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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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若有所思：“——不曾有过。”

恢宏肃穆的将军府内，两位将军就目前手上共有的情报进行了一番探讨。
面对怀炎一针见血的提问，向来聪慧的神策将军也多少做出了一些关于现状的假设：对于景元来说，他自然是没有穿越去未来这种这种神奇的体验；而朱明调查后的结果显示，此时此刻的仙舟罗浮内，确实还存在着一个新入云骑军不久的少年景元——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首先，「景元」这个人确实是存在。他并不是来到了一个不存在「景元」的奇异世界。
其次，「这边」的景元并没有与他交换去未来。或者说——是「这个时间」的景元没有与他交换。
那么导向的可能性就大致有三：
第一，景元原本的世界并没有变化，只是丢了一个景元；这边的世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相对那边凭空多了一个景元。
第二，神策将军与过去的自己交换了——可能性很大。但这边的景元却仍然存在，且被交换过来的神策将军并没有在罗浮落地，而是空降到了他从未涉足过的朱明……这就否决了互相交换的假设。
第三，再把思维拓宽一些，这里也许并不仅仅只是「过去」的世界——也就是说，存在那么一种微小的可能性，即景元确实和某个「自己」交换了，但他们的时间轴未必能够完美对上。某个时空的景元也许也受到了影响，被同时抛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未来」。

那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个荒谬且残酷的猜想逐渐在脑海中形成，头脑风暴中的神策将军兀然顿住。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与怀炎将军对视片刻，几番欲言又止。
无论是对于怀炎还是他自己，那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假设。他甚至在瞬间就意识到了，既然他与怀炎获得的信息几乎一致，那么他能猜到的，老将军自然也……

“没有关系，景元将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果然，怀炎呵呵一笑，心平气和摸摸胡须。面前的景元神色是掩饰不住的复杂忧虑，可活了千年的老将军心态显然更为平稳，只是悠悠笑道：“将军不必如此介怀。”
“是人云，常得民愚犹是幸……可对于吾等自身来说，愚昧地幸福与清醒地痛苦，选择后者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尤其是对于肩负着更多责任的人来说。”

——那个结论，自然而然地导向了两个可能性。
既然景元并没有过穿越回过去的记忆，那么相对的，穿越去未来的那个景元就不会是过去的他。
这边的神策将军与那边的景元并不是同一个存在。神策将军所处的「未来」，自然也不等同于此刻这位怀炎将军与应星的「未来」。
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们。
这里也许只是一个本征世界的投影，一个未来的可能性，一场梦境，一段记忆，一枝虚数之树上小小的分杈，一个游离在量子之海中脆弱的世界泡……或者反过来，这里才是本征世界，而神策将军所处的未来才是虚假、脆弱的幻影。
可二位将军镇守联盟各自已千百年之久，见识与学识都堪可称渊博，自当已得出了更为合理的结论：
此时此刻的这里，这个真实的、热闹的、繁荣的世界，才更有可能是硬币的反面，是二选一中那份必然的「虚假」。
神策将军突兀的沉默，也正是难以面对这份残酷现实的犹豫。
因为他的到来，老将军不得不接受自己镇守千年之久的联盟，世界，都只是一个脆弱虚假的投影的可能性，甚至很可能就是事实；可他看起来仍旧镇定沉稳，甚至还在不遗余力帮助自己查明原因，寻找回归本征世界的方法。

景元张了张口，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却只能苍白无力地吐出一句：“……我很抱歉。”
“景元将军何出此言。”
怀炎反倒是毫不介怀，坦荡呵呵一笑。
“是真是假，于我等凡民又有何妨——我们生于此地长于此地，仙舟已翱翔寰宇千年，今后也仍将生生不息……我等经历过的战乱繁荣，爱恨情仇不掺半点虚假。”
老将军的目光温和，而面前的年轻人面色复杂，似有迷惘。于是怀炎语重心长，却又放轻声音，悠悠提点：
“说白了，景元将军……就算这世界只是个精致的机巧沙盘子又如何呢？人活着，不还是一样得吃饭睡觉、工作游玩……难道还不活了不成？”

