探出边缘的锋芒。那颇有棱角的光线将不留情面地射向他内心最为逼仄的角落，将其映照得光明敞亮。

“太阳快要出来了。”而这幕景象被棘刺的金眸捕捉，他意有所指，“就快‘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极境的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没能理解这句炎国俗语的涵义，他大惑不解，对着棘刺指向空中一片云遮月：“你看，月亮不还是在云后面捉迷藏吗？”如此再追问棘刺时，对方却又微笑着避而不谈了，反倒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是去过情书碑了？”

“啊？啊……是的。”

“我前几天独自路过时，去瞧了一眼，上面有不属于我留下的，加重的痕迹，就像小刀镌刻出来的一样。”棘刺顿了顿，“我不觉得除了你我外，任何一位路人、孩童或是初中女生会有这等闲情逸致。如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

“兄弟……让你见笑了。”

“这让我很意外。先前我一直以为，你还是在躲着我。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

“……那你呢，兄弟，终有一日会感化我的吗？”

“姑且这么认为吧。我有这个信心，极境——我真的很爱你，对此你大可以坚信不疑。”

酒醒了大半的棘刺依旧靠着摩托车，从容又自在，就像在平易地阐述不受主观意识左右的客观真理，说个现实点的，和他在讲台上做学术报告时的那种施施然大差不差吧。极境别开脸去细细地回想，追溯了将近两个月前再到至今，他们相处的每一帧每一幕，从中细细地铺展开来，以此来确认、来笃信。它们被他的记忆碾磨，碎片浮沉在不息的河流上，终将汇入更宽广的江面，乃至注入时间的汪洋。几千几万几亿年以来，时光从来没有停止地流动着，[1]而这种永远的流动当然不会止于浅薄的、可抹擦的、可篡改的“圆珠笔的印记”，如此便是他曾在那封诀别信中所书写的，他想亲眼一睹的乃至有幸拥有的“永恒”。

而猝不及防地，是日轮的锋芒刺破凝滞的黑暗，仿佛炎国古老的神话中开辟天地的一瞬，一束光由暗渐亮翻滚着直达穹顶，轰鸣着为沉睡的城市掀开幕帘，将厚重的云层渐次晕染开深黑、浅灰、鱼肚白的层级。各怀心事的二人慢慢抬起头，满怀敬畏之心观看这幕壮觉的奇迹，见证它从层楼叠榭的边角安静地、和缓地上升着，映得江面成为印象派画家打翻在地的调色盘，不同种色调在波澜起伏间争奇斗艳。而在其召唤下，山间的鸟儿离巢啁啾着，叶片也躁动起舞，通过光合作用释放出新鲜的空气，令他耳清目明。

倏忽间，他的神思被贯通，极境于是想起某位作家曾提笔写到过的——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黎明才会到来。即使在你陷入酣睡之时，黎明也不会放弃你。[2]幸福、爱、未来，这里的“黎明”在他们的当下本就可以有多种指代。而无论今后的万事万物会如何展开，他都会永远、永远记得这个拂晓。极境于是久违地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他们暂且可以不追过往、不问将来，重要的唯有名为“永恒”的此刻。现下之景不仅令他醍醐灌顶，更是能使他确认：自己生来就坐拥信任“永恒”、拥有“永恒”的权利。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被极境留在棘刺家的Thorns与Ely焦灼的夫妻关系终究得到了缓和（棘刺：我就说吧，让他们慢慢相处还是有效果的）；碳碳、氢氢与氧氧一学会走路，便又无师自通地将棘刺家的窗帘扒得千疮百孔，更是挂在上面下不来，每每需要极境爷爷与棘刺姥爷拖着长腔夹着嗓音去解救；两位“老人”试着用小勺子舀起生骨肉来喂奶猫，初吃生肉的奶猫们有的表现良好，嗷呜嗷呜暴风吸入，有的则蠢蠢地用脑袋撞勺子，一口都没吃到。他们劳心费力地教小奶猫们上厕所，谁料奶猫们居然把猫砂盆当床用，甚至大口大口吃起猫砂来。

“极境，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能顺便帮我下楼买几个苹果吗？”坐在沙发上的棘刺刷着短视频，边上的Ely正在大口干肉，把自己的一圈长毛吃成了肉汁围脖。

“老兄，你想吃苹果啦？”极境邪笑道，“叫我一声爸爸，下楼给你买；叫我两声爸爸，我给你削皮；叫我三声爸爸，给你做成兔子苹果；叫我四声爸爸，我给你做阿噗噜派。”

“哎，乖儿子哎。”棘刺面无波澜地应声道，“你吃了就行，我想要那个，给我那个，”他比划着，“要那种筐水果的网子。”

“你要那做什么？”极境低头穿鞋，“我回去了，明天给你带来。”

“嗯，”棘刺放下手机起身送他，“明天见，极境。”

这段时间内每天结束燕鸥小厨房的营业后，极境都会来到棘刺的宿舍，与准时从工位上回来的棘刺共进晚餐。说得轻巧做起来难——首先，即便有安洁莉娜与流明为他兜底，燕鸥小厨房的闭餐时间也因日而异；其次，据温蒂所言为了能赶在门禁时间前与极境你侬我侬暧昧一阵儿，棘刺加快了每项工作的进度，总显得匆匆忙忙应接不暇。过度匆忙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疏忽，他烧焦自己的头发或是引爆整个实验室的频率比往常更高了不少。

而撇开这些幕后小道消息不谈，每当极境拎着售剩的食材的叩开棘刺家的房门时，这个理工直男（？）都会最大限度地把自己拾掇得肉眼可见干净利落起来。既然对方如此重视，极境便也不好怠慢，无论是多么不受欢迎的食材，每每经过他的魔法之手都能将其改造成顶尖的美味佳肴来。因而，在第二天的蜻蜓低飞的夜晚，迎上在燕鸥小厨房吃着八折套餐心事重重喝闷酒的炎客医生时，极境心里百倍的焦灼不安——

他会在这里待很久吗？总不好意思赶人走把他扫地出门，或是硬让朋友独留在这里喝闷酒，可是自己与棘刺的“约会”又该如何……算了，特殊情况，反正距离棘刺离开还有点日子，可是见一面又少一面……待其他客人陆陆续续离开，“正在营业”的牌匾也取下来，极境大厨没有解决好自己内心的转圜，叹着气解下围裙挂好，终究还是端着几碟小菜坐在炎客医生对面，捏着塑料杯给自己倒满凉白开。已经各自吃完晚饭，做着收餐准备的安洁莉娜与流明在极境的授意下关闭中央空调与大灯，只留下他们餐桌前的一盏小灯，跳过捏着酒杯把头垂在胸前，束手束脚地坐在小矮桌畔的炎客医生询问老板：“需要我们留多久呢，极境先生？看天气不久就要下雨，这……”

“这里留着我之后自己收拾，快下雨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家吧。”极境道，又以标志性的六颗牙大帅哥微笑来安抚他们。二人踌躇着：“我们还不知道炎客医生酒品如何，会不会向极境先生一样离谱，极境先生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以及，陪陪他就好，万万不可以喝酒哦，极境先生。你的身体……”

“我只是陪陪炎客医生吃点花生米——放心好了，我以我的性向起誓我不会喝酒，以及，我会尽快完事的，棘刺那家伙还眼巴巴地在家里等着我给他带筐水果的网子呢。”头顶的电风扇嗡嗡轮转，他妙语连珠，在闷热的夏夜不息的蝉鸣间把两个小朋友逗得噗嗤笑起来，姑且是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趁醺醺然的炎客不注意，他偷偷把另一杯白水推到炎客面前替换了空酒杯：“炎客医生，咱俩虽然是因为棘刺结缘的，但也可以算是拜把子兄弟了。哥们，不要对我树立心防，别见外，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讲。”

“……”

见他不做声，极境微笑，充分发挥知心哥哥（知心弟弟？）的舌灿莲花的技巧：“尤其看在你大老远去X城把我劝回来，告诉我重要的是去‘爱’本身的份儿上，你的恩情我还需要偿还呢。虽然我也做不了什么特殊的啦，比起安慰，能做的更多是倾听吧？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身为朋友，我们干预不了彼此的过去，但是可以参与互相的未来。”

“……”

“哈哈，说起来，今天可真够热的，所谓的指望晚风驱散暑热……连风都是滚烫的、干涸的、裹挟着热浪的。C城地处亚热带季风区，却又深入内陆而不是海洋，所以在出身伊比利亚的我眼里，这里的气候总是很极端——热的时候热得要死要活，下起雨来要把整个城市都淹了，冬天可又是真的冷——”

维多利亚人说得没错，在苦恼于聊天话题时，谈天气总归是不错的选择：“虽然树都不掉叶子，但那种冷可不是一般的物理攻击，是能渗入人五脏六腑的冷。不像炎国北方有暖气，就连热空调的热风都浮在上面，我只能抱着暖宝宝躲在被窝里手脚发麻瑟瑟发抖，却连被窝也是凉的。当初我渴望而又下定决心，想要在C城‘诗意地栖居’，结果第一个冬天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可真有够受的……当然现在慢慢熟悉下来之后，我给自己的小家也装上了地暖，渐渐习惯之后，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卡兹戴尔那地方也是，”喝闷酒的炎客对着极境开了今晚第一句口，他举起被替换的水杯抿了一口，再轻轻地放下、推开，“你把我的酒换了？”

“哈哈，”极境就笑，“小酌怡情，大醉伤身。你已经喝得够多啦。”

“我有节制的。”炎客嘴硬，拿过酒瓶来为自己满上，“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会喝几瓶……今年刚好你这里有酒，还八折。我可是好好地付过钱的，所以你别管我、别拦我。”

“所以，”极境循循善诱乘胜追击——要想开导人，当然首先得知晓缘由，“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自从我12岁起，到我离开那地方前，每年今日，卡兹戴尔都会下一场雨，雨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与硝烟火石混合成灰褐色的河流……很巧合也很荒谬吧？导致在离开卡兹戴尔前，我一直固执地相信：雨是灰褐色的。即便她曾告诉我，雨是无色无味的……但我从来不曾相信她，毕竟她这个人……我习惯了她满嘴谎言与荒唐话，誓词也轻飘飘的，没有一句听起来有分量呢。

“我第一次见到那家伙时，雨水里照旧弥散着硝烟的气息……让你见笑了，彼时的卡兹戴尔也不比现今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小帮派的械斗，地方割据与中央势力斗争斡旋，便会演变成地方性冲突。那还是我为了生计与一口热饭、躲避打骂，逃脱流浪的人群，投奔一个帮派当佣兵的第一年。出来打水生火做饭这种服务众人的杂事，当然就会通通落到我的肩上。

“24年前的今天，我拿着土豆揣着一把刀，冒着雨去河边清洗时，见到一个瘦削的短发女孩身影蹲在地上，披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战后的废墟里用身体为一只奶猫挡雨。小猫的妈妈早已被顽劣的少年们开膛破肚，他们又把戏耍的、虐待的目标转向了她怀中的那只仅剩的猫仔。我看见他们用几个卡兹戴尔铜币为代价，要她交出那只猫来，被她拒绝后，他们用尽了威逼利诱的下作手段，直至丧失耐心一脚把手无寸铁的女孩踹翻在地上。

