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独]不枯绒

众独/短篇集合

syou

2025/04/09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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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阴雨连绵，从早上一直下到夜里，不见停息的苗头。空气中卷着的人类呼吸味道随着远离市中心而逐渐淡薄，直至只有湿润的水汽蔓延鼻腔。
刘众赫讨厌雨天。潮湿，阴冷，令他的消化系统都开始怠惰。经历超出身体承受的饥饿感开始反噬，身体的核心伴随着冷飕飕的呼吸痉挛着。
挤在破旧大楼之间的死胡同内，刘众赫反手刺向从身后袭来的妖物，一阵凄厉的怪叫后，鲜血尚未溅到身上就融化在雨中。他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湿透，发沉地坠在身上，似要浸入皮肤之中。
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恍惚，说不好是雨线纷扰还是体力不支造成的。冰凉发白的手握紧长刀，与剩下的两只妖继续缠斗。彼此都已经精疲力尽，能站到最后的便是赢家。
不知不觉间，雨渐渐小了。刘众赫滴着水的刘海搭在额头上，他手中的刀刃狠狠刺入最后一只妖物体内，然后松开手倒了下去。
呼吸都开始费力了，背后冷硬的地面还有泥泞和血腥混在一起的臭味。其中也有自己的血，他的腰腹受伤最重，寒意涌进体内。
迷茫中睁开眼，天色依旧昏暗沉落。浅浅失神后，本以为只过了片刻，雨却已经停了，月色不急不慌地洒落照在他半边身子。
有脚步声。轻缓的步伐故意发出动静引起他的注意。
不用看也能知道来者是谁。刘众赫手上使了使劲儿，已经没力气拿刀砍他了。索性闭上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鼠妖倾巢而出一路下死手，都被你杀干净了？”
男人在身边蹲下，声音离得很近，因为刘众赫状态不佳又觉得听起来很遥远。即便听不真切，他也能想象对方装模作样的语气。
“所以说干嘛和自己过不去？瞧给你饿的。”
比自身暖上些许的手搭上腹部，隔着湿厚的衣服，一股温热暖流逐渐传入体内，向四肢百骸游动。伤口处早就麻痹的痛楚被这股热量唤醒，也有了全身血液再度奔走的感觉。
刘众赫勉强睁开眼，手想往刀的地方摸，却还是力不从心。他微微侧头，眼前仍旧像是打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只能隐约看到个白色人影。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全部气力：“滚。”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看到了对方勾起的嘴角，笑着又说了什么却听不清了。
该死的狐狸。

02.

刘众赫的意识比身体先醒过来。无论是味道还是柔软的床铺触感，毫无疑问是他居住的地方。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这里称为家。
黄金地段的高级公寓，一个人住大到离谱的复式结构，吃穿用度全都是有头有脸的牌子，最离谱的还有专门的衣帽间，摆了个琳琅满目。这是刘众赫从有记忆开始就享有的一切，却随着时间的增叠越发让他厌恶。
不知道睡了几天，还没什么力气的刘众赫拆下身上缠绕的绷带，腹部的伤口已经痊愈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没入腰线处有一枚浅淡如同花瓣的胎记趴在那里。换上居家服，发现衣柜里又多了几套搭配好的衣装，恶狠狠地关上。
前段时间故意绝食让他的身体不太爽快，用冰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补充的新鲜蔬菜做了清淡的菜汤，主食也是尽量做得软烂易消化。在长型餐桌的一侧，孤零零的刘众赫小心翼翼地进食。
可是越吃越生气。一想到金独子那只该死的狐狸得意的笑脸，刘众赫的心情又开始多云转阴。又想到他欠扁的声音，七级大风呼啸。再想到是他把自己送回来的，雨夹雪转冰雹警告。
刘众赫深呼吸一口气。好在胃里的暖意多少让他感觉踏实了一些。
说起金独子的出现，就像他住在这里一样自然。起码在遇到金独子之前，刘众赫还没有到怀疑自己生活的程度。
他的记忆是从除妖开始的。万物皆可化妖，比鬼怪还要寻常，许多也融入了都市传说之中，早就没有了明确的界限。
刘众赫除的第一只妖是一把伞妖。他回过神来就在无人的地铁站内，一把沾着水的雨伞躺在地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就能够确定这是妖，并且自己应该除掉它。这么想着，他的右眼发烫，手中还出现了一把黑色长刀，于是便那么做了。
就像游戏中行动时有地图导航，刘众赫总是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高级公寓也是如此，明明没有居住过的记忆，也能够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栖息地。
之后刘众赫理所应当地出没在有妖的地方。他除过将人杀死做成盆栽的树妖，除过凭借溺水灵魂而探求生灵的水鬼，除过在坟墓盛开勾引生者陷入幻境的妖花。动物幻化而成的妖则要更为聪明狡猾，它们不会轻易现身和给自身族群找麻烦。
而金独子，是主动现身招惹刘众赫的异类，并且是能够控制其他低阶妖物的大妖。
那天刘众赫才除了一只在学校作祟的蜘蛛精，收刀时便察觉到强大妖力。本能地摆好架势，抬头看到树上悠哉坐了个白衣男人。头上一对巨大的耳朵，身后是云团般蓬松柔软的尾巴，手中折扇轻晃上书“金独子”三个汉字，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一只狐妖。
刘众赫脑海中浮现出无需置疑的任务目标：【杀了它】。
可风一吹过，金独子便不见了，只留下几片卷下来的树叶。
自那以后，刘众赫便经常和金独子打交道。无论是从自己手中救走什么妖妖怪怪，亦或是指挥着什么青蛙啊犬妖啊来袭击自己，不知觉间一看到金独子就会莫名烦躁。
因为刘众赫还打不过金独子。更羞辱的还不止于此，受伤之后金独子还会笑着给他治疗，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进入他布有结界的住处，让他气得牙痒痒也只能躺在床上看那团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
也因为金独子入侵到生活之中打破了往日的步调，刘众赫开始好奇，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脑海中要做的事情只有除妖，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每个人似乎都不是像他这样活着。
不时补充的食材和日用品，根据季节而出现的新衣物，这些都不是会凭空出现的东西。刘众赫尝试过一直不出门把它们消耗干净，可妖的袭击无孔不入，有时仅仅离开几分钟，一切也都会重置完成。
刘众赫开始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箱庭之中，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容易满足生存需求，以至于他完全没能注意也从未质疑。因为最初就泡在这撒了蜜糖的温水池子里，他险些失去怀疑的能力。
一切都像是在游戏之中，他就是那个被操控的角色。有装备，有任务，有存档点，有状态值，看起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每天在任务与自由活动之间单调地推进。
被控制和摆布的想法就像根倒刺，一旦察觉便无法再视若无睹，一直一直在隐隐作痛。
向远处望去，那是自己生存的本能之外层层环绕的磨砂屏障，让刘众赫看不清这个世界究竟有怎样的风景，只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困住他的脚步。
每一次除妖后都觉得在成长，似乎对这具身体也有熟练度这个说法，一切都在告诉他——这里就是你的世界，除此之外只有虚无。他就这样警戒着那片如雾的虚无，明明连感受空虚都做不到，只能在原地打转。
于是刘众赫选择了叛逆的方式。他不吃不喝，主动出击迎头而上，一味地消耗能够掌控的唯一主动权——自己的身体。他能够想到最极端的方法就是如此，如果名为生命的媒介将自我与皮囊分割，总不至于会再来一次吧？
也许在这之后，会有什么目前的他无法看到的前景，哪怕狼狈、哪怕痛苦、哪怕令人忍不住试图品尝后悔的滋味，也好过现在这样永无止境的进行时。
刘众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要远高于人类，寻常的妖物根本不堪一击。一不做二不休去鼠妖的地盘砍了一只，为的就是引记仇的老鼠倾巢出动，作为自己落幕的舞台。
可笑的是，刘众赫的身体似乎在抗拒这种自杀行为。一路边打边退，还在他最讨厌的下雨天被金独子给救了。
刘众赫把帽衫的帽子兜在脑袋上，心情落落，出发去附近的超市。他现在进食有限还挑嘴，平时偶尔也会很馋像是肉干、鱼肉罐头或者蛋白棒这类食品，外出时食用也方便，反正他的卡里有数不完的货币可以挥霍。
突然，自己的购物车里被扔进了一堆坚果，还有几种莓果。
刘众赫不悦粗眉下的右眼微微发烫，一瞬流转过金色。从进来就发现他了，没想到真能沉得住气才现身。
来者依旧一副笑脸，眼睛弯得像是池塘里嬉戏打滚的小鱼。一身米白色休闲西装外套的浅色搭配，衬得本就纤细的身材更加修长，手中拿着他不离身的折扇。
“怎么没穿那件驼色的外套？很适合你这身。”金独子打量他的打扮。
暗骂一句。看来该死的狐狸又趁自己休息的时候把房间各处看了个遍，回去再做个大扫除吧，希望别像上次一样到处都是狐狸毛。
刘众赫结账后把坚果和莓果留在购物车，只拿了自己的部分。金独子就跟在后面，偶尔发出一点动静吸引他的注意。
就这么走了二十多分钟，直到公园偏僻无人处，刘众赫终于忍无可忍，凭空拔出长刀挥向金独子。折扇轻巧地挡下攻击，与刘众赫的满脸不爽不同，金独子还游刃有余得很。
刘众赫手上继续用力，这才意识到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像是刚出冬眠的动物，动作远不如平常自如敏捷。
金独子趁着他犹豫的片刻，手中折扇打开翩然一转，轻松化解攻势，转眼已经和刘众赫拉开了些许距离。张开的扇面上依旧是三个汉字，却早已不是初次见面时的姓名，字迹清丽潇洒——嗨，众赫。
每次看到，刘众赫都想把他的破扇子撕碎。
“今天来次要是想提醒你，”金独子晃了晃扇子，“最近会有麻烦的家伙出现。”
“还有比你更麻烦的家伙吗。”刘众赫收刀，语气不善，“主要是什么？说完快滚。”
“主要嘛……”金独子的头上突然冒出那对熟悉的大耳朵，耳朵尖尖调皮地动了动，笑得恬不知耻，“我想你啦。”
刘众赫：“……”
金独子：“哎呀，刚收的刀怎么又拔出来了？”

