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阴差阳错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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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都街头即将迎来黎明，第一道光辉已经准备好染透絮状的云层，但是这一切与昼夜颠倒的那一批人没有丝毫关系。当宝生永梦走出游戏厅的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啊，忘记带个帽子了。太久没有见过的日光如此刺眼，以至于周围的街景都变得暧昧陌生，他犹豫了一阵，才想起应该先抬哪条腿。
自动贩卖机叮铃哐啷地响了一会儿，把永梦要的饮料吐了出来。早晨没有行人的街道弥漫着一股宿醉的气味，今天是个无风的日子，使得状况变得更加糟糕。永梦本想打开瓶盖喝上一口，但是在嗅到奇怪的味道之后马上扭曲了一张脸，匆匆忙忙地转身，打算回家再喝了。
“你喜欢玩游戏？”被有点脸熟但并不认识的西装男拦住了，对方还一脸微笑地看着他，让人有点想皱眉，“我看到你在那边待了很久，每一个走到你对面的对手都被你打败了。”
永梦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拉起帽子绕过男人继续朝家里走。
“大家都回去了，没人能陪你玩游戏了，所以你准备回家了吗？”西装革履的男人继续说着，他没有回头，可他知道永梦会缓下脚步，迟疑地转过头来问他“大叔你谁啊”，态度恶劣无礼，一如报告里所书写的那样。
啊，多么劣等的人类，果然凡人和天才之间有着如同鸿沟一般的差距，灵光一现的才能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最终作出区别的，正是包括礼仪在内的各方各面的细节。精通各类游戏的熟手不再饱含热忱地把视线投向游戏说明书，内心敏感的孩子试图以胜负对战代替社交，旁观命运的人从生出希望与期待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命运手下的棋子，在察觉到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有人回应这份期待的同时就已经输给了命运……
“读过自动贩卖机的说明书吗？”檀黎斗走上前，手指在永梦曾按下的按钮处摩挲了一会，目光却丝毫没有停留地移向了一旁的说明文案，“就像是把概率调到了最高的赌博游戏，比起不够确定的后者，前者显然更像一位良心的商家。但为什么我们更喜欢把金钱花在后者身上呢？”
看吧，宝生永梦，你也是不过如此的人类而已，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题就足以引起你的兴趣了不是吗？
永梦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几步，来到黎斗身后。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他继续听这个可疑大叔自说自话的演讲，又是什么驱使着他试探性地问出这句话：“……未知？”
黎斗的眼睛迅速地亮了一下，重心后移，右脚脚尖已经转出去一半，最后还是克制地轻放到了地面上。嫌恶与恶心一同涌上了喉头，令人抓心挠肺的酸热感好像在胃里沸腾了起来，心中正在翻滚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期许。
“没错，不愧是天才玩家M，对游戏的理解比一般人要更深呢。”
“我只不过是玩得比别人更多罢了。”日光升上了云层，照得一双琉璃眼通透澄澈，永梦不得不暂时眯起了眼，再缓缓睁开，眼神一下子软了不少，“大叔对游戏感兴趣？来一局？”
黎斗本来已经想要离开，听到他的邀请，停顿了一下，随后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沉闷的笑容。“我的荣幸。”他深深地说。

暑假结束，永梦走进教室，满眼又是不认识的同学。他瞥了一眼座位表，和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没有多大的变化。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坐下，期间用不着和任何一个学生产生接触，他好像这个教室里唯一一个陌生人。
“人际交往是一种等价交换，只有当你拿出什么东西的时候，别人才会相应地回敬你一些什么。而游戏是一种不等价交换，游戏给予未知的体验，而玩家交付时间，玩家最终获得的东西可多可少，全看个人感受。”
