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4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1/27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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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河谷那边？”有个年轻人压着嗓子问。
“对。在草原过冬可不能没有炉子，我们连柴火都存好了。”
“那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算你想要些好的石料和沙子，也最好别去。我们马上要去一趟萨尔贡呢！要是足够快，入冬之前就能回来。”
“这里的河都连着海！谁知道从水里又会冒出些什么东西来？”
“但我听说，海里的怪鱼早就飞到天上去啦……”
男人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商人们的咋呼，从身后解下水袋灌了两口，始终没再发一言。商队的女统领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抖抖仅剩一边的羊耳朵，从马棚的围栏上跳下，向他慢悠悠走过去，递过一支烟。
他没接，礼貌地微微点头：“现在，外面的烟酒应该都是紧俏货。”
“我们也做烟的生意，不缺这一支。”
男人于是接过纸卷。他伸手在篝火里点燃了，又递回卡普里尼女士的手里。
“卡西米尔的骑士道不准你吸烟？”她笑着接过，深吸一口，烟气从唇齿间缠绕着蔓延，“海里的畜生上岸之前，我去过大骑士领，那里可没有你这样的骑士。”
“我并不来自‘大骑士领’，离开时也未领封号。至于烟的事，”骑士顿了顿，“我的同伴不喜欢。”
篝火旁忽地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哎哟，快听啊，我们的骑士还管那位女士叫‘同伴’呢！”有人向骑士吹了个口哨，“可真是古老的骑士道，我只在小时候的睡前故事里听过这种情节。”连骑士身旁的统领也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她连拍了几下大腿，手里的烟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
“你可真是怪绅士的，”她冲他挤挤眼睛，拖着长音说，“你不是还让我们帮忙给她找些衣服来吗？”

乌尔比安端详着手里的布料。很柔软，他伸手又摸了摸内里，还缝了不知什么走兽的毛皮，几乎像是毯子一样暖和。虽然有些他看不明白用途的长缎带和装饰，但并不影响整体的功能性，他很喜欢。
他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局促的伴侣，感到有些茫然。
“完全是我的问题，”骑士不太敢看乌尔比安的表情，“我忘了告诉商队你的性别。”
乌尔比安将手里的衣服抻平、展开了，仔细看了看它过于宽大的下摆。穿起来应该也挺方便……他想，黑色也不太容易弄脏，就是没有裹住双腿的布料，也许会有点漏风。
他决定试试看。乌尔比安从毯子堆里钻出来，抓住衣服上端，向身上利索地一套，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骑士甚至没找到任何一个阻止他的机会，乌尔比安就把这条黑色长裙穿在了身上。鲸鱼把身下层叠的裙摆一点点抖开，来回转了转，觉得肩膀收线的位置稍稍有些紧绷，但腰身倒是很合适。他又顺着腰向上摸索了一阵，发现背后还有一组缎带，现在散落着；他确实能够到，但他不知多久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更别说把它们打理妥当了。
“骑士，”乌尔比安拉着缎带转过头去，“我系不起来……”
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想要这么问。但他觉得问出后半句话有些多余，因为骑士已经沉默地搭上了他的手，穿过他虚拢的手指，捉住了那两条发凉的绸缎。
他听到骑士略有些失真的声音：“我帮你。”
鲸鱼散落的发丝与绸子缠在一处。他一定是刚刚才睡醒，连束发的发带都不知道蹭去哪里了；但胸前的布带倒是还系得很紧。指尖掠过猎人后背被床褥捂热的皮肤，轻巧地避开系带的结。乌尔比安就坐在他身前，背挺得很直，温顺地任他动作，直到头发和裙子都被收拾妥当，骑士伸手将他搀起来，猎人也只是轻轻扶着他的手——叫他不由得想起商队调笑的话来：
“你还叫他“同伴”呢？”他们笑着吆喝，“可真是怪绅士的！”
他是真的把猎人当作一个友人……同伴来对待的吗？

说到底，从前的自己为何会自然地应允了猎人的同行？罗辛南特为多载一个人不满地甩尾巴，险些将猎人的船锚从马上尥下去时，也是他挑枪敲歪了马儿的鳍。如果最初的接纳能够被解释为海嗣血液之间的亲和，那他一次又一次追着乌尔比安的踪迹，掀翻一个又一个海嗣巢穴，只为了斩断妄图卷走猎人的慈爱的视线——初生的视线的时候呢？
骑士想起一段卡西米尔语。语调低沉、和缓，在星轨低垂的海面上与风缠绕。那时的他低着头，面甲紧紧阖死，坐在高耸的礁石上，专注地擦拭着骑枪，倒映月光的冰冷金属沾满新鲜的蓝血。而猎人靠着罗辛南特，身上风衣散乱，但殷红如鸽子血的双眼神采依旧。
“骑士，”猎人望着陆地遥远的灯光，“在岸上行走时，我曾读过一部骑士小说。”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书案前，也许我会抽空为它写一个续篇。”
“……原因？”
乌尔比安慢慢抚着罗辛南特潮湿滑腻的毛皮。
“在纸笔出现前，就有人用石头刻录自己的日常起居了，”猎人平淡地回答，“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归结为本能吧，是不是很好理解了？”
骑士将骑枪搁在礁石缝隙里，紫黑色的弧面光洁如新。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盯着猎人的眼睛，就只是盯着，喉咙里含混地发出些不满的动静。猎人于是知道他并不理解，而他今晚正巧有很长一段空闲时间，供他解疑答惑，这很难得。从弥利亚留姆与西昆妲一别，他很久没有做过这件事了。
“比如现在，你也在尝试着用卡西米尔语与我交流，你在试图向我身上记录自己的痕迹。而我想要用阿戈尔的语言记录你的故事……人们都想留下些什么。我们是人类，这就是我们的本能。”

微凉的绸缎拂过他的臂膀。他抬起头，乌尔比安湿润的红色眼睛静静注视着他。夕阳下的鲸鱼与月亮下的深海猎人此刻散发出某种相同的气息，只不过遥远的那一个即将安静地燃尽，怀中的这一个正在燃起。
“乌尔比安。”骑士听见自己喃喃，不过到底说出口了吗？
“我是如何看待你的？”
也许没有，因为乌尔比安已经绕过他的视线，出神地看向烈火燃烧的草甸。
夕阳的色彩在深黑色的衣裙上跳动。骑士沉默地放开手，站在鲸鱼身后。
他想：他只是必须先询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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