03.

刘众赫一边用滚毛器沾地上的毛，一边思考着金独子的话。
虽说金独子才是自己最大的麻烦，但他不是会无缘无故制造恐慌的人。他是大妖，凭自己对妖本能的理解，这个世界上能够伤他的人屈指可数，能被他列为麻烦的家伙更是少数。
就这样警惕着度过了一段时间，金独子口中的麻烦没有出现，倒是他经常来刘众赫眼前乱晃。不是看看他伤好得怎么样了，就是又说哪件新出现的衣服适合他，更让刘众赫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在金独子的监视之下。
下过雨后天气又反常地冷了起来，尤其下午临近太阳西下的时候，那股寒气仿佛是从大地深处涌上来的，让近期格外体弱的刘众赫觉得有些难捱。
“用不用把我的尾巴借给你？”金独子好心问道。
“不嫌尾巴多的话就伸过来。”刘众赫的刀蓄势待发。
“那还是算了，我的尾巴可少。”金独子抱着都伸过来了的尾巴远走几步，赶紧收了回去。
谎话连篇。刘众赫懒得搭理他，金独子是九尾妖狐，意味着他有九条命，真的少一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么想来，哪怕交手的时候金独子也只现出过一条尾巴。说不定真的没剩下几条？就他这个性格，真的在什么地方丢个几条命也不稀奇。
夜幕如约而至，刘众赫和金独子一前一后进了山里。因为下过雨，树林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湿润气息。密实的大片黑影偶有风吹过，吹得树叶微微作响。
刘众赫感知到的妖力就在附近，他停下脚步，却又觉得似乎不对，便继续向前。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金独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眼前，正靠着树休息。
“果然不是错觉。”刘众赫握住刀柄，打量四周，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都走到第三圈了，众赫。”金独子感叹道，晃了晃写着“众赫啊”三个字的扇子。
刘众赫踢飞一块小石子划出攻击的弧线，被金独子偏头躲开。
刘众赫不再理他，闭上眼睛感受周围。夜色中的轮廓他都已经熟悉，接下来就要依靠视觉以外的感知了。
他的脑海中扫描过自己走过的土地，向边际扩展出地图的轮廓。
湿润的空气，泥土的味道，金独子的气味。远处小动物跑过草丛发出的窸窣声，树叶极其细微的哗啦啦震动声，金独子扇骨敲在手上的声音。以自身的热源向外一圈圈探索，最近的便是金独子的热度——刘众赫真的觉得他是个很烦人的干扰项。
转了个方向，刘众赫继续探测隐藏在黑夜中的热量。突然，一点微弱的光源悠悠然地触到了他的神经末端，一触即发。
刘众赫睁开眼：“找到了。”
提刀疾驰，刘众赫只循着那一点热源前进。原本没有的道路都成了幻影，轻松穿越。他层层突破来到一片空旷处，眼前的景象多少有些惊人。
与今日没什么星子点缀的夜幕不同，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萤火光点。浅绿近乎淡黄的飘渺萤火连成一片，在空中缓慢地浮游，好似夜空下的一片星辰花海。明明没有温度却依旧有种温暖的感受在流淌，照亮了一方天地。
“是萤火灵。”
刘众赫看向缓步走来的金独子，他用扇面托起一团萤火灵，浅浅的光晕照亮他的眼眸。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金独子此刻的表情辩不出情绪。看惯了金独子嬉皮笑脸的样子，此刻看到不笑的模样，刘众赫才发现原来他笑与不笑是如此判若两人。
“萤火灵擅长利用光影幻象诱使目标迷失方向，只要是凭借视觉的生物都有可能上当。”
金独子解释着，突然，一抹青色火团包裹住扇面上悬浮的萤火灵，将那点燃烧起来。远处火光一一点亮，刚刚的萤光花海瞬间覆灭，成了妖异诡谲的青色火海。
狐火照亮了金独子的眼眸，青蓝的瞳色让他看来更像一只妖。他又笑了起来：“别看拟态成萤火虫，是保留了幼虫的习性，吃肉的。被诱入陷阱的目标都会被这些小东西啃食干净，一滴血都不剩。”
刘众赫想到听来的失踪传闻，看来很有可能是萤火灵搞的鬼。萤火灵并无意识，完全凭借本能迷惑、啃食目标，这点让刘众赫有种被敲击的痛感。不知缘由地做一件事，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还没来得及深想，狐火烧散后，眼前一道胡乱线条涂抹似的人影缓缓出现。那颜色不见一丝光亮，比夜色更加浓郁，宛如一具烧焦的人体。它的手中拿着什么，轮廓看起来像是砍刀，也像是斧头。
金独子又唤出几团狐火：“刘众赫，注意……唉，我没说完呢。”
话音未落，刘众赫已经朝黑色人影冲了过去。长刀削下它的头颅，散碎一地消失，脖颈处乱糟糟的线团抽搐片刻，很快又重新长了出来。
刘众赫啧舌，躲过攻过来的斧头，拉开距离。看来物理攻击并不适用，他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妖，当时因为属性相克被打得很惨，濒死的时刻还是金独子出面救了他。
“金独子。”刘众赫叫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指着一团狐火，“给我一个。”
“我这是什么便携道具吗？”金独子失笑，却还是引了一团过去。
青白色的狐火明亮，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周围。刘众赫用手触摸，并不烫。抹了些许在刀刃上，黑色的长刀瞬间泛出磷火般的光泽。
金独子提醒他：“萤火灵的本体是光影，只要有光就还能复生。”
狐火看起来轻飘飘的，附着在刀上竟然有微妙的重量变化。刘众赫挥舞着刀寻找感觉，略作思考，“让再生速度追不上就行了。”
这个作战法让金独子一愣，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不愧是你。
黑色人影踉跄着袭来，浑身看不到一丝光亮。在将目标引来后，萤火灵就会褪去光芒，以不消耗自身灵力的丑陋形态杀死目标并蚕食。也许是深山老林总有罪恶发生，不知何时起萤火灵也会以人类的拟态进行攻击。
刘众赫染着狐火的刀身砍断黑色人影持斧的手臂，被高高扬到空中随即散碎。乘着夜光，刘众赫能够辨察黑色线团消失后，从中渗透出肉眼几不可见的光粒，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回归本体，扭曲着长出新的臂膀。
