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尘（未完）

奥奇传说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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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在那幅被无限循环延伸的命运绘卷中，他所热爱与守护的一切都不曾改变，他心中的那片土地不再是镜花水月，总有一天……或许总有一天……

我自不休睁开眼，行走在长街坚硬的青石砖上。这是一处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远处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围在一起。

“……老师们终于走了……不用……紧张。”
“其实偶尔这样……吓了一跳。”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太远，听不见长街另一侧那几个孩子的对话，只能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我自不休忽然间有些怀念，男人一眼找到了人群中那位小小的白发神明，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不急不慢地走上前去。

“这次是不休闯祸，你怎么也这么紧张？平时你应该早就在一旁落井下石了。”小夏因见不动脸色铁青、如临大敌，便随口问了一句。

我自不动沉默半晌，最终只回答对方两个字：“无聊。”

待到众人散去，我自不休才慢悠悠地站到少年身后，却又不急着与对方打招呼。

不动的心思都在命运绘卷的事上，并未注意到身边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转身便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呃，抱歉。”不动揉了揉额头，仰头与面前身形高大的神明对视。

少年不小心撞上的是一位其貌不扬的男人，戴着破破烂烂的斗笠，裹着风尘仆仆的斗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令人在意的地方，随便丢进人堆里便能消失不见。

不休扶住摇摇晃晃的少年，将斗笠抬了抬，帽檐下露出一只金绿色的眼睛，男人蹲下身与不动平视：“你就是命神大人？”

“是……请问阁下？”

不动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力量无疑代表着神明，并且是一种于不动而言十分熟悉的权能，可两人似乎素未谋面，又何谈熟悉。

此时此刻，少年才认真地打量起对方，独眼、白发，行事低调、穿着随意，协盟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神明吗？

我自不休半开玩笑地答道：“原来如此，就是你那位朋友把大伙的因缘线全缠在一起，还挨个打死结，害得大家都被困在命运长街，是吧？”

听罢，不动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紧张了一下，就好像这件坏事也跟他有关似的。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回去我会教育他的。”

此刻的不动明明还是一副稚气未褪的模样，却非要摆出一副故作高深、行事老练的形象。

说到底，这件坏事还真跟他脱不了干系。

好在同伴们只知道自己的因缘线被不休编成一团，却不知道他俩在解绳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老师的因缘线扯成整整六段。

一口黑锅颁给了最应该得到它的人，这让不动在冥冥中摆脱了被当成众矢之的的结局，我自不动依旧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不休。

“无妨，反正因缘线早已解开，我也趁此机会见到了一位老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着面前神情严肃的小神明，不休释怀地笑了，“至于我嘛——你可以称我为律，在协盟的职责是掌管律法。”

男人的声音浑厚却又中气十足，左眼像是受过什么伤，被用层层叠叠的绷带缠绕起来，可仅剩的那一只眼睛，鎏金中泛着青绿，总是令不动想起那个人。

那个三辫子小混混，脱缰的流浪狗，任性的小屁孩，感情泛滥的家伙，拉低神修养的没品神。

不动很难将这样一个不服管教的家伙与眼前的男人联系起来，或许只是他们长得有点相似罢了，巧合而已。

“原来是律大人，方才是我失礼了。”尽管不动的记忆中，对律这个名字闻所未闻，他却还是轻而易举地信任了男人所说的一切。

听到律大人这个称呼时，饶是不休也有一瞬间地错愕，不动对自己的称呼从来都充满了贬义色彩，如此正式的尊称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使不得啊小友，免尊，叫我律就行。”不休从受宠若惊的喜悦中脱离出来，颇为尴尬地摆了摆手。

不动以为对方是在说客气话，心想此人一定是协盟中德高望重的前辈，至少得是他老师那一辈的，功德圆满之后便隐姓埋名，不由得对律大人又尊敬几分。

我自不休实在没办法从小神仙那张大器早成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就他对不动的了解，对方此刻一定在脑补些不得了的东西。

“我是谁暂且不提，你那位朋友如今在何处，怎么不见他来？”眼见再往后编就要露馅，不休赶紧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

“他……哼。”一提到那个人，不动的嘴角又肉眼可见向下垮了几分，“他犯了错，正在反省。”

眼见对方那已经不能算是“小动作”的表情，不休讪笑，原来不动小时候这么不喜欢自己吗，那他可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神。