铃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永梦扫视了一圈然后收回视线，兴趣缺缺地打开书包搜寻起自己的游戏机，打算把今天早晨没有完成的关卡打完，就在这个时候新的班主任来到了教室里。一张成熟、沉稳的侧脸，嘴角似乎永远都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通身气质温和有礼。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暑假遇到的那个人。永梦不自觉地微微皱了下眉，默默地把书包收回了桌肚里，空闲的手指动了好几下，最后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听课。
檀黎斗，游戏公司幻梦的CEO，哪怕不怎么看新闻都应该知道这位先生是什么人。他热衷于参与游戏宣传活动，在公众面前频繁露脸，演讲充满激情，介绍产品时更是有一种极具煽动性的魅力，尤其是还长着一张特别帅气的脸蛋，在各个年龄层中都有着非常高的人气。难怪永梦会觉得他眼熟，后来回家翻阅刊物才发现好几期电玩杂志都刊登过有关这个人的采访。
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和别人搭话……永梦的思绪飘到教室上空，穿透天花板，离开学校，一直飞到电子游戏厅里去。
不管怎样，都会觉得那只是一场奇怪的美梦。和游戏制作者一起玩游戏，哪怕实际上玩得相当开心，过后想起来依旧满心都是不真实的感觉。潮闷的空气里传来的呼吸声，浸透了汗水的手心，狂跳的心脏和稀稀拉拉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堪比身旁节奏音乐游戏机上躁动不安的鼓点声响。
永梦唯独忘不了最后檀黎斗先生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他的领带的样子。游戏界面上大大的失败logo仿佛又一次否定了他的价值，黎斗先生走到他身旁，垂下视线来问他：“M，难道你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那么请问，黎斗先生，内心只有空壳一片的人，要怎么才能普通地、正常地，像别人那样生活呢？
这种人，确确实实是没有价值的吧？
“哇啊，对不起！”
有人撞到了他的桌子。永梦被迫睁开双眼，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学生正在面前向他鞠躬，双手合十很抱歉的样子。
“啊，你是那个，那个宝生永梦君吧！呜哇真少见，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活泼过头的自来熟现充，永梦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如果是攻略游戏，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钮就好了，现在却要自己组织语言并说出来，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永梦轻轻咬了咬下唇的肉，面容变得紧绷而严肃，一般人见到这副样子早就误以为这是无声的拒绝了。
“怎么样？去嘛去嘛，听说你很会玩游戏，能不能顺带教教我？”
黎斗先生的笑声回荡在耳边，他在低声呢喃：“只会复制的话可赢不过我哦。”
……只要有交换行为，人生不也可以视作游戏吗？黎斗先生明明在对道具的应用上赢不过我才是吧，假如再来一次的话……
永梦抬起头笑，把不耐烦的神色和更深处的怯弱轻巧地收进嘴角的凹陷里。他朝那个同学点了点头，熟练地参考着游戏台词说道：“好啊，那你请客？”
“没问题啊！走着走着……”
永梦勾起书包往身后一带，迎上去走到人群中央。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啊。
队伍里有人讲了个笑话，永梦跟着众人一块笑出来，双眼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好像水晶折射出的光芒一样耀眼。

回到家，永梦在玄关处发现了两双皮鞋。他迟疑地走进了客厅，看到父亲和那位檀黎斗先生面对面坐着，正在商量着什么。
看到他回来，宝生清长瞬间消了声息，随后轻咳了一下，朝他招手道：“过来。”没等永梦走到他们面前，他就自顾自地潦草介绍起来，“这位是今后负责你学业的补习老师，你也……高三了，得注意起来了。”说完他恢复成一贯的漠然态度，把脸撇过去，就像是向儿子施舍半分目光都算是奢侈至极的行为。
黎斗适时地接上来，冲永梦笑了笑同时朝他伸手，没有起身，却并不显得傲慢无礼。“你好，我是檀黎斗。”他作自我介绍的时候表现得就跟两个人从未产生过什么交集似的。
“……你好，我是宝生永梦，请多指教。”永梦也伸出了手。
借着和永梦握手的动作，黎斗放下了交叠的长腿，一下子站起来，凑到永梦的耳朵边说悄悄话：“去你的房间，我有话和你说。”
一团火堆到了永梦的耳朵尖上，他急急忙忙掩住那里，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给黎斗带路。他又全然忘了礼仪，什么话也不会说了，只知道闷头走路，引得黎斗从心里头开始发笑。
