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博】人间

【银博】人间

墨辞人

加载中……

◎全文1w7已完结。
◎正剧向，含维多利亚师生私设。
◎失忆后博士。自我厌弃要素不可避。
◎Tip：“他在九天九夜里由天国坠入地狱。”
◎希望能留下您的宝贵建议。
◎以下正文。

《人间》
　　
　　BGM：
　　洛天依 - 九天九夜
　　Mili - Red Dahlia
　　FUZI x Mili - Victim（我知道这bgm用过了）
　　
　　0
　　“**我恳求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1
　　本月常规体检照常结束。
　　
　　博士照例从医疗部那里收到厚厚一沓报告书。各项指标都能勉强搭个最低限度边缘，他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处于亚健康状态，尽心尽力的医疗干员们据此开出了足有一整张A4纸的医嘱内容。博士在工作之余粗略扫了一眼，内容基本与以往大同小异，百分之八十都是“禁止熬夜”“禁止过量服用理智药剂”“禁止过度摄入咖啡因等会引起神经系统兴奋的物质”云云。
　　
　　他向来把这些话当耳旁风——罗德岛博士身上的工作繁重得足以令人望而生畏，效率高如他也只得牺牲睡眠时间，更何况他的大脑随时都会冒出与矿石病研究进程相关的想法，这就让他本人更加反感睡眠这种人类必需的习性，自苏醒到现在数月以来一直靠咖啡、浓茶和理智液吊着精神。医疗部对此表示理解，长期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任他在可控范围内折腾自己的身体。
　　
　　不过这次，当以嘉维尔为首的一群医疗干员浩浩荡荡进入他办公室并且没收了整整四罐咖啡和半箱理智液之后，博士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医疗部的考量是正确的，这点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我的盟友。”
　　
　　当日的助理很好地履行了他的义务——银灰对博士极其罕见的能称得上“委屈”的目光视若无睹，并且在他的注视下没收了他藏在书立里的最后一小条速溶咖啡。
　　
　　“只是一点点……”
　　
　　“不行。”银灰拒绝得干脆又利落，“我不希望我的盟友是个咖啡因重度依赖者，另外，你有什么异议应当直接对贵公司的医疗部提出，而不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
　　
　　博士没话说了，他面无表情地把圆珠笔摔回笔筒，双臂一弯整个人往前一倾就直接趴在办公桌上，摆明了一副罢工的神态。银灰站在原地盯了他半晌也没见他有重新爬起来工作的意思，无端地想到维多利亚学院午休钟声响起后、从食堂出来就赖在实验室不肯挪动半步的年轻的教授，终于缴械投降，从口袋里摸出块浓度不低的咖啡味硬糖搁在博士眼前。
　　
　　“喀兰贸易什么时候开始做糖果生意了？”博士似乎不太满意，闷了半天才伸手把那颗糖捏在掌心，甚至没抬头看一眼递糖的人。
　　
　　后者对此毫不介意。喀兰贸易的董事长先生巧妙地四两拨千斤转移话题：“罗德岛今日的工作量已经少到可以让你有闲暇时间与我讨论喀兰贸易经手的货物内容了？”
　　
　　博士拿异色的眼睛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银灰瞬间意会，识趣地拎起那件有些年代感的厚重披风及时告辞。完全关上这扇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罗德岛的博士已然进入工作状态，办公桌上多了一块糖纸。
　　
　　银灰目光扫过“博士办公室”几个烫金大字和右侧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冷感的光在昏暗的环境里尤为突出地显示着“23：30”，而后，他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2　
　　天光乍破。
　　
　　他的下肢埋在苍白的被子里看不出形状，上半身则绷紧如同一支拉伸到极限的弓弩，瘦削的背脊因向前弯曲而撑起不算宽松的睡衣，颈后因长期伏案劳作而凸起的棘骨异常扎眼。微长的黑发在他脸上投下的一层薄薄的阴影，这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他的鬓角似乎被什么东西染湿了，并不像刚从睡梦中醒来那样蓬乱，而是泛着水光打成几绺。再往下是他低垂的头和现出几根青筋的紧紧攀在右眼上的手，以及指缝尚未褪去的赤红的痕迹。
　　
　　那是……血？
　　
　　推开门打算叫博士起床的银灰怔在原地。
　　
　　略微锈蚀的轮轴的“吱呀”声逐渐散去，罗德岛博士粗重的、异常漫长的喘息声在卧室里以一种哮喘病发般的频率回响着。他的胸膛随着幅度巨大的急促呼吸剧烈起伏，仿佛要把所有空气一次吸入肺中，而后嫌恶般地将刚刚吸入的空气全部排出，如此往复，毫不停歇。博士似乎并未察觉到菲林锐利的目光，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盟友？”银灰尝试着呼唤了一声，床上的人毫无所觉，仍旧保持着这副足以用诡异来形容的姿态。他略微动一动嘴唇，听力强如银灰也只能隐约听到低哑的呢喃声，紧接着——
　　
　　攀在右眼上的那只手指节骤然弯曲，他的脊背因自己制造的疼痛而绷得更紧。
　　
　　“——！”
　　
　　菲林的瞳仁骤然缩紧成尖锐的针形，银灰大步向前，平日握惯了长剑的手紧紧握住了博士纤细的手腕，而后艰难地向下扯。他一向缺乏锻炼的盟友不知为何力气大得惊人，银灰勉强将博士的手反扣在被子上，而后略微收紧握住他手腕的五指，那只苍白的手反射性张开，露出掌心小小一滩漫过指缝的血。
　　
　　他在做什么……？
　　
　　成年过后极少出现的惊愕感此刻狠狠地击中了这位喀兰之主，银灰低下头试图和博士对视——那人的眼里没有什么焦距，血液顺着他右眼眼尾缓慢地流淌下来，染红了一小块被子，颊上尚有干涸的暗色痕迹。他整个人极轻地颤抖着，齿尖狠狠碾住下唇，似乎在抑制着什么，或者换个更贴切的形容……
　　
　　他在恐惧着什么。
　　
　　银灰的眸子蓦然就暗了下来，他知道罗德岛的博士身上满是连他自己都解不开的谜团，但他印象里那个“博士”永远都是一副平静的、丝毫不近人情的模样。他的过去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片空白，但银灰却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半点刚醒来就被施加重负的失忆者该有的迷惘和恐惧。他像一台严丝合缝的机器，冷冰冰地处理每一条命令，不会害怕也不会痛，只要有足够的能源就能无限运转下去。
　　
　　现在这副模样——这副醒来后仍深陷于梦魇之中无法自拔的可怜模样——他从未见过。
　　
　　“放……放开……”
　　
