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舟莱德】腐果

李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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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西尼永远在下雨。
    不同于其他地区各自对于“雨”这一概念的刻板印象，沃尔西尼的雨并不凉爽；恰恰相反，它温暖、厚重，裹挟着硫磺与血的气味，像拷问者惯用的、浸满温水的毛巾，死死地捂着每个人的脸。
    “德克萨斯！这边！”
    灰狼拔刀砍断巷口的货架，并为被流弹击中、掉在地上的巧克力棒短暂地遗憾半秒，闪身钻进声源处。货箱散落一地，将窄小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不见了！”
    “封锁这个街区，给我搜！”
    几个凶神恶煞的家族成员四散开来。没有人注意到窄巷边缘，被雨幕和货架遮掩的狭小通风口。

“这是什么地方，贝洛内小少爷的秘密基地吗？”
    得克萨瑟捋了捋淋湿的头发，环顾四周：地下室入口是一种在龙门遍地都是但叙拉古人不屑于应用的双层暗门，地下室本身被一个巨大的金库型保险柜填满。伺夜摇了摇头，走向保险柜的电子锁。
    “是我还属于家族时的据点。听上去有点傻，但偶尔我也会想远离家族、一个人静一静。”
    “也就是说，除了你没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德米特知道。这里原本是一家哥伦比亚银行，不懂叙拉古规矩被处理了，德米特动的手。那时恰好我过生日，他记得我说过想要个自己的据点，就把这里改造了一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
    伺夜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电子锁的屏幕闪了闪，以短促尖锐的警报声拒绝了伺夜的指令。
    “……看来德米特改过密码。”
    “让我试试。我这有泰瑟枪。”
    “泰瑟枪？”
    伺夜退到一边。德克萨斯将枪口对准屏幕。
    “强电击可以重置大部分的电子锁。我在龙门学到——”
    噼啪。沉重的门页缓缓打开，德克萨斯住了口。金库里比外面明亮不少，淡金色的灯光笼罩着室内的陈设——大多是一些陈旧的二手家具，这里的两个主人看上去都缺乏室内设计的才能。他们之一的红狼背对门口侧躺在房间正中央的长沙发上。输液管自高悬的药瓶一路延伸，最终沉没在狼略显苍白的手背皮肤里。

“……安眠药。常规手段买不到的强效版本。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突然醒过来。”
德克萨斯将手头的纸盒放回茶几，起身看了看吊瓶；药液流速很慢，在他醒来前绝对打不完，没有血液回流的风险。
    “至于这个，是手术级的抑制剂。原来贝洛内家族的副手是一个Omega吗？”
    “‘前’贝洛内家族的副手。他们现在名义上是切塔尔多；尽管其他家族只会叫他们‘贝洛内的旧部’。”伺夜装作平静地回答。“你离开叙拉古太久了。如今大多数家族的副手都是沾着头狼气味的Omega：足够忠心，也足够容易控制，没有背叛或夺权之忧。”
    “从前是你给他做的临时标记？”
    “永久的。”
    “……”
    德克萨斯把自己摔进一边的靠背椅，撩起湿漉漉的头发搭在椅背上。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父亲的？”
    她甚至没考虑过“是德米特自愿”这种可能性。伺夜想。
    “是我。但父亲一定知道并且默许了。”
    “你说是就是吧。他的腺体已经切除了，把你的信息素收回去——那样只会让他更难受。”
    “……”
    伺夜沉默地坐到沙发扶手上，收敛周身火与木柴的气味。良久过去，他忽然开口发问。
    “德克萨斯，切除腺体是什么感觉？”
    德克萨斯摇了摇头。
    “Alpha和Omega的体质不同，而且龙门的医生总比沃尔西尼的正规些。对于Alpha而言，切除腺体后三个月内会持续暴躁、易怒，挨过去就和这片大地上的其他种族没什么区别。至于Omega……体能和反应速度会下降，但可以通过锻炼弥补；术后一段时间对信息素的排异反应异常强烈。未经标记或仅经过临时标记的Omega会在排异反应后恢复正常。而经过永久标记的——”
    德克萨斯看向沙发上的红狼。
    “像他一样。每个发情期都要重复一遍腺体切除时的感觉，直到体内Alpha的痕迹被彻底代谢掉。如果标记程度足够深，一辈子都代谢不完也是有可能的。”
    伺夜扭过头去看德米特里。一道狰狞的疤蛰伏在他的后颈上，隔着散乱的碎发与这块皮肤曾经的主人对视；轻描淡写，耀武扬威。
    “……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从吊瓶的余量来看，几分钟左右。”德克萨斯再次捋了捋头发。“啧……这里有吹风机吗？”
    “那边的隔间。毛巾柜子里有新的——如果德米特没有清理过它们的话。”
    “好。”
    德克萨斯站起身，离开那个充斥着木柴与酒精气味的小房间。

