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主】夙世冤业

百万负债设计师

2025/03/28 01:03

加载中……

1.
不知怎么的，最近老是做梦。子车甫昭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他砸砸嘴，从兜里摸出手机。
从前带着杂技班子风餐露宿，没什么环境是他睡不着的。子车甫昭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极少做梦。即使偶尔做了噩梦，无论梦中那东西是邪祟还是人，无非就是捅两刀的事儿。现实中的那些东西他都不怕，遑论梦里的了。
但这个梦不同。子车甫昭不知道从多久前，就开始做同一个梦。虽然梦境中的场景模糊而又遥远，但在梦中追逐的疲惫感和醒来之后一阵阵传递到胸腔的沉重却真实得令人诧异，让他确信，这是噩梦。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子车甫昭打开手机，沾满鲜血的手指滑不动屏幕，反倒还把显示屏给糊住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只是一个普通的因果，也不是多强的邪祟，也许自己不该走神去想那个梦的事情，否则也不会中了那东西的陷阱，落到这个地步，该被那人嫌弃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踩着脚下蜿蜒的血痕摇摇晃晃地往前挪了几步，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子车将手在草地上蹭了蹭，蹭掉了手上凝着的血迹，又一次打开了手机。他给聊天框对面的人发去了一个定位，对面极快地回复了两个字：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现在，得撑到他来。

子车甫昭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条巷子里，眼前的景象模糊得很，他很快反应过来，又是那个梦。
他抬眸看去，眼前五六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子车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觉得那身装束特别。那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上头绘了金色的纹路，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束带，颀长的身影几乎融入月色。他头戴一顶极大的斗笠，将脸遮住了大半，怎么也看不清五官。
熟悉又陌生。
如同被编写好的剧本一般，子车甫昭发问：“你谁啊？”
眼前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压了压帽檐，兀自向前走。
子车迈开脚步追过去，想扯住他腰间的带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他。
一如曾经每一次在这个梦境中的那样。

他早已记不起自己第一次做这个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民国中期，也许更久远。这些年走南闯北，子车甫昭偶尔也试图打听着寻找梦里的人，他很想找到他，问问他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为何一直缠着自己，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什么，他来讨债。
梦里的人看不清脸，子车甫昭甚至没有听到他开口说一句话。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影，茫茫人海，何其困难。
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重要。

佚名的车来得极快。他拉开车门走下来，才看清树下的人，脸色就立刻沉了下去。子车甫昭伤得很重，身上没一块好肉，到处都是狰狞的割伤，好几处深可见骨。他的手搭在地上，周身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即便这样，也还有血顺着袖管下苍白的手腕和掌心蜿蜒而下，在地上凝成一滩刺目的鲜红。
听到动静，树下的那个人勉强睁开眼，对他咧嘴露出一个笑：“来了啊，佚名仔。”他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道，“问谁借的车？”
“怎么伤成这样？”佚名没理会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蹲了下来，从腰侧的挎包里掏出止血药与绷带，“说了我和你一起来。”
“得了，就你这点身手，来了也是碍事......哥跑路的时候还得带着你……那搞不好咱俩就真折在这儿了。”
趁着他说话的功夫，佚名已经掀开了他被血糊在身上的衣服，露出了他身上凌乱的伤口，子车疼得倒抽了口凉气，他断断续续地喘息：“嘶……轻点儿啊，佚名仔......跟哥有仇也犯不着......这时候报吧。”
佚名手上一顿，动作立刻轻缓了下来，他默默片刻，才低声问：“很疼吗？”
他触碰子车甫昭身体的手在颤抖，子车感觉到了。不仅如此，那只手是冰凉的，被冷汗浸湿，甚至比他这个大量失血的人的体温还要低。子车甫昭觉着他状态似乎不大对，想调笑他两句，却被从五脏里溢出的血呛着了，在剧烈咳嗽的间隙，他只能勉强从胸腔中挤出闷闷的一句：“没事儿......哥死不了。”
“子车甫昭，你别说话了......”
子车也说不出话来了。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再加上呛咳引起的窒息感，他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强烈的眩晕从大脑传递到脚尖，他想坚持着支起身体，整个人却都脱了力，一下子栽倒在佚名身上。
佚名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没听清。只觉得眼前这人模糊的轮廓看着眼熟，似乎和梦中的人很像。
在暗淡的视野中，子车甫昭看着佚名总是淡漠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焦急神色。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张的模样。
是第一次……吗？一种怪异的即视感突然自他心中浮现，他视线中最后的光定格在佚名面上。他确信在佚名加入西封之前，自己从未见过他，但看着他眼下的两颗小痣，梦中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突然就有了脸。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岑驳遥。