“她于是一手护着那只奶猫，一面同他们撕打起来。对方人多势众又持有武器，遭到围攻的一人一猫便节节败退。在演变成更恶劣也更不堪设想的情状前，我无法再作壁上观了，掏出刀冲上去帮她收拾了几个小混混，如此便是一段孽缘的开端。单纯是看不惯人恃强凌弱，亦是被她眸间的信念所感染：纵使肉身被踩在脚下，尊严也要站在顶峰藐视一切。我从不怀疑那是她一生中最为真情流露，也是最为‘诚挚’的时刻了，却是对着那只猫仔，而非我，如此却也足够——这份力量点燃了我的余生，让我知晓我的生命、我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断壁残垣把她的身影衬得那般娇小玲珑。她比12岁的我还要矮一头，却固执地让我喊她姐姐，明明那么不会打架，却以资历比我老为由让我当她的‘跟班’。那时候因为饥饿与营养不良，我们都很瘦，她的颧骨也与我同样地突出来，一双与我同样的眼睛大得可怕，瞳色是火焰色，与我同样。如此让我认定她是我的同类——这是她为我设置的最大的，效达终生的障眼法。我与她不过是因为一只猫而产生交集，我们的人生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放在命运的转轮上围绕着一只猫而旋转。

“我们用尽了几年下来积攒的所有积蓄，为猫仔买了奶粉——它很昂贵，是那些城里的、贵族家的孩子才有资格享受的东西，我们却一勺都舍不得自己喝，每个边角的粉末都要喂给小猫。看它咕咚咕咚地大快朵颐，我们会凑在一同猜测奶粉的味道。为了不让我眼馋，她就骗我说她小时候喝过，作出‘呸呸呸’的动作，说比卡兹戴尔的特产酸雨还要苦涩。我居然当真信了——哈哈，毕竟我们都是无福享受过母亲的乳汁的可怜人。

“不幸的是，尽管有我们精心照料，她用生命护下的那只猫仔先天不足，没过多久就还是去世了。如她所言，这是她，如此玩世不恭的人，一生的憾事啊。她在森林里为它盖了个小小的土堆，建了个小小的墓碑。她站在近处凝望，我远远地看向她，像在看向自己的钟爱的花草——我总用玫瑰比喻她，这个比喻矫情而娇矜，却再适合也不为过了。

“然而，在践行‘被装进棋篓塞进盒子’的宿命前，意料之外的，她带给我那样多的欢欣与鲜妍，让我笃信从废墟上也能开出瑰丽的花儿来。那五年，我们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起去酒吧驻唱弹吉他，一块儿在饭店洗盘子……所有荒诞不经的事都做过了，她却……不见踪迹了。但无论如何，她就是玫瑰。尽管她会玉碎香消，尽管她火焰色的大眼睛旁会生出年岁辗转过的细纹，但她就是我的玫瑰，红如白鸽的脚趾，红如海底岩下蠕动的珊瑚[3]……”

“所以，”极境干涩地开口，“我之前就猜测过，炎客医生：炎の刃宠物医院的来历，莫非就是……”

“没错，我为了安慰她，就信口开河说，以后要在安稳的地方当个兽医，和她一起开个兽医诊所。在她看来，一句戏言罢了，也只有我才会当真。”

极境安慰道：“果真不出我所料……世界那么小，你们总会再遇见的。你们既然因为猫猫而相识，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弯弯绕绕地因为猫猫而重逢呢。”

炎客摇头：“时至今日，她大抵已经死了吧。这对于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

“暂先不论‘大可能’，你希望她还活着吗？”

炎客答非所问，只撩开自己的衣袖，袒露出盘桓在手臂上，乃至弥散至指甲盖上的源石结晶：“你也知道，我活不久了。”

他这下倒让极境想起了自己和棘刺的事，所谓医者不能自医。而趁他走神之际，炎客自顾自地：“综上，这就是我与我的‘战地小玫瑰’的故事。她已经离开我19年了，我们当佣兵时候杀了那样多人，重逢时，一定会是在地狱而非人间吧。更何况按照你们伊比利亚和拉特兰的宗教，我们萨卡兹，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至此，炎客摇摇晃晃地起身，从休闲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染血的黑白照片，其上的娃娃头女孩笑得灿烂，斑斑血迹绽开在黑白的底色上，当真像废墟中铿锵绽放的玫瑰。照片的主人在酒精的催化下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但还是，极境，无论如何你会比我活得久。如果你在人间先一步遇见她的话，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也清楚：1XXXXXXXXXX……”

——19年，19年，好熟悉的年份。极境跨越年岁接过照片，眼神逐渐聚焦：不会吧，虽然自己认识的人的确很多，世界也虽然很小，但怎么可能会那么巧……“炎客医生，你至今还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曾说过，对于一个萨卡兹而言，名字和生日同样，都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但是，她有一个承袭自前人的代号，是茫茫人海中供我找寻她的踪迹的，唯一的联系与标识——“

极境慢慢掩住口，眼睛缓缓睁大瞪圆，见炎客指尖蘸酒，在桌面上——向下——向上——向下——向上——

——“W”。

[1] 化用自席慕蓉《透明的哀伤》。

[2] 引用自梭罗《瓦尔登湖》。

[3] 化用自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20
Chapter Text
随着桌面上蘸酒的字迹渐渐风干，猝不及防的闪电划破了凝滞的暑热，一声闷雷在天际翻滚着响起，震裂了C城夏季蒸笼般的苍穹。涌潮般的骤雨劈头盖脸而下，砸在房檐上叩在空气间如万马奔腾。

极境张了张口，斟酌了一番言辞：“既然你掏心掏肺地和我讲了，那我也来说说……不比炎客医生你的故事这般跌宕起伏，我的过往则乏味多了。要说的话，我曾经还是个阔绰的公子哥呢。我家里是严苛的宗教家庭，在当地颇有地位的那种，再加上是几代单传——尊敬且信奉上帝他老人家啦，和上层的女黎博利结婚繁衍后代继承家业啦，从小家族为我灌输的便是那种迂腐的老一套。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爱上了男人……于是对长久以来‘习得’的那套价值观产生怀疑，最终与曾经的信仰背道而驰。炎国有句话叫：‘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大抵就是如此吧。于是我把过往的一切通通打碎——听来轻巧，实则是痛苦的锉磨。与家庭脱离关系，再到半工半读念大学，为了救人患上矿石病，辗转来到炎国在C城落脚，再不由自主地爱上某个注定无法长厢厮守的人……”

——硬要说的话，听来也仍然是有那么几分跌宕起伏在的。在窗外不息的骤雨里，对着摩挲着那幅照片的炎客，极境双手交握，感到任何言辞在现下都显得多余。来回数次，他心事重重地举起白开水与炎客碰杯，再仰头灌下那杯凉白开。待碰杯了数次后，炎客突然想起什么般，硬生生地掰开他捏着白开水杯的手，他手劲儿极大，差点把极境给拧到地上去：“不让你喝酒你怎么还喝……上一次发病的惨状你忘了吗？棘刺说了，让我监督你，不让你喝酒……”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在喝水，”极境莫名其妙，“你真的醉得不轻，炎客医生！”

“怎么可能……嗝儿，我现在能看到三个你，说明你才是醉得不轻的那个。”炎客猛地站起身来，在桌旁踉跄了一下，差点把整张桌子掀翻。他高大威猛的身躯颇具威压，让极境有那么几分心生胆寒，“我……我这就让棘刺来……嗝儿……把你带走……”

“不，不用了！”极境哭笑不得，慌乱地思考如何才能安抚炎客，阻止对方一时兴起（或是蓄谋已久）的行动。而对方已然掏出手机，精准地播去电话：“喂，棘刺？……极境那家伙，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啊，我知道你不让他喝……我本来想阻止他的，结果他硬要和我聊天，还要一杯一杯地灌……好家伙，那架势，劝都劝不住……你先别急，现在当务之急……嗝儿，就是把他接走，送回他家或者接到你家，怎样都好，我们在燕鸥小厨房，不想让他再次发病的话，就带着伞快来……”

——怎么感觉像是被炎客绑架了，随时会被他撕票似的，极境暗忖。不待他努力夺过炎客的手机解释些“老兄我才没醉是他醉了”之类聊胜于无的话，炎客便仿佛大功告成，坐上不知道何时叫来的停在门口的代驾冒着雨扬长而去，只留下极境自己满脸莫名其妙地在晦暗的灯光下凌乱。

雷雨交加间，棘刺打来电话。比起当即接下解释一番让棘刺万万不要冒雨赶来，再说自己店里有伞马上打烊去给他送筐水果的网子，可外面的雨真大啊，簌簌的；地也是湿滑的，走上去很可能会摔一跤；天也是漆黑如墨，几点灯火的边缘被晕开，模糊地投映在路上。这样的夜路一个人走，一个人淋着雨，未免太可怜也太难堪了。内心里逼仄的角落被手机屏幕映亮，他突发地对孑然一身的孤寂生活知难而退，一次、一次就好，身为每一桩爱情故事的见证者，他偶尔也想赌一把——习惯了挺直脊梁顶天立地成为别人的依靠，偶尔也想体验被珍视、被宠爱的滋味。说实话，货真价实“被爱”的感受，他有太久不曾享受过了（这也是他格外重视情书碑上字迹的缘由之一）。因而，他需要无数次地、不厌其烦地、近乎于贪婪地去确认它。

于是他任由电话不接通，在Aya颇具穿透力的歌声里假戏真做地趴在桌上装醉，更不忘用剩下的酒漱口让自己满嘴酒气（装也要装得像个样子）。半梦半醒间，他的大脑不受控地回溯了许多场景——被家庭扫地出门的第二个圣诞节，他曾从大学里溜出来，用尽身上的所有余钱买了来回的火车站票，站了十几小时悄悄地回了一趟故乡。本以为喧闹的节日气氛会因为唯一的儿子的出走而黯淡几分，当然这只停留于“本以为”。那时候的极境尚且没有被矿石病影响视力，他站在五米开外透过窗玻璃上的薄雾远远望去，黎博利贵族的宅邸灯火通明，红绿的彩带掩映下，曾经的家人们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长桌上美食琳琅满目，热腾腾的烤火鸡令人垂涎欲滴。父亲坐在长桌之首，与全家人一同欢度着与新入赘的姐夫共度的第一个圣诞，不知从哪里来的碍眼的黎博利男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同大家谈笑甚欢——

偌大的房屋，居然找不到一个角落供作自己的容身处。极境不记得自己是以何等心情再站了十几个小时回到学校的。时至今日他偶尔会追溯与反思，那日的矿洞里他之所以那般奋不顾身地救人，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家了，没有牵挂了吧，而被救下的那些人，他们尚且还有亲人，尚且还有家——心心相映的投射间，他是不希望任何人失去自己的“归所”的。

“……极境，极境？”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携着馥郁的石榴花香气不由分说闯进他的梦境。这股气息氤氲在雨水中，淡淡地挥之不去——他当真冒着滂沱大雨赶来了，表征之一便是那浸湿了却仍硬得像块石头的黑发随着拉扯时不时贴在他的颊侧时，有冰凉的水珠滚落在颈窝，却并不彻骨，乃至能牵扯出几分缠绵的哀愁。

“我不是说了，不允许你再喝酒了吗？”

来者不止带有几分愠怒，担心与悔意陡生，甚至已然濒临爆发的界限。棘刺一把夺下他攥紧的炎客的酒杯，重重地撂在桌上，澄黄色液体受惊般在杯中颤动着，谨小慎微地吐出一些泡泡来。而极境的戏瘾是不会被他吓垮的，只见他学着自己曾在视频里一睹的自己酒醉的糗态（当真是豁出去了），抱着好兄弟的臂膀不撒手，把棘刺的身体甩来甩去：“给我嘛，嗝儿……给我，就喝最后一口，嘿嘿……最后一口……”