这一次试着砍掉双腿，在心中读秒。再尝试拦腰截断，继续在心中读秒。经过几次尝试，刘众赫摸清了萤火灵的再生规律。
“金独子，困住它。”刘众赫下达命令。
几乎是同时的动作。金独子随手挥舞着扇子，将几团狐火送往黑色人影身侧。青白色的火团落入设定好的位置，聚光探照灯一般啪地将人影照得雪亮。狐火的光芒所及之处化作透明的结界，将这位凶手罩在其中。
刘众赫也踏入结界，有了光亮之后他的视野更加清晰。将所有的力量集中于手臂，刘众赫呼出一口气，双手提刀，右眼的浓烈金色如同燃火，嗬啊一声落下狠狠的重击。
黑色人影被砍成两半，在将要恢复时，刘众赫已经改为单手持刀，一套绚烂的刀法看不清招式，于白色的亮光中闪得更为耀眼，交汇出如雨幕的刀光。
四分五裂的黑色人影被切得越来越碎，释出聚合体的光点无处可去，最终飘摇着都进入了坐落在一旁的狐火中，流泻出一条微小的星河。直至最后一块黑色线团也没了踪迹，青色狐火吸收了所有的光粒，像是吃饱了一样变得胖鼓鼓的。
沉甸甸的狐火犹如一个个刚出笼的包子，晃晃哒哒地凑到刘众赫身边打转。刘众赫嫌弃地拿刀戳了戳，韧性十足，像是筋道的面团。
那种触感就像金独子的笑脸一样来气，刘众赫把它当成某只狐狸又多戳了几下，噗一声，捅漏了。
刘众赫：“！”
溏心蛋液一般流出的，无数几乎淡成浅金色的光粒争先恐后地附着在刘众赫身上，一点点没入他的体内。伴随着颗粒一般的温暖融入血液，刘众赫感到身体有了一些变化。那是自从绝食以来很久没有过的，打怪刷经验升级后变强的感受。
刘众赫体会着这种感觉，直至身体无法继续吸收，剩余的才聚合成稀疏的萤光，迎着晚风随意飘飞起来。它们已经没了本体，剩余的光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与之前连绵的光海不同，此刻它们就像真正的萤火虫一样，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气息。
“萤火灵毕竟是吸收日月精华的山野灵气，”金独子这次让萤火灵停在自己的手指上，虽然耳朵没有支棱起来，但是刘众赫依旧能察觉他的心情不错，“对你的身体恢复也有帮助。”
“……你刚才是故意说谎吧。”
“什么——？”
夸张的语气。刘众赫冷哼一声，“‘只要有光就还能复生’，萤火灵只能消耗自身的能量，你是故意让我借你的力量。”
已经恢复成黑色的双眼注视金独子，满脸都是不满。如果不是这个情报，他不会借用金独子的结界来遮蔽外界光线。不过那样的话，这些萤火灵的灵力也就不会被狐火吞噬、进入自己体内了。
即使如此，刘众赫依旧讨厌他的谎言，还有轻易相信的自己。
“结果不是挺好的嘛？”装傻充愣的句尾弯弯绕绕。
“……”
确实，可心里不爽。身体此刻力量充盈，刘众赫眸色一暗，刀冲着金独子一挥。
眼前的人影突然消失，一团白色的重量落下来，因为没有杀气而猝不及防。刘众赫厚实的胸膛接住雪团，是化作白狐模样的金独子正踩在自己身上动耳朵。
那双黑色的笑眼一看就是他，弯成了月牙饼，一模一样。脑海中倏然闪过面无表情的金独子，他确实还见过。
应该就是自己对上属性不对付的镜妖濒死那次，金独子的表情那时候……仔细思索应该如何形容，最终刘众赫得出的结论令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因为摸索记忆中的碎片才能回忆起的表情，似乎是担忧。
一人一狐对视片刻。
“滚下去。”
金独子装听不懂，打了个哈欠窝在他胸口，尾巴也绕过身子不时扫到刘众赫的下巴。软软的，痒痒的，暖意渐浓，像个小皮袄。
叹了口气，刘众赫准备把这家伙扔下去。谁知道手一碰到暖呼呼的白色皮毛，就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刘众赫瞪大眼睛，手上却忍不住去抚摸。开始还有些僵硬，可很快就顺舒坦了。
金独子发出呜咿的舒服叫声，从自己的尾巴中探出头来，有点湿润的小鼻子正冲着刘众赫。他的眼中像是住着一汪湖泊，偶尔映出飞舞的萤火，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继续叫唤着，用脑袋主动去顶刘众赫的手心，似乎很受用他的抚摸。
刘众赫猛然回过神来，顺着撒娇正要摸摸头的手停下了动作。
金独子狐：“咿？”
刘众赫：“……”
这不对劲。刘众赫回忆几分钟前还在摸金独子的自己，毛茸茸的触感在掌心晕开。金独子的脸，金独子狐的脸。金独子的脸，金独子狐的脸。生气地一把抓住了还在哼唧的笑眼狐狸的嘴筒子。
金独子狐：“咿——”
金独子大叫着从刘众赫身上弹开，恢复人形后摸着嘴巴的位置，耳朵和尾巴都委屈地耷拉着：“怎么还抓狐的嘴筒子啊？”
刘众赫掸了掸胸口的白色细毛，“你自找的。”
他不想承认刚刚片刻的温情竟然是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
不过看向站在点点萤光中的金独子，刘众赫终究是被这打了柔光的夜色迷惑了。他想到刚刚和金独子一同作战，如果不是他，自己肯定还要费些力气。
只是金独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无论是捣乱还是帮助，从来不说目的。此刻也是，他绕了个弯子也只是想利用萤火灵帮他恢复元气。
刘众赫在不知觉中了解了金独子的部分，却依旧有无法理解的部分。通过金独子意识到自己世界的异常，保持着莫名的愤怒至今，竟然开始对金独子本身感兴趣了。
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们认识多久了？”
金独子想了想，回答也漫不经心：“挺久的了吧。”
确实挺久了。刘众赫目前还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没有除妖和金独子会是什么样子。
夜已经很深了，刘众赫准备下山。走出几步后，平时总是紧跟在他身后的金独子竟然没有动。
皱眉，“金独子？”
“你先回去吧。”金独子浅笑着，眼睛第一次没有落在刘众赫身上，而是守望着残留的萤火灵开始消散，“我再待一会儿。”
“随你便。”
刘众赫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依旧不理解金独子，因为金独子从未和他主动说些什么。所以哪怕看得出金独子似乎对萤火虫有什么独特的记忆，他也不想牵扯其中。
如果金独子说让他留下一会儿，也许他真的会这么做。看在萤火灵的面子上，看在毛茸茸的面子上，看在被伤害的嘴筒子的面子上。
哪怕他是妖，是自己脑海深处的声音时刻提醒着，要亲手除掉的妖。
可是现在。让金独子流露出那样思念表情的记忆中，又没有自己。

