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宁】不轨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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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调到村里是升迁的前兆，有的就不一定了。
宁主任的仕途一地鸡毛。
下放到村里当驻村书记，原本是配合政策精准扶贫。他已过了三张，快到储备ganbu的年限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宁主任和同一个办公室的苏书记关系不和。苏书记因为撞音，一般就简称「书记」。书记先于宁主任到单位，是老领导，虽然和主任要说还有些亲戚关系，但当年因为他从京城空降生生被压了一头所以一直被传心怀不满，从没人见过他们一起吃饭。办公室原就有些各怀心思，两个领头羊不和更加剧了这局势。除了大事，小事情上书记基本不配合主任，卯着劲儿下绊子，据说这次宁主任下乡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然书记能去，隔壁办公室杨科长也能去，怎么偏偏就落到宁主任头上了呢？
宁主任是没什么话说。
下乡就下乡，反正他对升迁没指望，因为一些事他知道天花板在哪。驻村反而有好处，至少可以远离办公室勾心斗角“乌烟瘴气”，还能做些实事——像过去所有对田园生活抱有幻梦的迁客骚人，宁主任真正到乡镇前不会想到现实情况是这样的。
毕竟驻村不是度假，「镀金」也是来干活的。真实的乡村生活宁主任常年呆在市里竟是不太知道，第一天上岗就被老百姓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可是说来说去也不过家长里短，少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对于百姓那就是大事），晚上吃饭少不了还要喝两杯。他不胜酒力，因此第一周回家就开了胃药带来。斗转星移，已过了一年有余。
精准扶贫也升级为乡村振兴。县里下了任务，招商办都忙碌起来了。事关宁主任回去不得不留心，但是村里海拔高，当下一无长物，二无产业，怎生是好呢？
因此总在犯愁。
今天县里却说，有个大老板要来镇上投资，想先看看情况。

“哪里的老板？”
“哎呀，上海来的。”
消息传到村委，宁主任少不得要一同出面接待。车行驶在田埂，家家户户与前十年还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宁主任皱眉道上海的——不怨他奇怪，这些年他接待过广东，浙江，还有本地富商，很少听说过有沪籍商人下乡扶贫，不过上海也不是没有支援过三线建设——村书记说是啊，“不知道哪阵风吹来的，点名要来咱们镇哩！”
那可真奇了怪。
及至他们到村口，人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几车人马，声势浩大。那好像是宁主任第一次见到沪老板，脸灰得比村镇人家的撮箕还黑，拉得赛马长。

车继续行进。
上海来的老板面色不好，给人一副谁也瞧不起的第一印象，但这丝毫不影响前面开车的书记说得热烈。为表示热情，村支书亲自送他到村里，宁主任只是作陪。沪老板的豪车在修了一半的村级路上抛锚了，因此只能“委身”坐书记的车。小小车内挤满了人，不仅有他们还有同老板一起来的工作人员。
“这不是超载么？”老板问。
“么得事！”村支书信誓旦旦保证。
因此沪老板一直铁青着脸。
宁主任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车内空间很窄，才见面几分钟的人又被迫消除安全距离挤在一起。山路弯急，沪老板的秘书晕车坐到了副驾驶，宁主任不晕因此在后座中间。但是现在他感觉沪老板一只胳膊横过他撑到后排挡风玻璃上，另一只搁腿上再多点就能碰到宁主任，好像无形中成了一个犄角将他禁锢其中，非常像要图谋不轨的样子。宁主任转头对他笑了下——如果此时背景是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这景象配合沪老板冰冷的眼神和偏高体温还有几分旖旎风情，可惜这是乡下，窗外只有想伸进来的苞米叶子。
他们鼻尖几乎碰上对方了，
“您有……”
“我**！！”
车忽然一晃荡，原来叫小石子怼了。村支书顺口骂了句娘，想起还有贵客不好意思笑了笑。他这一骂不要紧，沪老板可忍不住了，扑向宁主任——宁主任下意识接住他，反手勾拳藏在身后……
没想到沪老板挂在他身上“哇”一下就吐了出来。

狐狸精。
从村委会值班室换完衣服出来，宁主任只能想起这个词。聊斋中有个故事，一个书生深夜回家听到自己床上有人嬉戏，大惊之下逮住寻欢作乐的肇事者发现原来是对狐妖。面对屋主指责，狐仙夫妇心生歉意，于是许诺一定送书生一份「大礼」。
改天就把自己妹子灌醉抬来了。
……你们知道他晕车，就不要把他带到乡下来嘛！
沪老板在村委会附近老乡家歇着，宁主任还得「不计前嫌」赶紧过去看看——村支书又下乡调解去了。他踏进老乡家的时候，沪老板还在榻上哼着。
“阿……主任！”
是错觉吗？这会脸色好多了。
“太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阿拉说话他听不懂，你快替我‘翻译翻译’！”
宁主任也是来了半年才听懂乡音，经他「同声传译」，上海的老板只是想要点糖吃，以补充晕车引起的低血糖。主任不动声色将桌上咖啡杯拂远点，还补充，“您要是得空，也帮忙熬点米糊。”
老乡答应着去了。
宁主任转身从口袋里抓两把糖给他。
“……有大白兔吗？”
沪老板说他出门的时候放桌上忘拿了。
“没有。”
米汤来了，宁主任接过笑道，
“您以前下过乡吗？”
“崇明岛算吗？”

清晨。
书桌上有只鸟窝，是他给从外面捡来的小鸟做的。幼鸟被挤出窝摔断了腿，如今已经好了，带它在院子里试了几回，也是学飞的时候。黑瞳骨碌碌的注视下，他打开窗。
有一种鸟儿，生来就不应该被关在笼子里，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充斥着自由的光芒。
去吧——
晨光照在案头文件，书山苦海，看不完的事情。伴着羽翼展翅飞翔的声音。
去寻找你自己的世界。

