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万壑有声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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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智波泉奈思路异于常人，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但没关系，他千手扉间擅长讲道理。然而四年过去，他连这一点也开始产生怀疑了。
“你哥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觉得自己就差把“你清醒一点”几个字写脸上了，“宇智波镜跟在他身边四年，你那个神奇的表哥，我忘了叫什么，也是旗帜鲜明地一直支持他。没错，是有一些人走了，但相信他、留在他身边的才是大多数。你觉得这些人，你比我更熟悉他们，你说他们会眼看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他不得不停下好让过快的心跳缓一缓，以免自己声音听上去太怪异。真是岂有此理，他甚至连道理都不想讲了。泉奈被这超出预期的反应吓了一跳，因为心虚加理亏，解释的声音相当小：“是，我知道，但只有我……”
“只有你无牵无挂是吗？”
当然不是。泉奈在心里飞快地回答，但没敢出声火上浇油。

“好吧，”扉间强压下情绪，“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那我就帮你好好安排安排。”
“你要找到天水睦，把他送给你哥。我们所知最新的情报是他仍然在伏风城，你知道伏风离兴庆山有多远吗？水路安全还是陆路安全？中间隔了几个防区，领兵的都是什么人？另外，考虑到你一个人行动，是不是还要收集一下信息，看看哪里重兵把守绝对不能走、哪里有空子可钻？”
他本来还挺生气，结果说着说着反而不气了。泉奈呢，先是被一连串问题问得有点懵，可听他说到以现在的战况就算抢到人也会因为缺少接应而跑不远，以及沿途还涉及补给问题、甚至特意提了一句红闪的时候，懵中又无力地觉得谁忍心跟这种实诚人吵啊，反正他宇智波泉奈是不行。

“就算这些全部解决，你愿望实现，功成身死，斑再也没后顾之忧。那我呢？”
问题猝不及防，泉奈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突然想起深秋寒露和湖上轻烟，和一夜之间红透的枫叶。
“你说，”扉间问他，“你死后，我怎么才能心无芥蒂地看他的眼睛？”

宇智波泉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如果非要他说，他或许并不希望扉间真的心无芥蒂。毕竟，他能坚持到今天，只是因为永恒的燃尽一切的落日还没有融化心底长存的冬夜，那里温柔的冰晶夜空拥抱群星、海港、江月、船帆、烛火和烛火照亮的斗室，他怀抱死者缄默的美德，却自私地暗暗企盼多年以后、所有漂泊者之子都有故乡的时候，某个人依旧能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因为，只要真正的名字还在被想起，他的思念就可以长存于世。
有人敲门，泉奈如蒙大赦地跑去开，只见伙计端着两碗冰糖梨汤，才想起是自己上楼时吩咐的。关门后只剩他和扉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先投降：“我都忘了，你那碗还让少放糖来着。所以……你还要吗？”
扉间虽然思路被打断，但反应倒还挺快：“……当然。你都记得少放糖了。”

攻下化义城之后的晚上，青阳军指挥部陷入了狂欢。雷之国驻军的布防图、地图、情报、物资全都没来得及撤走，水户说自己也会雷之国语，马上和镜一起被抓去翻译资料，斑则被另一边拖去开作战会议，安云藏马美其名曰趁热打铁。火核人到得晚，一并带来了交给他看管的天水怀，王子一路上骂骂咧咧地说早知如此你们何必单抓我一趟，最后不还得回来。
等清点完战利品、俘虏和伤亡情况，再处理完一堆杂事，天色已经很晚了。火核终于抽出时间去见斑，没想到斑也刚结束回来，两人在房门外碰上了。
“……真是辛苦您了，”他心情复杂地跟在斑身后进屋，看着后者点亮了灯，“那，我先说说关于表姐和漩涡水户……”
斑抬起视线：“她们谈拢了吗？”
火核摇了摇头。“说是明天早上给我答复。不过，镜好像很希望他姑姑能留在这里的样子。”他白天去他们那儿看了一眼，气氛维持着诡异而僵硬的平静，宇智波镜见到自己来，不顾水户和一干筑江军士、幕僚还在旁边，故意顶着一张单纯无辜的少年脸，请求破例留下她。
斑答得倒很干脆，说留下也是被看着，平时没机会见。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如果镜真的很希望，那就留下吧。火核答应下来，又说如果她们谈不拢，那他明天一早安排人送水户回琼华，再去南方。