2.
今儿是大年初五，送穷鬼，迎财神，最宜开市贸易，富宁本就是商贾之城，这样的日子，集市上便更热闹了。在距离市井不远的弄堂口，一个小摊子支了起来，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锣声。不多时，摊子周边已围得人山人海，还有好多人嚷嚷着看“骷髅幻戏”，硬是要往前挤。
路人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得聚精会神，兆玉瘟摸人荷包的手却突然被抓住了，他抬头看去，抓他手的那人一身暗红，腰间缠着一条飘逸的白色腰带，俨然是一副镖师的扮相。他漆黑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后头一张清秀白净的脸。更为奇怪的是，他身侧跟着一只公鸡。
那个人抓着他的手腕，问他：“你在做什么？”
这儿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一小片人的注意，大家纷纷看过来，兆玉瘟盯着他眼下的两点小痣瞧了片刻，便两三下挣脱了那人的手，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他指指人群中心的兰渃洇，说道：“哥和他一伙的，来这儿演骷髅戏，混口饭吃。”
那人显然是不信这套说辞，平静地问道：“你在偷人东西？”
“小兄弟，可莫要往人身上泼脏水啊。”兆玉瘟急了，“你看台上这不表演呢吗？哥们这是在——是在寻个合眼缘的人，上台来做助手。”
青年抬眉，正欲反驳，兆玉瘟没给他机会，立刻嬉皮笑脸地邀请：“我看你就挺合眼缘的，要不陪哥上台走一个？”
周围的路人们纷纷开始起哄，他还没来得及推脱，手就被人反握住了。兆玉瘟拉着他上了台，三两下挥手赶走了摊子前的兰渃洇，引着青年在自己面前坐下：“小兄弟姓甚名甚呀？”
“和你有关系吗？”
“行行行，没关系。”他浑不在意青年的冷淡，自顾自介绍了自己，“哥叫兆玉瘟，祖上原是捏泥人的，可惜现在这行的都不得行了，只能出来混个别的生计。”他说着，笑嘻嘻地从不知哪儿掏出了两只豁了口的瓷碗和五颗豆子，一排码在桌上，“各位看客们，此番，就由哥来给大家伙表演个'仙人摘豆'。”
他左手轻轻一拨，拨出了四粒豆子，当着大家的面儿用两只瓷碗将四粒豆子一分为二，分别扣住，又拿起桌上剩余的一颗豆子，握在右手手心里，口中一边念叨着唱了一句不着调的词。唱罢，他将手腕悬在右侧的瓷碗上，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筷子，对着手背敲了一下，又将拳头移向另一侧的碗，故技重施。
完事儿之后，他摊开双手，手中的那粒豆子已然不见了。兆玉瘟用筷子点了点左边的瓷碗，对着面前的青年道：“猜猜看，这碗下边有几颗豆子？”
“我猜......”
青年刚出声，便被打断了：“哎，慢着。就这样干猜多无聊，咱赌点什么呗。”
“赌什么？”
“如果你猜对了，你可以拿走我身上任意一样东西。如果你猜错了。”兆玉瘟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公鸡上，“你就得把这只鸡给我炖汤喝。”
“不行。”对面的人干脆地拒绝，“噜噜是我的朋友。”
“拿个公鸡当朋友，还给取了名，小兄弟你真是个怪人。”兆玉瘟的眼睛转了转，“那便罢了，如果你猜错了，就告诉哥你的身份吧。”
青年思考了片刻，应了句：“行。”
兆玉瘟这才又用手中的筷子点了点左边那只碗。“两粒。”青年说道。
兆玉瘟眯起眼睛笑了，他揭开那只碗，瓷碗下面空空如也——一粒豆子也没有。
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
“小兄弟，今日遇到你也算是有缘，哥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兆玉瘟用筷子敲敲另一只碗。
青年的视线在兆玉瘟脸上和那只碗底上周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我猜这只碗下面也一粒豆子都没有。”
兆玉瘟咧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正欲掀开面前的碗，青年却突然探身按住他伸出的手，右手径直将扣着的碗翻了过来。
那碗下面果真也是什么都没有。围观的人中又是一阵喝彩。
青年却好似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淡淡道：“算我们打平了。”
“那哪儿能啊。得算哥赢了一次，你也赢了一次。”兆玉瘟不买账，“说吧，你想要哥身上的哪样东西？”
对面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没什么物件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叹了口气，指指兆玉瘟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珠串：“就这个吧。”
“行。”兆玉瘟将脖子上的那串珠链摘下来，放在青年跟前，“说话算数。”
他直直看向青年，这是在等他履行承诺。
“岑驳遥，镖师。”青年说完，便拿起那串珠链起身离开了。他走得极快，人群为他开出了一个口。