——心怀天下之人，大气磅礴。
景元被怀炎这番话结结实实镇住。他深深目视这位值得尊敬的，已逾千岁的老前辈，哪怕面前的这位可能只是一丛投影，心中敬意也仍油然而生，于是充满敬意地抱拳躬身道：“将军清明。”
他自己率领云骑坐镇罗浮八百年，也不敢完全笃定，自己在面对此番情形时是否也能冷静如斯不动如山，和怀炎一样做到足矣值得民众依托信赖。
并且就连景元的这点触动，老将军似乎也看了个七成透落。他只上前一步拍拍后辈的肩膀，朗声宽和道：“将军切勿妄自菲薄。”
景元感慨：“联盟得怀炎将军千年，乃吾等幸事。”
怀炎哈哈大笑：“就算拍老夫马屁，景元将军也还是得自个儿去头疼怎么回去。”
景元也笑：“朱明和怀炎将军已助景某诸多，晚辈已然感激不尽。噢——当然，还有将军的得意弟子应星……只是近来才听说，应星最近似乎有堂试要准备？”
“确有此事。”怀炎叹道，“若小徒能够顺利通过，老夫本打算……就这样放他离开朱明，随他去想去的地方精进技艺。老夫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他的了，继续把他留在朱明，恐怕只会耽搁小徒的前途与未来。”

噢。景元恍然恍然：这就说得通了。
不是怀炎故意给准备堂试的小孩塞事情耽搁他。而是作为长辈，怀炎需要负起责任来，确认应星可以在任何突发事件和意外之中独当一面，才好安心地撒手，放这只璀璨又短暂的飞鸟离巢。
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里残酷，若一昧地包庇照料，短生种很可能还没能来得及飞出巢穴，就不得不准备迎接衰老与死亡了。
老将军是真心将小小的白发少年视如己出。难怪应星远走朱明来到罗浮后，每每提及朱明和怀炎，都是如此的尊敬与感恩。

“既然如此，怀炎大师，晚辈……嗯，有一事冒昧相请。”
景元眼珠一转，大大方方问道：“明天的堂试，晚辈也颇感兴趣。可否冒昧与将军一同去考场涨涨见识，开开眼界？”
这小崽子，保不准又是要动什么主意了。怀炎挑眉看他，端详片刻后摸摸胡须笑道：“未尝不可。景元将军是有何打算，还神神秘秘的，想瞒着老夫？”
“景某承诺断不会干扰到堂试，也定不会干扰考生们的状态。”
神策将军勾起唇角，薄金的眸子似有狡黠的流光一闪而过。
“只是……想额外请求将军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但说无妨。”
“只一件事。”景元道：“请怀炎将军务必对堂试当天考生的某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景某向您保证，这小小的承诺绝不会影响考场的公平公正……也不会影响到真正的能者脱颖而出。”

景元整顿好心情，辞过怀炎将军，正赶上工造司还有半小时下班，可以准点蹭去接小工匠。弄清了一些东西的心情总还是好的，景元步伐轻盈走下台阶穿过大殿，看上去整个人都很是放松。
哪怕现状仍然谜团重重不知何解，路也总是一步一步走的，不可操之过急。虽然这里很可能只是一个本征世界的投影，但就如怀炎所说，生活于此间的人却不会因为世界的真假而改变。人们在漂泊于宇宙中的巨舰上繁衍生息，品人生百态，尝悲欢离合……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哪怕世界第二天就要毁灭，也不耽误今天这口饭要吃的好，觉要睡得香。
就像怀炎所说，是真是假又有何妨？
他与应星一同度过的时日与记忆是真，目视所及，仙舟朱明上芸芸众生，烟火缤纷，活在此处的人们同样生机勃勃，又何必非要分个真假主次？
只可惜一点，既然这个应星未来并不一定会成为他所熟识的那个刃……那么刃的记忆中，恐怕也不会存在「神策将军」与「少年工匠」相处的那几日时光了。