争持间他更是凭着身高优势，差点把棘刺给扑到地上去。酒真是个奇妙的好东西，他心想，仅凭几瓶酒（不能说几滴或几杯，那也太逊了），他就不用成为父母给予厚望的儿子、年幼者仰赖的兄长、员工依靠的老板、乃至世俗意味的极境，时刻挺直脊梁顶天立地，只需要肆意地在所爱之人的怀里打滚儿，当只扑簌着羽毛亲吻主人手心的小鸟。他全身都贴在棘刺身上，像一块粘糊糊的巨型史莱姆：“明明是炎客医生醉了，却要赖在我头上……”此言其实不虚，极境心想，“嗝儿，臭炎客，坏炎客……”

“好了，你先消停消停——嗯，炎客是吧，我知道了，下次见到他，我会找他算账的。”棘刺道，任他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而他伸手抚摸着黎博利的耳羽翼表安抚，指尖的运作娴熟而稳准狠，仿佛将他的灵魂也拿捏在握似的。如对方所料，如此的抚触让“耍酒疯”的极境渐渐安静下来，而比起情人间的暧昧，更是颇有一种兄长要为弟弟报仇雪恨的意味。如此倒让极境不好意思了：虽然炎客医生用计把棘刺给请来了，但他可全然是好意，他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呐。

将他摸得飘飘然之际，棘刺拿过暖水瓶和一次性塑料杯给他倒水喝，趁他单手捧起来咕咚咕咚地灌，如此转移注意力，又趁他不备硬生生掀开他的一侧袖管查看病灶（极境便也乖巧地配合了），发现其没有扩大的趋势后，紧绷的面上这才和缓下来。为他小心谨慎地放下袖口，棘刺帮忙打点了闭店准备，又对着他蹲下身，语气不容拒绝：“趴到我的背上来。”

——噗，老兄，你是不是对你自己的身材自信过度了？极境在心底嗤笑道，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塑料杯，摇摇晃晃着起身，试探着匍匐其上——他的后背并不宽阔，湿了大半的衣衫袒露出丝丝缕缕古铜色的肌肤，平心而论并不是上佳的栖息地，而微凉的阿戈尔的体温，令他惶然的石榴花香，于他而言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不待极境欲迎还拒一番，他的双腿便悬空了，比想象中与看起来都更有力气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夸张了）将他背起，甚至炫耀般地颠了颠。如此一来，对方的硬质皮带一下子硌到极境的腿间，击得他“呃呜”地低低叫了一声。

“……没事吧？”

“没事……”

“啧，酒气真重，就像是用酒漱了口似的。”

无意中被戳中的极境在心底尖叫，耳羽“嘭”地炸开，脸也唰地红透。他把滚烫的脸埋在棘刺的颈窝里，近乎贪婪地嗅闻着，那是家乡的气息、是归所的韵味，令他的思绪百转千回，令他欢愉而伤悲。而对方率领他一步一个足印弃伤心地而去的步伐有够果断，惹得他在棘刺的背上慌忙挣扎：“雨伞，橱柜里，有……”

“不用了，我带了雨披。”对方打开随身的包，拆开包装袋，从中掏出折叠整齐的全新的雨披，递给他，“披在你身上就行，阿戈尔是水生生物，不怕雨淋。”

“兄弟，你也说过那是好多代前的事了，要追溯到前文明时代了，你们不是早已走上陆地了嘛，”极境摩挲着雨披，望向对方脖颈上暴起的血管，关切地问道，“我会不会太重了？其实可以放我下来自己打伞走的，雨披就留给你吧。呃，兄弟，说实话，我其实没醉，是炎客医生和我一起逗你玩的——虽然他打电话也没经过我允许罢了。”他正色道，“我说真的，兄弟，我以我的性向起誓——”

“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棘刺道，“更何况，你的脸都快把我的雨水熨干了。行了，不要挣扎了，我来带你回家。”

他在“带你回家”上加了重音，以显示自己之迫切与坚定。而说话的棘刺或许不曾意识到，这句话对离群索居的鸟儿而言是多么有诱惑性。听罢，极境心想，自己的家究竟是哪里呢？圣诞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伊比利亚宅邸？自己堪称简陋的四十平小屋？对方不时将要退宿的N大学者公寓（留学生离乡别土，总是喜欢把宿舍称为“家”）？电视塔俯瞰的山脚下与河畔边交汇的大学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以上均是有条件的、可更改的，若非要从中找寻“永恒”，未免会显得有几分幼稚在。或许摩托上的那个夜晚，他们在暗夜里没头苍蝇般寻觅的，便也正是彼此的归所。而它究竟在何方，至少自己这边，极境觉得自己已经得出了答案：

——有棘刺在的地方就是家。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哪刻来得比现下更真切。瓢泼大雨间，一个男人背着另个男人朝着“家”的方向踽踽前行，棘刺的雨披有如鸟妈妈的翅膀，在其呵护下的一方领域永远温暖而干燥。雨水在地面叩出一个接一个涟漪间，他揽着棘刺的脖颈流着泪微笑，大滴大滴温热的泪水滚落在对方的耳际旁，胡言乱语又真情流露道：“不需要去哪里啦……只要你在身边，就算一辈子待在雨中我也可以接受——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雨的嘈杂中止了，男人的脚步站定了，而他从未闻见过棘刺如此温柔、坚定、富有力量的音调，以此回应道：“嗯，不哭了。有我在的地方，当然就是你的家。”

“话虽如此，极境，”待退宿的N大学者公寓某间不起眼的主卧，只开着一盏暧昧的床头灯。几只猫咪上蹿下跳间，房屋暂时的主人在厨房里忙碌，他一边为床上的极境调配醒酒汤，一边用手驱赶猫毛不让它落进碗中，“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把我想得太好也太单纯了……该说是你太缺爱了吗？”

十分钟前，比起让极境躺进自己能看星星的小房间，棘刺硬生生把他放上了主卧，剥得只剩背心内裤塞进被窝。即便将那件雨披比喻为鸟妈妈的翅膀，实则还是淋湿了半边身子的极境在棘刺的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的银眸滴溜溜地转，思忖着：淋了雨又过了三四十分钟，再怎样醉的人也该醒了大半了，于是他放弃了以那张柔软的床为舞台踩在其上，以被子为披风，背着空气吉他大闹一场的打算，姑且让床与被褥回归原始地物尽其用了。

“诶，兄弟，莫非我看错你了，你其实是个花花公子流连花丛，游戏人生才是你的本性吗？”明知棘刺不会，极境却也想故意逗逗他，逗着逗着发现有哪里不对，于是他蓦地坐起，“你也和我说过你是双性恋吧？怎么……可别说你只是想在离开C城前想要随便找个人‘玩玩’，玩完就把我甩开，再随便找个人结婚呢！”

“怎么可能，”搅拌间，勺子与碗叮当作响，棘刺叹气，“我虽然‘恶劣’，但也没到这种道德败坏的程度。”

“还好，不是这样就好，”极境叹了口气，“我也说过自己从没有一刻怀疑过你的爱。可正是因为它太真挚、太饱满，才会让我压力倍增啊。”说话间，棘刺端着碗走出厨房，他手里那碗东西在晦暗的走廊间散发着异样的光芒，使得本尊活像个莱塔尼亚童话里调配毒药的女巫。联想到方才他说话的内容，极境不由得往墙角瑟缩，这副模样让棘刺颇为好笑——他施施然地在床头坐下，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物事：“放心吧，里面没有安眠药或者老鼠药。”

“我没有恶意揣测你，只是我很怀疑这碗荧光的东西是否能下口。”极境窸窣地探过个头来——还好，暂不论为什么能荧光，它看起来姑且能喝，不仅如此，沉底的桂花瓣们将它装点得分外诱人。“这是源自桂花酸梅汤的桂香醒酒汤，是对炎国医学触类旁通的絮雨教会我做的，采用了桂花、乌梅、罗汉果，既能酒后保肝，还能开胃解腻。”棘刺舀起一勺来吹凉，递到他唇边，见极境犹疑了一下，他只得叹气，“不用担心，我特地用了你的专用碗筷，”且直白地，“以及，我想你当然知道，矿石病不会通过日常接触传染。”

极境于是无计可施，只得凑近喝下一口——酸酸甜甜的，的确很爽口，看来棘刺的厨艺在自己不知情时有了质的飞跃，也是多谢了温蒂和絮雨她们的照拂：“很好喝啦，不过你从哪里搞来的桂花？”

“炎国传统药铺抓来的。”

“这样，我还以为你特地爬上树为我采摘的。”

“这不是还没到桂花开的时节嘛，要等我走后，才能迎来呢。”

“啊哈哈，我本以为你对我的爱感动了上苍，整个C城的桂花为了你我一夜盛开了。”被他喂了几口，脸红红的极境想接过碗来自己喝，没曾想棘刺似乎喂上了瘾，死死地捧着碗不撒手，极境便只得由着他来，“说到你对我的爱……你说我太‘单纯’又缺爱，那你是恶劣在了哪里呢？”

棘刺放下碗（趁他不备碗被极境一把端走），叹气：“你走后是我内心里最为难堪的一段时光，恨过你、怨过你，收到你寄来的海螺时，我的怨恨依旧不减。再次见到你的时候，甚至产生了报复你的恶劣心思……”

“好家伙，怎么个报复法呢？”

“想用恶劣的手段让你离不开我，由身至心被我吃得死死的。”他声音温柔如水，那双像极了菲林的瞳眸却竖了起来，紧紧地缚住了眼前人的魂魄。

极境倒吸一口凉气：“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绑起来、监禁起来、限制人身自由之类的……”

棘刺不置可否：“你该感到庆幸吧，我只是停留在想想而已……怀抱着无望的爱，究竟何时才能到头呢？就趁你醉着，明天不一定能记得今天的事，那我就说了……既然你叼走了我的心又飞走了，那我就折断你的羽翼以能取回这颗心来，我的确曾这样想过。而这种出于过剩的爱意的报复心理，在与重逢的那瞬间冰消瓦解……作为黎博利中的候鸟，你生来就应当展翅翱翔，就算为了我的这份爱，你也应当永远自由。”

“我懂了。”极境思忖着，“所以你在爱上从不苛求我，时刻等候我，期待我自己想通的那一日，而非步步紧逼，都是出于这份名为‘自由’的考量。”

“嗯。”

“不过，兄弟，至心我懂，由身是怎么吃我，阿戈尔有捕食黎博利的传统吗？该说是反过来吧？”

“……”

“好了不用说了兄弟，我懂了。”极境红着脸，转向窗外簌簌的雨，插科打诨到此为止，他下定决心开口，“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来了，兄弟，我迟早有一天会死的，而且一定会死在你前面……”

“我读过一首诗，”棘刺打断，“你想听听吗？”

“请便。”

“‘如果你的胸膛暂停片刻，如果某样东西不再移动，不再烧遍你的血脉，如果你嘴里的声音逃逸而未形成话语，如果你的手忘了飞翔而沉沉睡去，’”他用伊比利亚语念着，声音如泉水，清透而缠绵，“‘玛蒂尔德，亲爱的，就让你的唇微张着，因为那最后一吻该滞留我身边，该永远只停驻于你的嘴里，如此它才可以随我进入死亡之境。我将一边吻着你疯狂冰冷的唇，一边爱抚你身体遗落的果实，一边寻觅你紧闭双眼的光而死去。如此当大地接受我们的拥抱时，我们将融合成一个死，永远活在吻的永恒之中。’[1]”

一诗终了，唯有墙上古旧的时钟在连绵的雨声里滴答着走，在这片令人沉醉的静谧中，就连呼吸都显得多余。良久，极境方能回过神来：“等下，难道你要为了我殉情？兄弟，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只是文学上的浪漫主义，你真是没有浪漫细胞。”

“……真是不想被你这个醉心科研的呆子说这种话啊。”