“还有件事，”既然提到少云，他干脆一并讲了，“按她的描述，我觉得在化义城抢走王子怀的，很可能和之前杀军阀的是同一个人。”
斑听说少云允许火核查看她的记忆片段，忍不住评论这示好幅度还真超乎想象。火核微微笑了一下，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他确认过，那人相貌是个距马城的忍者，已经在之前的冲突中死了。
“巧的是，”他说，“您和镜从距马城回来时，我们也从时间上怀疑过那个袭击镜的人就是刺客，为此还特意找出了军阀的尸体检查伤口。根据我们推断的身体特征和武器使用习惯……”
斑思索了一下：“这三次可能都是同一个人？”
“是的，”火核的表情比言语显得更肯定，“而且基本可以确定他受雇于筑江，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斑在原地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话锋一转，说送水户的族人曾带来叔公的一封信，信上提到琼华春社祭上出现过一条火龙。火核一开始没明白他指什么，斑比划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那不是我们小时候……”
斑的眼角眉梢似乎添了些神采，但又绝不是追忆童年时会产生的那种柔软神情。火核倒是真心实意地回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是他先在还小的斑面前表演篝火变小动物，收获了斑的惊讶和赞叹——这种东西他至多享受了一两年。斑开始练习后，火属性造诣飞快超过了他，后来还发明了怎么把火变成漂亮的飞龙，自此成了族里小孩眼中的头号魔术师。想起这些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然而，他接着却想到，当初那些小孩子里有一个现在在敌人城中，而且目测很快就要正面交战。这就让他笑不出来了。青阳军开了一晚上作战会议，想必讨论的就是如何攻打那座城池，他知道有些问题自己解决不了，但仍然请求在城陷后先和养父谈一谈。
提起这个人让斑顿时收起了一切表情。火核虽然不想刺激他，但叔叔毕竟对自己有恩，还是打算再争取一下宽大处理，却被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拒绝。斑说谈什么随便他，但他叔叔必须要受罚，且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刹那可以不被追责，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其他跟着叛逃的，要是有幸没死在四年战争中，也至多受点皮肉之苦。唯独矢志一个人必须被刺瞎双眼，送回筑江城养老。
“真的一定要这样吗？看在我的面子上……”
“看在你的份上，后半辈子我养他。”斑的语调毫无波澜，“其他都不行。”
火核只得低下头：“……那就按您说的办吧。只是刹那……”
斑沉默了一下，只说，他应该长大了吧。

从北方回到兴庆山，又花去几天。泉奈进到扉间所谓的“工房”时想，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屋里比外面昏暗也阴冷，他站在玄关中间，只见左边和右前方各一个天井，里面的不知什么植物长势茂盛，比他人还高，叶面翡翠似的碧绿透亮。扉间在前厅，指着说这边是厨房、这边是浴室，左边天井后面那个大房间是真的工房，进去以后不要乱动；另一头还有个原先是仆人房的，现在改装了炉子，专门用来吹玻璃。
泉奈一边听，一边左拐进了开着门的一间。虽然从门外一眼能看见一个堆满文献的高大书架，但进去后，他才发现书架后有床有桌子，还有悬挂的地图、摊开的手抄卷轴、精心制作的植物标本，以及用来烧水的炉子和茶具。屋顶虽然悬了一盏灯下来，正对那张杂乱的书桌，但此时没点亮，只有微弱的阳光透过露台门上的明瓦，隐约照进来。
他走上前拉开门，一树盛开的藤萝跃入眼帘，倏倏掉下花序，落了他一身。木质门廊下是池塘、假山、短桥、水榭，亭子边立着高大的广玉兰树，院子里盛开着夹竹桃，因为视野模糊而成了一团团玫瑰色的浓云，在暮春阳光里散发着温暖的醉人香气。
“……你弄的？”他难以置信地回头，问。