——既然如此，就好好珍惜与应星相伴的每一天吧。
——或者……干脆留在这里？

对啊。
……
如果这里并不是过去，而应星也并不一定会面临本征世界的未来的话……
那些事情，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避免或者化解，改变那些糟糕透顶的走向，让它不再发生？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景元兀自顿住了脚步。
仿佛魔盒被一双巧手悄悄打开，难以抑制的设想在脑海中起了个头，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疯狂滋长。

是的，这里并不是他所经历过的过去，也就不一定会导向未来那些惨绝人寰的结局。这里的一切都还有机会可以变得不一样，腾骁将军，白珩，师父，丹枫，应星，许多因祸离去的故人……他们尚且还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中的某处，也完全可以拥有一个与本征世界不一样的未来。
一切还都尚未发生。
一切错误都还有机会被纠正。
神策将军八百年来的记忆与阅历，足以改变许多事情的走向。

——如果离开了，这段经历就真的只会变成独属于你一人的梦境了。就连那个人……刃，也不会知道这段柔软的「过去」。
——不如……留下来吧。
——如果任凭这个世界继续发展，那些你所不愿看到的「过去的未来」仍然可能会变成现实。
——但只要留下来，留在应星身边……吸取了教训的神策将军一定可以把很多事情做得更好，不是吗？
——经历了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
——但「过去的未来」仍然可以。
——有过悔恨不是吗。有过悲伤不是吗。
——看到「他」以全然陌生的姿态站在面前的时候，心中还是有在淌血的吧……？
——现在，这个能够纠正一切的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错过了，可能就永远都无法回头了。
——他本来不该变成那副样子的。
——只要你稍微为他做些什么，只要——

“——闭嘴。燧皇。”
景元在空无一人的大厅突然冷声喝道。

而几乎就在一瞬间，那些朦胧的、温暖的、雾气一样的絮语就倏地散开了。
景元面无表情吐出一口气，慢慢回过头去。大厅中央璀璨的烘炉仍在沉声运转，光芒如同射穿云雾的太阳，落入神策将军冰冷的虹膜中心。
……。
神策将军薄金色瞳孔冷目注视烘炉片刻，竟对着炉心的璨光微微勾起了唇角。疏离，甚至还隐隐的有些嘲讽：
“堂堂岁阳帝皇在此被镇压已久，竟然只能靠窥探人类的记忆打发时间……看起来居然还挺乐在其中。”
景元的声音飘忽且轻缓。大厅空旷，回音摆荡，神策将军的语气甚至诡异地显得温柔。
“只可惜，哪怕是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脱逃的机会从手中溜走，却又无计可施啊。”
“或许这种磨牙遭恨的滋味……能比吹些虚伪无用的耳边风，要来得更有趣些？”

无人应答。
大堂内一片的寂静无声。
趁虚而入的低声絮语哪怕有再多的恼羞成怒，也已无法撼动神策将军的精神半分。连岁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的景元似笑非笑发出一声轻哂，面色冷淡地重新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将军府。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意识到心底那些虚无缥缈的声音是什么。景元边往工造司走，一边平静地想：他并非真的如此大义凛然。
在来到这里、见到应星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去设想小工匠能够平安顺遂长大成人的样子，设想能够更好应对危机的未来，设想他能做什么，能干涉什么……
甚至是，能否在一切还未曾发生的此处留下。

哪怕理智告诉他：你必须回去，你不曾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你是罗浮的将军，你要对你的百姓们负责——这里并不属于你。
也还是有感性在低声絮语：但你明明可以做到更好，你有机会去亲手修正错误，万一你想回也回不去呢，没有人向你保证你能平安离开这里……
作为人的私心，哪怕是神策将军，也不会彻底丢弃得无情无欲。景元在心中轻叹，若不是怀炎将军的那番话……也许我真的会有所动摇吧。