既然这么不被待见，那也许被协盟的大伙忘记，于他而言也没有那么令人遗憾了。他想，不动一定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命运神，以他的意志抵达那个结局。

不休还是太喜欢这片书写于命运绘卷之上的世界，以及那位与他双生的神明。

他想起一个十分久远的瞬间，密西西倒在药郎怀中，而此时此刻的两个时空即将重合，不休听见那时的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失而复得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你要好好珍惜。”

他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想揉揉小不动的头，将那人抱在怀里大哭一场，不再是因为看到老师与创世神既定的结局而哭泣，而是为了他心中失而复得的另一半灵魂。

但如今还为时过早，并不是应该点破一切的时候，不休将伸出一半的手握紧收回，故作轻松地接下了不动的话茬。

“是该好好反省，那我们不如去看看他究竟知错了没有？”

不动托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似乎这个建议令他有些心动：“那……正好我去长街上也有些事要打理，就路过一下因缘殿。”

话刚说完，不动似乎是怕前辈误会，立刻又不假思索地补充道：“只是路过，不是故意找他。”

原来当时不动来找自己，还特地想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不休差点压抑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他早该料到的。

“我人生地不熟的，就请小友你来带路吧。”不休难免喜形于色，赶紧站起来背过身去，以免让不动发现端倪。

见这位前辈没有追问他们的关系，不动心底松了口气，一大一小两人便向着命运长街走去。

两人来到因缘殿内，那位本应在反省的混混神却下落不明。见状，不动本就没什么喜怒哀乐的脸显得更臭了，一副“果然就不该相信他”的表情。

“人呢？”

尽管这句话是指过去的自己，可当被不动质问时，不休还是下意识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好在对方并没有注意。

就在此刻，一位个头与不动差不多的少年跨过门槛，手里端着只碗，用竹签一块一块地扎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吃完以后又接着往嘴里送。

不动闻声回头，正与从外面回来的小不休打了个照面，男人随着他的视线向门口看去，见到了一个满嘴油光的“自己”。

人在哪还用问？可不就是跑出去买臭豆腐了，不休——或许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律大人——对此心知肚明。

“嗯？不动，你来这里做什么？”话音未落，小不休又吃了一块，“难道是来找我的？那你身后这位又是？”

“路过罢了。”不动立刻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翻脸比翻书还快，一阵奇怪的臭味飘到两人身前，小神明连忙皱眉捂鼻，“什么东西这么臭。”

“这可是人间极品，臭豆腐！路边一位巧手老汉炸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说到这小不休可就不困了，举着竹签就要递给不动尝尝。

“退后！神明怎可沾染世俗……” 不动见状被吓得连连退后，不小心踩到了律的脚上，“呃，抱歉律大人，是我失态了。”

一只宽厚的手温柔地托起不动，将他带到了小小的不休身前。男人柔和的目光落在两位少年神明身上，像是在透过他们追忆着什么。

不动理了理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随后看向身边的男人：“这位是协盟的前辈律大人，曾经掌管律法的神明，也是被你不小心困在这里的。”

不动特地把“不小心”三个字咬得很重，站在一旁的律都替小不休感到不自在，被指责的混混神向男人打了声招呼，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将手中的臭豆腐递过去。

到底哪个神会用臭豆腐给人赔礼道歉啊？

谁知律大人竟默契地从“自己”手中接过竹签，从善如流地吃下去，并爽快地结束了这段小插曲。

站在一旁目睹全程的不动，甚至都忘了捂住鼻子，随后才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等等，你竟然潜游人间了？”

小不休大咧咧地爬上因缘树，还想邀请律大人一起坐上来看看。

“不动，老师赋予我运势之力，是为了守护存在的，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个世界的模样吗？”混混神狠狠地咬了一口臭豆腐，举起光秃秃的竹签，“我要亲眼见证我所守护之物的真面目！”

“毕竟，我不想再任性造祸了……既然老师他们必定会离开，那我就一定要加倍努力，在那之后替他们守护好整个世界。”

平日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不休，如今也能想明白这件事，不动一时间失语。

他难得没有嘲讽对方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默默转身：“我看你是想去人间游玩罢了。”

“我才不像你。”不休吐了吐舌头，又学着不动平时的模样，摆出一副略显夸张的臭脸，“一天天这个无礼那个无德，无聊！”