　　被扣住的手腕剧烈挣扎起来，银灰干脆把自己明显处于不正常状态的盟友整个人压倒在床上，雪松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将他包围。菲林的尾巴紧紧缠住博士的腰肢，而后银灰一字一顿、不加任何人称地沉声开口：
　　
　　“给、我、醒、醒。”
　　
　　或许是因为这声音过于有力地叩在耳膜上，博士的动作停滞住，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绷紧的脊背也缓慢地放松下来，过了几秒，他抬起了头。
　　
　　银灰倒吸了一口冷气——罗德岛的博士，亲手把他自己的右眼挖了个血肉模糊。在战场上，这当然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伤势，但银灰刚刚亲眼目睹他的盟友是如何用自己的手、伤害自己脆弱的属于战场指挥官的身体的。
　　
　　博士望向银灰的方向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银灰。麻烦你晨会还来叫我起床了。”
　　
　　他尾音带着点未尽的颤抖，表情却无比平静。
　　
　　银灰注视他良久，几乎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我们去医疗部。”他最终这样说。
　　
　　“？”博士歪了歪头。
　　
　　银灰从他完好的左眼里看到真切的迷惑，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脊背一路延伸到尾巴尖。罗德岛这位指挥官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就罢了，他的右眼球被他自己抓出了明显的撕裂伤，他不觉得痛吗？
　　
　　“为什么，银灰先生？”
　　
　　菲林没有说话，沉默着把人往肩上一扛直接出门。缺乏锻炼的罗德岛博士没能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更让他浑身僵硬。然后他伸手碰了碰湿漉漉的眼尾，垂眸看到一片红。
　　
　　好像有点痛。他后知后觉地想。
　
　　　
　　3
　　作战会议结束后两小时，临时组建起来的精英小队身负足足十一项危机合约条目赶赴切尔诺伯格。行动干员加上右眼绑着厚厚一层纱布的指挥官总共八个人，而他们的战场是能见度极低、源石密度极高且存在高价值目标的破碎大道，写在条约里的敌人是装备了反法术装甲且被源石环境强化了身体素质的老道雇佣兵。这些亡命之徒甚至在作战服上装备了光学迷彩工具，以至于具备一定远程作战能力的行动干员根本无法利用自身优势对敌人进行打击。
　　
　　银灰最后确认了一遍登上直升机前就发到行动干员手中的作战计划，从几乎不带任何人情味的文字里读出了近乎赌徒搏命又无比精密的典型罗德岛博士风格。干净、简洁，每行指令没有任何多余的注释，完全由最简单的祈使句构成。每个数字都被提前标注出来——什么时候杀人、杀多少人，黑色的墨粉上铺了一层记号笔墨水的红，在冷白的纸面上就显得格外扎眼。眼睛被高对比度的画面刺得有点疼，银灰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往后一靠倚在直升机不算舒适的座椅上。
　　
　　他想起那个人在作战会议上的动作、语言和神态，激光笔的光点没有任何停滞地划过每一串数字，罗德岛的博士为他面前的敌人规划好了死亡的时间和路线，语气平淡像是在读一则他不感兴趣的城邦新闻。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在他略微褶皱的外套上投了一层浅金色的影子，但博士只是拉上了窗帘——阳光影响到投影仪的光线，他视力太差，有点看不清了。
　　
　　“干员银灰？”
　　
　　博士尾音带着足够明显的疑惑。银灰从记忆的碎片里回神，抬眼便望见他的盟友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半透明的黑色八面体——罗德岛特殊作战专用数据晶体，依托罗德岛为干员们统一配备的感染者监控器运作，通过远程神经信号的控制和传输实现信息的实时传递，比传统的电磁波传输可靠得多。但由于制作材料相当昂贵且回收利用率较低，无法应用于每一场行动中，仅在部分由博士亲自指挥的高难度任务中才会使用。
　　
　　“抱歉，我走神了。”
　　
　　银灰接过那枚晶体，垂下眸子将其扣进手腕上的感染者监控装置中央，合金材料缓缓收拢成严丝合缝的一整片，而再次抬头时，他的盟友已经戴上了那个同样只出现在特殊作战中的神经连接专用面罩——说是“面罩”其实并不贴切，因为这个反射着金属光泽的乌黑色装置自罗德岛博士后颈一直完美贴合到他头顶，毫无遗漏地扫描着指挥官大脑内每根神经元上传导的电信号，再把它翻译成能够直接听懂的语言。
　　
　　「全体干员最后检查一遍作战装备。Scone，盯着高度，按照路线图飞行，到达目标地点之后开远距离源石气体探照灯。」
　　完美贴合博士声线的电子音直接在大脑里响起来的感觉过于诡异。不常直接参与罗德岛战斗任务的谢拉格军阀皱了皱眉头，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确认无误便开始等待部署。
　　
　　直升机在乌萨斯边境地区核心城破旧的废墟上空盘旋，废弃的热泵通道仍在无知无觉地燃烧，空气里的源石成分和快速热传递介质不分你我地共同化为灰烬、熔进赤红的缝隙、成为下一轮火焰的助燃剂之一。罗德岛的博士迎着气味刺鼻的热风打开直升机舱门，平静地开口下令。
　　「作战开始。」他说。
　　
　　
　　4
　　这并不是一场酣畅淋漓或者势均力敌的战斗——所有人在开战之前便对此心知肚明。
　　
　　切尔诺伯格自成为乌萨斯的“弃子”之后已经成了感染者狂欢的乐园。普通人拼命逃出这座城市，感染者中的绝大多数则成为集体复仇主义忠实的拥护者，掠夺、反抗、屠杀，数以万计的生命在这里化成了一具具尸体或者一簇簇随风飘散的源石粉尘。温暖的城区成为死寂的废墟，远东大道上成群的无法被乌萨斯严苛寒冬侵袭的房屋被几丛火轻而易举地烧成焦黑的砖瓦和土石。
　　然后它就成了“破碎大道”——这是个再贴切不过的名字。破碎的红砖间挤压着归属未知的鲜血和感染者身体中析出的源石粉末，风一吹就成了致命的感染源头，如同千万缕破碎的乌萨斯亡灵扯着嗓子喑哑地向生者嘶嚎。
　　
　　嘶嚎出什么呢？
　　除痛苦以外别无他义。
　　
　　在每次呼吸都能增加感染风险的情况下，几乎把防化装备武装到牙齿的罗德岛干员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博士制定的那份行动计划里标成加粗红色字体的只有一条：站在原地，防守为主，严禁擅自离开驻守地点。
　　