岑驳遥七拐八拐地穿过了五六条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回了头。
兆玉瘟斜靠在墙壁上，站也没个站相，吊儿郎当地看着他：“哟，小兄弟，又见面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
“甭想着蒙我。哥一直就在这带混口饭吃，这儿的镖师我基本都认识。几年前我见过岑驳遥，就他那性子，别说当众抓我了，眼瞅着这么多人他都得绕路走。”兆玉瘟迅速收敛了笑意，他眯起眼，“而且，岑驳遥命数里有一大劫，他早该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眼前的“岑驳遥”冷冷地看着他。下一秒，一柄弯刀抵上了兆玉瘟的脖颈。
兆玉瘟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托住青年的手腕往上一顶，刹那间便从刀下挣脱出来。他灵活地跑了两步，接着轻巧地跃起，几只飞镖扎在他落脚过的地方。
他在窄巷的两侧墙面上跳来跳去，刹那间在青年的身后落了地。兆玉瘟拔出腰间的匕首就要往青年的后腰刺去，岂料那人也是反应极快地转了身，弯刀和匕首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我知道你们家族的人。”兆玉瘟知道这人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他今日不想打架，便率先将匕首插回了腰间，“你是个佚名？”
“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青年也收起了弯刀。
“哎，这可是哥自己看出来的，不是你告诉我的。这厢算你欠我个人情，愿赌服输，你可不能赖账啊。”
岑驳遥掏出兜里的珠串，扔回他身上：“我不要你的了。”
他转身就走。兆玉瘟靠在墙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3.
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
兆玉瘟是个相当难缠的，从那天起，他便缠上了扮成岑驳遥的佚名。虽然按理来说，他这种鸡鸣狗盗和大义凛然的镖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人，但也许是吃准了佚名不是个好管闲事的，兆玉瘟显然不怕他，全看佚名在镇子的哪个角，他便挑个隔一两条街的位置支棱起个摊子，还做他那表演的生计，只是不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趁着换班的功夫，佚名找了个僻静的破屋子，跳上屋檐坐下歇着。兆玉瘟也跟着跳上来，蹲在他身后的烟囱顶上。
“你老跟着我干嘛？”
“你还欠哥一个人情呢，得还啊。”兆玉瘟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薯，一掰两半，丢给佚名一半，“倒是你，怎么天天在镇子上，不接镖？”
佚名本能地伸手接了飞来的红薯，又懒得丢还给他，便暂且拿来焐手。
手中的红薯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熏得他微咪起了眼睛。佚名将水汽吹散，回答道：“镖队人多，不差我这一个。”
“也是，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是很能打。要不别做镖师了，跟着哥混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不行。”
“为什么？”
“做镖师是岑驳遥这个身份的命数。”佚名垂眸，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也是他的夙愿。”
“人都死了，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那人咬了口红薯，被烫得一顿呼哧，“你又不是岑驳遥。”
佚名像是听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抬眼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就是岑驳遥。”
那人笑嘻嘻地重复：“你不是岑驳遥，你是佚名。怎么？鸠占鹊巢还占出感情来了？”
佚名错愕地摇摇头，起身便要走。
兆玉瘟跟在他后头嚷嚷：“哎——哥刚刚说的话可是真心的，要是不想做镖师了就来跟着哥混啊，哥罩着你。”
佚名的脚步顿住了一刹那，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兆玉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老缠着我做什么？”
“不是第一回见面就和你说了吗？”他笑起来，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看你合眼缘，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佚名迈步离开，没等他走出两步，那人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聒噪地叫喊起来：“哎——佚名仔——你等等——”
他回头：“你叫我什么？”
兆玉瘟没管他的问题，只是指指佚名手中的红薯，恬不知耻地伸手：“不爱吃的话还给我。”
佚名无语，将那红薯抛给他，接着径直跳下了屋檐。兆玉瘟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将那红薯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温度正好，比自己的那半甜。

