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塞上曲

阮郎归

有狐巧笑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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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充满稚气的童声回荡在漠北辽阔的天地间，阮霁扬起脸看向同他共乘一骑的连城璧，“爹爹，这首诗写的真好！”此时才只九月，但北地苦寒，气候已经颇冷，阮霁小小的身子裹在一条雪白的狐裘斗篷中，更衬得他目如点漆、粉雕玉琢，仿佛从年画中出来的娃娃一般。
连城璧闻言笑道：“你懂了？”
阮霁用力点头，“孩儿听说写诗的王大人画画的也很好，因此，这首诗听起来就同画儿一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嗯，昨天十一郎在傍晚做饭的时候，就和这诗里说的一模一样！”
连城璧有些没好气，这一年来，他都呆在京口养伤，阿霁日日和萧十一郎混在一处，原先好好儿的孩子，就让他给养成这样，偏萧十一郎还说什么“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像他一样总是板着个脸有什么好”……他又何曾总是板着脸了？
连城璧正待和阮霁仔细讲讲这首诗，萧十一郎便从远处驰马赶了过来，脸上满是欢喜之色，“城璧，前面似有转场的牧民！”
连城璧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阿霁已经好奇地问道：“什么是转场？”
萧十一郎策马到他们近前，掉转马头，和连城璧并驾齐驱，“牧民们放牧，在不同的时节要转移草场，以便牛羊能及时吃到更好的水草。”
阮霁自幼生在江南水乡，只见过农夫在水田中插秧耕作，却从未瞧见过牧民游牧，闻言不由得惊奇地睁圆了眼睛，脸上隐隐露出跃然向往的神采。
连城璧看这一大一小两人来回交谈，也忍不住觉得好笑。自他们前日过了雁门关，萧十一郎就仿佛小了十几岁一般，时不时地策马在草原上疾驰，还会讲些幼时在漠北的趣事给阿霁听。连城璧瞧在眼里，也觉得比起江湖，萧十一郎说不定更适合这片草原。
三人说话间，不远处已能瞧见牛羊跋涉卷起的滚滚烟尘，走得近了，便瞧见当先有两个牧民骑着马，扬鞭吆喝着成群的牛羊，看到萧十一郎他们三人两骑，便勒马询问。
萧十一郎听得他们说话，便知他们是蒙古人，自也上前用蒙古语同他们交谈，这才得知他们是喀尔喀部族的一支，因为天气渐冷，正在往南边迁移。
这两个牧民乃是父子俩，父亲名叫乃仁台，儿子名叫阿拉坦。蒙古人素来热情好客，兼且他们瞧见面前这位汉人男子精神内蕴、气宇不凡，那距离较远、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虽然还瞧不清面目，却也一般的身姿挺拔，便觉得他们绝非寻常人，更加起了相交之心。
乃仁台立刻便邀请萧十一郎和他们一道走，萧十一郎他们原本也没什么固定的目的地，闻言自然愉快地答应了。
连城璧见萧十一郎同牧民父子相谈甚欢，便也纵马走了上来，待得牧民父子瞧清他的相貌，都不由得吃了一惊，阿拉坦更是失神地说了句什么。
连城璧不懂蒙古语，却见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自得，未免有些奇怪。
萧十一郎瞧他明明好奇，却偏偏忍着不问，只觉得他和阿霁在很多地方实在相像，可爱的紧，便凑到他耳边低声解释道：“阿拉坦小哥说你一定是住在雪山上的神仙下凡。”
连城璧因为相貌出众，时常引得他人惊叹，原本已差不多习惯了，可这般直白的赞美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况而他从萧十一郎的语气里听出了调笑的意味，只得轻咳一声，转过了脸。
萧十一郎看到他白皙的耳朵泛出淡淡的红色，不由得大笑出声，却一眼瞥见阿霁乌溜溜的眼珠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满面都是好奇，便强忍住笑，轻舒猿臂将阿霁夹到了自己马背上，“带你去看小牛去！”
阮霁欢呼一声，立刻将方才的好奇丢到了脑后。