04.

在那之后，刘众赫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过金独子。他被设置好的生活轨迹仍在继续，并且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变强。
每次想起金独子的时候，对他的杀意也在增强。如果说以前想把他一刀两断，那么现在就是想把他大卸八块。刘众赫无法溯源这种冲动来自何处，更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经常想起金独子。
总之，在望不见尽头的日常中，金独子口中的麻烦比他先到来。
刘众赫察觉到自己身后跟着一只力量强大的妖，散发出令他不悦的气息。为了避开人流，他一路到了海滨大道。这附近被买下还未正式开发，据说是开发方向出了问题，现在成了距离城市最近的无人区。
那只妖物果然一路老实跟来，刘众赫拔出黑色的长刀，双脚坚实踏在地面，准备迎战。
与想象中不同，散发着强大妖力的来物身材纤细，四肢修长，难辨雌雄的脸上唯独眼神锐利，定定盯过来，肩膀不禁打颤。
无形的压力袭来，天空的阴云都压低了几分。刘众赫活动手指，转动刀身，即便尚未交手，他也知道这一战颇为险恶。
刀尖划过地面，将石制地板切碎甩向对方。然而尽数尚未接触，就被看不到的气墙阻隔弹开。刘众赫就势一踏，自空中借着重力向下刺入，刀身没入气墙几分无法继续深入，他适时收刀，落地滑行出数米，刀在地面拉出刺拉的火星。
那不是像金独子结界一样的屏障，虽然能够阻隔攻击，但是刀尖可以刺入说明是柔性的。刘众赫动动耳朵，仔细观察站定一动不动的妖。
在它的身后，似乎有什么透明的轮廓一闪而过。微微皱眉，翅膀吗？
刘众赫捏了个诀，唤出之前用剩下的狐火抹在刀身上。他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乒乒乓乓地砍在透明屏障，在妖物习惯他的攻击习惯后，看准时机猛然发力。
似乎没想到力量还能增强，妖物的双眼骤然瞪大，环绕在周身的屏障跟着膨胀——刘众赫刀身上的狐火熊熊燃烧。
是风。
确认了力量的来源，刘众赫金色的一边眼瞳闪烁出光芒，被识破的能力在他眼前都是枉然。刘众赫看到了妖物浑身被气流一圈圈包裹，那就是刚刚抵挡住自己攻击的真面目。
刘众赫口中轻声念了什么，这一次黑色长刀燃起一片血色红光。他紧盯着眼前旋绕的风，在找到走向的缝隙后，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刀身与风相撞，一阵清明的长吟——妖物近身的防御全数消失。它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在刘众赫的刀砍上肩膀前，背后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流。
那一股炙热的气息来得过于猛烈，几欲烧灼肌肤。刘众赫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被拉开了距离。再看那妖物，已经露出部分原形。
尖锐的喙和巨大的翅膀，手也更接近爪的形状，看起来危险锐利。鹰人只有身体维持着人类的形态，扇动翅膀飞到半空中，每一次翅膀的动作都吹来一阵混杂着禽兽气味的风。
刘众赫直觉不太舒服，像是遭遇天敌一般的危机意识升腾而起。可同时，脑海中依旧在叫嚣着除妖。
他更紧地握住刀，将狐火划开附在脚上，同样浮到空中。彼此相对而立，对方的视线像是锁住了囊中猎物，令他烦躁不已。
刘众赫和鹰人交手数回合，总是略逊一筹。他明明比之前变得更强了，可为什么总觉得被什么限制了一般，无法施展全力？也许是因为力量差距带来的焦躁，刘众赫觉得平时不会有感觉的左眼都在隐隐发烫。
随着时间的推移，鹰人的优势越发明显，刘众赫脚下的狐火则燃烧殆尽，只留下了一抹残影轻轻摇曳。
透明的风刃连发，划破刘众赫的皮肤。空气中染上了他血的味道，这让鹰人更加兴奋，发出满意的鸣叫，风刃卷起打出的满地碎石凝成数柄利刃，向刘众赫刺来。
刘众赫堪堪躲过几把之后，却因为狐火熄灭而掉入其余利刃的轨道，一把穿过肩头，两把刺入腹部，剩下的几把则瞄准了四肢，无情地将他钉在地面。
吐出一口鲜血，刀也脱了手滚到远处。鹰人心满意足地落地，将打空的碎石利刃召唤到身边合成一根巨大尖刺，这一次，是瞄准了刘众赫的头部。
刺在身体中的石块上缠绕着风，在刘众赫的伤口处喧嚣，让他的出血量超出预期。尝试着从钉在地面的利刃脱身却也不易，伤处刁钻，每一处都让他无法集中力量。
眼看尖刺跃跃欲试，刘众赫决定舍弃左手。借由尖刺打掉左臂，然后向刀滚过去，还有一战的可能。
尖刺旋转着，向刘众赫突来，在他准备起身迎接这一击的时候，一道白色影子从远处飞来，与尖刺针锋相对，僵持片刻后将它击了粉碎。
在细碎粉末中，刘众赫看清了白色影子，是写着“众赫啊”三个字的扇子。转瞬，折扇化作一只虚影的白色九尾狐，模样和之前看过的金独子原形很像，只是体型要庞大数倍，和鹰人扑打起来。
金独子。
正默念这个名字，金独子的味道从身后过来。他谨慎取出刘众赫身上的利刃，手放在伤口处为他疗伤。
金独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紧盯着刘众赫，不断打量他身上其他的伤口。眼珠转起来的样子，令人能够联想到的词语是紧张、担忧、害怕，每一个都如此难以理解。
就是这个表情，又看到了。
刘众赫脸上挂着血迹，看在眼中面无表情的记忆回到了遭遇镜妖时。
那一次，他被镜妖粉碎了精神在地上翻着白眼痉挛，身上大多伤口都是自己造成的。平时会使唤小妖怪来找麻烦，见刘众赫被打也会笑他的金独子，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生怕他死了一样的，垮着脸守灵一样的严肃。直到刘众赫的精神恢复些，恶狠狠地盯回去，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刘众赫从来没提及过，那一次之所以会中了镜妖的道，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看到。镜妖能让人看到最幸福的过往和最害怕的未来，以此来打击目标。可是刘众赫什么都没看到，镜中的自己没有过去和将来，连映出的模样都没有五官。
那是刘众赫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自己所疑惑的虚假生活，都是真实的。他在做的一切对于他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尚未可知，并且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就是这样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刘众赫难以承受。
可当他睁开眼，却看到了金独子。无论周围变与不变，金独子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正如此时，恰似此刻。看到刘众赫不满的表情，金独子反而笑了。
金独子：“不是提醒过你了吗？”
刘众赫劈头盖脸怒问道：“需要你的时候去哪儿了？”
金独子气笑了：“我来救你，你在怪我？”
刘众赫挣扎着起身，血已经止住了，他去把刀捡了回来，“这东西什么来历。”
“就是个麻烦。”金独子无奈地摊手，“本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是恰好能克制我们。”
我们——这个用词引起了刘众赫的注意。
“你也对付不了？”
“不好对付。不过，”金独子几步走到刘众赫身边，两个人并肩而立，面面相对，“我们可以。”
金独子下巴一扬，看向和鹰人纠缠的九尾狐。虽然是妖，但是狐狸终究不擅长空中的战斗，很快便落了下风。
刘众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手中长刀一振，默许他的提议：“等解决了那家伙，再收拾你。”
九尾狐被鹰人抓住脖颈，尖锐的喙刺入，发出凄厉的叫声。金独子出手，九尾狐变回了扇子模样被他收回。
鹰人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刘众赫的踪影，于是看向金独子，挑衅的叫声很像诡异的咯咯笑声。他扑扇两下翅膀，疾冲而来。
金独子微微一笑，身后比平时大了数倍的尾巴伸展，遮天蔽日地漫过，一只比折扇幻化还要巨大的白狐现身，厉声鸣叫。他的脚下踩着青白色狐火，三条尾巴摇曳生姿，兽爪扑向鹰人。
鹰人善用风，金独子的狐火借风势膨胀燃烧。很快，鹰人也化出原本的兽身，虽体型优势不及金独子，可爪喙更加锋利，高速俯冲而来引起一阵狂风，转瞬已经在金独子浓厚的皮毛上留下不少血痕。
两只妖兽在逐渐阴郁的天空下纠缠，不让分毫，血腥气蔓延得更加浓稠。金独子吐出一团狐火后，鹰人为了躲避探向低空。看向借燃烧得更旺烈的狐火立于高空的金独子，鹰人猛然发现空中与陆地的地位已然扭转。
一道人影从金独子毛茸茸的身上钻了出来，站在他的头上。手中一黑一白两把长刀被狐火粘合在一起，燃成了一柄长矛的形状，高长尖锐，分量十足。
烈风习习吹乱了刘众赫头发，他面上无雨无晴，只是沉默地握住长矛，蓄势待发。
鹰人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打算，刘众赫一开始就藏在金独子的尾巴里，被妖气遮盖了味道。然后等到地理优势逆转，便利用那把夸张的武器置它于死地。
愤怒的嚎叫过后，鹰人沿着低空迅速飞行，金独子的巨大兽身紧追其后封锁了它起飞的路线。阴翳穷追不舍，却终究比不上飞翔的速度。鹰人看准时机，腾空而起，与刘众赫和金独子拉远了距离，眼看就要重新制霸天空。
刘众赫瞄准着那一点目标，比预计的距离要远，却已经是最佳距离，继续拖下去只会错失机会。危机当面，此刻他的心情却是无比平静，甚至能够听到平稳的心跳声。右眼扑簌着金光，他在做最后的估算，怎样将两人合在一起的武器发挥出最强的掷投力量。
这是只有一次的机会。金独子已经伤痕累累，如果武器脱手后还没能制伏鹰人，他们都会陷入困境。
眼中的瞄准点轻微晃动，突然，手中的重量轻了一些。
他的眼睛没有从鹰人身上挪开，脚下只有一团狐火撑着。恢复人形的金独子就在身边，余光能瞥见那对巨大的耳朵。
“刘众赫，我们可以。”他再一次说。
刘众赫没有回应，因为只要做到就可以了。一起做到就可以了。
他们一同掷出了长矛。

05.