4.
日子久了，佚名到底还是渐渐习惯了周边闹腾的动静，兆玉瘟也乐得缠着他。时间便一转眼来到了年末。
近期，兆玉瘟干成了一票大生意——兰渃洇成功地通过在街边卖惨和自己的美色吸引了一位富商的注意，要收他做六房小妾，今儿正是兰渃洇出嫁的日子。两人里应外合，将那富商全家都杀了个干净，趁着月黑风高收拾起了他家中的财物，往外头搬。
兆玉瘟扛着一箱值钱玩意儿正在房顶上穿梭着，突然一道身影降落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抬腿要踢过去，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即刻放下了。
“佚名仔，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儿？”
“有商队漏夜运一批货出城，镖局派了人护送。刚回来。你又在做什么？”
兆玉瘟尴尬地笑了两声：“睡不着，出来逛逛。”
佚名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他衣服下摆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哪能呢？能让你兆哥受伤的人还没出世呢。哥这是......刚在家里杀了鸡。”
他说完便脚底抹油想要开溜，却被佚名抓住了手肘：“慢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他怀里的箱子，“你又在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了”
“怎么？想押我回去？”兆玉瘟也不演了，索性破罐破摔，“押去你家可以，若是要押去镖局，那还是省省吧。”
“我不押你。”佚名道，“赃物先交出来。”
他伸手去夺，兆玉瘟哪能如了他的愿，二人就这样在黑灯瞎火的房檐上周旋。兆玉瘟才杀完一大家子人和护卫，体力消耗得紧，难免不多时便落了下风，眼见佚名飞身而来，就要碰到那箱子，他手腕忽一用力，将箱子抛在了空中，佚名扑了个空，直直撞进他怀里。
兆玉瘟正欲伸手去接，岂料那箱子的锁扣突然在空中松了，佚名眼看着里面被塞得乱七八糟的金银珠宝和丝锦绸缎一下子在自己面前全部撒了出来。他的眼前忽地一黑——一张红色的绸缎正巧飘在佚名身上，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视线被剥夺，佚名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隔着一层薄薄的布，他耳畔突然传来兆玉瘟的轻笑。
接着，眼前再一次亮了起来。兆玉瘟挑起他头上的红绸，就像挑起一顶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佚名的视线恰如其分地落在兆玉瘟含笑的眼睛上。
那人说：“佚名仔，都到这份上了，要不就这么将错就错地跟了哥吧？”
佚名好像舌头打了结，一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脸颊发烫。他和兆玉瘟贴得极近，擂鼓般的心跳声从胸口的位置传来，也不知是兆玉瘟的，还是他自己的。
偏偏那人还咬着不放：“这些金银首饰都给你做聘礼，怎么样？”
“兆玉瘟，你他妈的闭嘴......”佚名踢了他一脚，忙不迭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背过身去咳嗽两声。
兆玉瘟见他这模样，也不再逗他，而是在房檐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身侧：“打累了吧？来坐会儿？”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了布料摩擦的声音，佚名在他身边坐下，他脸上生动的红还未完全褪去，看起来可爱得紧。兆玉瘟还想说点什么，佚名的视线已经落在他身上的血迹上：“你是真不怕因果报应。”
“我的因果没那么快来。”身边的人翘起腿，满不在乎，“考虑那么远的事儿做什么，这乱世，还是眼前的一口饭最打紧。”
佚名没有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出声：“我要去走趟镖。”
“去多久？”
“得有个几个月。”
“不会是要换身份跑了吧？”兆玉瘟半开玩笑地问他。
“没，上面的吩咐，得去燕东送批货，走山路，镖头派我去了。”
兆玉瘟听着这话，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你们那镖头派了多少人？”
“五个。货不多，十来个驮匣。”
“别去。”他快速道，“鹤山那条镖路不好走，崇山峻岭的，早些年就有群寇为了躲避官兵在那儿安营扎寨，专靠劫镖为生。”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佚名狐疑。
“哥干过啊。”
“......”
“你这镖头明显是推你们出去送死呢，说不定还是里外串通好的，骗镖局的钱。”兆玉瘟“啧”了两声，“哎你说说，你和上边的是不是结了什么仇？否则怎么派你去呢。”
佚名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的任务不派你，这番也让你不好拒绝。佚名仔，你这是上了人家的套啊。”
“你和我交过手，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帮畜生和哥可不一样，那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你不是？”
“亡命之徒都是世上没有牵绊的人。”兆玉瘟笑嘻嘻地看着他的眼睛，“哥现在不是了。”
佚名耳根发红，落在兆玉瘟眼里，他得意地笑起来。眼前那人轻咳一声，道：“你别忘了我是佚名。若是真出了事，我总是有办法的。”
兆玉瘟还想再劝，说来说去，佚名却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的事”。他拗不过他，只得悻悻地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默默坐了很久，直到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佚名才要起身离开。
他走出两步，忽而回头，摘下斗笠飞给他：“这个给你。”