“成为你口中孤苦伶仃拄着拐为实验室守大门的白胡子阿戈尔老头也好，提着剑环游泰拉再也不回到炎国也好，有朝一日重返伊比利亚也好……我都会答应你，在你离去后我会坚强不屈地存活于世，过好自己生活地同时，独自在这段恋情里追思，还请你放心。”话虽如此，那双看似不会为人情世故而闪动的金眸里一瞬搅起骇浪，而说到动情之处，棘刺俯下身来，与极境头抵着头，“很好，没有发烧……啊，怎么说得像你要临终了一样，你分明还有心思酗酒，淋雨也活蹦乱跳的呢，如此来看，说这些话都太早了。在此之前，我们尚且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要相伴度过，旁人的冷眼也好，世俗的阻力也罢，我都有勇气面对，并坚定地陪你走下去。我的爱不会因时间、空间的阻隔而消减，这一点，我愿意用一辈子来证明。”

——我再次问你，极境，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他们额头相抵间，棘刺喃喃道，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像在不止息地诉说着。不比念诗时那般，他的言语朴实无华却又注满色彩，对于他就像春天之于樱桃树，乃至引领他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十六岁，正面对着此生唯独适合他的灵魂的人。没有哪个季节比起春天更适合谈情说爱，也没有哪段年岁比起十六岁更容许恣意妄为，于是作为回应，极境一不做二不休，保持着头抵着头的姿势上前吻住了棘刺。刹那间风消雨止，月明星辉，墙上的时钟传来咔嚓一声，所有的齿轮仿佛都在这一瞬停止了转动。他们近乎痴狂地吻着，贪婪地吸食着彼此，这长达一分钟的吻如同从永恒的时光长河中分离了出来，并入进人世间生生不息的爱的图景里，成为其首作为楔子的一幕。而后风继续吹，雨继续流，月亮与星星交相辉映，秒针一下、两下、三下、六十下，一切从头再来，循环往复。[2]

复燃的余烬轰轰烈烈，熏红了彼此的眼尾。当二人终于停止了也受够了无休止的征询与确认的循环后，他们，尤其是棘刺，因呼吸不畅而喘着粗气，他爬上床，几下宽衣解带，用双膝将极境禁锢在一方领域内，将其整个压制在身下。他居高临下着，却并不着急运作，只双手怜爱地捧起极境的面颊，见他唇舌魅惑地开合，像斐迪亚般吐出鲜红的信子来：“这个醒酒汤有开胃的功效呢？”

“是呢。几个月来，我想你快饿坏了。不急，我就好好地在这里等着被你吃掉。”

“好啊，这都是拜你所赐。既然黎博利有捕食阿戈尔的传统，那兄弟，你可要好好看着——”极境勾起唇角，“我是怎么，一点、一点，被你喂饱的。”

[1] 引用自聂鲁达《如果你的胸膛暂停片刻》。

[2] 化用自房龙《人类的故事》。

Chapter 21（Fin.）
Chapter Text
“老兄，不得不说，你这副模样让我想到了炎国的那句古诗——”先一步打理好的极境躺在沙发上阖目小憩（他是平躺的，自认为不会毁掉满头发胶固定好的造型），只慵懒地将眼睛探开一条缝，见棘刺在遍地猫毛中对镜仔细地编着细碎的发辫，再将其一并梳到脑后。

“什么古诗？”

“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噗噗，兄弟，现今的你当真像个和心仪的男生约会前仔细捯饬自己的小姑娘！”

——当然，我就是你那个“心仪的男生”。极境在心底挺起了胸膛。距离棘刺单身赴任只剩七天有余，对方提前退宿，把行李寄去了罗德岛，而后连人带猫住进了极境家。在他们的小家里，大多时间棘刺都是披头散发像个姑娘，甚至包括在某些让他极度“一展雄风”的时刻，对此他二人谁都不觉得违和，极境更是自得于自己的恋人就是这般好看得紧。

没错，是恋人，他们间的关系在短短的时日里突飞猛进。在此之间，极境做过一个梦，梦见婚礼开始之前的上午，棘刺谢绝了婚庆公司请来的化妆师，坚持要自行编发，美名其曰“这种正式的场合当然要珍重对待，发型也好别的也罢都要融进我自己浓浓的心意”。这个梦并不显得突兀，事实上极境相信棘刺绝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回归至现下，正对着镜子左探右瞧的棘刺开了口：“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该说你文学素养可真够好的啊？”

“那当然了，我可是个炎国通嘛。”

棘刺叹气：“可别忘了，我是为了什么才这般正式对待的。”

“我可不敢忘，”极境正色，“为了你说的，一定要在离开C城前，和我一起体验一把C城的大学生的生活其一，那种简单质朴的快乐——”

“是了，没错，我们出发吧，五分钟前乔迪就来微信，说他们已经先到，给我们占好位子了。”棘刺放下梳子，轮番把Thorns、Ely、碳碳、氢氢和氧氧从肩上放下来，两只大猫率领着三只小猫，对两位主人寸步不离。极境见状软下音调来，好说歹说劝着Thorns和Ely带着孩子们回到窝里，趁其不备和棘刺偷偷溜出了门——

毕竟不是所有时刻都方便带着猫猫的。周五的傍晚，正是精力过剩的大学生鱼贯而出的时刻，他们不动声色地混入其中向着江边进发，当头撞上熙熙攘攘下山奔赴街边美食摊的游人、归家的社畜与高中生们。“该说还好听了兄弟你的话，没带上大猫和猫仔们。人来疯的Thorns暂且不说，不然比起社会化训练，这样大的阵仗该把你的宝贝女儿吓得应激了。”与棘刺在两处排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队后，各端着一杯买一送一的网红奶茶，极境咬下一截C城特色大香肠，这种专供游客的所谓“地方特色美食”，他来了几年却依旧吃不腻似的。

“Ely还好，我主要是担心小猫崽们。把他们丢在家里，这可是你的主意啊。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找我兴师问罪。”拎着给友人们带的奶茶的棘刺目光飘忽，喝下一口，蹙着眉说“太甜了”。事实上，在猫猫大部队随猫爬架与棘刺迁居极境的四十平小屋后，他家的窗帘被单沙发一夜之间龙卷风般尽数遭殃，布满了猫猫练爪“舞文弄墨”的痕迹，该说是棘刺教导无方。而对方有意转移话题：“真不懂它是靠什么成为网红奶茶的，营销过度了。感觉口味还不如你调配的好。”

“你这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罢了，”极境用搅拌棒搅着奶茶顶端的马卡龙碎，让它们与奶泡充分混合，再舀起一勺递给棘刺。棘刺没什么顾虑地一口吃下，而后扒拉过他的身子，就着他咬过的地方正大光明地咬下一大口香肠后拔腿就跑，再被极境追着打，追过了两条街才将他拦截。

“勺子是新的，没用过的，但香肠你……”极境咬牙切齿，“这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大香肠，被你深渊巨口一半多都没了！真的不嫌弃啊我啊你！不如说是太不嫌弃了！”

当然，不待棘刺开口，极境就有样学样地在心底重申一遍（毕竟天天被棘刺念叨，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矿石病不会通过日常接触传染，也不会通过接吻，以及……而棘刺仰起面来瞧他，微微歪着头，精心编起的发辫垂在耳侧，颊侧因暑热而绯红，大千世界的一隅尽在他的金眸中得到阐述。瑰色的夕阳为眼前这幕洒上了和谧的滤镜，这副模样当真令人迷醉，又颇具蛊惑性，时而让黎博利忘了他是生来的捕猎者。于是，不待极境浮想联翩些“我兄弟当真漂亮，能和这么漂亮的我兄弟发生点什么也是我的……”，来者便先入为主地揽过极境的后脑勺，吻上了他的唇。

如同每个热恋情侣会做的那般，他们在〇豆腐的摊位前拥吻，四肢都要盘根错节地长在对方身上似的。两个大男人街头调情是否会招致侧目，都暂且不在他二人的考虑范围内了——才怪。被他掠夺呼吸吻得晕晕乎乎间，极境似乎注意到有来自摊位前老奶奶和排队者们的视线（事实上，整条队伍因为两个拥吻的人拐了个大弯），又轻易甩不开棘刺，只得跳双人舞般带着棘刺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待棘刺终于补充好燕鸥power心满意足地放过了他，极境红着脸蛋掏出纸巾来擦去口水：“虽然我很喜欢和你接吻啦，但是老兄，你是不是太不会审时度势了？这里当真是接吻的好场所吗？”

“我想在全世界任何地方吻你：本初子午线、国际日期变更线、北极点、珠穆朗〇峰顶端、马里亚〇海沟之底、亚〇逊雨林里、开往南极的破冰船上……”

“如此种种，不应该包括〇豆腐摊位前，不是吗？”极境语重心长，“让吻都是臭臭的，嗯，沁人心脾——”他咂着嘴回味着，“该说你的XP独特，让这个吻永生难忘了。”

“嗨呀，闻着臭吃着香，回味无穷！我们可是老牌店铺了，小〇书上那家必打卡的〇豆腐店铺就是我们这里，吃过了都说好！两个小伙子，是外地游客吗？别光顾着亲嘴说话，要来尝尝吗？”闻言，摊位的主人老奶奶插了话，将一块焦黑如煤炭的豆腐切成小块，撒上葱花涂上酱料递来，盛情难却之下，极境面露难色，棘刺已经掏出手机来扫码：“我的那份加重辣。”

“哇！”极境双眼放光，吃得嗷呜嗷呜腮帮子鼓鼓，“看着黑黢黢的，没想到居然意外的好吃！”

“我就说尝试一下终归不是坏事。”棘刺走在他旁侧，拽着他闪避过一旁的车，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他的腰，激出极境一声哀嚎，“……腰还痛吗？”

“痛得要死！你个怪力阿戈尔，我的身体都要被你对折了！”

“是谁一个劲儿地‘还要还要’啊……你是不知道昨晚你缠我到什么程度，骑在我身上死活不下来。”

“兄弟，对不起哦……”极境可怜巴巴地看他，“我一定很重吧？”

“还好。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你是‘下面’那个，”棘刺勾起唇角，“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不用了！”极境摇头如拨浪鼓。谈笑间，他们已然途径了N大的其中一个宿舍区，踏上了前往江边的必经之路，这里位于山的背面，甚少游人，多的是乘坐公交车或是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宿舍的学生，亦有些拎着奶茶或鸡蛋仔（〇豆腐也可以，但它实在是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吃）与棘刺和极境同行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便是江边每周五晚上的日课，一场微型祭典与盛大的焰火。

极境叹气：“方才我们亲得那么忘情，快成了〇豆腐店的活招牌了。那位老板居然面不改色，真是谢谢她了。”

“老奶奶吃过的盐赛过我们两个加起来吃过的饭，但其实，我们这样的组合在C城，尤其是在学生群体间，可一点儿也不少见。”

“你是指两个男人，还是健全人和感染者？”

“都有，你还是出门太少了。

“真不想被整天待在实验室里的呆子说这种话啊……该说是你长期待在象牙塔里吧，人们对于未走上社会的学生，总是很宽容的。当然我不否认，C城的人文氛围、开放包容程度，是炎国很多其他城市，乃至泰拉其他难以比肩的，比如……”

他颇为煞风景地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共通的思维让旁的棘刺眉头也紧锁了一瞬，却终究和缓下来：“总之，等下你就会亲眼见到的。”他们一并走了很长的路，却因为脚步很慢而不至于气喘吁吁，更因为有爱人在身边，再多的跋涉也都能甘之如饴。当他们终于爬上了坡的顶端，穿过开阔的马路，便见到层楼叠榭的掩映下，落日被起伏翻涌的江水吞噬掉了半边脸。沿着河堤向下的层层台阶，已然三五成群地坐上了等待焰火的大学生们，有的用文件夹为友人们占座，有的在滚动摊位上买些吃喝，有的干脆脱去鞋袜在浅滩处踩水玩，该说是这座城市最有闲情逸致、最有浪漫情愫、也最富有活力的群体了。