萧、连三人随着牧群一路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一处水草甚美的地方落了脚，牧民们都忙着将牛羊赶进临时搭好的栅栏中，萧十一郎则去帮着他们将蒙古包搭建起来。
连城璧牵着阮霁穿越营地，去河边洗洗他的小脸小手。一会儿萧十一郎便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一手提着一条黑色的貂裘，走了过来，将奶茶递在连城璧手里，一抖貂裘罩在连城璧身上，“那仁托娅大婶刚煮的奶茶，趁热喝一点，晚上有热闹瞧。”
连城璧接过来先俯身喂了阿霁一口，阿霁尝了尝，摇头：“咸的。”他自幼随着连城璧在江南长大，口味清淡，喝不惯奶茶。
连城璧也不勉强，自己又喝了一口，确实是咸的，还有股浓重的奶腥味，但他行走江湖，饮食起居不适应早已是常事，倒也不嫌，慢慢地饮尽了一碗奶茶，顿时觉得四肢百骸都透出了暖意。
萧十一郎笑着接过碗，一把抱起阿霁，对连城璧道：“草原上风大，你们先去乃仁台大叔家的蒙古包里吧。”
连城璧看到萧十一郎眼中跳动着的欢悦，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很好，伸手掸了掸萧十一郎玄色衣衫上因搭蒙古包而落上去的灰尘，温声道：“晚上有什么热闹？”
萧十一郎见他感兴趣，便笑道：“蒙古人热情好客、又能歌善舞，今天晚上有篝火盛会。”
“因为我们？”
萧十一郎想了想，道：“也不全是，游牧部落隔段时间便会有这样的盛会，不仅有各样比武，各家的姑娘小伙也会去向心上人表达情意。”
连城璧点了点头，他曾听闻北地民风彪悍，便是女子也不像中原女子那般讲究温柔谦退、矜持有礼，但真正见到却又有了一番新的体会。
萧十一郎将连城璧送到蒙古包内，怀里的阮霁却抱紧他的脖子不撒手，说是要去看小羊。
连城璧刚想教训他几句，偏萧十一郎护得紧，“现下天还未黑，离吃饭还有一会儿工夫，他想瞧，我便带他去瞧，又有什么打紧？”
连城璧瞧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起“慈母多败儿”这句话来。

萧十一郎抱着阮霁走到专门圈养小羊的围栏旁，阮霁却忽然伏在他耳边，糯声道：“十一郎，刚才我看到有个姐姐一直在偷看爹爹！”
萧十一郎一怔，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连城璧容貌出色，谁见了他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的。况且，北国风气开放，青年男女互诉衷情也算不得什么。
牧民中有几个年轻姑娘对着连城璧眼波横飞，萧十一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不料竟被阿霁瞧在了眼里，看起来还像是在担心自己……
萧十一郎忍不住拧了拧阿霁的鼻子，“小心给你爹知道了，有你好瞧的。”
阮霁咧嘴一笑，抱住了萧十一郎的脖子，显然是有恃无恐。萧十一郎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果然聪明的很，居然已经学会用自己来抵挡城璧了，看来城璧说得有道理，自己确实有些太惯他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牧民们便在营地的中间点起了篝火，火旁是被烤得微微焦黄、时不时滴下油脂的羊腿，远处则隐约传来悠长辽远的蒙古长调。
萧十一郎带着连城璧坐在火旁背风的地方，又替他仔细掩了掩貂裘的领口，只见连城璧莹白的脸颊在火光的照映下微微发红，便觉得心中十分畅意。
牧民们也陆陆续续围拢到火边来，有人拉起了马头琴，有人则把烤好的羊腿分给众人，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萧十一郎将一个盐岩制成的小碗递给连城璧，一边撕了些羊腿上的腱子肉在碗上擦了一擦，喂给怀里的阿霁。
过了一会儿，牧民们吃的差不多了，便有不少男女在篝火旁跳起舞来，还有相互钟情的少年少女对唱起了情歌。
连城璧出身世家，训导极严，从未参与过似这般热闹非凡、纵情欢乐的场面，此时看到这般情境，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暖融融的微笑。
正在此时，忽有一个妙龄少女一边高歌着穿越人群，一边手捧一条锦带走到连城璧面前。其余的一众牧民见状皆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私语起来。
萧十一郎武功既强，耳力便极佳，听得几句，就知道这少女歌喉极佳，乃是众人心中的百灵鸟，平日似乎眼光甚高，今日才是第一次挑选情郎。
听到此处，萧十一郎不由得心中警铃大作，只见那少女一支歌唱毕，就要将手中的锦带递给连城璧。
连城璧听不懂她的歌曲，但瞧她眉目含春的模样也知道这锦带接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绝，两人一时僵在当场。
正在此刻，萧十一郎轻轻推了阿霁一下，阿霁极为聪明，立刻朝着连城璧大喊一声：“爹爹！”
那少女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们蒙古人虽然不通汉话，但偶尔也有关内的汉人来草原上做生意，因此如“爹爹、妈妈”这样简单的称呼，他们倒还明白。
萧十一郎立刻在旁边乘热打铁，用蒙古语解释道：“他在中原已有妻子了。”
那姑娘有些不服气，回道：“听闻你们中原男人三妻四妾最是常见，我可以不做他的妻子。”
萧十一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连城璧却忽然道：“可是在下心中只有在下的妻子一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其他女人。”说着看向了萧十一郎，眼中居然还透出一点促狭的笑意。
原来连城璧已猜到萧十一郎方才对那少女所说的话了，非但如此，居然还借此出言对他表白了心迹。萧十一郎不由得心中大受震动，仿佛是在腊月里喝了一碗马奶酒般温暖畅快。
他依样将原话翻译给了少女，少女的性子倒是极洒脱，虽然被拒绝了，却也没什么怨气，只是笑着对连城璧说了一句话，便转头走了。
连城璧看向萧十一郎，想让他解释，萧十一郎却只做看不见，不肯解释。
原来那少女是说“我一定会比你妻子更好！”萧十一郎心中不服，自然不肯翻译给连城璧听，只道：“城璧，我也给你唱首歌吧！”
连城璧虽不明白方才那少女所唱的内容，但也大致知道是首情歌，此刻听萧十一郎也说要唱歌，便含笑应了。
萧十一郎张口就唱，声音极为嘹亮，一边唱一边瞧着连城璧：
我可爱的少年郎呀
那天我从山边经过骑着马
你的脸颊宛如天边云霞
容光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
我心爱的少年郎呀
今晚请你过河到我家
牵着你的马儿带着你的雅图嘎
等那月儿升上来呀
我俩相依歌唱在树下
他唱的也是一首蒙古情歌，却是用了汉语，一众牧民虽然听不懂他唱的什么，却也被他歌声中缠绵浓烈的情致所打动了，纷纷鼓掌叫好。
连城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萧十一郎，双目中光彩焕然，然后垂下脸笑起来。
萧十一郎也跟着傻笑，他怀里的阮霁看看连城璧，又仰头看看萧十一郎，接着重新窝回萧十一郎怀里，双手捂住了脸，也偷偷笑起来。