5.
那是最后一面吗？子车甫昭不知道。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一次，朦胧的视线中，他意识到自己躺在佚名家的床上。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包扎处理好了，不怎么痛。
佚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对着窗外怔怔地发呆，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外套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干涸的血迹。
是我的血。子车甫昭心想。他想叫他，但眼皮还是沉得要命。他很快又陷入梦中。

那日回家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顶斗笠挂在床头。兰渃洇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盯着他。
兆玉瘟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
“你那相好的给的？”他的搭档顿了顿，“他真的答应做你相好了？我怎么不太信呢。”
“人主动提的，说第一眼就看上哥了。”他又看了几眼墙上的斗笠，心满意足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
“......骗骗兄弟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嘿嘿。”兆玉瘟没理会他，傻笑了两声。
“......我看你也挺恶心的。”兰渃洇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兆玉瘟揪着他后颈的衣领把他拉回来，又踹了他两脚。
他的搭档挨了两脚也不敢反抗，只小声骂道：“一身的血债，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也不怕拖人家下水。”
兆玉瘟难得没说什么。他盯着斗笠看了片刻，突然话风一转，“哎，哪天要是你哥我突然没了，托你把这斗笠和哥埋一块。”
“怎么？还想用这旁门左道保留记忆，下辈子再去找人家？”兰渃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觉得你当我的骷髅傀儡挺好的。现在这两幅用久了，也该换换了。”
“谁要做你那恶心玩意儿。”兆玉瘟骂他。
“得了，就你这样的，估计就是曝尸荒野，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我上哪儿找。”
“自己想办法去。”他没好气地瞪了兰渃洇一眼。
“纵然我帮你埋了，你还能骗过鬼差？”那人不甘示弱地瞪了回来，可惜对于兆玉瘟几乎没什么威慑力。
“这你甭管，你哥我有的是办法。”

迷迷糊糊之间，子车甫昭心想，看来兰渃洇可比他娘的杂技班子那帮人靠谱多了，多亏他这差事办得不错，自己才得以保留了一部分模糊的记忆到现世。

子车甫昭一直在找一个人。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

6.
完全苏醒已经是第三天的正午，子车甫昭从床上爬起来，佚名不在房间里。他拿起床头的手机拨他的电话，没有接通。
子车甫昭想了想，拨了另一个电话。那人一开始挂了，子车连打了三个，对面终于接起来。
“子车甫昭，你有完没完？”狄红霞强压怒意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侧传来。
“佚名呢？”
“出外勤去了，就在林桉。”她讽刺道，“怎么？联系不上他，急了？来我这里发疯？”
子车甫昭嗤笑了一声：“红花女，你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和一百多年前一样。”
“你在说什么胡话？离宇亭说你受伤了，怎么？伤到脑子了？”
“哥是想起富宁那时候的事儿了。”子车咬牙切齿，“红花女，你他妈的早不说。”
“我怎么说？说我们俩上辈子就认识？这话你听着不奇怪么？”
“得了，老子懒得和你掰扯。把佚名的定位发给我。”
“又要去拐新人了？”
“甭废话。”子车甫昭不耐烦地甩给她一句。
他想见到佚名，非常想见。
只是不知道那人还记不记得富阳有个捏泥人的兆玉瘟，在他做镖师时曾经缠了他大半年。
“姑且本着对新人负责的态度问一句，你打算怎么和他说？”
“自然是说哥一直在找他，上辈子就见过他。”
“你们同事之间非得搞得这么暧昧？”
“你他妈的......”
对面的人嗤笑起来：“子车甫昭，说你是个废物你还不承认。”
“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离宇亭会出现在西封？”
子车怔住了。
“哎呀，就当我帮新人一个忙了。虽然也不是他的每个身份我都清楚，但记者、飞行员、仵作......可都是些方便打听消息的身份呢。”她细细列来，好像在讲一个极有意思的故事，“子车甫昭，你再怎么蠢也该明白了吧。”

