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枫恒枫cp】未竟事回忆录

pendulum-

2024/12/14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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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鳞渊境的风从未如此寒冷。枯叶被吹得遍地皆是，光秃秃的枝杈如同细长的骨骼。丹枫坐在房间里，玉振坐在他身边，捻着缠绑玉佩的红绳细细地端详。
> “这枚玉佩的成色实属上佳。丹恒先生给您留下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少主。”
> “...玉佩本身固然珍贵，可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此。”丹枫低声道，“哪怕他送我的只有那条红绳，我也会视作珍宝。”
> 玉振瞧着他的脸，轻轻咳嗽起来。“少主思念丹恒先生，在下能够理解。但千万别因此太过悲痛，以致于伤了身体。要是丹恒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寝食难安的。”
> 丹枫苦笑一声：“他不会知道的。”他转过头，注视着玉振揽起自己的袖子，开始往针中穿线。房间内很安静，只有熏香的烟雾在无声地飘动；丹枫嗅了嗅，发现它味道极淡，像是已经烧到了尽头。
> “只在一边的袖子上垂坠重物的话，可能会有不平衡感。”
> “没关系。”
> “那在下便动手了。”
> 针尖刺破了绣着花纹的长袖，棉线与针眼摩擦的轻响让他想起木柴燃烧时的声音。玉振垂着头专心致志地缝合，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一声。丹枫听得心痛，忍不住开口道：“玉振姐姐，你的病...”
> 玉振抬起眼睛一笑：“没事的。少主不用担心。”
> “我已经听医士说了。他们说你的病太严重，基本不可能痊愈。”
> “那又如何？虽然可能好不了了，但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她顿了顿，一手挽起棉线打了个结，“就算要了我的命那也无妨。我也快七百岁了，如今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
> “不要说这种话，玉振姐姐...”
> 玉振放下针线，拍了拍丹枫的手背。“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生死有道，天行有常，我们作为持明，能活到七百岁，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 “…那你就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拒绝我的建议，非要继续到潜渊阁来帮忙。”
> 玉振笑道：“那可真是折煞我了。本来就没几天可活，还不让我多做些事？”她继续往丹枫的袖子上穿针，“而且，照顾、帮衬少主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践行它。”
>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您知道吗，少主？这话听起来可能有些好笑；可即便是过了五六百年，您在我心里依旧是那个纯粹而善良的孩子。还记得以前在明月府的时候吗？那时我也会像现在这样给您的袖子缝线，而您会靠在我的身边，读月宴大人给你挑的书。青城大人也会经常来看您，带您去山上眺望不朽龙祖曾遨游过的广袤穹宇，为您讲述历史与人事的演变规律。…时间可能会改变很多，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但我对您的感情始终不变。”
> 她长吁了一口气，收起针线，提起丹枫的袖子来回看了看。“您永远是我的少主，我也愿意永远当您的‘玉振姐姐’。即便我行将就木，我的生命也会以全新的形式延续下去。到时候我会变成另一个人，会完全记不得您，那时您要是见到了我，可一定要记得和我打招呼呀。”
> 丹枫心中痛楚，有如刀割。他站起身打开房门，呼啸的狂风卷入门内，将桌上的纸页尽数吹落在地。建木的粗干矗立在海中，巍峨的巨影被翻涌的云雾笼罩。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忧伤，风吹起那枚缀在袖子上的玉佩，红绳轻飘飘地来回摆动。
> “我有不好的预感，玉振姐姐...”他喃喃道，露出孩童般困惑而迷茫的神情，“有事要发生了...就在这里，在这座平静的仙舟上...”