　　干员们只需要站在原地，利用不算漫长的蓄力期尽量放缓呼吸、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等待矿石病感染深入骨髓的雇佣兵们被特种干员的位移工具推到源石气体浓度逼近爆炸极限下界的热泵通道上，然后目睹他们裸露出来的皮肤在时不时喷出的高温蒸汽里被点燃、被腐蚀、被融化。运气差些的死在前进的路上，肉体连带着厚重的装甲一同坠落在几块地面连接处的缝隙里；运气好些的剩了半口气走到重装干员面前不要命地动用起了源石技艺，被盾牌和剑气切割成碎片，和他们的同伴一起化为燃料。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
　　
　　“我说，'一步都不要再往前走了'，先生。”
　　“……”
　　
　　电子音下一秒在所有干员脑海里同步响起。
　　「干员星熊，不要做多余的事。」
　　
　　“抱歉，博士。”高大的鬼族女人抿紧了唇，举盾迎向由一只燃烧的手握紧挥来的剑刃，“但他们没有停止进攻的意思……他们的小队源源不断地赶来，牺牲者正在增加。”
　　
　　「我说过，算上编制术师驱使的高能源石虫在内，这支小队可能出现的敌人至多五十二名，预期作战时间短于半小时。」
　　
　　“可是……”
　　「这是战场，集中注意力，星熊女士。」
　　“……”
　　
　　「执行命令，星熊。」
　　博士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毫无波动”，在刀剑和盾牌的金属碰撞声中犹如一潭死寂的水。可“滋啦滋啦”的电流音在每个音节间不甚清晰地流过，数据晶体因链接源头那位指挥者的情绪紊乱而自动降低了传输稳定性。

他在……生气？因为自己做了“多余的事？”

星熊没来得及多想，她只是大声回答：
        “……是！”
　　
　　铿！
　　染血的般若和锋刃漆成红色的战术斧撞击在一起，频谱尖锐的声波淹没了她的尾音，最后的“碎岩者”如山石坍塌般轰然倒下。饥饿的火焰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雇佣兵的尸体没来得及剩下一滴血就被蒸发，而金属铠甲则在数秒过后熔成一滩金灿灿的液体。她身后的银灰斩断雇佣兵尚未烧成枯骨的脖颈后利落地收回长剑，丹增落回主人的肩膀不安地左右嗅探。
　　
　　刚刚的电流音结束之后，博士没再说一句话。
　　银灰皱紧了眉，眸色晦暗。
　　
　　作战用时二十三分钟，被写进危机合约中的雇佣兵无一例外尸骨无存。而罗德岛特别行动小队全员的伤势在干员塞雷娅以及干员桃金娘的努力下近能称得上是微弱，他们几乎毫发无损。
　　
　　完美的胜利。
　　
　　
　　5
　　“数据分析结果显示，他最后一次有意识的时间是行动代号'荒芜'这一任务结束后，晚九时三十七分，而为这次行动特别调用的直升机于晚十时零五分返回罗德岛。在这二十八分钟内，”凯尔希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注射器尾端敲了敲桌面，“监测装置显示他心动过速症状加剧，出现严重肌肉痉挛和呼吸困难。到现在为止，博士已经昏迷超过二十四小时，原因未知。”
　　
　　她从写字台后站起身来，平视着面前所有人，异常平静地说：“我需要各位每人写一份尽可能内容详细的行动报告——尤其要写清楚，博士通过神经链接系统传输了些什么命令、命令传输过程中你们是否出现体感上的异常。这将成为医疗部为博士制定治疗方案的重要参考。”
　　
　　“辛苦你们了。”银发的菲林最后说，她的眼底因缺乏休息而呈现出明显的乌青色。她摆了摆手，干员们陆续离开。
　　除了银灰。
　　
　　“您还有什么事吗，银灰先生？”凯尔希礼貌而疏离地询问罗德岛战略合作企业的董事长，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这是自然的，博士昏迷的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医疗部的灯就没灭过。所有的检测仪器几乎在他身上工作了个遍，却没能查出任何结果，华法琳提出的“通过摄入博士血液来推究病因”和阿提出的“通过兴奋剂注射观测博士大脑皮层的变化”被凯尔希断然否决后，医疗干员们没能再想出任何合理或不合理的主意。代理指挥PRTS尽职尽责地超负荷运转，揽下了博士战术指挥一整天的工作量，而医疗部所有课题不得不随着博士的昏迷停下研究进程，像是被打了一针强效阻断剂。
　　
　　银灰坐在凯尔希的办公桌对面，双手交叠摆出一副十足优雅的姿态。他一反常态地没在正式发言前加一堆毫无用处的礼貌措辞，而是开门见山地讲：“我或许有些能帮得上忙的信息。”
　　
　　凯尔希旋转针筒的动作停下了。
　　“请说。”
　　
　　“行动当天早上，战术会议开始之前，我曾作为助理进入他的房间叫他起床。我看到他出现了类似于您刚刚讲的那种症状——全身痉挛、呼吸困难。除此之外，”银灰拿食指轻轻点了点眼尾，把他昨日见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光景如实告知给凯尔希，“我看到他亲手把自己的右眼挖出了极深的撕裂伤，在他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我强行拉住了他，并且把他送进了医务室，您可以调取当日值班室的监控录像。”
　　
　　凯尔希皱了皱眉：“我没有接到值班的医疗干员的报告。”
　　
　　年轻的领导人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优雅的弧度，那笑容里掺着几分咄咄逼人的讽刺：“这是当然，因为他忙着制定作战方案，荒芜行动的时间就在昨天晚上。医疗干员也认为这不过是个小伤，于是答应了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凯尔希'的请求。”
　　
　　凯尔希沉默。
　　
　　“罗德岛应当能通过回收的数据晶体复刻录像，你应该看到了过程，也听到了博士和星熊女士的对话。他的最后一句命令带着明显的电流音，虽然系统在信息传输后及时地暂时切断了精神链接，但在场所有干员恐怕都感受到了博士的……类似于'愤怒'的情感。”
　　
　　“但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产生愤怒情绪。”凯尔希对他的笑容视若无睹，她平静地叙述事实。
　　
　　“这就是我需要询问您的了，凯尔希医生。”银灰平静地对上医疗部负责人冷冰冰的碧色眸子，“那不仅仅是'愤怒'，还有'恐惧'。而这两种情绪在某些情况下的外在体现都与您口中的、以及我观察到的'全身痉挛、呼吸困难'无比符合。”
　　
　　“顺带一提，与其他干员回到直升机上之后，我看到了博士右眼上的那块纱布渗出新鲜的血，而他的右手正死死扒在自己的眼眶上，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僵直的手臂拉下来。”
　　
　　“贵公司的最高指挥官、医疗部重要的研究顾问，似乎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银灰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掷地有声，虚假的笑意顷刻破碎，他危险地眯起眼睛，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和敌意毫不掩饰地对这位罗德岛医疗部最高负责人倾泻而出。