鹰人的尸体被深深钉入地面，红得发黑的血蔓延一地。刘众赫把长矛拔出，甩净上面的血肉，将白色的刀扔给金独子。
这时候才发现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像是刚从土里打滚出来的一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天色也开始暗了，如天气预报的多云天气让刘众赫心情有些恶劣。他腰腹的伤口本来还在淌血，这会儿却明显好转开始愈合。正如往常，每次除妖之后都会变强，看来面对鹰人这种相克的大妖获得的经验值也很丰厚。
只是，鹰人为什么会是自己的属性相克？和镜妖那时的感受又不一样，仅仅是面对就被上了DEBUFF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看向金独子，他的模样有些狼狈，可能因为平时看他的样子都是优哉游哉的，还不大适应。更不相符的是他手中的白色长刀，没有恢复折扇的模样。
刚刚金独子以兽形与鹰人打斗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只狐狸是不是变弱了？哪怕自己在不断成长，金独子作为一只大妖，显得有些太弱。不过他只有三条尾巴，确实比想象中要少，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本来想问他怎么变弱了，想问他这一个多月干什么去了，尾巴不会是这段时间丢的吧。可最后还是换了个问题：“你的刀还不收起来吗？”
“啊，这个啊……”金独子看了眼手中的刀，唇边的笑意有些恍惚，“因为还用得上。”
正纳闷这家伙又在隐瞒什么，又是什么说不出口，刘众赫觉得左眼猛地刺痛，发出短促的痛苦哼声。
【除妖】
脑海中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强烈，竟然直接以文字的形式印在脑中。
【杀了妖 杀了它 杀了妖 杀了它 杀了妖】
刘众赫捂着眼睛后退几步，不全的视野内金独子站在原地，完全没有靠近的意思。
【杀了金独子】
话音未落，刘众赫的黑色刀刃与金独子的白色刀背狠狠碰撞，清脆的声响异常刺耳，耳朵深处一阵嗡鸣。金独子抵挡攻击的姿态优雅，仿佛早就知道有这一幕。他唇边的笑容也和刚刚一样，有些无可奈何。
【杀 了 金 独 子】
身体跟随大脑的指令，与金独子兵刃相接。每一次砍击，刘众赫都能感受到金独子的力量大不如前，甚至还不如此前与鹰人战斗的实力。刘众赫在刚刚变强了，而金独子变弱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众赫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话语，手上的攻势弱了些，却无法阻止。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牵线木偶，被人拎着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被掌控的感觉令人作呕，刘众赫越是顽力抵抗，那股控制的力量也就越强，无数没有痕迹的细线勒住他的脖颈、四肢、身躯，挤出畸形的关节球。
“因为，这就是‘天理’。”金独子幽声说道。
“天……理……？”无法理解的词汇。
金独子的刀横在身前，“就是游戏规则，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遵守的。”
【杀 了 金 独 子】
“如果我不想遵守呢？”
“那就要付出代价。”金独子回得轻巧，难得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刘众赫，你现在要杀了我吧？”
“……对。”
可不该是这样。即使他想要杀金独子，也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声音。
如果说日复一日的生活是属于他的规则，如果金独子会出现也是他的规则，如果必须杀死这个人才是遵守规则……
透明箱庭外原本空无一物，现在明明出现了一只狐狸，他真切地看到了。却因为要遵守规则，必须除掉他？
【杀 了 金 独 子】
有什么炙热的液体从左眼流出，滴落在金独子的脸上。
不知何时，金独子被打倒在地，而刘众赫正骑在他身上。手中的刀难以自控地，颤抖着一寸寸向他的脖子逼近。
刘众赫一只眼睛璨如砂金，另一只则幽深如墨，流着一道长长的血泪，也流出难得的悲痛之色。
【杀 了 金 独 子】
金独子笑着微微皱眉，伸手抚摸刘众赫抽搐的左边眉骨，忍不住安慰：“别露出这个表情啊，众赫。”
刘众赫的呼吸声急促，脑海中乱作一团。这才发现，他从未仔细地看过金独子的模样。
原来他是长成这个样子啊。记忆中那些经历过、厌烦过、也拨乱过他内心的情景于灰色静止的街景中，全部填上了金独子彩色的脸。
他纤黑的发，白皙的肤色，还有总是动来动去的耳朵和尾巴，连同那一夜的萤火，一点点充满了原本空旷的虚无空间。
【杀  了  金  独  子】
我真的想杀金独子吗？
刘众赫的刀几乎要没入金独子看起来纤细脆弱的脖颈，他瞪大了眼睛暗自用劲，希望能让刀远离他。
而金独子不逃也不躲，甚至有一种坦然的放松。是因为还有尾巴，所以无所畏惧吗。
【杀  了  金  独  子】
不，他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想不想、要不要杀金独子。而是，他为什么要服从这该死的规则。
没有人，可以让他服从。
已经无法回头的刀尖在触碰到金独子的瞬间，骤然停住，就像是刀自身在抗拒继续深入。不知是血是汗的赤红液体滴落溅开，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无限拉长的一瞬。
这短暂的一瞬让两人都是一惊，也多亏这个间隔，刘众赫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啊啊啊啊啊——”
他长啸着将沉重的黑色长刀挥开，调转刀尖，猛然刺入自己的左眼。
【杀   了   金   独
顺着刘众赫左眼喷溅的黑色血液，脑海中的文字一同离开。如墨汁喷涌，等到最后一滴流尽，刘众赫抚着疼痛的左眼，终于感觉没有了缠绕自己的那些丝线。
“刘众赫！”金独子焦急地喊他名字，拨开他的手，看到了完好无损的眼球。
与右眼一样，是耀眼流转的金色。
刘众赫用刀撑着地起身，时不时出现的灼热异常强烈，那是属于自己的温度。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他的右眼变成了金色，而是左眼被封印了。
地面上的黑色汩汩翻涌，像是烧开了的黏着气泡。它们一点点滚动，聚合，影子似的拉长、变形，很快就膨胀成原本的数倍，并且越来越大。
“你在这里等着。”
刘众赫把金独子的刀一并拿走，立于扭曲成形的墨影前。就是这东西一直控制着自己，罪该万死。
金独子还想说什么，可看到刘众赫看向自己的眼神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墨影的形态逐渐稳定，成了一条墨蛇的身姿，傲然注视着刘众赫。刘众赫对此全然不在意，手中黑白双刀变形，成了弓箭的形状。他踏入空中，从容地搭弓拉弦，三箭齐发。
光箭刺入墨蛇的身体，它摆动着身躯替代哀嚎，用头莽撞地冲向刘众赫，利用体型的优势进行攻击。
刘众赫冷眼注视，手中的双刀变换着各种形态，以不同的攻势尽数向它招呼。他似乎在以这种方式泄愤，把墨影并无实体的身躯打得千疮百孔。
墨影显然被刘众赫侮辱性极强的攻击方式激怒，它越发膨胀以此造势。刘众赫在它面前显得渺小如尘埃，是怎样的武器都难以应对的。
金色的眼眸张合。竖直如刀锋的瞳孔透露出非人的异色，他的瞳线越来越窄，裂隙一般深不可测。黑色的鳞片隐约浮现，随即逐渐清晰，犹如一面面严密排列的漆黑盾牌，涌动出海浪般的光泽。
在墨影面前，一条漆黑巨蛇的身躯蜿蜒盘踞，蜜金的蛇瞳锁紧猎物，毫不退让。他漆黑如幕的蛇躯只有中身部分有一块残缺，如同掉了色块的纯色画作。
金独子望着刘众赫化身的黑色巨蛇，紧盯着缺失的部分。他的尾巴隐隐发出光芒，伸手进去探出一片光亮的鳞片。
透黑的鳞片溢彩，似乎是感受到本体近在咫尺，它飞向黑色巨蛇，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
流光拂过刘众赫的蛇身，猩红色的信子吐出嘶的一声，简单的单音节宣告了死亡降临。
墨影也张口喷气，不服输地扬起头。两者像是藤蔓一样缠斗在一起，粗壮的身躯肌肉节节紧绷，互不相让地压制对方，在空中纠缠，又翻滚到地面。
几轮下来，早就遍体鳞伤的墨影呈现颓势。它贴地游动，却被黑蛇压住无处可退，于是抬起身体和对方直面相对。两条巨蛇试探着扑咬，攻击，而黑蛇没有遵循争斗的规则后撤，而是直接冲过去咬住了墨影。
墨影哀嚎着，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黑蛇趁机用身体将它缠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饱满的墨汁在挤压下鼓胀，随着进一步的压力而砰地一声破裂，散落成漫天的黑色血雨。
无数的黑色血滴落在金独子的脸上，身上，却因为并非常物而没有留下任何肮脏的痕迹。唯独打湿了他的狐狸毛，三条尾巴软塌塌地垂在身后。
刘众赫恢复人形，破破烂烂的衣服下，没入腰线的胎记已经不见。他的金色眼瞳和金独子黑色的眸子相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良久。
墨色的雨落尽，天色也比刚才明亮。原本说是多云要降雨的天气，竟然放晴了。
最终还是金独子忍不住先笑了，还晃了晃尾巴。
刘众赫看着金独子，向他走近。每一步，他都回想着还在海岛上的时候。
在山洞内休息的自己，自来熟跑进来避雨而后每天都会来的白狐。
那是他们最初的相识。

06.