> 
> 注视着那颗水球升起时，丹枫并没有思考太多。这个方法的模型还在丹鼎司的铜炉中运行，可他已经没时间等待了。他只能赌自己会成功，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拼得胜利；他心怀着死志般的决绝和隐秘的希望，让水流托举起它，如同一轮冉冉高升的明月。
> “...化龙妙法的本质是以不朽的力量为代价和指引，大幅度地修改人体内的遗传物质。它就像一把钥匙，或许只有它能解锁通往新生的权限。”
> 他记得司鼎忧愁的脸庞，她坚决地对着自己摇头。“太危险了…而且也不能成为通解。能运用化龙妙法的只有您，也只有您身上还存有不朽之力。”
> “我明白，这也是我先前从未考虑它的原因。但我们已经止步不前太久，时间也快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只能先考虑可不可行，然后才能思考所谓的通解。”
> 他回过身来，听见男人在身后轻声感叹，潋滟的波光正令他感到惊奇。风呼啸着来回，那轮水做的月亮的中心传来脉搏一般的鼓动。他感到恍惚，仿佛在那里看到了所有离去之人的面庞——坠入血战渊薮中的数不清的士兵，被黑色太阳吞噬的长发如旗帜的女孩，沉眠古海前流着泪对自己千叮万嘱的女人，还有那个似乎已经迷失在记忆中的、仅需一个背影便能唤起爱欲的映像。他们的脸刹那间重叠在一起，又迅速排布开来，带着冷漠或恳求的神情，从天空的每一个角落俯视着他，低沉的絮语灌入他的耳朵，要他抓紧时间，要他挽救他们。他加快了进程，血红色的心脏在水雾的掩映下缓缓凝聚成型；他甚至听见了它跳动的响声，如同天与地反复相撞，如同虚空中星辰融合时的异动。
> 然而从中跃出的不是崭新的人类，而是庞大的怪物。它的尾巴仿若巨蟒，在海中扫动时，丹枫确信自己听见了高柱崩塌、卵壳碎裂的声音；它的爪牙锋利尖锐，指节上挂着猩红的血珠——它自己的，还有他们的。
> 绝望的悲号响彻了整个鳞渊境。于是他看见卷土重来的血战，看见刀兵相接时闪烁的寒芒，看见自己的双手沾着尘土、泥沙与血液，看见剑刃直指自己的咽喉，持剑的人目眦欲裂，眼眸好似空中的血月。
> 天穹之下回荡着咆哮、尖叫、皮肉撕裂和刀剑折断的异响。它们交错融合，又逐渐远去，只将他孤独地留在原地。那一刻时间变得错乱，让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死亡带走，回过神来时又依旧看见巨蟒在海中涌动，锋利的爪牙踏遍海中古老的遗迹。有人一路披荆斩棘，终于靠近了他，用锁链将其捆缚，拖入沉沉的地下。
> 地下一片黑暗，也没有时间的概念，更接近不朽的真义。有人来找他，围着他窃窃交谈，然后一哄而散；他们谈论的所有内容都关于他，关于他犯下的罪过，可他能感觉到交谈时没有哪怕一个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癫狂的巨龙在记忆深处悲号，黑暗中那些离去之人的脸又如同鬼魅一般浮现，声音悲切，泪水涟涟。他痛苦地闭上眼，努力地想要排斥那些咒语般的倾诉；可它们依旧执着地低声念叨着，告诉他离别与死亡的真相，他的天真和残忍，他的可怜与可恨。
> 他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惊觉自己数百年的人生不过是得到又失去的循环。从前他得到了亲情，后来又得到了爱情，在生命即将迈向虚无的时候又收获了难能可贵的友情。他如呵护雏鸟一般呵护着它们，可等漫长的时间令其生出羽翼，它们却拍动翅膀飞走了。先是爱人无可奈何地离去，然后是亲人怀抱遗憾消逝于海中；最后是友人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他的，留下尚未喝完的酒和不再团圆的宴席。他想要挽回，却一无所成，于是深感恐惧；而那些在黑暗中对着他倾诉的离去之人的脸为他的恐惧之火不断地添柴，最终这火烧死了他自己，也烧毁了他意图拯救的一切。
> 他闭上眼又睁开，视线被黑暗吞噬，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又有人来找他，大门打开又关上；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却能听见那人踩着水走到他面前，牙齿因愤怒碰撞出微弱的声响。
> “疯子！”那人掐住他的下巴用力抬起，“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多少人被你害死了吗？”
> 对方的动作令他感到疼痛，可他没有挣扎。“是啊，你是龙尊，你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数不清的人想为你去死，而你也只要抬抬手指就能让人丧命。但你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过吗？你觉得自己值得被人守护、有资格去篡改他们的人生轨迹吗？你还记得玉振大人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悲痛欲绝、发誓要履行对她的承诺吗？”
> 丹枫终于睁开了眼，茫然地望向那个模糊的影子。
> 那人用力叹了一声：“一提到她我就生气，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你知道她的病是怎么来的吗？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他捏着丹枫下巴的手猛地向旁边一甩，“她的病是累的，累出来的！她是因为你活活累死的，丹枫！但你却辜负了她，你背叛了作为龙尊的责任。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我们吗？”
> “还有天舶司的那个小姑娘，你觉得她愿意看见你做出这种事、让她死不瞑目吗？她为了救你才赴死，你不好好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性命，却用它造孽犯罪，你对得起她的舍身相救吗？更别提那些惨死卵中、还没来得及蜕生的人...你真是个疯子！”
> 丹枫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哪怕一个字。黑暗麻痹了他的感官，却让他心中的痛楚越发鲜明。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悲哀，缠在身上的锁链仿佛长出了尖刺，一根根地扎进他的皮肉，让他在那一刻与所有被剑刃刺穿的血肉之躯共感，体会着将死者所遭受的酷刑。
> “你的罪太过严重，没有人会想着放过你。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解我们心中的愤怒，你也不用想着以死解脱。”