　　
　　空气似乎凝滞了。
　　
　　凯尔希直面着喀兰贸易董事长的怒火，依旧冷静甚至冷漠地开口答道：“这与您无关，银灰先生。”
　　
　　“博士是我指定的合作对接人。”银灰撑着手杖从扶手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凯尔希，“你应当知道喀兰贸易与罗德岛合作的基础包括博士和我本人的意愿。如果你们连他的身体状况都不愿坦诚告知，那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程度的'诚意'。”
　　
　　“请您三思而后言，银灰先生。”凯尔希同样冷言相对，她注视着高大的谢拉格军阀，没有流露出半分退让的态度，“且不说博士的身体状况隶属罗德岛机密情报，他尚在昏迷期间，您要在这个时候撕毁合同吗？”
　　
　　“我没有这个打算，前提是罗德岛拥有足够的诚意。”银灰朝左侧瞥了一眼——左侧是正在昏睡的博士所在的核心病房，而后他直视着凯尔希的眼睛，就像下达命令的博士那样平静地说：
　　
　　“整个罗德岛只有你拥有博士生命征象和意识状态的监测权限，凯尔希医生。我不知道引起他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发作的媒介是什么，但这个'媒介'显然存在于破碎大道的行动之中。而事实是罗德岛——或者说是你，默许首席战地指挥官带领干员们冒着这一荒唐可笑的风险置身于危机合约划定的战场。”
　　
　　“我是否可以将这次行动理解为罗德岛排除异己的手段之一？”
　　最后一层温文尔雅的面具也碎裂开，谢拉格最高执政长官不加任何措辞粉饰就把尖锐的质疑直接甩到罗德岛制药公司核心高层之一的脸上，而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转身离去。
　　
　　
　　6
　　这场发生在两个阵营领导人之间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凯尔希最后也坚持拒绝了银灰的要求，而银灰则干脆利落地离开罗德岛本舰，以“处理紧急事务”为由当日即刻返回位于谢拉格商业中心城的喀兰贸易总部。
　　
　　银灰确实非常愤怒，他对自己的逾矩心知肚明，但这以强势手腕破开雪境生锈国门的年轻军阀终究不是被源石冰晶冻上了心脏的机器。博士晕倒在返程之前，而他盯着博士右眼纱布上新鲜的血迹走了会儿神，没及时卸载安装在检测装置里的数据晶体，于是被保护系统削减了一半的负面情绪也倒灌入他的大脑。
　　
　　那是由痛苦、愤怒、恐惧和迷茫交织而成的东西，没过几秒，自心脏处延伸的失重感随之而来，像从喀兰群峰间坠落。在同乘的其他干员注意到之前，银灰摘下了手腕处的感染者监控装置，强制性地切断了精神链接，冷汗顺着他额角滴落。
　　
　　他看着他的盟友、他的教授在比他所感知到的还可怕一倍的梦魇里挣扎，一言未发。回到罗德岛后，凯尔希率医疗部门在急救室不眠不休二十个小时才把人从机体衰竭的边缘拉了回来。
　　
　　谢拉格三月末仍未入春，银灰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看远处的风景，细碎的雪飘落下来，分不清是被风吹散的积雪还是又一场新雪。低矮的房屋和袅袅炊烟映在他眸子里，他的思绪却似山间的风和云渐行渐远。他曾经为之怦然心动的维多利亚教授似乎褪去了玫瑰色的皮囊，罗德岛拥在王座上的几乎只是一副防护服包裹的骨架，这副骨架在源石点燃的战争和绝望里起起伏伏，凭借在银灰看来无比天真的“理想”逆着天灾的洪流起舞。
　　
　　他签下喀兰贸易和罗德岛制药第一张合作协议时想，维多利亚发生过的一切应当随着博士的失忆而消散。可博士那双眼睛在面对罗德岛其他干员时却始终浸在他无比熟悉的、疏离的温和之中，他便没法再欺骗自己说“维多利亚的教授死在感染者危机里”了。那个人分明完好无损地活着，只是有什么东西剜去了他的血和肉，它们和维多利亚常有的暴雨一起流进下水管道，如今正漂在不知道哪片海域上被无光的黑暗蚕食鲸吞。
　　
　　银灰对剜去他血肉的刀一无所知。
　　
　　派往维多利亚的信使依旧杳无音讯，他闭了闭眼睛，搭在窗边栏杆上的手缓缓握紧。
　　
　　我要知道我的月亮被什么东西拉进了地狱的业火里，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可悲可怜甚至可笑可鄙的模样。我要斩开他身前深邃的绝望，要亲眼看见他血肉漂泊之处。
　　
　　我绝不允许他被自己背负的过去吞噬。
　　
　　
　　7
　　博士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重症监护室的冷光灯，他隐约记得凯尔希把可露希尔斥责了一顿，这位跳脱的血魔工程师才终于同意拆除天花板周围一圈浮夸的水晶壁灯。他轻微动了动手指，约莫过了五秒钟才有了掌控自己身体的实感。手臂使不上力气，他没法自己起身，只能躺在原处勉强抬手去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一边揉一边转动有些迟钝的脑筋想：
　　我晕过去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醒了？”凯尔希夹着一叠报告推门而入，她眼下的乌青又深了一个度，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出半点疲惫的神色。罗德岛医疗部门唯一一位拥有监测博士生命体征权限的医生在他床边的圆形转椅上坐下，博士观察着她的表情，得出结论：她现在的心情很差。
　　
　　他大概能猜到其中原因，于是什么都没问，哑着二十多个小时滴水未沾的嗓子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凯尔希没回应他这句简洁的道歉，她翻开报告旁若无人地浏览起来。博士被晾在一边不知所措，重复了两次“对不起”后陷入与昏迷期间别无二致的缄默。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抿着唇拼命把目光往那份报告书上瞥，除了几个零星的“大脑”“时间”“症状”“系统诊断”之类词汇外什么都没看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凯尔希合上报告，抬起头就看到博士垂着眸有些丧气又十足迷茫的模样。他安静起来像一幅死气沉沉且着色保守的油画，病号服暴露出青年那副过分纤瘦的躯壳，蓝白条纹衬得他皮肤愈发苍白得近乎透明。
　　罗德岛首席战地指挥官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而温和，他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凯尔希率先说了第一句打破这要命的沉默的话，是句不加任何粉饰的责备：“博士，您似乎没能遵循医嘱。”
　　
　　博士睁大了眼睛想要反驳，刚做了个“我”的口型便被他的主治医生打断：“我说过，您应当在出现记忆回溯症状时立即前往医疗部寻求心理疏导和暗示治疗，而干员银灰告知我，您在荒芜行动作战当日早上出现了自残行为。”
