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声

花开有声

碎洈

加载中……

花瓣舒展开的时候是有声音的。

而有的时候，只有声音是被注意着的。

当光与言语都无法互相交融的时候。

在这之前你没有想过自己的独居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你捡到了一个人，他昏迷在你精心打理好的小花园里，压塌了开得正好的一丛矢车菊，你嗅到花瓣碎裂后汁液清新的味道，这让你下手的动作忍不住变得不那么温柔。

他受了伤，伤口看上去很深，至少在你第一眼所见的时候是这样，但当你辛苦地把这个冰冷的身体挪到更亮的光源下时，除了湿润的液体，皮肤与血肉都已经成为不了重伤的证据。

幽蓝的液体从仅剩的痕迹里渗透出点滴，很快就干涸在完整的表面，这个躯体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如果不曾感知到心跳，或许你会觉得自己的小花园里被扔进了一具尸体。

他不是尸体，所以……他是什么呢？

你想到童话里的精灵，但似乎体型不太对劲，于是你又想起了异志里的精怪，这让你忍不住发笑，因为没有人描写过“精怪会在一个月光不好的晚上穿着破烂西装重伤出现在你家花园里”这样的场景。

你戳了戳曾是伤口的地方，手指上于是沾染了粘稠的蓝色液体，不仅仅是没有血腥气，更甚的，它有种奇异的甜味，很微妙，让人忍不住好奇，只是你还没有好奇到作死去尝一口的程度。

你把它蹭回那件破烂的西装上，这个举动不太有意义，因为下一个场景就是你辛苦地半拉半拽把他带回临时客房的画面，园艺围裙倒是为你挡下了大多数伤害，但是泥土和花瓣和他的“血迹”，创造出了让你的衣袖报废的大片斑驳色彩。

直到把他安放在铺了薄被单的床上，你才开始思考起疲惫以外的另一个问题：

把这样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莫名地留在家里，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故吗？

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怕地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单薄又单身的小可怜花店老板而已，而且还有着说不出话的生理残缺，实际上无论他是什么生物，看上去都与“安全”两个字搭不上边，你仿佛看到农夫与他的蛇，现在，可怜的小农夫就这样僵在蛇的身边，等待他从冬眠中醒来把自己一口吞掉。

这太不妙了。

你喜欢蓝色，但更多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喜欢这个颜色，你只是喜欢它所表现出的一种特征，纯粹。

纯粹这个词语太难描述了，在你的想法中，比起言语，心才是用来判断“纯粹”的秤称，纯粹的事物会冲撞心尖的位置，让供血的通道被扎出一个孔洞，导致不能呼吸的同时，整颗心脏都仿佛被浸泡在炽热的温泉之中。

换一种比喻，那就是被封死在琥珀中的蜜蜂。

琥珀。

你看到纯粹的琥珀，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却又不是漠然，它们在试图捕捉这世界上的一切，一切则都选择了逃避，光线逃避出来，化作星河而流淌，罪恶也逃避出来，消散在晨光与雾气之中。

你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在他的面前摇晃两下。

“请问是有人在吗？”他的手准确地握住你晃动的手指，视线却飘渺地撒出一大片。

拟态的生物也会自然地具有人类的表现，比如不自觉地将焦点聚集在动作的物体上，他没有这么做，相比起“这种生物不具有这样的拟态功能”，从他的动作里，你更加坚定了自己本就存在的假想。

他失去了视觉功能。

是“失去”而不是“从不具有”，这个猜想源自他头颅的转动，他曾经拥有能够视物的能力，而现在反射感还保留在身体里，说明他并没有失去视觉太久。

你抿了抿唇，因为无法发生交流，你感到这个第一次会面似乎很快就要在尴尬中结束。

“您想告诉我什么吗？”

虽然对话停顿了一会儿，但他独自接下了话茬，同时伸出了手，把无纹路的掌心摊开在你的面前。

“您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如果您没有办法说话的话，可以写在我的手上……女士。”