子车甫昭的头疼得厉害，最后一块记忆的碎片缓缓拼凑上去。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佚名几天前在他即将昏迷那刻说的那句话。
他是听清了的，只是彼时并不理解，当时的状态也没有容他多想：
“子车甫昭，别死——”
“——别再让我等这么多年了。”

7.
走镖的路途无异于是刀尖舔血，上一秒方才架起锅子温酒的同伴，下一秒就身首异处，这样的事对佚名来说早已屡见不鲜。镖师的命和那空中放着的风筝没什么两样，瞬息万变间脖子一断，命就没了。
既已成了镖师，佚名和他们便并没有什么两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在陡峭的岩壁上滚落着下坠。鹤山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他却并不怎么疼，因为有人将他护在怀里。他着地的时候兆玉瘟给他垫了一下，两人就着这个姿势跌进了山脚下茂盛的芦苇丛中。
佚名即刻就想爬起来，却被身下那人抽出一只手按住后脑。兆玉瘟凑近佚名的耳畔，轻声说了句：“别动。”
这声音相当低哑，仿佛在极力压抑着颤抖与喘息。语气却是温柔的，半是警惕，半是安抚。佚名愈发不安起来。
他听起来很痛。佚名这样想着，心底不自觉地发凉。那人伤得比自己重多了，按住他后脑的那只手力气虚浮，但他真的听话地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将脸埋在兆玉瘟的颈间。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离得这么近。陌生的、带着温度的，属于兆玉瘟皮肤和麻布衣服的味道钻进佚名的鼻腔，他并不讨厌，反而被一种没来由的安心俘获了，但转瞬即逝。
因为这味道几乎是立刻就被无比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他再也闻不到了。
上头的山崖边缘很快打起灯火，接着便有叫骂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真他娘的活见鬼了！李镖头说好的只派五个人，怎么突然又杀出来一个，还贼他娘的能打，你说那老登徒子，是不是想算计咱们？”
“他能算计个什么劲？咱们弟兄多，手上的家伙什也精良，多来一个算什么......就算多来他十个，咱们也照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回复他的是另一个粗野的男声，那人不屑地啐了一口，“可惜被他们溜了，我瞧着那镖师身上的行头，啧啧，估计得值不少银子。”
“溜个屁，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能活就有鬼了。你瞅瞅，这厢都没动静了，铁定是死了。”
“死了就行。左右这次劫镖也不是为了这点东西，哥几个塞塞牙缝都不够。哎，你说那老东西，会不会出尔反尔......”
上头的动静渐渐远了，后脑的手跟着撤开，他急忙从兆玉瘟的身上下来。佚名伤得不轻，好在都不是什么致命伤。那帮山匪说的确是一点都没夸张——他们人多，且武器精良，和平常的小盗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专程打点过有备而来，即使佚名这边的人再多出一倍，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同行的人几乎是瞬间就毙命了，佚名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全身上下中了好几刀，正要被逼进绝路，一个人影突然冲了出来，挡在他面前。
佚名看也没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径直在兆玉瘟身旁蹲下了。
趁着他起身的功夫，兆玉瘟磨蹭着支起身子，靠在一块岩石上。他的情况比佚名更糟——糟太多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连伤口都看不清。兆玉瘟的手紧紧捂着腹部，饶是如此，温热的鲜血还是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佚名默不作声地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片布条，上前想掰开他的手包扎。
手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佚名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没法使力。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状态，兆玉瘟抬头看向他。
他还在笑，脸色是苍白的，嘴角一直在冒血，他摇了摇头：“咳咳......别......别看了......”
“兆玉瘟，你松手。”
“还费那功夫干嘛......佚名仔......咳......你好歹也是个镖师......”
兆玉瘟没把后面那半句话说完，但佚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个镖师，镖师最清楚，什么样的伤口能致人于死地。佚名见过太多的伤口，他无比清楚这样的伤势出现在一个身上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如此，佚名依旧无法停下他手上的动作：“你给我松开。”
“佚名......”
兆玉瘟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颤抖着的手上，低低唤他的名字。
佚名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来了。
兆玉瘟垂着眼，在缄默中静静凝视他睫毛打下来的阴影：“早和你说了，别来，这条路不好走。”
“那你来做什么？”佚名执拗地质问他，“这是我的因果，你来插一脚算什么？”
“哥这一生做的恶也不少了，我才懒得还那些因果债。”兆玉瘟冲他笑，“这样也不错。”
“为什么......”
“哥那时候不是说了会罩着你的嘛。要是哥不来，咳咳......你就折在这里了。”
佚名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兆玉瘟不愿看他这样，勉力支起手去撩他额前的碎发。可尚未触碰到他的脸，手腕就被那人抓住了——兆玉瘟没来由地回想起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佚名也是这样抓住他的手。
“兆玉瘟......别死，你别死。我改主意了，我不做镖师了，我跟着你混。”
“可算说了句好听的。得了，能听你说这句，哥这趟也算值了，等哥下辈子……”
“你别死，我这话只有这辈子作数，下辈子......”他好像是在竭力压抑着声线里的轻颤，“下辈子你别指望我搭理你。”
兆玉瘟笑得咳了起来，牵连着身上的刀伤，痛得他一下又皱着眉抽气，佚名连忙扶住他的身体去顺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开始发凉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过来些许。兆玉瘟开口，带着狡黠的笑意：“那哥下辈子做个拍花子的，管你愿不愿意，先把你拐了去。”
“别说了......”
“佚名仔，听哥的。”那人脸上的表情忽然认真了起来，“换个身份，离开这里吧。”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眼神也逐渐黯淡，只是坚定地重复道：“换个地方，好好活着......等哥来找你。”
佚名的心跟着他失去支撑的身躯一同下坠。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好像那个被剥夺了呼吸的不是兆玉瘟，而是他自己。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肺几乎要炸开了，佚名迫使自己躺下，靠在他身边。尽管他身上的温度很快就将被周身刺骨的黑夜带走，但在此刻，也许足够再温暖佚名最后一回。