　　
　　“那是个意外。”
　　
　　“那不是意外，您应当比谁都更清楚。”几乎从不任由情绪外露的人生气起来比谁都可怕，凯尔希没打算给博士留任何反驳的空间，她注视着——长久地注视着那只被纱布覆盖的眼睛，她知道那眼眶里镶嵌的是一颗被源石污染成红色的眼球。
　　
　　“……”
　　
　　“普通的撕裂伤？您可真敢说。如果银灰先生晚了一步，是不是能见到您把这颗眼球挖出来捏在手心的样子？”
　　
　　“不……”
　　
　　“你想说什么？”凯尔希再次打断神色不安的博士，她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无一例外都带着刺，“上次暗示疗法结束之后，你说自己'完全克服了那件事带来的心理阴影'，也亲自向我展示了自己不再会因为右眼被触碰而产生无意识自残行为。我相信了你的说法，但依旧留下了那句医嘱。”
　　
　　“Dr.■■■■，”她念出一个长久以来没被人提起过的名字，把手上这份《关于博士机体衰竭进程的临床分析报告》重重摔在一旁的矮桌上，无比缓慢、无比认真地质问病床上低垂着头的男人：
　　“您真的知道自己的人身安全对罗德岛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吗？”
　　
　　病床上斜靠着枕头的人身体晃了晃，罗德岛唯一的首席指挥官抬起头望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罗德岛公司标志，突然用手蒙住自己的脸低沉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喑哑而冷冽，隐约带着点罗德岛博士与人交谈时所发出的温和笑声的影子，却像是被浇了一大勺绝望般苦涩而疲惫。凯尔希静静地注视着他一边恐惧似地浑身颤抖一边低笑，面色冷寂就像观赏一出无聊的滥喜剧。
　　
　　他笑到最后发出的几乎都是虚弱的气音，才终于肯放过自己的声带。苍白的手垂落下来抓住身侧的床单，几乎把它抓出裂痕来，他望向自己唯一的主治医生轻柔而颓然地说：“我当然知道，但凯尔希医生，你不是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
　　
　　
　　8
　　“我看着破碎大道上那些一边行走一边燃烧的雇佣兵……他们**因我而死**，与我产生交集的人无一例外都**因我而死**，由我指挥的战士们杀死或由天灾毁灭……对，和维多利亚那时**一模一样**。”
　　“源石，那颗源石，那颗我亲手赠给我亲爱的学生的源石扎进我的眼球……凯尔希医生，你能理解吗？碎片嵌进这只眼睛，它血肉模糊，伤口愈合之后变成了燃烧的源石液体那样不详的滚烫的红色，而我竟然连矿石病都没感染上……”
　　“我该向谁去问一句'为什么'？感染者全都死在那座教堂里，只有我活了下来。我的人身安全……我多痛恨我的存在，我多希望我的人身安全被随便什么人轻易破坏。可我没法去死，凯尔希医生。”
　　
　　他神经质地再次抓紧了床单，梦呓般低哑地喃喃自语：“我得活着，Ace为了我死在切城行动里，那么多的人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必须成为你们的希望，我必须活着。”
　　
　　“可你们本不该唤醒我的。”
　　维多利亚业火灼烧的躯壳、巴别塔洪水浇筑的亡灵温柔地笑了笑，他用尽了沉睡二十四小时的力气，不受控制地阖上眼睛，身体骤然向后倒在冰冷的被子里，重新陷入纯黑的梦境。
　　
　　像溺死在海里的鱼。
　　
　　
　　9
　　银灰在他离开罗德岛的第六天终于收到了信使收集来的“历史资料”：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有信使的一封亲笔信和一张折叠了两次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的铅字大概是从古旧的维多利亚周报上拓印下来的，因为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银灰锁上办公室的门，点燃一支白蜡烛，借着明亮的火苗眯着眼睛费力地读。许久未曾使用过的维多利亚文字对他来说变得有些晦涩陌生，学生时代一目十行地浏览文献的能力已经丧失了许多年，于是他只能一行一行地耐心地读。
　　
　　这些铅字记载了一场“奇迹”，一场在那时经常发生的暴乱中的奇迹。
　　
　　感染者危机爆发于银灰归国之后。伦蒂尼姆涌入的大批感染者和被迫成为感染者的普通市民在煽动之下很快聚集起来成为了一股与当地政府对抗的势力，虽然这些人最终被皇室军队全力剿灭，但在那之前——他们开展了数不胜数的所谓“布道”、“洗礼”、“净化”、“献祭”仪式，或者换一种说法：制造更多的“同胞”，杀死致力于遏制矿石病的学者和专家，利用被疾病增强过的源石技艺为所欲为。
　　
　　感染者异常的狂热终于引发了普遍的恐惧和仇视，开放包容的伦蒂尼姆郡天空上漆黑的云降下比任何时候都狂暴的雷雨。想活下去的人拼命往外逃，被体表的源石结晶决定了悲惨命运的人在洗脑式的宣讲影响下，拼命把健康的陌生人往矿石病的阴影里拉。媒体每日机械地接收着最新的暴乱事件，然后再机械地把它们一股脑儿报道出来，位置次序按受害者的地位声望排列，一面冷冰冰的铅字里可能记载了数十、数百甚至上万人的死亡。
　　
　　羊皮纸上记载的是一位长期致力于遏制矿石病的知名天灾学教授在某场“献祭”中生还的奇迹，银灰读到那个名字时下意识顿住，目光在那两串字母上逡巡良久，嘴唇略微动了动。
　　他没念出声来。
　　
　　这个名字和在维多利亚数年的求学经历一起刻在谢拉格军阀冷硬的骨头里。
　　在异国他乡孑然一身的贵族少年第一次倾心于温柔的月亮，血海深仇被融化成红色的河水，他在那双比圣山一隅的积雪还干净的眸子里无可救药地沦陷下去。年轻的教授捏着试管温和地对他说，你不能任由仇恨吞噬你的大脑，你可以悲伤、可以愤怒、可以痛苦，但唯独不能熄灭理智的火。
　　
　　“祝贺你毕业，恩希欧迪斯。回去吧，回到你的国家，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从来平等地温柔对待每个学生的教授向他举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之后对他微笑，“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记得写信给我。”
　　
　　银灰闭了闭眼睛，那些闪着光的蜃景般的回忆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到羊皮纸的铅字上——这是一篇措辞洋溢着激动之情的报道，笔者大力度地着墨于伦蒂尼姆的军警是何等明察秋毫、市立医院的医生是何等妙手回春、政府是何等仁慈而悲悯地下发了一大笔抚恤金，歌功颂德了大半版面后才提及事件本身：
　　