莱昂图索·贝洛内离开沃尔西尼后的第一次易感期发生在罗德岛的舰船上。斥罪过来抓人回新城处理公务，甫一开门，便被房间里头狼的威压震得呆立在原地。
    “莱昂？”
    成年的女性Beta闻不到热烈得几近燃烧起来的柴火气味，只能凭借经验和本能做出判断。室内的排风扇以最大功率运转着，伺夜裹着厚重的棉被坐在窗前，手中的铳械咯吱作响；几只狼影趴在他脚边，不安地撕扯被角。
    “莱昂，你这是——”
    “易感期。我手里的文件已经委托罗德岛的信使带回新城。抱歉，短时间我大概不能回去了。”
    斥罪默默退到门外，摇了摇头。
    “别想公务的事了，好好休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帮我去医疗部拿几支抑制剂吧。另外……能顺便带一瓶酒来吗？”
    “你现在不能喝——”
    “不是用来喝的。”
    斥罪沉默片刻。
    “好，我知道了。”

然而伺夜最终并没有得到酒。苏苏洛以“不能保证他不会喝”为由，只给了他一瓶医用酒精——不知道她要怎么避免我直接喝酒精。伺夜给自己扎了一针抑制剂，拧开酒精瓶倒在桌上。熟悉的气味让他得到了一点慰藉，然而短暂的自我安慰后，接踵而至的是长久的失落。餍足的感觉与酒精一同挥发，伺夜深呼吸。
    不够。
    不，是“不像”。
    德米特的气味并不是纯粹的酒精。他的气味更加……复杂，夹杂着某些甜腻湿润的、腐败的水果的气味。莱昂无法复制出那种味道，就连德米特自己也不行。 
    “真的会有人喜欢我的信息素吗？”
    那时的德米特一边笑说，一边晃着手中的摇壶。坐在吧台外的小少爷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
    “那只是生理本能制造的幻觉。随便去沃尔西尼哪间不入流的小酒吧转一转，你都能闻到二十种以上类似的味道。”
    “不一样。完全不像。”
    莱昂再次斩钉截铁地摇头。德米特未置可否，顺手将一杯酒放到吧台上。杯中氤氲着暖洋洋的、炉火与木柴的味道，然而杯壁的冷凝水却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是一杯冷酒。
    “先别管那个了。尝尝看，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加进酒吧的菜单里。”
    “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在酒吧里点到我的信息素。”
    “你想多了。酒吧里的任何一杯酒都可能是某人的信息素；只是这一杯恰好和你的相似而已。”
    德米特笑眯眯地回答。莱昂翻了个白眼。
    “别加了，我不喜欢。你能调出你的信息素吗？”
    “没什么调制的必要。我说了，只有最不入流的小酒吧才会出现那种气味。”