夜色渐渐深了，围拢在火堆旁的牧民们也三三两两散去，阿霁早已经睡着了，连城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貂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萧十一郎双手交叠在脑后，仰望着天上灿然的星河，忽然朗声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念了两句就停了。
连城璧素知他不喜欢这样婉转蕴藉的诗词，不由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萧十一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别看我，我只不过想起了你我重遇之前，宫粉提到的这两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来了。”
连城璧闻言也取笑萧十一郎道：“难怪，我原想你当是执铁琵琶，唱‘大江东去’之人，还当你是转了性儿。”
萧十一郎倒是全无羞愧之感，反而侧过身来笑道：“我只听了这两句，倒是想问你全词是什么？”
连城璧双眉微轩，见他表情真挚，竟是当真想要虚心求教，便将全词细细说了一遍，直说到最后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萧十一郎忽然直起身子，道：“我不同意！”
连城璧好笑道：“哦？你有高见？”
谁料萧十一郎居然神色十分认真，看着连城璧道：“两个人若是彼此情投意合，就该朝朝暮暮相对才是！”
想了想又正色补充道：“就如同你我，我如今就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
连城璧又惊讶又有点感动，如今的萧十一郎说起这些话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过他面上倒是并不显露，只是轻轻握住了萧十一郎的手，“你说的很是。”
萧十一郎得了满意的答复，便又重新躺回去，牵着连城璧的手，借着星月之光细瞧他腕上已经全然愈合的伤口，虽然他一直很仔细地为连城璧涂药，但那些被唐衣造成的零碎伤口还是留下了许多痕迹。
而且，虽然连城璧从来不提，但萧十一郎就是知道，这些伤口对连城璧用剑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一个剑客的手原本是很珍贵的，可是他自己也好、唐衣也罢，却偏偏都伤害了连城璧最珍视的手。
萧十一郎用自己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连城璧的手腕，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那些糟糕的疤痕，连城璧看到他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忽然手腕一翻便脱出了萧十一郎的手掌。
萧十一郎一愕，连城璧已合拢两指点向他的喉头，萧十一郎下意识地伸手去格，连城璧却立刻变招，点他左肩。
两人拆了数招，萧十一郎已经明白过来，连城璧虽是用手，使的却是剑招。
萧十一郎的武功走的是声势惊人、开阖大气的路子，连城璧却是剑走轻盈、婉转迅捷，兼且他以手代剑，反倒更添了灵敏，时间一久，萧十一郎便棋差一招，被连城璧一指点在衣袖上。
连城璧点中即止，马上收回了手，萧十一郎一扬手臂，便看到自己衣袖上被戳出了一个窟窿，边缘齐整，仿佛锐器所穿，“剑气！”
“不错，”连城璧点头，“现在你懂了吗？”
萧十一郎懂了，连城璧手腕上的伤，虽然使得他难以负担剑刃的重量，可此刻剑已是他、他亦是剑，可怕的早已不是他手中的剑，而是他这个人本身了。
“城璧……”萧十一郎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名为引以为傲的情绪。
连城璧柔韧的手指轻抚他的眉头，“我只希望你明白，你早已不欠我什么了。”
萧十一郎坐起身来，偏头一笑，“可你欠我的！”
“什么？”
萧十一郎隔着两人间的阿霁探过身去，亲吻连城璧，“此生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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