　　“这位可怜的教授被感染者团体掳掠到当地的一个教堂之中，暴徒们试图以最直接的方式向他传播矿石病，并点燃了一场大火。但这场大火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军警进入烧得只剩下空壳的教堂时，遍地都是感染者焦黑的尸体，而十字架上绑着一个双眼紧闭、满脸是血的年轻男人。军警即刻把他送进最近的医院，医生们以精湛的医术救活了他……这是一场奇迹。市民们，请不要逃离伦蒂尼姆，军队和警察始终与我们同在，伟大的维多利亚皇室始终牵挂着她的子民……”
　　
　　烧得只剩下空壳的教堂、遍地焦黑的尸体、十字架、满脸是血的年轻教授。
　　
　　矿石病。
　　
　　银灰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他握紧了右手，颇有几分厚度的羊皮纸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然后被烛火烧成细碎的灰烬，落在烛台底部。他接着去读那封信，信使说，他找到了一位已经退役的老军警，对方提供了羊皮纸上的资料，并且向他叙述了当年的感染者举办活人“献祭”仪式的流程。首先，把祭品绑在十字架上；然后，用源石刺穿祭品身体的某一部分，确保他成为感染者的一员；最后点燃浇了火油的橄榄枝，让火焰把祭品和十字架完全吞噬。感染者们认为这样做是对神明示威，泰拉的神若果真全知全能，便会为了阻止灾难发生而治愈他们的矿石病。
　　
　　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对神明宣战，不如说是对市民和政府宣战。感染者们以这种方式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维多利亚的天灾学和矿石病研究进程也因大量年轻学者的消逝而彻底停滞，靠着众多独立城邦的救济才熬过这场内乱，并因此将大量财富拱手相让。王室空悬，至高的权力被卡兹戴尔的伪王窃取，而死去的人再也无法醒来。
　　
　　至于博士，他确实活了下来。他被绑缚在火刑架上，身下是上百具要他去死的恶毒的尸骸。他的血肉就这样被无知者荒谬的恶意剜去，被维多利亚的暴雨冲入冰冷的海洋，从此分崩离析地活着。
　　
　　他心底那簇“拯救所有感染者”的微弱又明亮的希望和那只本该澄澈如海蓝宝石的眼睛一起陷入无光的黑夜，而后死去。
　　
　　银灰把信纸撕成纸屑，然后打开窗户——春寒料峭时节凛冽的风灌进房间，纸屑和飘落的雪混在一起，顷刻间便和它们融成同一片惨白。微弱的火苗猛烈跳动起来，然后熄灭，纤细的白色烟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室内温度骤降，佣人察觉到不对劲时，希瓦艾什族长已经在窗边站了整整半个小时。他望着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雪境的天际没有火、也没有光，黑沉沉地暗下来，像独立于人间之外的另一个宇宙。
　　
　　“老爷，您……”
　　“讯使，”银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远比室内的温度还要冷，他极缓极缓地开口对下属说：“安排一下，我需要立即前往罗德岛。”
　　
　　那声音冷硬得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且含着一抔要燃未燃的怒火。
　　
　　
　　10
　　“醒了？冷静下来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再加一针镇静剂。”
　　
　　“不必了……我很抱歉，凯尔希医生。”
　　
　　“没事。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处在第一轮无意识状态时，银灰来找过我。”
　　
　　“嗯。”
　　
　　“过去……我们没法在维多利亚布下暗线。现在我们已经不能保证你从前生活的痕迹被尽数抹去。”
　　
　　“没关系，没人会认得出我。”
　　
　　“为什么这样笃定？”
　　
　　“因为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刻在我这颗如今空空荡荡的大脑里。它说，与我有关的人已经死得一干二净，罗德岛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那喀兰贸易呢？”
　　
　　“不过师生一场，那位董事长先生大概不会在意。”他垂下头盯着洁白的床单，没有视力的那只眼睛被垂落的发丝遮住一半，“站在那个位置的人不应当囿于过去，他不能拥有过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算不上一个谎言，■■■■。你不是资料里那位在最高学府里任教的教授，你对维多利亚的记忆甚至只剩下一场梦魇和一本真假未知的日记。
　　至于字里行间所记叙的所谓“朦朦胧胧的恋情”……我们都该认清事实，它作不得数。血缘关系牵起的羁绊尚且能断得干干净净，何况是自维多利亚的温室里生长出的脆弱娇艳的花儿，它根本没法在天灾的洪流中活过一秒。
　　
　　
　　11
　　谢拉格距罗德岛的停驻地算不上远，银灰从直升机的机舱走出时天刚蒙蒙亮。他同轮值的驻舰近卫干员点了点头，在对方惊诧的目光里径直走向医疗部。核心病房里空无一人，而值班室里一反常态地只有一位医生。
　　是凯尔希。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空无一物：没有报告书、没有移动监测器、也没有针筒和试管。这位医生平静地目视着同罗德岛合作最紧密的阵营领导人进入医疗部，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在这个时间拜访一样。
　　
　　银灰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明面上号称“医疗公司”的罗德岛拥有遍布泰拉的办事处，哪怕是如今局势并不明朗的维多利亚也存在着他们的暗线。银灰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派去查探情报的信使遇到的所谓“退役军警”就是罗德岛的线人之一——感染者危机的相关消息被代理执政者层层封锁，而从来最为忠诚的军人怎么会撕毁曾经亲手签下的保密协定。
　　
　　“您来得真够早，银灰先生。”凯尔希率先开口像他打了个招呼，连个礼节性的笑容都欠奉，那双从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不无嘲讽之意。
　　
　　“过誉了，毕竟没有您上班的时间早，凯尔希女士。”银灰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目光却没在对方身上多做停留。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同等倔强地不肯打破令人愈发不安的寂静。最后凯尔希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终于选择做出妥协：“博士在他自己的卧室。”