不动忍无可忍，却又碍于前辈在身边，不好发作，只能压低声音嘟囔道：“你才无聊。”

听完两个孩子的对话，律也忍俊不禁。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都太渴望回到过去，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挽留他们所爱的一切。

不休将斗笠抬了抬，露出那只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笑着替两个孩子当和事佬：“你们这样一说倒也提醒了我，很久没有去看看人间了。”

“英雄所见略同！律大人，我跟您一起去。”不休赶紧从因缘树上跳了下来，又冲着不动做了个鬼脸。

不动本想反驳，让对方老实待在因缘殿里，却见身边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也要下凡，一时又有些犹豫起来。

“不动小友，你意下如何？”一句话的工夫，律便已带着小小的不休走到了因缘殿门前，眼看着就要往长街的出口去。

不动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身体还是诚实地加快脚步，跟上了前方的两人。

“律大人，我要去盯着不休，免得他再闯祸，丢我们命运一族的脸。”
“我才不丢脸，律大人你不知道，我人缘可好了！”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吵吵嚷嚷地跟在律身边，三人一同向着命运长街的大门走去。

而从此刻开始，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与不休曾经的记忆出现了分歧，命运的丝线交织，往后又会有着怎样的未来？

这个世界承认了不休作为“律”的身份，可他只不过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来者，男人想了想这其中的原因，又有些释怀。

巨龙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都留在了这张长长的命运绘卷之上，周而复始。

夏虫乍鸣，人间一梦。

曾经的命运神带着如今的命神与运神游戏人间，且不提他们要如何才能相见，光是这样声势浩大的队伍，凡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一次。

三人在进城路上偶遇一群剪径贼，为首的劫匪挟持了一位少女作为人质，不休见状，正欲略施小计惩罚这伙贼人，却被一名工匠抢了风头。

原来这匠人与少女皆是城中百姓，而青年又一门心思落在了这姑娘身上，暗中护送一路尾随至此，这才挺身而出，从歹人手中救下少女。

“别多管闲事，凡人命数如此，天道自有定夺。”不动看着身边跃跃欲试又铩羽而归的不休，如是评价道。

“无妨，我们总归是要走这条路进城的。”律拍了拍小不休的脑袋，“不休，既然你身为因缘神，可看到了什么？”

“当然，这位匠人和那姑娘身上肯定有不少故事，走，我们跟上去看看。”说罢，混混神便拉着不动的手一路小跑起来，跟上了前方即将远去的男女。

“你那才吃过臭豆腐的手……”白发的小神明被迫向前奔跑，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又开始犯嘀咕。

“不动，你刚才说什么？”不休跑在前头，耳边风声猎猎，只听得见对方朦朦胧胧的说话声。

“跑慢点，衣服快沾上泥印子了。”

律走在两人身后，望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心中有些遗憾起来。

倘若当时，不动能跟着自己同游人间，他们是否也有机会牵着手，奔跑在这热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凡尘之中。

原来是这样，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美梦啊。曾经所有无法实现的遗憾，错过的相遇，立场与理念的争执，都将在这里找到他最渴望的答案。

在这张绘卷之中，不休所犯下的错误并未改变，或许在绘卷主人的潜意识中，这是不休应得的惩罚。

可他们相遇相知的一点一滴，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不休曾经的记忆大相径庭。回忆中两位小小的神明，从没有如此亲密无间过。

当他们不得不向命运妥协、分道扬镳之时，我自不动是否也曾为他们儿时短暂的相处而遗憾过？

否则，这张命运绘卷之上，又为何会以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写下命神与运神共同的因缘？

三人亦步亦趋进了主城，也跟着坐在了那姑娘家开的馄饨摊上。

这一次，小小的不休总算没再被摊主认成流浪儿，律大人付了银子，两个孩子一人一碗，名正言顺地吃起了热乎乎的馄饨。

“老板娘人真好，看我们是小孩子又添了几个，还说多吃点长个子。”
“……”

不休吃的很快，咂了咂嘴有点意犹未尽。不动无言以对，又默默吃起了馄饨，一吃一个不吱声。

不动曾经固执地认为，神明不应该吃人间的食物，这对他们而言是“不洁”的，不符合神的身份。但不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凡人吃得，神也吃得，有何不可？