如果彻底认为这里是「虚假」的，那么在这个世界所做的任何努力都会变得没有意义与动力。
如果对这里产生「真实」的归属感，那么就会愈发地难以割舍，甚至会想要留下。

做一个无名过客，居然是比想象中还难上千百倍的事情。景元边走边想：这么想来，开拓的无名客们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旅途，看待那些萍水相逢的世界和人们……又是如何在结束一段路程之时，还能有勇气继续踏上新的征程？
聪慧理智的景元将军于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他是过客，今后也只会是此处的过客。
但这并不代表他身处「朱明」的这段日子只是幻影。他依然可以全身心地感受此处，融入此处，并力所能及地尝试去做些什么，为了仙舟，为了朱明，为了罗浮，以及为了应星——仙舟文化向来务实，在务实的理想下培育出来的景元自然也会认可这样的道德与观念。

哪怕他们并非是过去与未来的关系。
哪怕他们以后可能……永不相见。

相比景元那股子豁然开朗，应星这边反而是纠结得多的多的多。
小工匠这一天班上的那是完完全全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景元景元景元。被在乎的人撞见霸凌现场的应星满脑乱哄哄的，忐忑了一天慌的要命，干活做工也难得走神，连那些见缝插针暗搓搓地说他闲话的动静都给忽视掉了。
——就霸凌事件上说，明明他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却还是觉得忐忑。

可怎么办哪……！
直直目击了那种场景，景元先生却只是和他稀松平常吃了顿晚饭，照常陪他鼓捣零件和画图，到点儿了一起上床睡觉，愣是什么都没和他提……
这种感觉，就像是后背被人栓了个不知何时会炸的机关火药弹。小工匠提心吊胆一天，到了上班才终于得空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下班了还是要和景元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得已显得心事重重。
结果熬到应星终于魂不守舍下班了，一步并拆成半步往外蹭，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了一天也没想好怎样委婉简略地跟景元解释，走出大门一抬头，就见到原因不明却似乎格外开心的大人：琥珀金瞳亮晶晶的，白发边缘被夕色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景元一见到他出来了，笑意藏都藏不住，嘴角扬着，像是很大一团猫，等他走下台阶，就软乎乎毛茸茸地蹭过来。

“明天考试，今晚就不用功了，溜达溜达？”
景元心情很好地问。看起来还是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而且比平时看着还要热络。
而他这话一出，应星吊了一整天的心突然就落了地。

这个人总是这样……总能他觉得放松，没有压力与负担地与之相处。
给予善意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景元甚至能做到更好，仿佛清楚地晓得面对应星该如何恰到好处地释放善意，而不会善意过头，让人觉得不堪重负或是左右为难。
至于那场霸凌——景元真的没有额外提起过哪怕一个字。

他们只是和一开始的那几天一样，两个人久违并肩一起去逛吃逛喝，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地享受有对方陪伴的时光。只是他们以前并不会经常牵手——有点奇怪，应星会控制不住觉得害羞；可自从两人开始一起在那小小的房间同吃同住，几日下来，应星似乎也已经渐渐适应了一些正常的肢体接触：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同床共枕地睡觉，醒来，时时刻刻还能触碰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了。
那种感觉……甚至让人很是怀念。
埋头复习多日后，两人再度一起踏上热闹的街市。而这次他们顺理成章牵住对方的手，仿佛简单的肢体接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自然。
并不是那种特别亲昵的牵法，也不会很僵硬勉强。于是应星后知后觉回过神，脸上还是有点热起来。他仍旧害羞，但来自景元的接触会让人觉得安心。尤其是独自一人处理事情已成惯性后，突然有一个他完全不觉得排斥的人肯大大方方地、毫无芥蒂地牵他的手，与他并排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且不畏惧任何目光，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像是朋友，像是长辈，像是亲人，像是父母。
怀炎师父对他也是关爱有加，但总归还是严厉多些。教他的既是工造技巧，更是立足之法、生存之道。
而景元的手，会让他想起无条件包容和纵容他的亲人……和已经很久都不曾记起的，自己可以作为“孩童”去依赖“靠山”的安心。