他们眼前的、足下的这条江水自南向北流经C城，它被誉为C城的母亲河，养育了包括大学城在内的一方水土——大学城原先便是废弃的渔港。说到这条江，旁侧还分布着号称“江景房”的N大的其中一片宿舍区（N大的宿舍在地图上可谓星罗棋布又七零八落），这个称号便是来源于每周五晚不见不散的焰火，宿舍的阳台便是最佳的观景台。正逢夏季，江水的水位偏高，前些日子的降雨更是助力不少，便连江风都携着令人沁人心脾的夏夜水汽——

说是“夜”，其实夕阳的演出尚未尽兴。对着扑面而来的江风，极境眯起眼张开双臂，得闲回望身后，刚见到一轮弯弯的月芽儿悬在另一侧恬静的天幕中，像是浅淡的吻痕，他的袖口便被棘刺悄悄拉过：“快看。”他们便一齐见到在视阈的右下方璀璨的云霞下，依偎着等待焰火的流明与艾丽妮。流明侧脸对着两位“老人”，脸被夕阳灼烧得滚烫，艾丽妮正挽着他的臂膀，“小鸟依人”地依附其上，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在平凡的世界里，在奔流不息的江河旁，在灿金色的夕阳映照下，阿戈尔与黎博利紧紧相依，这是在他们的故国绝对不会轻易出现的景象。

“等我到了罗德岛之后，就不常能看见这样有人烟气的景色了。”棘刺道。

“是啊。”

见到自己的弟妹与互相的弟妹亲密无间，两位哥哥颇感复杂，是一种欣慰与落寞的糅合。棘刺吸了吸鼻子：“所以我要努力地看，努力地瞧，争取用视线把这幕景象烙刻在心上，”他话锋一转，“我说啊，乔迪虽然也是我看中的人，但他真的能成为艾丽妮一辈子的依靠吗？”

“老兄，相信你的眼光吧！我们家乔迪，可是格兰法洛数一数二的好孩子！”极境刚想事无巨细地列举自家弟弟的优点，他的肩便被人自后猛地拍上，手中的奶茶便被安哲拉一把夺过，分给了吃吃地笑着的絮雨和温蒂。不远处，安洁莉娜正领着想当兽医去炎の刃宠物医院打下手的可颂找炎客闻讯些什么——听来讨打，流明和艾丽妮可是一次性占了八人份的位子，怪不得方才那幕里，他二人能独据一幕壮绝的风景的正中心。

难得众人欢聚一堂，极境的脸上也充满了微笑，他牵着棘刺在一排小推车中找到了卖老冰棍和钵仔糕的，慷慨地请了所有朋友的客。做完这些事后，在众人的目送下，太阳终究沉沉地被吞噬了，虚浮在江面上的余温熨烫着对岸的高楼大厦，见证其连通开关，渐次点亮如墨色天鹅绒般的夜空。这便是所谓“华灯初上”的一瞬，昭告着夜晚正式的莅临。而仿佛是童心未泯，棘刺与极境悄悄离开人群下到河底跳上旧渔船，荡起乌木篷船的双桨向着小小的江心岛进发，圈圈涟漪揉碎云翳星光。

趁他二人胡闹之时，众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位子，售卖孔明灯的摊位前人头攒动。一盏盏灯火载着人们的愿景冉冉上升，化作天际的一抹磷火。“C城之外，炎国的其他大城市，我也去过。”极境坐在划往江心的小舟上，望着飘满人的心愿的一方夜空，突然开口，“它们大多早早地禁下了孔明灯，更不会有供游人玩乐的堤岸，有的甚至逢年过节也不许放焰火。该说能在C城短暂歇脚，经历这么些事，见到这样多景色，是我一生中由衷的幸事了。”

——一周一度的焰火，总有一天会因为污染环境而不见踪影；漫天的孔明灯，总有一天会因为引发火灾而遭人取缔；这处江岸的堤坝，总有一天会因为有学生投江自尽而围上护栏；划船的人中的一位，总有一天会因为矿石病尘归尘土归土。“倒也不必把一切都归咎于‘总有一天’，”另一位“船夫”棘刺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是想这么说的，但转念一想，悲观些不是坏事。既然知晓了这些美好是转瞬即逝的，那就更引得人在失去它前悉心珍惜吧……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老兄，你是说，在这之前更要及时行乐咯？”

“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是的。”

极境看着一板一眼讲大道理的棘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要将古旧的船给笑出个洞来，或是让棘刺一脚把他踹下去才算罢休。他抹一把笑出的眼泪，搂上棘刺的脖颈：“那让我们出发吧！沿着这条江一直划到太平洋！来一场没有回头路的伟大探险吧！这条路、这艘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伟大的事业就由我们二人来缔造！”

而他的颇具罗曼蒂克的伟大规划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小船被渔业管理人员发现，强行拖回了岸边，两个大男人低头含胸地挨了六十多岁老人家的一顿臭骂。还好温蒂笃笃地跑来为他们解了围，在老人家面前卖了一通乖，总算把两个大活人给毫发无损地赎了回来。而温蒂的说教多少也免不了了：“你们是两个小朋友吗？一会儿不看着就四处乱跑。真是的，究竟是吃什么长到这种岁数的！……好了，我给你们买了一盏孔明灯，就好好地做点普通的、正常的情侣该做的事情吧。”

极境乖巧地单手接过那盏已经点燃的孔明灯，问棘刺：“她让我们做点普通正常情侣该做的事……可我还是第一次放，就双手松开，让它上升，就可以了吗？”他环顾四周，见身旁的男男女女们很多拿着油漆笔在布面上涂涂画画，刚想发挥自己的社交本领去借，棘刺就变戏法地从兜里掏出一支来——也对，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好久了，为此做足了全套的准备。极境便斜眼瞥着他唰唰落笔，写下规规整整的炎国方块字：

棘刺love极境

见状，极境满嘴的奶茶差点一口喷出来。“千万别读出来，念出来就没效了。”棘刺如是说，“我也是第一次放，就学着他们的模样写了，你如果要怪我太耿直，就先怪他们去吧。”一齐倒数“三、二、一”，极境与棘刺一同松开手，让承载着“棘刺love极境”的孔明灯缓缓上浮，汇入茫茫星河间不起眼的一粒。他们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而这幕景象被身旁的炎客帮忙抓拍：“要在你二人婚礼上播放的画面，又多了好几帧。”

“谢谢你，炎客医生，”极境开口，真诚地。

“有些时候不仅要用眼、用心，镜头的记录也很有必要。”炎客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了自己今晚的得意之作，且让极境选了几幅格外出众的，当着互相使眼色的极境与棘刺的面点开一个名为“W”的对话框，在一溜的自己这端发送的消息中再添上几幅孔明灯的图景，“其实我现在，每次都往她曾经用过的手机号里发内容，明知道没人在用了，还是每个月给它交最低档话费。”

棘刺颔首：“我懂得，就像放孔明灯这个举措同样，能让思念有个载体。”

炎客问：“你怎么知道？”

棘刺望天。

往后的事情，极境其实记不太分明了。残存的印象中，随后便是江心岛上腾空的焰火，他们在簌簌的光点下忘情地接吻，而先前棘刺的某句话得到了验证——在江岸的人群中，除却举着手机拍照的游客，也少不了男性与男性、女性与女性、健全人与感染者倾情相拥。而除却自己，极境心想，他也无比祈愿着这一幕也能让棘刺刻骨铭心，乃至在罗德岛的舰船上俯仰皆是海上月明时，会对此情此景能有三分追忆，假若当真能够如此，那自己的一桩心意也才不算白费吧。

斗转星移，到了棘刺离开的前一日，棘刺与温蒂的送别party与碳碳、氢氢与氧氧的满月酒合二为一。小小的四十平房间内挤满了十个人，安洁莉娜、可颂与两位女博士挤满了厨房端出一道道菜肴，极境、流明、艾丽妮与炎客把棘刺与温蒂身上裹满彩带。“苟富贵，勿相忘啊。”炎客语重心长地拍着棘刺的肩，后者则开始游说在场除了温蒂的每一位上岛，到了极境这里，棘刺则是凑近他，以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少用点彩带吧，等下还会有……一位朋友来呢。”

“啊，没错！”极境一拍脑袋，对着满脸疑惑的炎客讪笑道，“是贾维啦，我的在X城发展的好兄弟！他刚好在C城出差，顺路来给小猫们拍满月照，以及，这种热热闹闹的送别式怎么会少了他呢！”趁炎客不注意，他拿起彩带飞雪对着炎客就是一通狂喷，把他整得像个亟待接亲的新郎，炎客哭笑不得，倒却不恼，“怎么感觉，今天的主角比起棘刺和温蒂，实则是另有其人啊？”

“碳碳、氢氢、氧氧——看镜头，对，诶对，真乖——”

把三只毛发渐丰形貌各异的小猫放上布景台，极境与棘刺用逗猫棒和抓周的小玩具帮助它们站成一排看镜头，为拍满月照做着准备。说曹操曹操到，虚掩的门扉开启，贾维带着礼物颇为招摇地上了门。与极境一通叙旧，又与在场的每一位打了照面互通姓名，贾维最终走到了炎客的面前：“炎客先生，您好！我在XX电视台负责“等着你”这一栏目，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贾维主持人哦！今天不仅来给极境家的猫拍满月照，我其实是专程来采访您的，电视台与摄影机也正在上楼——还在等什么，极境！music，灯光，一齐给我搞起来！”

“‘等着你’？”炎客不解，“那不是个寻亲节目吗？我还没结婚，也洁身自好，没有孩子流落在外——呃，大概应该或许没有吧。”

说到后面，他的面容蓦然凝重起来，像是思维旁逸斜出想到了某种奇妙的可能。“此言差矣。我们不止是寻找孩子，也负责寻找‘消失的爱人’。”贾维爽朗地大笑，下一秒，他在内的人群被炎の刃宠物医院的院长拨开。炎客冲出门外，几步飞奔下楼，动静与高跟鞋笃笃的足音相呼应。

一阵夏风吹来，桌上的诗集停驻在某一页；向他奔赴而来的再无旁人，他的“战地玫瑰”，他的“花冠女神”[1]，微笑着走来，跨越了年岁与春秋缓缓走出他的每个梦境，无比真实又无比鲜妍——

但是

如果每一天，

每一刻，

你满心欢喜地

觉得你我命运相依，

如果每一天都有一朵花

爬上你的双唇前来寻我，

啊，亲爱的，啊，我的人儿，

我心中所有的火会再次燃起，

浇不熄也忘不了，

我的爱因你的爱而饱满，亲爱的，

只要你一息尚存，它就会在你怀里

且被我紧抱。[2]

Fin.