宝生永梦的房间让人看不出主人是一个男子高中生，除非从床底和柜子里拖出那一箱又一箱的电子游戏、电玩刊物和杂志，以及相关的周边。除此之外，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的兴趣寡淡得令人惊叹。
“永梦君没有别的喜好吗？”黎斗兴致盎然地翻阅着印有他形象的杂志，心里不知道正在嘲笑哪段经由记者润色过的采访稿。问这句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因为永梦看起来太戒备了，而这类话题比较能拉近关系。
“黎斗先生早就认识我父亲了吗？”永梦本应该质问，但他的语气太过生疏，以至于话里怒意淡到黎斗几乎感觉不出，“为什么又要装作陌生人来搭讪呢？”
“我可没有说过我不认识你吧？M，”舌头伸出来舔了舔上排牙齿的齿尖，黏稠的发音随着它们的分开而响起，与此同时奇异的电流爬向永梦的脊椎——黎斗又说了一遍，“E、mu，永梦君。”
事实也的确如此，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支撑他反驳。但永梦的直觉告诉自己，檀黎斗这个男人是带着目的来的。他们对峙了一会，永梦突然放弃了，弯下腰来拾走被黎斗翻乱的物品，一个个地码放回原处。
黎斗用一种奇特的、探究式的眼神盯着他的动作，忽然开口时语气里带着惊异：“很少有人能做到像你这么自律吧，永梦君。”
“这是很普通的事情吧？更何况，假如这样就够了的话，父亲也不会叫你来了。”不耐与恼火与厌气像火星溅进词句里，永梦僵硬地回答道，动作也慢了下来。
黎斗托着下巴，喉咙里制造动静，恍然大悟般地拖长了声音。“原来是这样啊。”如同嗤笑。“不过来当你的家庭补习老师是我个人的意愿，和你的父亲无关呢。”
“欸？”永梦停下动作，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看他。
黎斗舒展开身体，长腿交叠，十指交叉放在腹部，虽然坐在那里，却好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永梦。“我听说，永梦君的志愿是偏差值很高的圣都大学？以永梦君现在的成绩很困难吧，我这个人珍惜人才，永梦君又是朋友的孩子，自然要来帮一把的。”
永梦没有说话，将信将疑地拿出了课本学习。他如此自然的动作惹得黎斗双眼微眯，四下扫视了一遍，所见范围内除了一些较大的设备，已经全然看不出有任何电玩相关物品的存在了，那些东西都被隐藏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里。一直都是这样干净的吗，还是最近才开始？是因为父亲不喜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又转头凝视认真自习的永梦，脸上浮现出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微愠。他抽出一本课本，稍加阅读就弄懂了上面书写的公式，这种程度的课题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携着潜藏在心底不曾显露的期待看永梦答题，修长的手指捏着笔写出流畅的解答过程，偶尔卡一下壳，也没有向他求助，苦思冥想半天又继续写下去。他近乎享受地缓慢咀嚼着这段时光，浑然不觉天色已渐渐老去，显出颓态来。
“您要留下吃饭吗，老师？”永梦把作业推到他面前，似乎是在示意他批改，嘴上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黎斗恍然刚从梦中醒来，听到永梦对他的称呼，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随后毫不尴尬地接了下来。他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期待一次晚餐。
永梦走了出去，片刻后外头的灯光亮了起来，闪一闪，照到房门这边，把黎斗的影子打得裂开。黎斗打开了台灯，影子就躲到正下方去了，缩成一团，和桌子的阴影融成了一体。他真的开始批改起永梦的作业，并且惊讶又恼怒于永梦在学业上的进步速度。
——你是否变成了一个追逐世俗价值的平庸者？宝生永梦。
他在作业习题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咬牙切齿的深红圆圈。

“为什么不玩游戏了？你不是玩得很好吗？”不知为何留宿的檀黎斗睁着眼问同样还没睡着的宝生永梦。
“请问您是随时随地都去游戏厅那里蹲点吗？我也并不是只去那一个地方的。啊，不过最近很少玩了是真的。”永梦揪了揪被子，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不是说那个，你以为CEO很闲吗？我是指你放在家里的这些，已经厌倦了？还是没有时间玩呢？”黎斗撑着身体坐起来，面朝向永梦把自己摆好。