短生种少年孤身来此，早早就学会了独自谋生、独自活着。明明是应该依靠父母的年纪，却过早地失去了那种资格，被迫学会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了。
那种强烈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有权利表达软弱”的滋味却也并不好受。应星一边贪恋这种温暖，一边又清醒地晓得，景元能够给予他的关怀不过是水中花、云中月，并不能真正给予他永久的依靠，也不能让他变得更加铁石心肠。
于是小工匠犹豫一路，最终没有选择挣脱对他而言似乎毫无作用的那份温柔，而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悄悄地与那只手紧紧相握。
那是应星作为「大人」，所做出的深思熟虑过的决定。
哪怕他人给予的温柔会削弱他的意志，也绝不能辜负愿意给予温柔和善意的心。他甚至十分感谢景元没有在那件事后立刻做出关心的神情，没有追问他情况、向他表达夸张的愤怒或是同情……他什么都没有问。
景元只当他们一切如常。甚至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

……而应星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害怕景元的追问，就像害怕把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不公告诉怀炎师父一样。
哪怕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可那种挥之不去的，会给在乎自己的人添麻烦、让他们担心的抗拒感，甚至令事事习惯了只靠自己的少年感到极大的不安。
而景元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越是在乎景元，就越是不想拒绝景元的好意，也愈发不愿被他担心，见他愤怒。
暗地给自己鼓气的小工匠心想：要好好考。
要认真对待这次堂试。不要让怀炎师父失望……不要让景元失望。这就是他能回应这份善意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他可以告诉景元自己一切都好，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可以证明自己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不需要景元再那样担心与关照。

“我还惦记那天遇到的那家桂花酒酿圆子呢。”景元拉着人的手张望四周，在人烟鼎沸的集市中心兴致勃勃地感慨，“可惜那天吃撑了。哎，人哪，向来眼大肚子小……今天我得留点胃口，非点一份不可。”
“嗯……嗯，要不现在就先去买？”应星提议。
景元笑道：“好主意。吃什么还不是吃了，先吃想吃的才是正解。”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直奔桥头，景元步子大，走的慢点，应星个头小，走的快点。两个人说说笑笑穿过人流，穿过拱桥，和往常每天一样，仿佛一切都能永恒定格在一些美妙的香气，霞光与热闹的叫卖声之中。

……就好像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就是大人的体贴吗。
应星想，就这样继续接受景元先生的好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这么过去吧——这毕竟只是他自己的问题，不应该给客人带来麻烦。要不，要不……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大人，竟难得地有点犹豫。
要不……就冷静、平常地解释一下？
让人担心，总还是不好的吧……。

景元带着人东逛西逛买了一堆，包括最后那份被他念叨了许久的桂花圆子，一人一份，大碗的。他们坐在路边的小桌椅上，旁边就是来来往往的，叫卖与食物的香气混杂在邻里街巷。
这里有光。
有人，有光，有未来。