---完---

终于打一个字咳三下地艰难完结了！小辣在此谢过大家的支持！

其实关于炎W的结局，按照我自己的美学视角来看，比起文中的重逢，其实最合适的还是两个人终生在追思彼此中度过。但是我们是个纯爱故事，以及出于我自己的私心，终于还是让热热闹闹的合家欢大结局战胜了一切——无论如何，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结局！

还会有三篇番外（一对cp一篇），会在一月份发布出来；我为这篇文约了一些插图，按照我个人的习惯，所有插图和番外也都是会公开的；这篇文会出本ww会在之后发宣，欢迎喜欢这篇文的大家购入！

[1] “花冠女神”：《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一个意象。

[2] 引用自聂鲁达《如果你将我遗忘》。

棘刺先一步迈上甲板，张开双臂面对波澜起伏的大海。当地时间上午十点，罗德岛的舰船平稳地行驶在一片开阔的海域，日光投下细碎的金粉，在浪涛间起伏飘摇。
若没有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的确是和极境视频通话的最佳场所。在他迄今三十余年的人生里，这位伊比利亚出身的学者凭自身的努力与禀赋逃脱出闭塞落后的海岸，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爬，必然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却甚少会紧张得期期艾艾、语无伦次，手与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起来。
——这怪不得自己，棘刺心想。他那台罗德岛的通讯终端被妥帖地放上面前的三脚架，颇有一种直播带货的架势。其后围着一群为他加油打气的女干员们，有的甚至忍不住上前为他打点一番，譬如罗德岛的几位“老人”华法琳与可露希尔，如他的女性长辈般为他整领子又理头发。在她们的背后，就连那位为单身派对盛装打扮的温蒂也对他一通狂拍，迟早要分享到C城的伊比利亚老乡群里。如同被架起在火上烤，棘刺欲哭无泪，只得叹气：“温蒂，怎么你也叛变了，跟她们一起胡闹起来了。”
对方忍俊不禁：“让极境看看你这副模样，姑且不算坏吧？我从前就在想了，你外表分明这样出众，不好好打扮可惜了。你平日里随便抓件什么衣服就往身上套，可真是‘暴殄天物’。”
为他和温蒂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单身干员们的单身party，名为派对实为搭线相亲。他们的盛情邀请颇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而于情于理他都将其拒之门外。于理，没什么比罗德岛的实验室更有吸引力、更能挥霍闲暇时光了；于情，他都能联想到某只大鸟耷拉下羽毛的可怜巴巴的模样了。于是他未经过多斟酌，便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没错，他棘刺不是单身。
——看起来就是个罗曼蒂克的绝缘体的棘刺干员居然有个秘密恋人！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罗德岛的舰船上炸了锅。于是乎为了确认一番究竟（一劳永逸，打消他们的顾虑，棘刺心想：让全岛都知晓自己的男友不是空穴来风，否则他是无法遂愿对所有联谊活动都say no的），在博士的默许下，全岛上下为今晨的这场视频电话倾巢而出。澄闪为他精心设计了发型，两侧梳起细碎的麻花辫，再汇到脑后束起一个高马尾。其余的颇有闲情逸致又八卦的女干员们更是一拥而上扒掉了他的黄色运动裤丢到一旁，硬是为他搭配了一身入时的装扮，佐以厚厚的一层粉底液，将他捣鼓得颇像个生着橄榄肌的男模。
“呜哇，棘刺！”伊芙利特在人群后探头探脑，朗声道，“我都听说啦，你要和你的男朋友打视频吗？”
“伊芙利特，对待年长的人，要用敬语，叫‘棘刺先生’。总之，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你旁听。”赫默在其后捂住伊芙利特的眼与耳，对着棘刺露出个歉意的笑来，棘刺摇头表示无妨。
“可我都十七岁了！伊芙利特双手叉腰，“明明艾雅法拉都可以围观——”
“艾雅法拉早就成年了。”赫默像天下所有的母亲般低声絮叨着，“伊芙利特，你大可以向她学点其他的，好的方面。”
——不仅如此，衣服就是艾雅法拉为他挑的。在前天灾信使的微笑间，棘刺抬手示意，喧闹的人群渐趋安静，他上前几步按下视频通话键，在海浪声里僵直得像个拍外景婚纱照的丈夫。这不是他第一次与极境视频通话，却是他上岛后忙里偷闲的头一遭，因而除了恋人间的日常汇报外，又带了几分游说与不明说的炫耀。
电话响了几声，被对面的极境接下——颇为圣洁的日光洒下，衬得对方的肌肤更为吹弹可破，白皙的肌色甚至能透出血管来。Thorns和Ely睡在他的枕边，臂弯里卧着碳碳、氢氢和氧氧，手中的海胆抱枕被揉捏得变了形——“喂，兄弟？”极境在猫猫们连天的呼噜声中开了口，声音软绵绵的，像黏稠的蜂蜜；洁白而柔软的耳羽耷拉在枕头上，令他浮想联翩它的触感——他好久不曾抚摸过它们了，或许令极境感到疑惑的是，棘刺向来喜欢由它们若即若离地亲吻自己的指尖，即便用个媚俗的比喻，它们仿佛一捧握不住的沙，尽管多么想将其攥紧在手心，也会悄无声息地从指尖流逝罢了。
“极境，你刚睡醒吗？”不仅一秒进入状态，更是受其感召，棘刺的声音未免也软了几分，或许可以堪比他哄Ely时的夹里夹气吧。女干员们有的面露惊愕，有的捂着嘴噗噗地笑，温蒂啧啧有声，赫默更是一把捂紧了伊芙利特的耳朵。而手机那端的极境放下海胆抱枕，嘴巴惊愕地张大：“噗噗，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个男模！”
“……我这身怎么样？”纵有万般不情愿，棘刺也只得觍着脸问道。
“嗯……嗯？兄弟，你，你是去当研究员的吧？”
“是啊。”棘刺想了想，既然他不想让恋人担心，因而掩下实情——偶尔、隔三差五，他也会尔上战场杀杀敌人，杀出美味杀出鲜。
“我还以为你开始拍时装大片了，或者，从事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职业——你向来就有这样的禀赋嘛。说到这个，你的皮肤——”极境的神情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说话间，醒来的Thorns用圆滚滚脑壳的蹭着他的掌心，不知是否为错觉，即便极境嚷着要给自家儿子减肥，那只金瞳的黑猫也比由他代管时胖了不止几分。
“是用了适合我肤质的粉底液，公司的可露希尔强烈推荐，硬是卖给我的。”——很不错吧！可露希尔对他对口型，又比了个大拇指。
“噗噗，粉底液？”极境张大了眼，忍俊不禁，仿佛这不是他能说出口的单词。
“没错，粉底液。成分为，凡士林、液体石蜡、羊毛脂及其衍生物、植物油、硅油等油性原料，乙醇、甘油、丙二醇等水性原料及表面活性剂，还有滑石粉、钛白粉、金属皂等粉体原料及颜料、染料等——”
极境打断他：“你是用皮肤呼吸的阿戈尔吗？那岂不是——”
“上溯几代说不定真是，但除了敷在脸上厚厚一层有些不适外，尚且没有其他的不方便。”
“……比起这个，兄弟，”那畔的极境对这端的大阵仗全然不知，把脸埋在海胆抱枕里，只袒出一双银色的眼瞳，“说真的，虽然我每天都会说这种话，但是我想你啦……”
他的撒娇经由公放，在海面上连绵不绝地起伏游荡——称呼自己的男朋友为“兄弟”，原来这就是男同性恋吗！伊芙利特恍然大悟道。趁赫默倒吸凉气之际，正好塞雷娅神兵天降，编了个理由把在场唯一的未成年、一步三回头的伊芙利特强行领走。
“我也很想你。”罔顾人群的骚动，他软下音调，诚恳地。尽管如此，他也祈祷极境莫要在大庭广众下讲出些成人话题来，譬如他会想着自己具体做哪些事情——于是棘刺忙不迭地转移话题，转身为他展示天海之际的景象，“我的背后，就是我每天所能看到的景色。现在，我这边的上午十点，大海是金粉色的；待到下午濒临傍晚时，它又是橙红与绛紫的杂糅——虽然你对X城的海赞不绝口，但我确信在舰桥……舰船上所见到的景色不比X城的人工沙滩差呢。”
旁听的温蒂以棘刺所能见到的幅度摇头，姑且帮他隐瞒下桩桩件件譬如因为药液摔炮炸坏水管或者墙壁，而被吊上舰桥的糗事。“我这边才上午八点，”套着燕鸥睡衣的极境坐起身来伸个懒腰，“呼啊……准备起来去燕鸥小厨房啦，谢谢兄弟你叫醒我！是很美的景色哦~虽然你给我拍过也会发朋友圈，但是终究不比亲眼一睹；就像也能见到你的自拍啦，但终究比不上立体、鲜活的你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知道兄弟你很忙，这样与我视频只会是忙里偷闲……”
“你要来罗德岛吗？”棘刺突然开口，明知道C城对极境来说意义之重大，他却总想试探着问一句。围观的脑袋们窸窣动着，他却无暇顾及了，满心满腹都是顶着一头毛躁头发的，姑且在当下罔顾形象的，会对他袒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的黎博利。“兄弟，你真心希望我去罗德岛报道吗？如果是你的愿望，我会审慎考虑的！”那畔的黎博利微笑道，“兄弟，棘刺，我知道你想我，也想我做的饭菜，你分明是没有我在就吃不香睡不好的特殊体质……”
 
不必这般恋爱脑吧……棘刺腹诽。他终究是不忍心让极境上战场的，即便或许只做一些他专业内的通讯工作。不过数日的战斗已然在他的胸前烙下了一道伤口，已然痊愈却留下了疤痕，只要他返回C城，在某些场合下不时便会被眼尖的恋人发现。数日后，当罗德岛的舰船驶向了炎国距离C城最近的的东方港口，他的“探亲假”终于由博士批下了，棘刺也终于如愿在八月的末尾，迎着湿热的海风重新踏上了炎国的土地。
乘上前往位于内陆的C城的高铁，花费五六个小时回到N大办了些手续。纵使他们每天聊天，像养了个手机宠物般，一系列行程他也不曾提前告会极境——即便身为“罗曼蒂克的绝缘体”，他也时而会有想给恋人一个惊喜的打算的。待到忙完所有，约莫已然是燕鸥小厨房闭店的时段，因而比起前往大学城的腹地以食客的身份“大变活人”，他径直奔赴了极境租住的古旧小楼。拎着自己或是其他干员们送给极境的大包小包的礼物，走上楼梯停驻在极境家门前，棘刺深吸气，深呼气，刚想抬手叩门，便闻见门扉中飘出烟味来。
棘刺放下礼物，面容凝重。说实话，他不喜欢极境抽烟，比起勾起不快的回忆（说出来丢脸，他以为极境在家烧炭的那度当真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更是担心恋人的身体——矿石病患者还抽烟，多少是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在里面的。还以为极境会多少想至少为了自己活得长久些，看来只是自己的一番自作多情罢了。“是谁？”而耳尖的黎博利已然隔着扇门闻见了来者的动静，声音里不止有几分警惕。
“是我，棘刺。”
“棘刺！怎，怎么是你！”
——等，等一下！如同上课玩手机被抓包的学生，一门之隔的极境约莫是掐灭了烟，任他听见了噗嚓噗嚓的开窗通风声。足步声由远及近，极境倾身为他开门，高大的黎博利一身家居服，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深陷在思念之情中辗转又不得解脱。被Ely、Thorns、碳碳、氢氢与氧氧扑个满怀的棘刺蹙起眉嗅嗅，在夏夜的晚风里涤荡的，的的确确是尼古丁的气息。
“对不起啊兄弟，我没有想自暴自弃糟践自己身体的意思，只是瘾发作了真的很难捱……这份痒意因思念你而生，就像猫科动物带有倒刺的舌头在心上刮挠……”手足无措间，极境手舞足蹈地为他比划着，“老兄，我不知道你对什么东西上瘾过没有……嘶，那感觉，真是又痛又痒，吃饭时想起你像仓鼠一样鼓囊囊的腮帮，睡觉时想起你的‘一闪一闪亮晶晶’，实在是让我欲罢不能，只得用尼古丁来暂排苦思——唔，唔唔唔？！”
不由分说地，剑士与药剂师拥住了自己的爱人，含抿住了他喋喋不休的两瓣唇，让其期期艾艾着发不出聊胜于无的絮叨来。要把187cm的血肉之躯全都揉进自己身体里般，他力道极大却又温柔得紧，更要上手去拨弄黎博利洁白的耳羽——他从前就发现了，那里仿佛是极境的敏感带（真的吗？），每当他饱含探究之意地上手抚触时，爱人的体温都会升高，呼吸也会渐趋急促。而没有人比棘刺更知道如何乘胜追击——“说上瘾的话，也有，”他的下巴抵在极境的肩上，“譬如你的饭菜、你的陪伴，还有你的……”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玩弄耳羽的力道。
“我的吻吗？”
“不止。你的……‘温柔乡’。”
“兄弟……”
作为这声“兄弟”的回应，棘刺看向他，眸间翻涌起金色的浪潮：“至少在我回来的几天，就由我亲身为你‘止痒’，好吗？”
 