臭豆腐那种食物，对于不动来说还是太过超前了，皮薄馅大的馄饨就刚刚好，不动吃东西也很规矩，干干净净地一滴不剩。

原来不动还是很喜欢凡人的食物嘛，那为何小时候见到自己大快朵颐，就要摆出一副苦仇大恨的模样？

律将手中的铜板翻个面上下抛接，他既是命运神也是财富神，变出几文小钱轻而易举。人间好吃的东西这么多，回忆中的不动却从未品尝过。

他呀，只会喝酒，喝到最后，连唯一的酒友也离自己而去了。

漫无尽头又无法相见的日夜，桌边成对的酒盏与他们闭口不谈的过去，明明此世再也无法喝到彼世的那杯酒，却还是固执地将琼浆玉液洒向大地。

敬他们心中的故土，与终将重逢的未来。

“……我可是看到他们的因缘线……很长很长……”
“你难道又想……”
“其实这也是你希望……不好吗？”
“……胡闹。”

我自不休沉浸在过往的片段之中，只听见两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对话。他当然记得这位老板娘与那木匠的结局，两人喜结连理，姑娘长成了美艳的妻子，又因难产而匆匆离世。

“既然不休看到了他们的因缘，那么不动，你看到了什么？”尽管早已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律还是忍不住抛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当时他早点察觉不动的沉默，如果当时他肯追问一句为什么，将因缘线再系得牢固一些，是不是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可凡世间哪有这么多如果，不过是给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找个理由安慰自己罢了。

“我……我看到了……”

不动坐在桌边，与小小的不休四目相对，少年金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充满了对人世间美好因缘的祝福与渴望。

“但说无妨。”

得到律大人的首肯，不动忽然间有了道出真相的勇气，小神明心中天人交战片刻，最终决定诚实地回答。

“我看到很多年后，他们还是分开了。”

命神看不到因缘，却能被迫看到每个人的一生，这也是不动为何不愿来到人间的原因。

他望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凡人步履匆匆，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于何处、葬于何地，不动都能看得见。

运神看得穿人的财富、健康、因缘、事业，却猜不透命途多舛、世事易变。

曾经不休总是天真地认为，善因皆有善果，为恶者必报应不爽。不动平日里没少对自己恶言相向，却会为守护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故意避开了真相。

是的，当那时的自己得知，不动早已看透两人的命数，却选择袖手旁观时，他第一次没由来地对这位与他最熟悉的神明感到愤怒。

那一刻，他觉得不动残酷、冷血，甚至无法理喻。

可事到如今，正有一个挽回过错的机会摆在他们眼前，在律的推波助澜下，不动提前告知了命运既定的结局。

而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一切，真的就能让这对才子佳人的因缘重回正轨吗？

两位小小的神明不知道，如今的我自不休也不知道。

如果，只是说如果，这段曾经真实发生过事情能够被改变，身为命运神的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对曾经那个小小的运神来说，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尝试这件事。可我自不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知道，即便贵为命运神，也无法改变规则书写下的结局。

他们只能寻找一个无限趋近于欺瞒的方式，去遮蔽这个世界“规则”的眼睛，从而为他们心中的未来争取微乎其微的可能。

就像他在神裁的那些喜欢打麻将的老友一样，即便缺了某人，也要主动去抓个顶腿的回来。凡人一生中的轨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只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未来的某处。

律跟着两位小小的神明回到因缘殿，他们很快从漫天红线中找到了这对才子佳人的绳结，那因缘结此刻正好好系着，仔细一看却发现是活扣，稍微一扯便能散开。

一不做二不休，两人三五下就把绳子打成死结，又好端端地挂回因缘树上。凡人穷尽一生无法改变的现实，对于神明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那木匠与馄饨铺的老板娘从此恩爱有加，不久便在城中筹办了盛大的婚礼，不休拉着不动混进了花童的队伍中，高高兴兴地走在两位新人前。

普通人漫长的一生，在拥有无尽形寿的三位神明眼中，不过如浮云般匆匆飘过，像是看了一曲戏。

那位夫人果真没有死于难产，夫妻二人却至死都膝下无子，公婆成日怨声载道，因此积郁成疾，不久后便双双撒手人寰。

这一切虽不在我自不休的预料之中，却也八九不离十，指向了同一个结局。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规则”定下的命运，所谓的不幸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规则总会引导世间万物到达那个结局，这不是你们的错。”律蹲下身，摸了摸两位小小神明的脑袋，“即便你们什么都不做。”