他的掌面很平整，触摸上去也是温暖有弹性的感觉，唯独缺少掌纹这点足以让你又一次意识到什么，但你终究是个猫咪性格的女孩子，小心翼翼抬起爪子，收起指甲去触碰，短暂地觉得无危险后甚至还想更进一步。

和异常生物的接触让你兴奋得连拼写都快了几分。

“纽蓝顿州吗？”他迟疑地歪歪头，“因为我并没有听过这个地名，所以能告诉我最近的模控生命公司分部离这里大概有多少路程吗？”

你没有听过这个公司的名字，不过这个带有强烈机械感的名字和你朴素得有点土气的家乡显然相差甚远，兴许在距离上也是同样，你没听过它这一点都不令人惊奇。

你侧过身去，打开搜索引擎。

连它也没有给你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能够确定，】你一笔一划在他的手掌上书写，【这的确是什么很著名的企业吗？】

你看到他脸上的一点点诧异，更多的是了然，因为你比别人少了“口无遮拦”这个弱点，你反而更容易去发现一些微表情：“我很确定。所以您也同样确定并没有听过模控生命这个名称对吗？”

他没有再等待你写下回答，而是直接坦诚了另一个事实：“所以也就是说，您应该……也没有听过仿生人这个词语对吗？”

现在你基本都明白了。

【其实是有听过的……】你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小指稍微颤了颤，在看到他期待的表情后，虽然有些心虚和反思，但还是把略显得恶劣的玩笑话接了下去，【在电影里，或者是书本里都见过，但实在要说的话，我们，嗯……至少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扫地机器人和简陋的机器人展就是边界了。】

【你的世界……都是仿生人吗？】

你画下一个弯钩，点上一点，用问句作为回答的结尾。

“事实上……仿生人暂时担任着人类的仆从这一角色，在我未曾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在为了仿生人的苏醒与站立而努力着，”他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是一场新生的革命，而无论它会成功亦或是失败，作为一个独立的、也自认为能够种族独立的个体，我拼尽全力在争取着未来。”

一个有着傲骨的战士在你的面前倾诉他的梦想，而这份梦想正因为已经处在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光芒反而更加的旺盛起来。

你蜷缩起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安慰，但那也不代表他的轻而易举去放下是你插科打诨微笑着转移话题的借口。

“所以，”所以话题只能由他自己来开展下去，“您愿意接纳我成为一个黑户吗？”

【？】

“我不需要食物，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您做事，您是个花农……不，花店老板对吗？”他虚虚握着你的手指，“我能闻到种类很多但是很有层次的花香，花园的面积应该并不大，而且环境虽然很幽静，但是仍然有着城镇独特的声响和氛围，我想，您应该是个有着独立套房和店面，以及后花园的独居小城镇居民。”

“我请求您收留我，”他抬起头来看向你，琥珀般漂亮的眼睛无法与你对视，但是能够让你感受到他饱满的诚意，“我的机体损伤部分并不多，除了失去视觉模拟之外，数据中枢与能量核心的损伤都没有大碍，在独立之前我是个合格的警用仿生人，所以我希望能够以以保留独立人格的自己为筹码，请求您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他堵死了你的很多退路，就算你现在再想要威胁他说把他送去研究所之类的，也总感到有些心虚，何况……

你着实因为他的话语反刍起了寂寞。

越是无法表达，在平和与安稳的外表之下你就越是需要一个了解你的人在你身边给予你陪伴，父母不是那个人，同学们也不是，你最终的工作让你成为一个孤独的人，花朵能够安抚你的急躁，但着实没办法成为慰藉。

他其实很好，愿意表达，愿意放下身段对待你，同样拥有着残缺却又显得比常人还要聪慧睿智，你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主意真实合你心意的好极了，就算明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在跳下一个不知道是否爬得出来的陷阱，双脚也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我叫康纳，女士，”他试探着打破你浮冰一样的心灵沉默，“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作为我们成为搭档所交换的第一个信息？”