一夜贪欢后，待温热的日光流进窗扉，棘刺在猫咪们震天的呼噜声中迷蒙着探开眼，见到极境与猫咪们一同匍匐在他的胸口。严格来说，不仅是胸口的连人带猫的重量，更是温度的差分将他扰醒，温热的是他的臂膀，冰凉的是盘桓其上的网状的源石结晶。黎博利纤长的指尖在他的胸口游走，带有长期手握炊具留下的薄茧，流连在胸肌的交界处，又试探着抚摸他被敌人砍伤的疤痕——到了这时棘刺才想起遮掩，却早已为时已晚了。他只得怜爱地抚上极境的指尖，再将其攥紧。而他欲盖弥彰的举措并未生效，极境终究还是开了口：“昨晚就想问了，但怕破坏气氛，棘刺，这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
棘刺不算坦诚：“一点小意外。”
“兄弟，我知道罗德岛的业务范围，远远不止是制药。”
“你怎么知道的？”
“温蒂都告诉我了。‘恋人间还是不要有所隐瞒比较好’，她是这么说的。以及，我之前就想问了，棘刺，真的非去不可吗？……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你受伤。”
“嗯，抱歉。”
“既然你心意已决，”胸前的极境挤出一个不出差错的大帅哥微笑来，“那么，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支持……兄弟，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是你最为坚强的后盾。”
将燕鸥小厨房再度交由安洁莉娜来打理，极境与棘刺洗漱完毕吃罢早饭，戴起头盔一前一后地跨上摩托车。今日之程不比曾度，与他们向着繁华市区的那遭探险背道而驰，所向之地却同样是光明人间——在几环外的乡间，以“花田列车”为宣传噱头的旅游景区今日起试运营中，托了记者朋友贾维的福，他们有幸成为度假村的第一批体验者，而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代价便是要接受电视台“长枪短炮”的采访。
“兄弟，不得不说你这遭回来得真是时候！比起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看风景再拍照发给你，当然是你陪着我来得更直截了当了！”摩托车足足开了两小时，驶过几条高架桥又穿过几个桥洞，这架代表工业文明的交通工具逡巡在小桥流水间，循着导航的极境兴奋地打探四周，与后座的棘刺同呼吸着来自乡间的新鲜空气。低矮的瓦房，成片的水塘，高低起伏的山脉，匍匐其上的梯田……这都是久居城市的异乡人不常能亲眼一睹的景致，也算是颇为“exotic”了。
待他们长驱直入地驶进风景区的大门，在装潢精致的站台等候着那辆据说通体透明的列车时，棘刺远眺着一望无际的花海，任微泛波澜的画卷在眼前铺展。他一边牵着恋人不让兴奋过头的极境跑进花田里失踪，一边努力回忆着炎客医生为他做的植物类科普：这边或许是薰衣草与油菜花，那畔的粉色或许是醉蝶花……若是炎客医生在现场的话，或许就会介绍得滔滔不绝了吧。
待他被迫与极境一同摆pose自拍或他拍玩累了，花田里的黎博利为他指向远方，迸出一声欢呼——在他们的视阈里，观景列车从地平线的尽头驶来，漾开成团成簇的波纹，拨云见日般曳开金灿灿的一线，如幻境半漂亮通透。极境奔跑到他身边，耳羽因动作幅度而颤动着，面颊因兴奋而绯红。他没什么顾虑地牵上棘刺的手，孩童般左右摇着：“虽然自我意识过剩不是好事，但让我猜猜，你的决断，莫非是为了我嘛？”
“傻鸟，就知道明知故问。”
“唔哇……”
“众所周知，罗德岛致力于为感染者研发新药。那么，你猜我为什么会递去简历？”透明的列车鸣笛进站，工作人员为唯二的乘客布置车厢，棘刺不着急上去，只笑道，“当然是为了你——为了我的所爱之人，为了延续你的生命；却又不仅仅是为了你——为了千千万万的感染者，为了世人的幸福与欢笑，为了一个理想中的世界……是指你在那个矿洞里拯救他人的心愿与信念，作为你的恋人，我想力所能及地发挥我的真才实干，将其接续下去。”
——因而，在战场上罔顾自身安危杀敌也好，不寝不食地泡在实验室里也好，只要你的形象浮现在我心底，天大的危险我也能甘之如饴。他如此心想着，而花海的起伏承载着他与极境相识的九十余天里的日日夜夜，在馥郁芬芳间纷至沓来。甚少见地，极境被他的直白梗得红着脸支支吾吾着什么，平日里的舌灿莲花不知所踪。而在贾维为首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扛着长枪短炮赶来前，被极境评价过像块木头的棘刺微微探头，又一次、再一次、无数次地吻上了极境的唇。
 
 
 
 
Fin.