那是百余年，甚至可能是千余年前。
那时候，刘众赫还只是一只尚不会化人的蛇妖，住在岛上森林中的洞穴里。这里临水，湿润而温暖，还有不少舒服的石缝和树洞，无论觅食还是生息都令他满意。非要说不足，就是雨季较长，每每此时他都要在洞里待着。
偶尔也会有其他动物进来避雨，可看到这里已经有了条黑蛇，宁可淋雨也不敢留下。唯独那只白色的狐狸，进了洞之后直接就在刘众赫用腐叶堆的窝上趴下睡觉了。
虽有不满，刘众赫还是没有说什么。但是谁曾想，之后白狐哪怕不下雨的时候也会来和他报道。
他不时带些食物和叶材，似乎在说可不是来吃白食的。刘众赫几次想要发火，可没皮没脸凑过来的白狐身上太暖和了，他就错过了指责的机会。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叫做金独子的白狐叼着自己的家当正式搬了过来。
蛇更怕冷，因为体温会根据气温的变化而变化。一旦寒冷，全身的机能都会变得沉重，无论是觅食还是进食都提不起力气。而金独子浑身都毛茸茸的，在寒冷的时候就让刘众赫窝在自己蜷起来的肚窝窝里，再把尾巴往头上一盖，就成了个温暖的大毛球。
而到了夏天，哪怕换了夏毛狐狸也会害怕炎热。一到这时候，金独子就会抱着刘众赫，把他缠在自己身上，用冰凉的体温解暑。前几年刘众赫还有些抗拒，后来也就习惯了。经常就绕在他身上，任由金独子在森林里走来走去。
后来化了人形，尝过人类食物的金独子就变得贪嘴。他经常去海岛中心住人的村庄偷偷摸摸，后来被发现了，一看人们似乎对白狐很是尊重也就不藏了，隔三差五大摇大摆地去要吃要喝。
刘众赫也是在这段时间学会了做饭，他仿照人类的样子，却做不出美味的食物。这让金独子对他嘲笑了一番，气不过的刘众赫就以蛇身去村里问怎么才能做得好吃。这下子村民对黑蛇也尊敬起来，还给了他不少叫做调味的东西。
对于妖不过弹指而过的时间，对人类来说却已经足够几代人的更替，也促成了传说的形成。黑蛇和白狐的连吃带拿被美化成了供奉，无论大事小情都被归成了两人的功绩。
也许因为妖还是单纯，觉得光拿不干有违妖道，修炼成大妖的刘众赫和金独子真的开始照拂村民。他们日行千里，离开海岛不成问题，于是去海的另一边看到了更多人类，看到了人类更多新鲜的玩意儿，然后带回岛上。
刘众赫和金独子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有时候以兽身，有时候以人形，和昨天还是小孩、今天已经是老人的村民们友好相处。刘众赫给他们做过饭，金独子给他们念过话本，村中有间屋子是专门给他们留下的，偶尔也会过去住住。
在金独子九条尾巴都能调动自如的夏天，欣欣向荣的海岛却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危机。
起初只是庄稼歉收，气温异常，可过去也曾有过这种情况，并不稀奇。然而一切越发严重，已经超出了自然的运转。
刘众赫望着远方天空暗红的意象，喃喃吐出两个字：“天理。”
“为什么‘天理’会降临在这里？”金独子不解，这里人口不多，哪怕繁荣也未和外界有过多牵扯。
“只能认为是我们改变了这里。”
刘众赫化作黑蛇，身体快速向海岸滑动，金独子也以兽身紧随。
天理，是世间的道理。天理说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那么便成了规则。非人的生灵对于天理的认知更加敏感，在妖修炼的时候，也有要遵循的天理。而人类不同，他们通常会将天理理解为神或是灾。
刘众赫解读着天理降临的含义，金独子早他一步从天象中看出了答案。
“天理要沉没这里？”金独子炸毛，“是要所有人陪葬吗。”
天理的预兆中并没有对妖的限制，也就是说，刘众赫和金独子随时可以离开。可是天灾即将开始，住在这里的人都没有逃跑的机会。
刘众赫思考着是否有解决的方法，却发现他们的本能并没有教过如何对抗天理。反而是在规训，要遵循天理，不要妄图忤逆。
金独子先一步说出他的心中所想：“刘众赫，如果我想救所有人，你觉得怎么样？”
刘众赫没有迟疑，“那就一起吧。”
如果遵循天理，他们可以活下来，其他人都会死。如果反抗天理，他们可能都会死，但也可能都会活。
金独子在海岛四周布下结界，随后去村中引导众人避难。他和刘众赫居住的洞穴早就被改造成了独立天地，岛上不会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由天理降下的天灾维持时间有限，只要撑过去就有希望。根据以往的经验，天理的发生会改变未来的发展。如果能够保住海岛，那么就是摒除了“海岛消失”的结局。
刘众赫则镇守在外沿，保护当作结界锚点的狐火。他擦拭着黑色长刀，金独子还有一把白色的，这是他们成为大妖时来自天理的奖励。而他接下来，就要用这把刀去违逆。
他掏出从金独子尾巴上拔的毛，置于刀身，白色的绒毛融入其中，刘众赫口中念念有词：“不许伤害金独子。”
考虑到天理可能会对他们下达对立的命令，刘众赫设下了第一道保险。而第二道保险，是他从身上扯下的蛇鳞。鳞片中注入了刘众赫的部分思绪，关键时刻也许会起作用。
在分开前，刘众赫把鳞片偷偷塞进了金独子毛茸茸的尾巴里。
“我留下来吧。”金独子不太放心，他也不是能安分的性格，“我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你要稳固结界，而且我不会保护人。”刘众赫沉声说道，一直以来也是如此，比起自己，金独子更受到人们亲切的对待。
金独子略作考虑，转身离开前，向刘众赫确认道：“刘众赫，一会儿见，对吧。”
“嗯，一会儿见。”
不消片刻，天理开始执行。暗红色的天空浓厚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风卷积着异色的云团，海浪波澜渐起，暴雨霎时间倾盆而下，随着呼啸的风声掀起浪潮。
刘众赫立于雨中，豆大的的雨点拍击在他身上，那种痛感不似寻常的雨。远处，一道透明的水墙影影绰绰地映入眼帘。它越是靠近，越是能看到足以淹没整座岛屿的巨浪多么夸张。
白色翻涌着砸下来，被结界尽数挡住，可压迫感十足，连呼吸都是一窒。
刘众赫立马化作蛇身，沿着海岛游走确认狐火的状况。不留空隙的时间，第二道海浪再次拍来，结界发出碎裂的脆响，有一团狐火熄灭。
刘众赫护住那团狐火的火苗，很快便复燃了。可是异样的海浪接连不断地席卷而来，发出的巨大响声，听起来就像是天理的嗤笑。
结界在不断松动，继而修复。可是很快便能感受到金独子修复的速度在变慢，仅凭他的结界可能很难撑到天灾结束。
一声脆响之后，结界碎开一个裂口。发现了这处的浪潮争先恐后地涌来，激流的力量惊人，很快便把结界撑开了更大的空洞。浪涌奔腾，发红的海水冲进岛上，吞噬着无数生灵。
刘众赫咆哮着膨胀身躯，蛇鳞的间隙被撑得泛白，已经是他的极限。如同海兽一般的黑色巨蛇缠绕住海岛，将结界破损处牢牢缠住。他盘踞在海上，冲着天际扬起头颅，发出令空气都颤动的喷气声。
海啸暂时停歇，似乎是对刘众赫的挑衅有所反应。顷刻，天色暗沉如墨，将一切融入其中。雨下得更大，砸碎了视线，淋在身上刀削般的疼痛。
海面起伏，如同布匹连绵不断，意有所指地朝刘众赫身上扑去，冲刷侵蚀着他的身躯。
刘众赫不动如山，沉默地承受着冰冷的袭击。他金色的眼眸在一片黑暗中倔强地闪烁着光芒，哪怕身上的鳞片掉落，血肉露骨，也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明灯般的金色开始黯淡，也分不清红色的海水是本就如此还是染了血。
刘众赫感觉到神经开始麻木，可是他不能放松，反而更强力地缠绕住想要保护的地方，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活下来。
紧贴在身体上的结界开始有了温度，是金独子的温度。
刘众赫想起了能够化人前的每一次出眠，比春天更早迎接自己的都是金独子的体温。他会用毛茸茸的身体包裹住自己，吐着舌头睡觉。因为有金独子，他从不担心无法从冬天醒来。
可惜，他可能再也感受不到了。
犹如陷入深海的沉默，身体变得轻松，耳边失去了所有声音。
后来，就是刘众赫不知道的故事了。

07.