当然不是。这房子以前是个有钱人的别墅，不过扉间发现时屋主早跑了，里面值钱的摆件和家具一样没剩下，台阶上草倒长了半尺高。他顺势接手过来，用来改良各种药品和辅助工具，因为地方大，还能把搜集来的文献、原料和半成品存在这儿，当临时仓库用。
“倒是可以住人，我在这过夜也不少，不过白天毕竟不久待。要是你住的话……”
“等等，”泉奈打断他，“我……可以住这里？”
“不然呢？”扉间回来路上早就想好了，“平时没人，我也不让他们来，你要是不放心再自己做个结界。你需要的情报我今天整理一下，最迟明天太阳落山前……泉奈？”
泉奈回神说自己听着呢，目光重新聚焦在扉间脸上，像终于从一场漫长、幽暗而又死气沉沉的梦中醒来。

第二天傍晚，扉间回来时，发现果然多了一重结界。他把带来的东西先放进书房兼卧室，一仰头，看见新房客优哉游哉地在梯子顶上翻他的实验笔记，见他回来就打个招呼继续看。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兵粮丸加水，”泉奈翻过一页，回答，“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饭点了。再说我也不饿。”
“……所以你胃不好，”扉间摇摇头，“下来帮我择菜。”
泉奈乖乖跳下来，跟他去了厨房。

吃饭时扉间说今晚准备一下装备，明天出发去新下的伯阳城，追赶嘉木军主力部队。泉奈还觉得他们进度快呢，他不得不纠正说这可不快，他们两个见面都将近一个月了，发兵攻打伯阳城是在他出发后没多久，现在才结束。
泉奈对嘉木军目前的战况还一知半解，不过扉间眼下先挑重点，说接下来要阻止东海采用一切手段支援西边已近强弩之末的主力，为此必须尽快夺取并守住伯阳城东南方的一片大湖，之后收复南贺。他拿筷子在盘子底儿上划拉两下，泉奈一看嘉木军、东海主力和援军之间的相对位置就明白情况不妙，问扉间他们的船怎么样。
“我还不清楚，”扉间筷子尖在湖区点了点，“不过凌日城控制了下游一段江面，可以拖住援军一阵。我们要赶在东海援军赶来前夺下湖区，如果来不及，就只能在湖上阻击他们，反正不能让援军进南贺。”
泉奈陷入了沉默。

“南贺，”最后，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现在怎么样了？”
扉间明白他想问什么。他们长大的那片土地在四年间几经易手，已经化为一片焦土，但原来那些农民、地主、战士和官僚士绅西迁后很快重建了秩序，新治所被改名叫将台镇。泉奈有点惆怅，因为“他的”南贺终究还是不在了，然而又控制不住地试图去想象这个在战场后方、远离千流贵族的南贺该是什么样子，把众人联合起来的扉间的姑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把碗筷收走，叫扉间擦桌子。扉间嘴上不说，脑袋里热闹得很，乱七八糟的想法像一锅滚水，点子翻腾不休又接二连三破裂，再有新的涌上。他在想，这一路下去该怎么让泉奈能既维持和他的稳定联系，又不被其他人发现，又想是不是去执行突袭任务，又想起得尽早找出红闪的低副作用替代，最好还能找到有关瞳术的文献记载。这已经够让他发愁了，但他甚至还计划修缮一下房子，至少要让新房客能住得舒服点。

“扉间？”泉奈在他眼前来回挥了几次手，“想什么呢？”
“想刀架应该做成什么形状好。”扉间若有所思地回答。
泉奈一脸迷惑，但没等来进一步解释，而是眼看着扉间转身进屋：“没什么。里面有地图，我简单说说当前战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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