圣诞前夜，炎の刃宠物医院一片忙碌。于这间兽医诊所的员工而言，上到院长下到每一位医护，对于“生意兴隆”的态度总是矛盾的——多一个“病人”，就意味着多一只无辜的小动物深陷在伤痛中。连自己和某人，曾经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雇佣兵都会深陷在这种两难里，也算是佐证了环境的催化。但无论如何，它听来都是既荒诞又滑稽——戴着袖套的W把长了些的娃娃头（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娃娃头了）胡乱地扎成个发髻，蹲下身招呼着恒温浴盆里淋湿了毛发的金渐层。后者在她的怀抱中挣脱不得，只得哼哼唧唧着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求援般望向一层玻璃后，等在（对宠物无害的）花花草草里的主人。
被抹上沐浴露的猫咪挣扎着漾起水花，连同从发髻溜下的鬓发迷了时年38岁的萨卡兹女性的眼睛。W在心底唾骂了一句，再转瞬间换上萨科塔般发自真心的笑容安抚着猫咪，得闲抽出只手撩开头发恢复自己的视野。接续上文，说来真好笑，若是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这两位“天生无恶不作”又曾杀人如麻的萨卡兹摇身一变换上白大褂行善事，或许是皈依了他们天敌的信仰，以此获得购买赎罪券的资格与升上天堂的门票——（W嫌恶地摇头：那也太*卡兹戴尔粗口*恶心了）。总之，当一句少年时的戏言颇具黑色幽默地成了真时，与炎客一起成为了兽医的W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和小动物们相处，而她的这位旧相识则更是做一行爱一行，随遇而安吧——身为院长就更要以身作则咯？
忘了哪位心理学家曾说过：一些陪伴型宠物，譬如猫猫狗狗，它们略显幼态的无害外表会让人类惦念起人类幼崽，这也是人们钟爱它们的根本缘由所在。而无论人类幼崽能否激起W的“善心”及所谓的“母性”（W再次摇头：怎么更*卡兹戴尔粗口*恶心了），她都敢笃定一件事：从14岁到38岁，不是身为棋子注定要被装回棋篓的雇佣兵，而是作为W本人，比起人——肮脏、丑陋、污秽的人，她都更喜欢猫。“我并不意外。”彼时那个高瘦的少年捡起枯枝，丢进猫咪坟墓上升起的火堆里。他拍拍手，席地而坐，丝毫不介意被她列作了“肮脏、丑陋、污秽的人”之列，“符合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因而很有你的作风。”
年近四十，和炎客“凑合着搭伙过日子”的如今，她偶尔会怀念彼时的炎客——体重尚且不曾跟上身高抽枝的进度，高瘦得像一根风吹就倒的竹竿，嗓音因变声期低沉而嘶哑，杀起人来倒是干脆利落。无论如何，尚且不给人以过度健身长出一身腱子肉，以此来吸引同性的错觉；而现在的炎客呢，他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用那个名为安洁莉娜的小姑娘的话来说，就是“站起来犹如一堵墙，跑起来犹如一阵狂风”。现今该称为院长大人的人远远看去很容易给人以阴鸷而凶狠的错觉，亲近的人却很容易察觉到他添上的几分闲散而温驯的气质（这是极境的概括，据他所言，这份“温驯”在W来到C城久居后变得愈发显著）。叼着戒烟的棒棒糖，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不仅嘴巴上惜字如金，更要铆足了一股劲儿地活，慷慨无畏地赴死……却也是是一概未变的一贯作风。
他们间的关系从吸食彼此灵魂的炮友、再到泛黄黑白照上的旧相识、到如今遥远国度亚热带季风城市的上下级，那个生着火焰色眸子心不甘情不愿唤他“姐姐”的高瘦少年摇身一变，成为“这个使唤我做事情的恶魔”。无论如何，面对曾经或现今的炎客，W也不会把他当成极特殊的人来对待——“我不喜欢占任何人便宜吃白饭，所以，给我一份活计吧。无论是曾经加入你的帮派也好，还是在炎の刃宠物医院打工也罢——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落魄，更是在好的方面声名远扬，不能让人以为我被炎の刃宠物医院的院长包养。”“我实则很怀疑你声名远扬的内容。”炎客如此说着，却不由分说为她安排（繁重的）工作，甚至特意为此拓展了宠物洗护的业务，无人不为此慨叹“爱情之伟大”（W：得了吧，真的要我第三次*卡兹戴尔粗口*吗！）。
总之，这位院长大人在自己的37岁生日前夕，一人主刀了五台手术，为两只狗一只猫摘了铃铛，又给两只猫做了剖腹产加绝育。或许是为了躲避连轴转的工作，完成上述安排后，院长大人乘机叼着根棒棒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晃悠着出了门，而后不见踪影了，只剩下有实无名的“院长夫人”在结束了今日的宠物洗护后，趴在前台对着本《兽医学概论》打着哈欠。抱着金渐层猫咪一起致谢，离去的主人推开玻璃门，让无孔不入的寒风席卷了前台，令W打了个寒噤。为了畏寒的植物与怕冷的W考虑，炎の刃宠物医院的暖空调开得很足，而在再无可供转移注意力的事端的闲暇，小腹的抽痛伴随着寒风的侵入再度袭上了她。
在客人的疏忽下，年久失修的玻璃门大敞着，在寒风中造出一些谨小慎微的吱呀与呻吟。有水的清冽拂在鼻尖，却又是颗粒状的，终究凝结成了雪。下雪了啊……下雪天总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譬如自己整理好心思离开他的那个早晨——它着实乏善可陈，先前与极境的对谈也让她坚信：每个人的人生里都需要一次洗心革面的、彻头彻尾的离别。那便再往前回溯，少女时期的W和现今一样怕冷，更是会被冬天加重其痛经的程度。于是每逢冬天来临，杀人如麻的大眼睛少女却格外赖床，简直像纯良无害的猫。于他们暂居的河边小木屋里，老旧壁炉的篝火嗞嗞作响；在供他们容身的汽车旅馆内，空调的滤芯上粘结着蛛网。她会睡到正中午，粘人异常地缠着炎客，八爪鱼般挂在他身上。
在38年的人生中历经过的所有男人里，炎客的体温在他们中是偏高的，由此让少女感到自己搂着一个温热的火炉，或者用个城里女孩矫情的说法：暖宝宝。彼时炎客还没患上矿石病，肌肤间的茧子像渡河时聊以借力的石头，她躺卧在炎客的怀里，嘴唇一处一处地逡巡，四肢一格一格地攀附。抛开这些浪漫到恶心的比喻不谈，高个子少年于她，现实物理的用处便是缓解痛经。而似乎是不愿充当如此的工具人（或是知晓有更简洁有效的途径），某个冬日汽车旅馆房间内，炎客脱下外套，拂去周身的雪花。他从手提袋中掏出一个药盒来，W眨眨眼：“违禁药物？果然，比起他们，你终究也没能免俗。”
客观来说，她眼睛生得大，纯良又无害，玩世不恭地说出这种危险词汇时，像极了扎着马尾趴在草地上，窈窕的身段被水勾勒涂画，翘着脚翻杂志的洛丽塔。彼时双方的文学素养都不足以读懂这份危险而曼妙的心动，男孩只是干巴巴地拎起从楼下接满带回的暖瓶，在她的塑料杯中倒水：“扑热息痛。”
“欸，我可没有感冒哦。”
“……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平民，或者说最廉价的缓解痛经的药物。”
W接过药片，放心地用水服下，这副交付信任却又视死如归的神情让炎客不住地咂舌。其实见惯了人类丑恶的W不是不清楚，假如面前的少年恶劣一些，要么是提了一嘴的违禁药物，要么是会永久损害女性身体的强效避孕药。而她更明白他是炎客，是被她违背了生存的本能与提防，生生地寄托了信任的好人。而后等待药物起效的时间，她在炎客的怀中坠入了好眠，看来这家伙至少不吝惜自己的怀抱——在一些刻板认知里，开房不为上床只为了“陪伴”，就足以说明他是多么诚挚的好男人了。W对这个论断报以嗤笑，但她也深谙：不用卡兹戴尔粗口也能获知的事实，那便是如果换个世界线，炎客是不吝于自始便把她视作温室里的玫瑰的。
有了牵绊、变得不再自由的一大表征，便是比起自身的舒适或安危，先顾虑起对方来。回归至现下，W不由得揣测起他的行踪：这家伙如果去了极境家，见到了远道而归的棘刺，八成会当头撞进一行人为他筹备的盛大的生日会、兼圣诞party里——这是最大的可能。令W讶异又颇感好笑的是，不能算入乡随俗，不常过生日的炎客甚至被这些生性奔放又爱热闹的伊比利亚人们携裹着过起了圣诞节——当她在二人的小家里看到壁炉上的丝带，床头的彩色袜子，更甚是客厅挂满彩灯的圣诞树时，W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概率小些的情况，那便是这位爱好花草的男人去逛花卉市场，然后再次正正好地逢上为同一场庆典大操大办的可颂与安洁莉娜。W打着哈欠揣测着众人的神态，慵懒地起身关好门，却听见手机响起——
“伊内丝，你居然还能想起我，我太感动了，简直要掉小珍珠了。”W跷着二郎腿，将小腹压向腿部，状若无意地缓解痛经带来的不适。手机屏的那端，朴素的二人居室里，黑发女性一身围裙：“你比前天又胖了些，该说可喜可贺？”
“你也是女性，应该明白对女性的外表妄加评价，可是十分失礼的行径哦。”W转过手机，为她展示自己工作的小动物恒温浴室，前厅的花花草草，Q版的炎の刃宠物医院的牌匾，以及……以及挂满礼物的圣诞树。眼前之景让黑发女性倒吸一口凉气：“这该死的仪式感。你像是被他‘重新驯化’了。”
“他大概从来都没有这种恶劣的心思吧。”W沉吟，不知不觉地为自己搭伙过日子的另一半开脱，“如果有的话，彼时的我就会难以逃脱吧。”
名为伊内丝的女性长叹一声：“比起相信一个被驯化了的疯子的话，我更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时那个叫贾维的记者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时，你唯独告诉了我，问询我的看法——我就说不该把左右你人生的重大选项交给我。”而那畔正在烧菜的赫德雷转向镜头，插话道：“我很庆幸你能够过上安稳日子，W。我的希望依旧不变：但愿你能抽空多读几本书。”
“是啦是啦，遵命~而且，我这不是正在读嘛”W把手中的《兽医学概论》呈给他。赫德雷扶额：“不是这种专业性过强的书籍，而是能够促进你的知识获取、认知发展、语言技巧与表达能力的，尤其是最后一项。”伊内丝夺过手机，打断了赫德雷的谆谆教诲：“昨天，我看到了你在朋友圈发的猫猫头饼干，你和炎客一起烤的。”
“欸，为什么不给我点赞啦。伊内丝真坏。明明这么关心我，却口是心非——啊，用她们年轻小女孩的话来说，‘伊内丝真是个傲娇’。”
啪嗒，视频电话被挂断了。W吹个口哨，回头却刚好对上那位“一堵墙般壮实的汉子”，骇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怎么，又在同你的好姐姐和义父通话呢？如果电话没挂断，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对着‘娘家人’对我抱怨连天了。”悄没声地回到前台的院长大人早已嚼碎了戒烟用的棒棒糖，在她面前放下一个包袱。
“你来得正巧。”W歪着脑袋向他伸出手。
炎客似笑非笑（像个开黑心医院的反派似的）：“你是在向我要违禁药物？刚好，我这里应有尽有——要巴比妥类还是要‘846’合剂？”
W喷笑：“扑热息痛啦，扑热息痛。”
炎客递来一盒比它贵的布洛芬，再不轻不重地叮嘱一句：“不要和扑热息痛一起吃。”服下一粒后，在等待布洛芬起效的难捱的时间里，二人相对无话。而对方施施然地拿出一杯泡好的红糖水（这才是真正的“入乡随俗”），一包痛经贴。还有一个……芝士焗番薯？“呃，别的暂且不论，关于红糖水，不过就是红糖贩子刻意营造的舆论吧？虽然如赫德雷所言我读书不多，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我去找极境他们一趟，还是有点收获的。什么样是炎国的约定俗成，如何才能够体现心意……虽然他来得没我久，但人情世故的方面可要比我懂多了。”炎客移开视线，不得不说这模样有点可爱（虽然这个词和眼前这个威猛的男人格外不搭边就是了）。而这是W难得能察觉的，能勾起她遥远的回忆的瞬息，她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左瞧瞧又看看再拿手机一通乱拍，硬是把一向寡言又“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搞出个大红脸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炎客的心意她总不会弃之若敝履（也算是受到了点人情世故方面的熏陶），她接过杯子倒出吹凉，抿上一口，咂咂嘴：“有这钱去炎国传统药铺抓红糖，还不如给我买杯热奶茶，反正热量同样会让人发胖。还有，我老早就想说了：C城人吃红薯要用小勺子一点点挖着吃，太过于文雅了，文雅到有点作了。”
“不要乱评价。”
W吐了下舌头。而红糖水除了黏腻的甜味外没有其他味道，捏着鼻子一滴不漏地喝罢，腹诽道自己当真如伊内丝所言被驯化了，服下的布洛芬就刚刚好起效。“果然有用，”不值晚班的炎客拎起手提包，陪W走出医院大门，“看来安洁莉娜说的‘爱心红糖水’的效用果然不虚。”
“是啦是啦。”W哭笑不得，只得顺从他的心意替他圆好红糖水的“谎”——这男人偶尔也像个小孩子，譬如会相信红糖水的魔法效用，譬如行为艺术般将一句戏言贯彻落实，让其成真。华灯初上，背对着那场跨越年岁的行为艺术的造物，二人像一对货真价实的情侣般踏着雪花走上街头，见霓虹在闪烁，闻汽车在鸣笛，二人被携裹在如织的人潮里，摩肩接踵地循着命运的轨迹前行——错综复杂的线条偶有交汇，而后便是分离，兜兜转转再相交，然后又该是如何呢？W不愿下想，有冰晶挂在她的睫毛上，她跺着脚搓着手：“真冷，这真是炎国南方该有的气候吗？”
此刻，用手捧着吃烤红薯的优点便显现出来——至少可以用来暖手。她哆嗦着捧起那枚小盒子里的芝士焗番薯，再拣出小勺子来颇为文雅地舀着吃，香甜的滋味涌入口腔，一瞬打通了自味蕾到脊髓的管道，连同身边陪伴的人，一瞬袭来的幸福与满足货真价实而满当当，令她晕乎乎的。就连那句炎国的俗语“雪中送炭”，她都想篡改成“雪中送烤红薯”，如此才更形象，更真实，更令人欲罢不能吧。所以，她细细品味着，暗忖道：“粗俗”的言语也不是全然无用的。
“今天……”
“怎么？”
“今天我见到了棘刺。”
“啊~啊，他从那个‘罗德岛’回来了啊，是为了伊比利亚人的‘圣诞节’吗？”W思忖着，“我听说那个‘博士’和特蕾西娅殿下之前……”
炎客打断：“不仅是圣诞节，他此行是专程为我而来。”
W喷笑：“我们的寿星，不用我说我也知道你明天……”
炎客再次打断：“他是为了寻找新药的实验者而来的。”
W眨眨眼：“找你当小白鼠？”
“——是的。据他所言，他和温蒂在罗德岛的几个月来，借助尖端科技，初步研发出了一种能够延缓矿石病发展的药物，正在招募自愿投入实验的感染者。除了自告奋勇报名，想要为科学和恋人的事业献身的极境外，棘刺首先想到了我。虽然我也很怀疑他选择对象的标准是什么，比我惜命的感染者大有人在。可能只是‘有好事想亲友’吧。”
“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呢。”
“比起这个，”炎客烦躁地挠挠头，“我想知道，你……”
“想问我的看法吗？……我算是懂了伊内丝的心情了，将另个人的命运硬是交到自己手心里，可真是‘难承其重’啊。”
“不是指这个。对于我自己，我是全无所谓的。只是，W，你还……”
“‘W，你还没有活够。’你是想说这个吗？”
“……”
炎客站定，在纷飞的雪花里看向她，仿佛回到了24年前奶猫小小的坟墓，火焰般的眸中坚定而虔诚。W张了张口，原本想说“命不该绝”的另有其人，是炎客也好，是极境也好，是千千万万的感染者也好……而她差点忘记了自己相通的瞳色，由此他是火，她也是火，炎客是，W是，极境是，他们都是火，不会熄灭的火，理应燃得轰轰烈烈，燃得淋漓尽致——而自私地来说，或许是源自那份芝士焗番薯，从中尝到了一丝幸福的甜头，就让人感到“不应在这里画上休止符”……当真是被这份沉甸甸的“爱”驯化了啊。而如何才能让炎客服软呢？她也有的是办法。于是在炎客烦躁地挠挠头，说出“就当我没问你”前，W点头：“好啊。”
“什么？”
“我说：‘好啊。’”
炎客颔首，声音有些哽咽，有些模糊：“好的。”
“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不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苟活？”
W用她一贯的像洛丽塔又像萨科塔（以假乱真吧，以假乱真）的微笑，上前牵上炎客的手，同他笃定地十指相扣。这力道让炎客蹙眉，却将将好地烙在了他的心里，让两人的命运线相交相缠，像生命起源之初的螺旋分子序列——
“刚巧明天有party，我们两个一起去找棘刺报名。”
炎客颔首：“这应当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也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圣诞礼物。”W笑着拱进了男人的怀里，“‘圣诞快乐’。”

Fin.

【棘境】世界就是围绕着猫猫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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