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明明一开始是那人非要死缠烂打地粘着他，他却意外地并不讨厌。在察觉到自己开始刻意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动静时，佚名立刻就觉得相当不妙——自己想看见他，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有片刻的颤动，这种陌生的、偏离正轨的感觉让他恐慌。没有一个佚名会喜欢这种感觉，也许他应该尽快抽身，但他却犹疑了。因此，他接下了走镖的任务，想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了......
偏他还留下那样的话，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他。死了也要这样阴魂不散，果真是个相当难缠的家伙。
佚名在兆玉瘟的身边慢慢找回了呼吸。他看了他很久很久，方才叹出一句话：“兆玉瘟，我等你，可别赖账。”

佚名在附近挖了个坑，把兆玉瘟的尸体安置在了里头，又将自己的红色油纸伞放在了他身边。做完这一切，他才将土填上。
他在哭吗？佚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干的。他想哭吗？佚名并不很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迷茫地将脸埋在双手间。手掌上浓郁的血腥味让佚名难以抑制地想要干呕。鲜血的味道他并不陌生，尸横遍野的场景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甚至参与过。可这是兆玉瘟的血。他反胃得厉害，脚下软得走不动路，他撑着一块石头，整个人俯下身去，只从心底呕出一串泪来。
为什么自己在哭？此刻的情绪与胸腔钝痛又是怎么一回事？佚名并不明白这种感觉，但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想。
他还是回了镖局——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处。有人要除掉他，但他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便正好顺水推舟。

下一个身份他选择了白苑。记者调查一个人，总是会方便一些。
兆玉瘟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投胎。不过好在，佚名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加入西封的时候，主编问他想要什么。
佚名说他想要找一个人。
令他意外的是，主编并没有问他找的是谁，只是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向他伸出手：“欢迎加入西封杂志社。”
然后，然后他就遇见了子车甫昭。