　　
　　“多谢。”银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等等，”凯尔希叫住他，“他的精神状态才刚刚稳定下来，你……”
　　
　　“希望您先明确一件事——这次，是罗德岛先向我寻求帮助的，凯尔希医生。”银灰转过身去望着她，菲林族尖锐的兽瞳显得有些危险，可他脸上的表情又十足优雅且游刃有余，“您知道我那些公开的过去，也知道博士是我在维多利亚留学时的导师之一。”
　　
　　凯尔希极其罕见地叹了口气，开诚布公地说：“而你的信使说，他是你……倾心之人。”
　　
　　“是。”银灰推开值班室的门，对凯尔希得知自己的信使与他人对话的事闭口不谈。他只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凯尔希坐在原处。
　　荒谬又残忍的何止是感染者的献祭仪式。她无声地对紧闭的门嗤笑，随后补全心里的后半句话：“希瓦艾什族长”对罗德岛博士那种令人发笑的感情同样荒谬又残忍。
　　如果你真的理解他……你就该断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然后尽可能地把他推远，叫他永远不会再尝到被抛弃和被欺骗的滋味。
　　
　　他不能再被毁一次了。
　　
　　
　　12
　　银灰进入博士卧室的时候，博士刚被闹钟吵醒，正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那件始终没变过的黑色制服。窗帘尚未拉开，视力不佳的人没能看到自己的房间里多了个人，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两只眼睛同时蒙上一层水雾。右眼刚拆了纱布重见天日的伤口被新鲜的生理盐水一激，疼得他猝不及防地“嘶”了一声。
　　
　　然后他听到一声低低的问候：“你还好吗，盟友？”
　　
　　“……银灰？”
　　
　　一米九出头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今天没带来那只一直都在身旁的鹰隼，依旧披着纯黑的大氅，毛领上似乎还挂着一层自谢拉格远道而来的未融尽的霜雪。菲林族的眼眸在黑暗里发出幽幽的光，让博士无端地联想到在舰船各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的克里斯汀小姐。
　　
　　“你来做什么？”博士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然后拉开窗帘——天色已经亮了，他被强光晃了一下，稍微闭了闭眼睛，很自然地转身去看银灰，然后熟练地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银灰没回答他。他脱下那件厚重的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大步上前坐在博士的床边，在对方反应过来握紧了他纤细的手腕。博士吓了一跳，他眨了眨眼睛，但是没有挣脱开。
　　
　　“银灰先生？”
　　
　　十分突兀地，雪境的主人将遍体鳞伤的指挥官拥入怀里，动作轻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他把额头抵在博士的肩窝里，触及到一片温润的冰凉，耳尖轻轻动了动，柔软的绒毛拂过博士同样冰凉的脸颊。
　　
　　博士僵在原地——他从来不愿意与任何人发生肢体接触，手腕被握住或许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可刚从睡眠中醒来的意识尚且模糊而迟钝，何况他根本没想到银灰会突然抱住自己，因此身体没能很好地躲开这个过分亲昵的动作，从脊背爬上来的不适感顷刻间侵占感官的一大半。那点公式化的优雅微笑从他脸上褪去，正要发火的时候，他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般的“对不起”。
　　
　　“对不起。”银灰极轻极认真地在他耳边讲，像雪花飘落耳侧，温热而轻盈。
　　
　　“你说……什么？”
　　博士睁着眼睛有些无措地望着天花板。抱住他的这只菲林呼吸有些急促，有温暖的热量从胸膛相贴的地方汩汩地流进心口——仿佛他很久以前就习惯了似的。他想起那本日记里的文字，大脑昏昏沉沉，有画面从记忆里浮光掠影般迅速闪过，他没来得及看清，就被男人低哑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失了一份约，”银灰从他颈侧抬起头来，他印象里那双向来锋芒毕露且富于攻击性的银灰色眸子认真地注视着他，“一份很重要的约。”
　　
　　博士觉得奇怪，在那样的目光下又莫名地不太想推开这位危险的盟友，只得维持着这个姿势问下去：“……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维多利亚。”他的盟友把这个溢满红茶香气的单词念出声，“我在维多利亚留学时，你是我的老师。我说过……我会带你离开。”
　　
　　“疼吗？”
　　
　　博士没出声。
　　谈判桌上数不清回合的明枪暗箭在他和银灰间建立起了隐形的默契，无需多言，他就能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本来打算用什么别的话题搪塞过去的人突然觉得喉口有些紧，罗德岛失去了一切记忆的战场指挥官唯一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被这句轻柔得像羽毛一样的关心唤起。然后他听到自己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回答：“疼。”
　　
　　他咬紧唇瓣制止自己再发出别的什么声音来，但银灰清晰地听到他齿缝间第二句话：“好疼。”
　　
　　早已不再是落魄贵族少爷的谢拉格军阀摘下手套，拿指腹轻柔地拭去他眼尾的泪水。他没什么反应，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其他症状接踵而至，那火、那光、那些恶毒又虔诚的喃喃祈祷和那根刺进眼球的源石在他的感官中重新活跃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他脸颊滑落，滴答地落在床单上。
　　
　　他听到大脑中仅存的理智对他大声尖叫。
　　“**快停下！快停下！推开他！推开他！**”
　　于是他照做了。
　　
　　被推开的银灰依旧坐在博士身侧，看着他用手掌抵住自己胸口大口呼吸，看着恐惧和茫然侵占那张漂亮的脸颊，看着他控制不住地抬手去——
　　银灰毫不犹豫地把博士拉入自己怀里，五根手指插进他将要合拢的指缝制止他发力。菲林明亮的兽瞳与异色的双眸对视，银灰从那只已经失去视力的右眼里看到破碎的猩红和散乱的源石颗粒，它们恣意地生长在光洁的虹膜上，像一团搅碎在银河里的星火。
　　他贴着失控的人耳朵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对不起。