景元坐在应星对面，一边和小工匠一起拆桌上满满摆开的盒子袋子，随口笑道：“好像又买多了。”
应星赶忙回：“没关系的……！吃不了也可以打包，不会浪费。”
“是呀！浪费可耻。”
景元感慨，拆完了袋，手上提茶壶烫烫餐具，又给应星的也一起烫了，再把洗碗碟的茶汤倒小盆里。动作悠闲大方，看着像个老餮，可讲究吃喝。
最重要的酒酿圆子，装在精致的白瓷小碗里，白玉般地飘缀几颗枸杞，温润甘甜且糖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仙舟早些年人口爆炸，资源短缺，甚是闹到了能活活饿死人的地步。后来也是经历了许多才变成现在这样……哎，偌大一联盟，也是磕磕绊绊着，在前进的路上做过许多错事。”
应星恍然：“……所以才会有这样珍惜粮食的习惯。”
“是呀，饿怕了才会长教训，打多了才会珍惜和平。”景元笑道，“不说这个了，吃吧——瞧我，吃饭的时候说什么岁月史书呢。”
应星跟人已经吃过好几顿了，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客气矜持，景元说吃，他也就不再客气，从善如流跟着动筷子。
“没关系的景元先生，我对仙舟的历史也很有兴趣的。”他一边咬了口红米肠，一边若有所思道，“虽然我来这边主要是学习工造记忆，但每个地方的技术发展又是与政经人文息息相关……仙舟联盟有很多值得我学习和吸收的东西。”
景元托着下颌看看人，嘴角蕴着微微一丝笑。小工匠吃东西很认真，像专心致志吃东西的小动物，一边还应着二人的随意交谈，脸颊有些鼓鼓的咀嚼。
景元勾起唇角：“怀炎大师还是很厉害的，对吧？”
应星立刻正色道：“超级厉害！”
“学到东西的时候，是觉得快乐吗？”
“当然会……，不过也不止快乐。”应星想了想，“学不会的时候被怀炎师父骂过，骂完了再去没日没夜地抠，一边抠就一边觉得很恨步离，一点也不快乐。……但现在想来，这种感觉其实也是一种动力，倒是也没那么坏了。”
景元于是笑起来，又问。
“所以，是喜欢这里吗？”
应星毫不犹豫点头：“喜欢。”又顿了顿，咽下嘴里的食物，撂下勺子一本正经地端坐道。
“我喜欢这里，景元先生。哪怕我确实也会在这里遇到许多困难和不好的事情……但朱明给予我的，远比那些坏事要多的多。”

这是少年决定主动提起“那件事”了。景元不打断他，温润的金瞳微垂，只是温和地与小工匠坦荡的湛色双眼对视。
打好了腹稿的小工匠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就变得流畅自如了起来。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所以不会轻易被那些事情打垮。无论是仙舟朱明还是怀炎师父，都给予了我太多太多，我会永远牢记于心，且对此心怀感激。”
“而且也……”应星说到这里，终于脸颊一热，声音小了两分，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也包括景元先生。”
他鼓起勇气对上袒露心声的对象的眼睛。仍然只是温柔地、宽厚地与他视线相对，是在认真倾听少年的话语，完全不曾移开注意。那种难以描述的暖意，就如同顺着喉咙流淌入胃的暖洋洋的酒酿，令人心生满足与幸福。
“景元先生关心我，也信任我，和您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真的觉得很开心，也很感谢……所以突然说这样的话，也是希望景元先生不必因为我的事而感到担忧。”
“嗯。”景元听完，只是欣然笑着点头，“我当然相信你。”

我当然相信，相信你可以斩断前路的荆棘，相信你可以成为仙舟上最为耀眼的那一颗星星。
哪怕他不在，哪怕他并没有参与过应星的过去——天才工匠也仍然会成长为无人不为之惊叹的参天大树。即便短生种的生命如流星般短暂，却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掩盖这份光芒。

“我不会说什么你肯定没问题的、你一定不会被打倒的之类的话——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痛苦如此，快乐亦然。没人有资格看轻你所经历的一切，轻易地进行认可或者否定。”
神策将军悠悠叹道。金瞳染了些清明的狡黠，眼角一抹泪痣也潋滟蕴着暖意。
“但我此刻就在这里。”
“我会记得，今天我们一起吃了份桂花酒酿圆子。”
“桂花很香，圆子很糯……酒酿甜甜的，是你和我都喜欢的味道。
“如果你此刻也需要一份酒酿圆子在记忆之中留下一抹香甜，且能让你更坚定地抬头挺胸，沿着自己决定好的路走下去……”
“我会很乐意与你共创一段这样的「回忆」。”

在少年愈发害羞地低下头的反应中，景元坦荡说完，只是轻轻这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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