【……希莉安瑟斯，我的名字，希莉安瑟斯·罗夏。】

在你还是个刚入社会的小年轻时，你曾经有想过要拥有一个搭档。

不是爱情婚姻家庭那个层次的“搭档”，而只是和你一起开店，并在每天不长不短的工作时间里互相陪伴的那种，更接近于朋友的搭档。

一开始你认为只要从和你关系比较好的亲戚里找一个就可以了，但是亲戚毕竟和你不处于一个相同的困境，对你来说足够充实的工作，因为在他们眼中只是随手就可以做成的事情，就导致了惫懒与烦躁的滋生，你很快结清了第一个助手的工资，她看上去有点想说对不起，但又不觉得自己又什么错，你对她写了【没关系】之后，这段交往就到达了终点，偶尔见面也只是纯粹地以亲戚的身份稍加交谈。

你还是舍不得放弃找一个陪伴的想法，于是你找了第二任的助手，在你毕业的特殊学校里。学妹是个比你更加不幸一点的聋哑障碍者，于是你把服务员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担当着不太适应的前台，你自己的工作并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学妹很快就表示了抱歉，向你提出了辞别。

你对这个告别的感想从不解到恍然，经过了一个有点持久的过程，并大致地开始明白，人并不是有一定的相同点就能够具备相同思维的生物。

你是不幸的。

失去一部分的生理，成为只能倾听的障碍者，人们往往在痛苦与急躁的时候需要你这样的存在，而当他们处于你惯常处于的环境，这个安静得有点隔离喧闹的花店，人就变成了不仅仅需要细碎的步伐与呼吸声的生物交流对于发展到现今的人类来说，最多的是话语，最明显的是话语，最需要的也是话语。

你恰巧缺失着这一部分。

你是幸运的。

你失去的是最不值得一道的感官。视觉会剥夺人最重视的探寻他人讯息的途径，听觉会洗去甜言蜜语，同时也听不到真实的爱与温柔；而话语、诉说的能力，对自己和他人也许都是最好的。

所谓“祸从口出”，说不出话并不会起到太多不暴露自己的作用，人还有眼睛，还有表情，还有不自觉的小动作，这些往往比出口的话语更能雕琢一个人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不能说话，更多地，是不会伤到别人，并且能够得到信任。

你的幸运和日常得到的温柔对待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无法第一时间看到他人的悲伤、委屈与些许的嫉妒，是的，你说的正是你的学妹，在你用手写与笑容，加上一点点的简单手语与正常人交流顺畅的时候，同样没办法表达的她比起平常更加地失去了存在感，她更愿意回到一个人的幽闭空间里做点不用见到他人的工作，又或者回到学校帮助和她有同样障碍的孩子们，但总归她的归宿不会和你一样，她或许能够自己努力去做到和你一样的平静与充实，但那绝对不是和你同样的、现在这样的生活。

两次的失败对你的打击并不大，它们只是封闭了你向外的一个窗口，在你熟悉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后你甚至有点觉得之前的追求只是一堵泡沫墙，你必然会撞上它，也必定能够将它撞碎，在散落的泡沫之后你走上重新变得平坦的道路，认为自己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抉择，直到第三次机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不以抉择的方式，而是直直撞到你的怀里，强迫你再去尝试一遍。

尝试着磨合，也重新生出名为“期待”的嫩芽。

有人从后面轻轻碰了碰你的手指，试探的意味稍小，疑惑的情绪更浓。

“您在想些什么吗，希莉女士？”换上了普通的衣服后除了又清爽又帅气看上去就和旁人别无两样，名为“康纳”的仿生人用他没焦距的眼神盯住你脸庞左右的位置，你偷偷地心虚了，毕竟在带着人熟悉环境的时候，突然因为内心感慨停下解释甚至停下步伐，并不是一件多么礼帽的事情。