　　
　　可博士听不进去——他听不到别的声音，他只是徒然地挣扎，像极了当年被钉在十字架上时那样挣扎。他发不出声音，也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在梦里，也感受不到银灰冰凉的唇落在他右眼之上的吻。那里被他记忆里尖锐的疼痛捅了个对穿，大概会出现一个黑红色的空洞，然后无限放大、放大、放大，把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盟友！”
　　银灰没想过自己的一句话能让他再次失控，浅吻和呼唤没有效果，他索性扣紧了仍在颤抖的人的后脑然后将唇下移，拿撕咬的力道吻上去。菲林带着倒刺的舌头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紧闭的齿关，然后在他上颚狠狠剐过去，几乎要撕下一层血肉来。
　　新鲜的铁锈味混合着疼痛在口腔中逸散到大脑，幻觉中的疼痛被唇舌上更为真实的疼痛击碎，于是博士重新跌回现实。他没有任何经验，也根本不会换气，银灰见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才终于舍得放开他，然后用湿漉漉的唇从脸颊一路吻到他耳尖，就像一位贴心的恋人。
　　
　　“盟友，”银灰轻轻托起他下颌，拿磁性的音穿透他耳膜，“看着我。”
　　
　　于是博士带着眸中仍未散尽的绝望与他对视，轻轻启唇近乎哀求地对这位似乎无论何时都可靠到极点的盟友说：“银灰先生，我恳求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他眼睛里的哀恸几乎要滴落下来，像一簇以深邃的痛楚为燃料的液态火焰。
　　
　　“你或许知道我的过去，但我对'过去'的记忆只有一场几乎杀死我却无法杀死我的灾难。”他在初春早晨明亮的阳光下用悲凉的语调说。
　　
　　“我不记得其他事情……但我记得那块源石是我送给我一位学生的毕业礼物。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一边对我说着感谢的话语，一边把它刺进我的眼睛。”他拿手指碰了碰自己的眼尾，随后那只苍白的右手被银灰再次握住腕骨甩开。
　　
　　“我看着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我的敌对者在我面前死去，可我无法感到难过或者快乐。他们的尸体在火里烧得焦黑发臭，我高高地观赏着这场玩火自焚的惨剧，等待最后一刻来临。但那场火竟然被暴雨浇灭了。我数出了九场日升月落，生存的本能让我张开嘴巴去喝那些自屋檐和壁顶滴下来的雨水，我就这样可笑地活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他像个孩子那样茫然地不知向哪一个人询问道，“为什么他们要杀死我？为什么最后我没有死去？”
　　
　　“银灰先生，”他重新把话题转移到面前的人身上，像是念一条医学原理那样无比笃定地下结论道，“你也会想要杀死我的，早晚会有那样一天。”
　　
　　而银灰只是深深地注视着他。
　　
　　“所以我恳求你……不要再靠近我了，为了罗德岛，也为了喀兰贸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他低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让你死去，如今也不想让自己死去。”
　　
　　“好了，银灰先生，我该走了，罗德岛的干员们正等着我，我还有大量的工作……”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被人扑倒在床上。
　　
　　来自雪境的猎食者露出他的獠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你在怕什么？”
　　
　　博士没反应过来，他仰着头与一双愤怒的眸子对视，有些茫然。
　　
　　“你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罗德岛的博士，我的盟友、我的教授。”银灰握紧博士的手腕，鼻尖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他向来良好的表情管理几乎要变得像教堂的彩绘玻璃那样支离破碎，“'可以悲伤、可以痛苦、可以愤怒，但不能让理智的火熄灭'——你亲口告诉我这些话，如今你自己又在害怕些什么？”
　　
　　“我不能过得那么洒脱了，我身上背着整个罗德岛的希望。”
　　
　　“那就在我想要杀死你的时候，用尽你所有手段夺取我的一切，把我的财富纳为己有，博士。”年轻的董事长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他此刻比谁都冷静，仿佛在发出一道宣战的公文。
　　
　　博士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你大可以憎恨阻挡你的所有人，”银灰眯起眼睛注视着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教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如果有朝一日，我想要消灭这世上所有感染者，那么你和罗德岛会怎么做？”
　　
　　博士心里有个声音以超高的分贝叫着“他不会的”，但他迎着对方慑人的目光说：“制定作战计划……竭尽全力阻止你。”
　　
　　“那么，当我想杀死你时，你也要这么做。”
　　
　　“可我……”
　　
　　“你的命很重要，你值得所有人为你而战，博士。”银灰再次打断他，“你不是很会权衡利弊吗？那么你来思考一下，你对罗德岛的价值有多大，罗德岛失去你……不，哪怕是你的作战能力下降一半，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后，他像个独裁者那样不容置疑地说：“生存是本能，而你不应该抗拒自己的本能。”
        “你要活下去……你**想要**活下去。”
　　
　　银灰低下头，他再次亲吻上去，迎着逐渐变得刺目的日光。
　　
　　
　　13
　　“另外，你不该怀疑我的，博士。”
　　
　　我要你以人的姿态自私自满地活着，活到这片吃人的大陆都向我们屈服。你身前的亡灵由我去杀，你身后的尸骨由我去烧，你只需要向前走，永远不要回头。
　　无论是从高不可攀的天堂，还是自深不见底的地狱，我要你回到人间。

#End.

~~#从破碎大道的描写应该能看出这篇文咕了多久。~~
#“他是悲剧中的伟人。”
#有被自己甜到，银灰竟然亲到了两次。
#Dr.■■■■：有设定博士的名字，但我不写。
#感谢你看到这里。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银博】人间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