佚名现在回想起那一天，依旧感觉像是在梦中一般。在家中看见他的那一刻，他错觉自己还深陷在芳华大剧院的幻境之中。他不曾摘下头套，可佚名却几乎可以立刻确信那就是他。
子车甫昭问他：“你醒了？”
一切的语言碎在佚名的舌尖，连同近百年的委屈与苦涩一起，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这一百年间，佚名从未放弃思考，但也未曾有一刻想明白过自己等待他的原因和感情，但在见到他的这一刻，一切的尘埃都突然落定，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在思念他。
思念了一百年。
子车甫昭还在兀自接着说：“你知道哥远在千里之外，'啪！'地一下我就赶过来了。”
佚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太慢了。兆玉瘟。你来得太慢了。
他背过身去够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趁机拭去两滴泪。
“你是......子车？”

8.
三蹦子开到村口时，佚名正巧逆着光从村子里走出来，他手里端着笔记本，认真地看着，似乎在梳理线索。夕阳自两块金色的云团之间倾泻而下，洒在佚名身上，那轮廓和子车甫昭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开口，唤他的名字：“佚名。”
“你怎么来了？狄姐告诉你的位置？”佚名的脸上浮现出一闪而过的诧异，“伤好了？”
“好了。”
那人“嗯”了一声，重新拿起手上的笔记本：“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好。”
“佚名。”子车甫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佚名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放下手中的本子，探寻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
“什么？”佚名不解。
“岑驳遥。”
佚名的身影颤了一下，他抬起头。下一刻，子车甫昭的拥抱和气息驱散了他心中迸发出的所有情绪。
子车在他耳边说：“岑驳遥，又见面了。”
佚名张了张口，却只能说出一个：“嗯。”
“怎么不早些告诉哥？”
佚名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我也没把握......”
“你有。”
子车这话说得笃定，佚名沉默。好在他并没有催促他做出回答，只是用手摸着他后脑的头发。佚名就这么奇妙地平静下来了。
他缓缓开口：“子车甫昭，你上辈子是因为介入我的因果而死，你自己的因果债还没还完，我不想你再沾染上前世的任何东西。”
“那不还是沾染上你了吗？”子车甫昭轻吻佚名的耳尖，“没事儿，哥心甘情愿的。”

9.
两人挑了没什么事的一天坐火车去了趟富宁，佚名在周边租了辆越野车，从晨雾散去开到日上三竿，又下车走了好一段山路。兆玉瘟的宅子位于富宁的深山中，也亏得这儿足够偏僻，人烟不曾蔓延到这里，战火也不曾燃烧到这里。
与其说那是个宅子，不如说就是个茅草屋，估计放在当时也算是条件相当艰苦了。那么多年过去，屋子四周早已生满了杂草，墙面爬满了藤蔓，更加显得破败不堪。子车甫昭用匕首划开那些覆盖着门缝的植被，一脚把门踹了开来。
腐坏的桌椅床铺和墙上寥寥几幅早已碎成破布的挂画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灰，木质地板上有零星几道小型啮齿动物行过之后留下的足迹。在阳光照射进屋子的一瞬间，佚名怔住了——除了屋里一应的陈设之外，其他地方都摆满了小小的泥人——地板、床头、柜子、桌子——足有上百个。这些泥人全部是一样的打扮，带着斗笠，穿着镖服，身后还背着油纸伞。他们也全部长着同一张脸，双目下各有一颗小痣。但是，每个泥人的姿态却是不同的，有的靠在墙上打盹，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喂鸡……
他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兆玉瘟坐在油灯前咧嘴笑着捏泥人的模样，画完脸后在两边的眼睛下各点上一点，岑驳遥就变成了佚名——不，倒不如说他一开始捏的就是佚名。这个捏的是佚名，上一个捏的也是佚名，下一个捏的还是佚名。
上百个泥人，连一个重样的也没有。
身后的木门“砰”的一声被山风吹得关上，破破烂烂的屋子整个都跟着剧烈地一震。佚名的心也是。屋顶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他直咳嗽。一张落满了灰的蛛网自梁上落下，正巧飘在佚名头上，他下意识要去掀，子车甫昭的手已经先一步伸到他面前了。
子车凑得极近，他挑起那张蛛网，就像揭开佚名头上的那一顶红盖头，也像揭过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一场死别和近百年的时光。
他含着笑，一如很久之前那样，问他：“佚名仔，要不就这么将错就错地跟了哥吧？”
佚名怨这灰尘迷眼睛，迷得自己眼泪都流出来了，也怪这儿灰太大，呛得他胸腔中的话上不去也下来，只能用颤抖的声带勉强挤出一句：“我答应你。”

【子车主】夙世冤业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子车主】夙世冤业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