还好他也只是提醒，在注意到你回过神反过来碰了碰他的手指后，康纳默不作声地翻过这个话题，转而询问起你关于花朵与柜台上杂物位置这样的琐碎事情。

世界真的很奇妙，你追求着什么的时候，它会告诉你这世界上能与你遇见的都必然与你所求失之毫厘，而你顺其自然的时候，它就莫名地到来了。

你不是没有和视力障碍者接触过，可他们是最不能和你交流的那一类，你说不出，他们看不到，手语没办法成为桥梁，你写出的字很多时候也不是他们辩识得出的言语，你们相隔着一扇门，你没有钥匙，他们则解不开锁。

康纳意外地拥有那把锁，或者说他的门上根本就没有那个东西，他把门微微地敞开，从里面递出纸条告诉你他能够读懂你写的文字，然后出声邀请你，问你愿不愿意成为带他出门的那个人。

你没办法拒绝这个邀请，你等了太久，久得明知道他和人类差了那么多，还想要把他当成宝贝，珍惜地保存起来，能留一会儿是一会儿。

“现在可以了吗，女士？”康纳握住你的手，把食指放在摊开的手掌上，“我全都记下来了。”

【……啊，当然可以。】你收回手打了个哈欠，康纳是个坏孩子，执意要拉着你早起教他辨认花朵和位置，明明你都说了今天是休息日，但他微笑着请求你的时候，你心软了第一次，而他耐心地用手心接收你的消息，哪怕你写错了打了叉叉也只是歪着头笑笑的时候，你心软着一次又一次。

你现在有些相信某一个未来的世界里，仿生人能够和人类和平相处了，就像是你这个世界中的每一次革命一样，血流干涸之后，曾对面为敌的人们握手和好，仿生人们有能力，同时也不以杀戮和战争为目的，正是这样的存在让你有理由相信他们会取得一个好结局，同时也这样期待着。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我要去睡回笼觉了哦？】

“我想再熟悉一会儿，女士，”他拨了拨额前多出来的一撮儿刘海，“至少现在我可以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对吗？”

啊……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花朵，和你的小花店一起，是这个边陲小镇的一部分。

这里慢速的生活给予了你安心存在的可能性，人们的状态刚好处在一种不是太忙碌，又并非完全休闲的程度，让你足以跟上他们的步伐，虽然你走得磕磕绊绊，也会有人在诧异之余向你伸手拉你一把，并给予你一个微笑。

很常见的，人们在描述中总是把作为社会个体的其他人比喻为“缺少几个齿的齿轮”，然后他们放上另一个“缺少几个齿的齿轮”作为前者的恋人、亲人或是朋友，这之中可能隐喻着他们自己，也可能只是一种感慨。

你也同样愿意做出这样的表述，每个人作为齿轮都缺少着几个齿，人生也正因为缺陷而逐渐走出一条自己的完美路径，你不是他人生活中另一个产生接轨与磨合的齿轮，你只是一个齿。

有点不起眼的，即使缺少也不会带来麻烦的，存在得可以恰到好处的一个齿。

这是你对于你自己和你的小店的评价。

顺势滚落到土地上的一颗小齿捧起了身旁的花朵，互相都是不太起眼的事物，但是存在着，渐渐渐渐从一声招呼、几个硬币，到几句浅浅的交谈，在知道越来越多人的名字的同时也相对地把自己的名字交付出去，说不出话并没有关系，沟通可以靠手，也可以靠其他手段，发展着的社会让交流不再大多数地依赖着言语。

什么途径都可以，小小的齿只要滚动到齿轮的缺口就能够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而在分别的时候也只需要轻轻把自己摘下来，就能开始下一个亲近与问候的路程。