两个孩子难得默契地沉默了，谁也没有指责谁，一个低下头若有所思，另一个闭眼靠在一边无言以对。

“但是不休，你这份心意难能可贵，以后一定会成长为一位强大的神。”律话锋一转，又向小不休笑了笑。

闻言，不动悄悄睁开眼睛，也往两人这边看去，眼神中带着些期许，似乎是在问“那我呢”。

律闻言唇角勾起，抬起头与不动对视：“许多年以后，你会成为一位温柔的、善良的神明，忍耐数万年的寂寞，守望这片由你们共同保护的净土。”

像是忽然间记起了什么，不动的瞳孔骤然收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律，可那种跨越了时光的感觉转瞬即逝，他像是听懂了那句话，又好似一窍不通。

律捕捉到了对方一瞬间的迟疑，果然，不动仍旧无法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可仅凭这些还不足矣唤醒他。

两位小神明在人间的历练远没有结束，律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眼神中多了几分怀念。

时值冬日，路边炸臭豆腐的小摊冷冷清清，三人将就着挤在一方小桌前，那巧手老汉与律和不休相谈甚欢，一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老汉一边聊天，一边为街头乞讨的孩子递上碗热乎乎的汤，又夹了几块臭豆腐。

“你这小子，真是个怪人。”听得不休说完坊间轶事，老汉开怀大笑道。

闻言不休略微挑眉，有些不服气：“我可比你年长多了！”

“你年纪比我大，还能是神仙不成？”

不休正想高谈阔论一番，见不动就坐在自己身边，只好凑上前去，用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道：

“我？我算半吊子神仙，但我有个朋友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他住在天上，一天要沐浴三次，就为了让自己一尘不染。”

这破店就那么大点地方，不动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只能闭着眼生闷气。

当着不动的面说他坏话这件事，律此前从未试过，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还挺可爱。

念及此，律从怀中取出之前买的零食，一小袋裹了糖霜的山楂，递给不动以示安慰，对方那难堪的脸色才稍稍舒缓。

“小神仙，若你真有本事，可否看看我这辈子还能讨到媳妇不？”老汉那洪亮的声音忽然降了下去，他望着面前的不休，眼神中带着诚恳。

老汉年少时为了救人，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律注视着他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当你有机会与那些曾经鲜活又真实存在过的人们重逢，你想说什么，你会说什么？

他很想现在就告诉这位老汉，往后你的生意会越做越大，会有一位能干又孝顺的干儿子，会成为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师傅，不再被人所忘记。

小小的不动坐在一边，将刚准备吃的糖雪球放回袋中，迎上了老汉期许的视线，破天荒地主动开口。

“你视为珍宝的一切都在身边，从未离开过。”

不动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正欲开口的不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小小的白发神明身上，像是在听着他宣布什么不得了的事。

神真的有必要告诉人类这些必定发生却又无法参透的未来吗？曾经，我自不动对此的答案是否定的。

或许是不休与律大人的心感染了他，无关乎预测命数，也无关乎泄露天机，只因他们都是善良的神明，所以便这么做了。

律忽然间鼻头一酸，感到眼中有些湿润。原来身为命神的不动，也能够说出这样温柔的预言。

是啊，他所珍视的一切从未离开过，就在如此之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身边。

小小的运神惊奇地观察着身边的同伴，像是在确认他究竟是不是不动，这个冷冰冰又面瘫的家伙怎么会说出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可懵懂的孩子总要慢慢长大，或早或迟，总有一天会成为律口中那善良又强大的神明，守望故土与一个永不可能回来的人。

你看，活在你记忆中的所有人和事，都依旧有颜色。

那原本沿街乞讨的孩子成了老汉身边的学徒，两人一手将小摊的生意越做越大，卤水香飘十里，店门前食客云集。

小不休本想留下自己的夜明珠送予老汉，好让他去典当换些银两，却被不动眼疾手快地拦下，换成了对方随身携带的一支玉笛。

长笛并非凡间之物，乃是老师赠与不动的信物。律就这样看着小小的不动递出玉笛，藏在斗篷下的那只手握紧了自己的夜明珠。

啧，竟然会被他抢先，怎么说呢，确实有些不甘心。

老人短暂又难忘的余生转瞬即逝，他留住了心底最珍贵的一切，又以另一种方式被人们铭记。

律一直都记得，他与这位年轻学徒在老人出殡那天的对话，小生将手中珍贵的夜明珠物归原主，澄澈的石头与人心一般光洁如初。

而这次，向来不在意人间冷暖的不动，此刻正站在灵柩前，与那位后辈谈论着什么。

“小神仙，感谢你们过去照顾我家的生意。家父得以结识诸位，三生有幸。”年轻的店长在堂前向不动深深鞠躬。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令尊是位了不起的长者。”不动低头望着地上厚重的棺椁，破例向一位凡人行礼。