要不是沪老板水土不服还在休养，酒局恐怕早就安排上了。
一两周之后随从人员收集完资料基本都回公司了，只留下老板还在这。两人因为共事又能说上话，也就走得近些。沪老板一好，酒局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宁主任也没法拦在头里。待了半个月沪总对村里情况也基本了解，而他刚来的时候同主任在街上吃早饭，还在数面摊老板端上了几个馄饨。让宁主任不得不……侧目以对。
“欢迎沪总来我们村！”
但他听说老板不沾白酒，只喝洋酒，哪里是村支书们的对手？随行又都回去了，因此少不得替沪总挡酒。宁主任其实能喝，只不过之后胃会很难受，所以总是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饶是如此，依旧给沪老板灌个大醉。沪老板大概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因此灌完最后一杯扔下杯子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惹得众人大笑。喝了酒谁也不计较。宁主任怕他人生地不熟出事，所以赶完进度也跟了出去，留村支书们继续喝。
月明星稀。
打电话不接，他沿着乡村公路一直找，苞谷叶子蹭蹭浪，在月夜下翻飞好似记忆。过会村支书下桌子也找来了，宁主任和他不得不分头挨家挨户问，终于在老乡家牛栏找到了正在“洽谈生意”的上海人。
“宁，宁主任！你不要担心！”
沪老板摸着牛头说，“阿拉已经跟，跟「牛教授」谈拢了……下礼拜！就签合同！！”
“哞——”
“好好好。”
宁主任只好拉他说，“牛教授今天要休息了，这事不急，我们先回去吧。”
但沪老板不干，非要跟教授再喝两杯。幸好他拽的是牛头而不是牛尾巴或牛什么，不然麻烦就大了。村支书找来时沪老板已靠在旁的稻草上睡着。宁主任和老乡商量借辆车。老乡说孩子开车在城里，家里剩的辆电动车恰巧被亲戚借走了。
于是由村支书做担保，宁主任和老乡把沪总装上了脚踏三轮车。
——什么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剧情？
乌鹊南飞。天色太晚，宁主任谢绝了支书和老乡送人的帮助，打算一个人蹬车把自己和沪老板送回村委会住处。车轮在月光中吱吱呃呃地响，好似飞鸿踏雪泥。沪老板蜷在厢中人事不省，看着还像个孩子。
有点面善的……
但宁主任没细想。喝了酒蹬岀几步就大汗淋漓，他擦擦额头，远望星空突然想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那一类诗词，往事如烟。乡下星空总是特别好，清晰得能看见银河。也许许久以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是见此才留下这诗句，叫思念穿越时空。他正想着，这时候沪总突然从背后坐了起来，
“宁老师——”
他说，“侬在这里做撒啦。”
然后又倒下去睡着了。
……宁老师？
主任不由得惊讶，那是太久以前的称呼，久到他遗忘——他上京前确实在江苏某学校挂过职，难道……
是巧合，还是沪老板单纯叫错了？

酒可能吓到了沪总，以至于他拉快了项目的进程。
一连几个星期宁主任都在跟沪老板到处考察下面各乡镇实际，经常漫山遍野跑。看来沪老板适应能力挺快，已经从一开始全部矿泉水到现在能无心理障碍喝老乡烧的白开水了，让宁主任对之稍作改观（但还是不能坐车，爬坡必吐，除非是拖拉机三轮车或什么敞着篷的）。虽然沪总一贯西装不改在村里十分显眼，但老乡们也渐渐习惯不以为意。坡石沙地之类的地方他不爱去，滩涂之类还是无所谓的。
宁主任有时看他脱了鞋挽起裤腿站在水田里同人说话，挺拔俊秀，宛如竹节，夕阳熨烫影子好似鹤唳华亭。上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神气十足，碰上有能力的人也认可，倘若能走近他们的内心，也是非常条分缕析的，而且十分敬业。
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格局，意想不到那种。那天宁主任陪沪老板上山考察中药材种植，不料天降大雨，意外把两人隔在了山上，信号也没了。
“不要紧，这有老乡搭的‘安全屋’。”
宁主任指着一柴棚笑道，
“沪总怕吗？”
“有主任担保，我自然不怕的。”
两人一前一后躲了进去。雨打在枯叶上啪啪作响，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天却渐渐晚了。
“不知道还有多久，看来我们有可能在这里过夜。”
“那给手机省点电吧，你的还剩多少？”
“60％。”
“行。”
沪老板关掉了手机。宁主任跟着便摸出打火机，两人顺势升起了火焰，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你来这多久了？”
“大概两年了吧。”
两人从最近的经历一直聊到大学，令宁主任惊讶的是沪总居然也是文科而非商科出身。沪老板说他后来转业了，于是又一路聊到了高中。快进入私人领域了。
“宁主任有没有过不能忘怀的人？喜欢过的，其他的，都可以。”
没想到居然还是沪老板先提问，他之前一向听说上海人尊重别人隐私，一般不会问这种问题，万一问起也备了几句搭头话。但是没等宁主任回答他又说，“我有。”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可以问是谁吗？”
“高中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黄头发，小眼睛。学习不好，经常和家里吵架，爱骑机车——”
“喔……”
原来喜欢这种类型的。
宁主任暗自揣测，未曾想沪跟着便说，“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
“……请节哀。”
沪老板笑了一下，
“所以你有吗？”
十里平湖霜满天——
“还是不说了吧。”
宁主任拉了拉袖子。

梦里梦到下不完的雪。
醒来时旁边的人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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