“刘众赫？”
金独子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结界破裂之后他听到了刘众赫的咆哮声，在那之后涌入岛中的浪也少了。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把结界修复好，海浪逐渐平复，阴雨也停了，天理已经结束。
可是为什么，他觉得刚刚心漏跳了一拍。告诉躲在洞穴中的村民们不要乱跑，金独子化作兽形向刘众赫的方向奔去。
奇怪的是，他一连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刘众赫，只找到了他的刀。到处都有属于他的浅浅味道，却哪里都没有，就连尸体也没有。金独子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先回到洞穴，引导众人离开。
天理结束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村民平稳地进行复建，默默地接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令他感到不满的是，他们一如既往地信奉着金独子，却似乎默认刘众赫为他们牺牲了。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金独子不愿意听到这些话，渐渐远离了村民，只在需要的时候现身。
他日复一日地寻找着刘众赫，岛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爪印，就连小时候刘众赫最喜欢的石头缝他都找过了，可是依旧没有。
也许是天理在表达不满，金独子的妖力开始溃散，直至他失去了化人的能力，从尾巴中拿到了刘众赫偷偷塞进来的蛇鳞。其实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看到鳞片毫无反应，不就证实刘众赫死了吗。
他还是怀着一丝希望的。就像知道花落了会再开，雪下过了会融化。金独子希望某天变成了一条小小蛇的刘众赫就回来了，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
爪子里黯淡无光的鳞片告诉金独子希望是不存在的，他第一次发出了像是小狗一样呜呜的哭声。
岛上四季变迁，失去了大部分妖力的金独子很少再和人类扯上关系，哪怕他们依旧信奉着黑蛇和白狐的传说。每天都懒洋洋地四处溜达，自己觅食，自己过冬。
某天，金独子在洞穴的角落里发现了刘众赫的部分蛇蜕，是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的希望。他目光炯炯，毫不犹豫地献上了自己的一条尾巴。
九尾狐的尾巴代表着九条性命，同时也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玄方，只是从未有狐为谁这么做过。第二条尾巴，第三条尾巴，依旧没有动静。
献上第五条尾巴的时候，天理的声音开始警告金独子。这反而让金独子大喜，说明这个方法是有效的。
接着是第六条尾巴，金独子得到了一颗蛋。蛋中隐约有个小蛇一样的影子，像是墨水在水中晕开摇曳。
开心地围着蛋转了好几圈，见天理也没有继续动静，于是摇着尾巴到处找垫料，开始了孵蛋大业。
金独子日日夜夜都将刘众赫的蛋搂在怀里，守着刘众赫的一线生机。虽然只剩下了三条尾巴，还是仔细地盖好，生怕他着凉。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金独子怀抱着蛋度过了一个人、却也不是一个人的春夏秋冬。所以他不畏炎夏，不畏寒冬，只希望怀中的温暖能够尽早破壳，早一秒也好，和他一同扑蝴蝶、捡松果。
渐渐的，岛上的人消失不见了。
渐渐的，金独子开始恢复人形。
金独子用笔在刘众赫的蛋上写上了他的名字，还会用皮尺每天丈量有没有长大，收集自己掉落的毛做了小袄给他穿，说话的时候也会以故作姿态的“众赫啊”开场。那颗蛋汲取着金独子的体温，每一天都跳跃出微弱的心音。
直至某天海岛沉没，金独子带着蛋离开，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事哪怕没有天理也会存在。可是他从不后悔，就像他知道刘众赫也不会后悔一样，他们只是在为了最想要看到的结局而努力罢了。
来到人类的世界，金独子更深入地学习了人类的赚钱方法，没过多久就创建了公司，一切都比想象得顺利。他想，等刘众赫孵出来，就能给他最好的生活了。
刘众赫的蛇灵破壳那一天，天理不请自来。虽然早就有这个准备，但是金独子还是心生不悦。
【它的存在不合天理】
“那你给他天理不就好了。”金独子笑道。
【？】
“就按照你的规则，我们来玩一个游戏。”金独子捧着怀中温暖的蛇灵，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熟睡的婴儿，可是失去身体令他无处落定，“我要刘众赫能活下来的躯体。”
不仅要躯体，还要活下来，只要天理同意，起码刘众赫的未来就有着落了。
天理略作沉默，突然，一具人形躯体出现在金独子面前。他微微一愣，因为那就是刘众赫的身体。原来他找不到，是因为被天理收了去。
【那就来赌，它会不会杀你】
金独子冷静地听着天理制定的游戏规则。
第一，刘众赫会失去过往的记忆，以杀死金独子作为目标而活。他可以通过斩杀其他妖物恢复过往的妖力。
第二，金独子不可以给他任何提示，也不可以提供帮助。不然每执行一次，都会削弱金独子的妖力。
第三，刘众赫一旦杀死金独子，便会永远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
金独子扬起唇角，“明明是赌刘众赫会不会违逆天理，你的规则制定也太偷换概念了吧？”
【……】
【如果它能够违逆天理】
明明是毫无感情的机械口吻，金独子却听出了嘲笑的意味。
【便允许刘众赫和金独子不再受天理约束】
金独子将幼小的蛇灵送入他原本的躯体，看着不曾忘记的熟悉面孔渐渐恢复血色。
“游戏成立。”
金独子把刘众赫和他的佩刀留在了他们一同生活过的高级公寓。为他搭配了许多适合的衣服，定期补充食材和日常用品，看着毫无记忆的刘众赫以一种青涩的模样行走在世间。
可越是观察，越觉得想要去他身边。金独子忍不住在刘众赫面前露了面，还夸张地展示自己的名字。意料之外的是，刘众赫似乎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
他在游戏的规则之中成了被控制的角色，这让金独子一直心有愧疚。他偶尔会从刘众赫手中救下无害的小妖，又或者控制来袭击自己的妖物转手送给刘众赫玩玩，而刘众赫越是这样过活，越表现出一种愤怒。
在被镜妖摧毁精神的时候，金独子忍不住出手了。他看到刘众赫腰线的一块浅色胎记，立马明白那就是剥下蛇鳞的位置。
时至今日，金独子也没彻底想明白刘众赫为什么要把鳞片交给自己。只是他更加明白，就像自己宁可违背规则不希望刘众赫受伤、希望他活下去一样，刘众赫也不想被操控人生。
于是金独子改变了想法，他们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哪怕最后真的会被刘众赫杀死，起码他可以不记得自己然后活下去。他们都不是遵循规则的人，所以这样就好。
金独子频繁地出现在刘众赫身边，自以为是地和他玩闹，看到不记得自己的男人向他表露出情绪，金独子反而很是开心。哪怕他的妖力一点点变弱，也不觉得可惜。
毕竟是个能因为质疑生闷气到绝食的可爱男人，金独子为他疗伤的时候简直笑得想把这一幕记下来。
在被萤火灵的残光包围的夜晚，刘众赫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们认识多久了？”
金独子其实花了很大的功夫控制情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挺久的了吧。”
他的思绪回到了若干年前闪烁着萤火的夏夜，那时候的刘众赫还不是现在的刘众赫。
也许现在的刘众赫心里，他的挺久意味着这场游戏开始后单调制式的每一天，拉长了对于时间的感受。
可是众赫啊，我的挺久意味着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的林间生活。意味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的漫长等待。意味着时移世易，念念不忘的久别重逢。
那些时间是他留在雪地里的爪印，哪怕冰雪消融，不复存在，也永远在他的肉垫上留有不可磨灭的回忆。
那天之后，金独子的妖力大退，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休养。当他再次去找刘众赫的时候，天理的最后时限已经下达。
早就提醒过刘众赫要注意的鹰人就是这场游戏的最终前BOSS，在他之后，就是刘众赫究竟会不会违逆天理的谜底揭晓之时。
——刘众赫，我们可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独子仿佛回到了抵抗天理的那一天。如果那一天，他也像这样留在刘众赫身边，也许他们现在又会是不一样的故事。
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刘众赫也许真的会杀了自己。
牺牲一个人换取另一个人的生路，这对金独子来说是最终手段。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和刘众赫一起活下去。因为那样，故事才可以书写下去，而不是只能翻阅过往。
——别露出这个表情啊，众赫。
刘众赫骑在自己身上，颤抖着和天理的规则对抗，从被封印的漆黑左眼流出血泪的时候，金独子是真的心疼。他伸手抚摸那张熟悉的脸，不知道他现在的体温还能否安慰刘众赫不喜欢的冰冷。
希望以后，你能够温暖地度过每一个冬天。
然而消极的想法还未落定，刘众赫再一次无视了被规定的道理。当他金色的双眼看过来，金独子就知道——是刘众赫。
是过去的刘众赫，是现在的刘众赫，是未来的刘众赫。
金独子忍不住笑了，有些期待刘众赫会作何反应。自己无视他的意愿，打着为了他活下去的名号自私地和天理玩起了游戏，就算会恨他、真的想杀了他也未必不可能。
也许会说——金独子，我要撕烂你的嘴筒子——这样的话吧？

08.