骗子。
    莱昂贪婪地嗅着手中淡蓝色的塑料瓶。事到如今他连德米特口中随处可见的气味都求之不得；沃尔西尼和德米特都不欢迎他。
    ……说起来德米特要怎么度过发情期呢。
    莱昂知道德米特在第二性征方面一直都不算健康——虽然在其他方面亦是如此——德米特分化得很早，发情日期也一直不稳定；很难说这究竟是先天的隐疾亦或是常年奔波所致。总之每逢发情期，贝洛内的优秀成员便会在首领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把手头的事都安排妥帖，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一阵子。就算是贝纳尔多想找到他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
    成年以前，莱昂只见过一次发情期的德米特。他不记得那天是因为什么提前回了家：是历史课老师在上班路上被某个家族成员杀死，或是剧团里的剧目无聊到他甘愿甩开保镖保镖自己跑回家？总之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踏进宅邸时，他看见一个影子倒在地上。
    “德米特？！”
    多年以后，当莱昂图索回想起这段往事时，他不得不遗憾地承认：那时的他最关心的并非德米特的安危。幼狼在那一瞬间摸出铳械、闪身躲到酒柜侧边。他放出两只狼影，一只绕着客厅巡视一圈，另一只上前确认德米特的状况——很好。没有入侵的痕迹，没有埋伏，没有血，没有肉眼可见的外伤或中毒的迹象。莱昂松了口气，走上前将德米特扶到沙发上。他感到德米特的体温高得异常。后者紧闭双眼，口中呢喃着模糊的词句，话音黏在一起分辨不清。
    “德米特，醒醒。喝点水。”
    他端过一杯温水给德米特喂了一点，却被迷糊的红狼尽数咳了出去。他叹了口气，拨通父亲的终端。
    “……莱昂？”
    父亲的语调夹杂着一点惊讶。莱昂深吸气。
    “是我，父亲。我在家里看到了昏迷的德米特，他身上很烫，意识不清醒。我找不出原因。”
    “可能是发情期。听着，莱昂。把他的头垫高一点免得他呛到自己；至于降温，不要用冰袋或者太冷的毛巾。比他体温低一些的湿毛巾就可以。”
    “好。”
    莱昂起身接了盆水，将微微拧干的毛巾敷在德米特额头上。沙发上没有靠枕——每一个前来拜访的客人都正襟危坐。莱昂跑到卧室里拿来一只枕头。
    “做完了。”
    “很好。那么你呢，莱昂？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没有。但是——”
    莱昂抽了抽鼻子。
    “我闻到一种气味。很甜，但不是好的那种甜；有点呛人。像——”
    像他在德米特那里偷拿的鸡尾酒过期时的味道，不过莱昂没有说下去。通讯另一端的贝纳尔多陷入沉默，良久过去，他再度开口，语气里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郑重。
    “告诉我，莱昂。你喜欢你所闻到的气味吗？”
    “很奇怪。但是我不讨厌。”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听着，莱昂。药箱第二层里有抑制剂贴片。如果你感到哪怕一丁点的不适就去拿一片，贴在德米特里的腺体上。”
    “现在不需要吗？”
    “你没有强烈的排异反应就不必。照顾好他，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好的，父亲。”

另一个骗子。
    莱昂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把自己扔在床上。出于对于某些消防条例的尊重他不能用酒精浸透被褥，但他依旧死死攥着那只塑料瓶。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足足让他等了四个小时，回到家的第一个表情同时混杂着失望与赞许；现在想来，贝纳尔多大概是希望莱昂图索做点什么的。但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浸凉毛巾、拧干、放在德米特额头上的动作；指尖偶尔假装不经意地掠过红狼的后颈，惹出一点痛苦的闷哼。其余的时间，他忍着。
    “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德米特他怎么了？”
    “别担心，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以后会在生理课上学到的。但我很高兴你会关心他，毕竟——”

“你们可是兄弟。”

算上说出它的人，一共有三个人知道这句话。这三个人里，只有德米特把这句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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