小不休与律坐在一边吃着流水席，不休有些难耐地搓了搓手，想上去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打扰他们。

“这么多人记挂着家父，他也无憾离去了。”

不动想了想，最终对这句话表示认同：“有人记得，便永不磨灭，死亡亦是长生。”

律坐在一边，见那后生郑重其事地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玉笛，又将它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不动。

小神仙接过这支从未被当掉的笛子，思绪万千，于是他便带着许多未能解答的问题，吹奏起一首悠扬的曲调。

对过去的眷念，对未来的犹疑不决，成为了他们最恐惧的一切。

他被从此世的存在中抹去了名字，他所复制出来的时空只不过是拖延“规则”惩罚的替代品，可至少有哪怕一瞬间，我自不休也曾害怕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在那个孤独的地方死去，是否还会有人记得？

蓝白相间的烟雾湮开，不顾一切地飘向天空。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但生命不复重来的遗憾只会在回忆中愈发清晰。

他们所遗憾与未能完成的一切，是否只会在梦里重聚？

律心下暗念，这样的幻境，他又怎么会舍得醒来？

沉郁却错落有致的笛声回荡在厅堂前，流水席上的每个人却都从这段乐曲中听见了自己的故事，满座宾客皆沉默不语、潸然泪下。

律拍了拍抱着自己衣袖痛哭的不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发觉出一道泪痕。

他究竟有多久没能听到不动的笛声了？

那些日子里，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他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有各自的使命，为了那个共同的未来。

回忆之所以可贵，因为哪怕与过去之间的纽带完全断裂，也总有些事物能令我们重新完整。

“愚公不复见，精卫长泣鸣。天神犹降怜，谁可恨终生。”

律自顾自地吟哦着不知名的诗，视线穿过小小的不动，看到了另一个高大、威严、白发飘飘的身影，他们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吹起长笛，像一首念不完的诗。

他果然还是喜欢着这样的不动，喜欢着这样一个清冷又充满烟火气的神明，他与他所守护的世界明明如此之近，何不驻足人间、投下视线？

不动总骂不休是个感情泛滥的家伙，可他对自己最炽热的思念，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这副命运绘卷之中。

“丢人，我才走一会，你又在这哭什么？”

一曲终了，不动握着长笛走回律与不休身边，只见一大一小两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听见是不动的声音，小不休立马抹抹鼻子，站起身来：“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些伤心的事。”

像是知道这家伙向来感情泛滥，不动也见怪不怪，却没想到律大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本想上前关心前辈，却被律反问道：“不动，你想成为一位怎样的神？”

意料之内地，不动并没有很快给出答案，他小小的手握着那支对自己来说有些大的玉笛，闭着眼像是在认真思索什么。

“凡人一生太过短暂，又脆弱如尘埃，吹散的尘埃会再次汇聚，我……若我能够遇见，便是为他们挡风，或令他们飞得更远。”

绘卷与现实的时间在此刻交汇，我自不动给出了他的回答，成为了自己梦中的模样。

现实太重，可梦又太轻，但至少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成为了一位真正温柔又强大的神。

“你为什么总是抢我的词，每次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话都被你讲完了！”

小不休佯装愤懑，举起扎了几块臭豆腐的竹签，故意凑到不动身边去，像是拿着什么不得了的法宝。

“是你太迟钝，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不动捏住鼻子，坐得稍稍挪远了些。

“你这家伙……”

律坐在桌边，看着身旁又开始小打小闹的两个孩子，那些遗憾啊、顾虑啊、对过去未来的恐惧啊，又像是变成了那颗失而复得的夜明珠，在这寂寞的世界中引导着他不忘初心。

我自不休知道，他们的龙魂一体双生、紧紧相连，从未分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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