刘众赫面对着金独子，酝酿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尾巴呢？
当时金独子眨巴着眼睛，本来拧在一起的严肃情绪一下子散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不要撕烂我的嘴筒子吗？”
刘众赫皱眉：“你这么想我撕烂你的嘴筒子？”

一周后，养好伤的金独子再次出现在刘众赫面前。
虽然天理最后依旧试图顽抗，但是被刘众赫打爆之后还是遵守了约定，将他们从天理中剔除。它唯一隐藏的心眼是，脱离天理之后，无论是刘众赫还是金独子都无法变得更强。不过他们现在妖力已经恢复，也够用了。
金独子犹豫再三，还是坦诚道：“我准备离开了。”
“去哪里？”
“天大地大，还没有我去的地方吗。”
刘众赫大概猜得出金独子在想什么。他觉得愧对自己。
虽说刘众赫开始也很生气，但是他生气的原因和金独子愧疚的方向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金独子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原罪，是对不起刘众赫的；刘众赫在意的则是，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在那里故作高深。
可这点，他们估计一辈子都无法互相理解。却不影响他们共存。
刘众赫尽量用温和的方式暗示：“你的房子那么大，自己找个屋子不就好了。”
金独子完全没有听出话语中的深意，仍在矜持地拒绝：“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真是无法交流。刘众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身就走。
“等等。”身后的金独子终于回过神来，快步追了上来，“众赫，你在邀请我？”
刘众赫没有理他，金独子像个狐狸狗似的继续围着他转圈。
“你是在邀请我吧？”
“该死，把你的耳朵收起来。扫到我了。”

End.

#金独子不在的时候基本都在上班
#刘众赫很喜欢睡在温暖的夹缝里
#谁来为海滨大道发声全都打烂了

Extra.

金独子睡觉的时候怀里必须要抱着点什么。起初还是老实地抱着自己的尾巴，可是随着进入夏季，他就开始嫌弃自己的尾巴太热了。
所以刘众赫每天醒来的时候，金独子十有八九是正缠在身上汲取凉意的，比自己更像一个爬行类动物。
哼出一口呼吸，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换来哎呀一声。
吃早饭的时候，金独子白皙脸上挂着的红色掌印格外清晰。
刘众赫：“什么毛病。”
金独子：“我这都是因为谁啊？”
金独子开始讲述孵蛋的故事。刘众赫懒得戳破他浅显的谎言。
入夜，他们一起出发前往海滨大道。原本暂置的开发区最大程度维持了本来的景色，这几年发展成了一个生态保护公园，森林湖泊相依，步道与海滨大道连接，可以悠闲地享受自然风光。
夏日的湖边森林气候湿润，温度也适宜，会出现大片的萤火虫，逐渐成了公园的一个景点。刘众赫和金独子躲在树间，等到闭园才溜出来。
人声散去，没了游客的夜景安静舒适，萤光点缀在湖面，随着微波涟漪轻轻晃动。
金独子的双脚浸入湖中，丝丝凉意让尾巴愉悦地摆来摆去，他格外喜欢这里。追根溯源，是因为和曾经海岛上的景致很相似。
记忆中洞穴外到处都是低矮的灌木和苔藓，吸口气都会觉得鼻头湿湿的。然后比现在要更大一些的萤火虫就会飞舞起来，好像整个树林都点起了光球，让他很想都扑回住处。
刘众赫坐在金独子身边，虽然不懂他为什么格外喜欢有萤火虫的地方，但是脑海中涌现的也是同样的回忆。
那一天，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见到萤火虫的夏天。把刘众赫当做制冷装置的金独子揣着他出了洞穴，看到漫天萤火虫后兴奋地到处撒欢，晃得刘众赫扭动着身子生怕掉下去。
那时候的天比现在更蓝一些，暖风，萤光，幕布似的天空，悦耳的水流声音，轻轻晃动的绿草，一切都如画卷般美好。
现在终究不似曾经了，然而身边的人竟然没有变。
这几年来，刘众赫一直有个疑问，望着金独子的侧脸，总觉得现在就是问出口的时机。
“金独子。”
“嗯？”
“你好像从来不问曾经。”
金独子一开始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很快便转了过来。他的尾巴比刚刚摇得更有韵律，耳朵尖尖也跟着颤动。
“不重要啊。”他说过之后，又看着刘众赫强调了一遍，“不重要。”
萤火虫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黑色的眼眸点出不一样的光亮。
自从刘众赫恢复记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可金独子从未提起过。他们既不会去回忆过往，也不会去探究现在的刘众赫和过去的刘众赫有什么不同。
刘众赫曾以为，金独子是不想把他们混为一谈。好像过去的刘众赫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就是被金独子用心，用体温孵化出来的新生儿。
可当他真的问出口，听到金独子的回应，他才明白。对于金独子来说，是真的不重要。
金独子看过来的眼眸，永远只是盯着他。从来没有透过现在的刘众赫，去看属于过往时间中的他。
不管刘众赫有没有过去的记忆，有没有他们一同的经历，又或者刘众赫变成了其他物种——这一切，金独子都不在意。因为在他心里，刘众赫只有一个。他会陪伴他，念念不倦。
哪怕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哪怕刘众赫也在随着变化而调整着自己的形状，可只要他的心不变，金独子心中的刘众赫就是不变的。
刘众赫垂着的眼眸微微抬起，向金独子的方向挪了挪，他的动作让湖面跟着泛起波纹。彼此熟悉的气息缠绕得更近，沐浴消融在夏夜微醺的风中。
金独子先是纳闷刘众赫的行为，盯着他如星辰的眼眸，尾巴安分了片刻。随后，他也挪动着，毛茸茸的云团轻轻擦在刘众赫的身边。
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的距离。漫天的萤火虫奏出无声的乐章，氤氲了忽明忽暗的情绪。
彼时的月色落在当下。小小的白色狐狸，用嘴筒子轻轻撞上了小小黑蛇的蛇唇。

Fin.

#这里是实在塞不进正文的恶俗梗：

金独子看着刘众赫胯下收不回去的八字，笑得眼泪乱飞，在沙发上打滚。
刘众赫黑着脸拿刀戳他，金独子左躲右闪，像是在玩放大版的插刀游戏。
“众赫啊。”金独子装模作样地坐好，优雅地交叠双腿，“虽然你才恢复记忆，还不能控制兽形的身体。但是专业的妖，专业的大妖，是可以随意化形的。来，试试看，把左边收回去。”
说完这话，金独子又笑得不能自已。
刘众赫很想张嘴咬他的嘴筒子，可是很可惜，现在做不到。于是他猛地压了上去，恶狠狠地一口咬在金独子的下巴上解恨。
“！”
金独子哎呀一声，下巴上还留有刘众赫亮晶晶的口水，耳朵和尾巴都冒了出来。
刘众赫满意地嘲笑道：
“呵，专业的。”

碎碎念：
①刘众赫真的好难写（大叫）写这篇的时候才发现手头记录的一些梗，从故事的角度出发都是刘众赫视角更多一些，好难，真的好难，这就是主角不容随意入侵的保护层吗！
前期刘众赫的部分描写都参考了蛇的习性，没有特别深入，希望没什么错误。
打鹰人一同掷出长矛致敬了原作，我好爱这段。后面恢复记忆和墨影蛇蛇打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嗯？好像写得很帅啊？希望阅读的大家能够感受到。如果没有，我就下次再努力！
②简单易懂地解释一下天理就是系统啦。以及哪怕刘众赫违背规则没有杀金独子，如果没有寄放在金独子那里的蛇鳞，他也不会找回过往的记忆。这么一想，如果他杀了金独子，结果鳞片回来想起来了，就成为BE故事了……！
几个关于金独子这边的补丁：
·文中没能说明刘众赫重生后和金独子相遇的时间跨度，实际上还挺久的。
·金独子上班的动力就是养刘众赫，把金独子集团干得很强大。
·如果真的离开，金独子会有挺多大HOUSE可以选择。
·金独子虽然确实喜欢抱着刘众赫睡觉，不抱着什么睡不着是孵蛋时候养成的习惯。
·金独子本人没察觉但是有意识刘众赫喜欢自己，的尾巴。
③标题在写碎碎念的时候还没有确定。后来想到从“一岁一枯荣”取字，成为他们时光的“不枯”和金独子重要的“绒”。意味他们的悠悠岁月，总是荣好时。

小声说一下，这篇近期会出骑马钉的无料本（无新增内容，各方面可能都比较粗糙），具体领取途径和方式还没有确定。之后准备好了会正式说，如果感兴趣可以观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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