永梦也学着他的姿势盘腿坐在床上，视线乱窜了一会，才满眼茫然地开口：“我也……不知道。只是某一天突然就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从那天起，玩什么都觉得没劲了。而且我也想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遗忘的志愿，为什么会忘掉那么重要的愿望呢……总之，我想先为那个愿望而努力。所以，就把它们全都收起来了。”
“愿望……吗……”黎斗让左右手拇指互相摩挲了一下，再松开，“那……现在我允许你玩一会。”
“……哈？”永梦露出了无法理解的神色。
“宝生永梦君，我以家庭教师的身份向你下达解禁令！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自由玩乐，期限到明天早晨为止！来吧，拿出你的游戏手柄，和名为檀黎斗的守关人对战吧！”黎斗故意压低了声音，模仿旁白说出了搞怪的台词，逗得永梦在床上捂着肚子憋笑。
“不准笑。”黎斗严肃地板起脸，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卡带丢向永梦，砸得他无处躲藏。
“等、等等，黎斗老师，您是认真的吗？”
“都说了，现在我是守关人，叫我黎斗BOSS先生！”
“那也太长了吧！！”
永梦冲下床抱紧黎斗，把他的双臂钳制住，让他不得动弹，手指还在努力地向前伸去，企图抢到手柄，中途不知为何演变成了枕头大战，最后两个人一人头顶一堆羽毛坐在显示屏前操纵着角色战斗起来。
“这一次仍旧会以你的失败告终，player！”
“失败的命运由我来改变，这一次我会打倒你的，BOSS先生！”
黎斗暂时按住沸腾的游戏管理员之魂，质问道：“‘黎斗’呢？”
永梦抢过他的手柄按下了开始键，然后还到他手里，说：“那就黎斗先生！要上了哦黎斗先生！”
于是拉开了手忙脚乱的对局序幕。
用游戏管理员的眼睛可以看得多么清楚啊，宝生永梦已经太久没有玩过这类动作游戏了，按键失误比比皆是，有些操作简直玩家失格。但是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如此久违的，令人怀念的，身体里的血液全都朝上涌来般的感觉？
怎么偏偏会是在和这样的家伙一起的时候，才回想起最初接触游戏时的那种热血沸腾呢？

天亮了，黎斗即将离开。圣都街头的喧嚣模模糊糊地传进楼道里，永梦在经过一片水泥柱阴影时拉住了黎斗。
“谢谢您的教导。”他向黎斗鞠了一躬。
“我并没有做什么，按照你目前自学的进度，想必到时候考试也不会有问题。”黎斗侧过身避开了这一礼，温和地朝永梦笑了笑。
“不，我不是为了学业而感谢您的。”永梦这段时间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释然而轻松的笑容跃上他的脸颊，“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是我最近其实很迷茫，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处理好和同学之间的关系，要怎么才能继续在学校里学下去，并且实现一直以来的愿望，这些事情都让我感到十分烦恼。假如那天黎斗老师没有向我搭话的话，也许我到现在都还在迷惘，四处碰壁吧。”
永梦看向黎斗的眼睛，双眼迸发出明亮的神采，像水晶折射的光芒，又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本身正在燃烧。他继续说下去：“在怎样鼓起勇气回应别人这方面，是您启发了我，即便我现在仍旧做得不够好；昨天，您又带着我找回了从前玩游戏时的那份心情。我必须为这些事向您道谢，没有您的话，我很可能会在心灰意冷之下就此放弃吧，无论什么都……我会努力考大学，这是我绝对不会让步的愿望……不，这是我的决心！但同时，我也不会再想着要放弃游戏了，我想一直作为玩家赢下去——即便这意味着要付出双倍的努力，我也要实现给您看。”
久久没有人言语。永梦略带尴尬地挠了挠头，脚跟提了提，呼吸也屏了起来。“好像……过于热血了哈哈，总之就是……”
黎斗打断了他：“你的心意我确实地收到了。”
“欸？”
“祝你好运吧。”黎斗把嘴角翘起来，拍了拍永梦的肩膀。
谁又知道他在心里嗤笑着这个人呢：已经与帕拉德分离开来的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吧，不过，就这样站在顶点，看已经堕落成为凡人的你，挣扎着，难看地从最底层爬上来挑战我，或许也是一种乐趣。宝生永梦，我也会勉为其难地为你加油哦？反正就算是嘴上这样说着，最后也还是做不到的吧？你以为我已经看到过多少个像你这样的蠢货了？
于是他朝永梦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就像许下了一个不允许回头的约定，留下了一道除了他无人能解开的绳索。

——为什么会想到邀请我一起玩游戏呢？
——因为……你不是一副想要和我一起玩的表情吗？
——呵，是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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