> 丹枫呼吸一滞，心中升起不良的预感。“我们要你永生永世赎罪。你打死不愿意坦白，而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妥协——不在你去死前，也会在你重生后。你非要犯犟，那你的后世也将不再无辜。所以，丹枫，现在你看清现实了吗？你不仅害了我们，害了你自己，也将害苦你的后世。”
> 他背转过身，语气淡漠：“这世界上恨你入骨的人只会变得更多，其中也包括你自己。”
> 冰冷的告诫回荡在四方墙壁之间。丹枫听出了他话中戕害后世的意图，在锁链中用力挣扎起来，然而那人早已离去，只剩下黑暗中的幻影和尚未止息的流水声。袖子上的那枚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像是体会到他的绝望一般漾起晶莹的光。那光闪烁着，堪堪照亮他眼前方寸的空间，仿佛在呼吸，又仿佛在对他诉说。他在微光中回忆起丹恒的脸，更加觉得心上像被人扎了一刀，疼得他只想立刻死去。
> 此刻他置身何处？是否开启了新的生活？记忆中还残留着有关自己的一切吗？会想到自己现在犯下如此罪责，招来杀身之祸吗？
> “丹枫，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
> 可他似乎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他一直将珍贵而有限的情感寄存在他人身上；一旦他们逐个离去，带走他的灵魂，留在原地的便只剩下他不会老去的、无能而怯懦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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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他还是迎来了生命的结局，身为罪人的最后几个小时。他被转移进入新的囚室，那里有一盏惨白的灯，照得房间所有人的脸都如同鬼影。他叹了口气，居然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那盏灯对他来说是死亡的预兆，却也是漫长黑夜后的第一缕曙光。他不用再面对黑暗了；他将在光芒的笼罩下安静地死去。人们向他围过来，每张脸都冷漠地俯视着他，像在俯视一座新挖的坟墓，一具新鲜的尸体。
> 他感到比先前更粗更沉的锁链缠住了自己，长柱贯穿他的脊背，没有引起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渐渐失去了对四肢的感知。他像不倒翁那般摇晃起来，本能地向前俯冲，脸朝下倒在地上；地砖的缝隙中有棕褐色的污渍，他沉默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上一个人死前溅出来的血。它已经氧化得不成样子，让他感觉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而现在自己正循着那人的足迹来到了这里，也即将让自己的血涌出来，掩盖住对方存在过的痕迹。俯视他的人四散离去，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倒悬的视野中所有人都仿佛在高天上冷漠地行走。他听见寒锋出鞘，听见从容的脚步；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枚玉佩正滚到他的面前，被他用应激生出的尖牙轻轻地咬住，掩进自己身躯的峡湾里。
> 接下来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意识脱离了身体，怨魂般踯躅徘徊。他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想要呼喊，声音却像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那枚玉佩紧贴着他的胸口，被他不断攀升的体温捂得发热；那一瞬间它像是变成了另一颗心脏，从心脏上长出血管、血管上又生出皮肉，组成另一个全新的人体。他看见玉振的脸，看见白珩的脸；最后他看见丹恒的微笑，甚至感受到他平静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鼻尖上。他震撼得无以复加，灵魂刹那间回到身体中去；痛苦的长鸣打破了死寂，那些人却毫无反应，神色如常，刽子手的刀刃摩擦过他的皮肤，一点点地割断他生命最后的防线。
> 悲痛过后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已死的躯体。求助的本能让他更加用力地用身体包裹住那枚正发着光的玉佩。他无法再做到什么，只能在狰狞的错觉和悲恸的哭诉中任凭爱的记忆涌入大脑，借此逃避惨痛的现实。他向它倾吐自己最后的希冀，狠厉然而徒劳地许下不甘的心愿——
> “我已经失去太多，决不能让他步我后尘...若我能有一息尚存，就让我借这碧玉传音，守卫他的生命，护佑他的灵魂，赠他安宁，助他好梦...就像曾有人爱我至深，我也将爱他直至永恒...”
> 忽然他愣住了，因为这些话是那么耳熟，仿佛曾在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谁人的口中听到过。他受到启示般想起了有关丹恒的那些无法解释的细节：他若即若离的格格不入的气质，自称为无名客的神秘的身份，从未细述的似乎颇为灰暗的过去，出生时便伴随左右的护身符般的玉佩，木盒中找不到来源的前卫影片，离去前疲惫而忧伤的神态，再也找不到返程之路的预言——最重要的则是自己骨血中深刻着的、对他身体与灵魂的难以言喻的恋慕。玉佩回应了他，在他的胸前发出柔和的光，因他急促的心跳微微震动着。他又想起少年时代偶然听过的辩论，一群人就时间的形态争执不已，甚至吵闹推搡；他终于大彻大悟，但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悲鸣痛呼，发出的却不是人声；吞声饮泣，流出的却不是眼泪。鲜血从他的身下淌出，汇聚成温热的河流；鳞片如青色的小船摇摆着漂过，载着他残余的生机一并远去。
> 可它们带走的还有更多。他的感知如燃尽的烛火般渐渐熄灭了，最后只剩下黑暗中有力的心跳还回荡在耳畔；他听见它越来越响，如同足以孕育新生星辰的碰撞。他依旧疼痛，却又感到释然，因为他已经知道它会一直响下去，以另一种形式焕发新生，为另一个人带来生机；而那人会带着这份心跳回到自己身边，为自己讲述生命与爱情的真谛，尽管最终憾然离去，却留下了他至死不忘的、有关爱的一切回忆。
> 所有真相都已明了，他也无需再感到惶恐。时间不会忽略任何必要的细节，因此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该相爱的必然会相爱——于是他露出近乎幸福的微笑，逐渐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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