一束花朵总是会枯萎的，哪怕它接受着再精心不过的照顾，但是花朵本身总在不停地开放着，不同的植株，不同的品种，不同的季节里你守护并贩卖出不同的花朵，看着它们在最鲜艳的时光中绽放在不同的家庭里，就好像你也融入成他人生活的一部分。

你渴望这样的融洽感，因此也同样希望被你认可为同伴的康纳，也能够和你一样渐进地成为小花店的组成部分，一起借由花朵与祝福体会着他人的幸福。

放下掐去了枯萎叶片的小盆栽，你转过身，安静地倚上前几天刚刚清空，还没来得及放上新花盆的架子上，这个架子刚好对着收银台，将其中的无论人还是话语都轻松地予以收纳。

康纳正在应付几个被他新鲜又漂亮的面孔吸引来的、好奇心满满的小姑娘，他看不见，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语言等途径去了解对方的性格，就像是他努力在与你的第一次交谈中，通过小小的细节琢磨出你的性格并成功让你心软一样，因为他想要融入这个城镇，你也想要他和你一起融入这个城镇，所以他会去努力扩展自己对外的渠道。

话语比微笑更有力量，如果说被迫的沉默让人惋惜，那么被迫的黑暗就让人怜惜，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让你知道他是个善于把握尺度的人，但比你更快融入人群的他却并不让你感到嫉妒或是妒忌，这可能是因为……

你们之间的、一种缠丝般的联系感。

他愿意去信赖你，也不得不信赖你，在他掰扯着自己向你展现他的诚意时，你隐约地意识到你是第一个，甚至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异常而又飘忽的身份的人，你似乎会因此更进一步舍弃自己与普通人的深入交往，但同时，他会陪伴在你的身边，很久很久，可能久到不再有人将你们区分开来。

康纳送走了笑着对他说再见的女孩子们，店里于是安静了下来，沉静的空气里呼吸让尘埃们卷起小小的旋儿，你吹散那个阳光中的小漩涡，气流声惊扰了房间里除你以外唯一的个体，他把无焦距的目光转向你，抬起手晃了几下，向你打了个招呼。

他或许会做得比你想象中还要好。

你在烦恼一个问题。

你想要给康纳买足够的四季衣服，但他有些死皮赖脸地希望你亲自给他做出来。

怪就怪你自己不该在成衣店里对他写什么【回去我给你改改好了】这种话，现在你严重怀疑自己悠闲的娱乐时光都要被倾倒在缝纫机和针线上了。

诚然你“想要给康纳置办衣服”这个想法无论是通过哪一条途径都是可以完成的。

你之所以会产生这个想法，还是因为和一个男性生活在一起，在紧张之余，是真的到处都容易出现疏漏，在你起床的时候你意识到要给他也准备一份洗漱工具，在你吃饭的时候会先一步想想他究竟靠吃点什么补充能量，再后一步地想到无论他吃什么、都不可能是食物这一点，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那么等你包着头发围着浴巾刚打开门，惊鸿一瞥下就惊慌失措蹿回去把自己包得紧紧还要加上小披风才敢出门时，你开始懊悔自己接收个大麻烦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不过，懊恼归懊恼，你还是把“给他买全套”搬上议程，要不然万一有一天他也就围着一条浴巾出门来，结果可能就不仅仅是尴尬了。

小镇的服装店不多，你常去的就更少了，要和老板成为朋友，或者说至少交流上不产生矛盾，那是要靠缘分的，而且小城市的成衣店嘛……口味有些独特，但这样的独特又可以用“纯朴”来概括。

大概是因为它的受众吧，因为是要给康纳挑选衣服，所以你思考的也是店铺所面向的男性顾客，小镇的青壮年其实并不多，长期生活的人，要么是总喜欢在外面滚一身泥再回家的调皮小男孩，要么突然就跳跃到脚步匆匆提着速食快餐赶回去煲家庭肥皂剧的大叔大爷，中间层的中年人也总是浮着厚厚的脂肪肚，你想来想去，哪一个都没办法和年轻漂亮身材也好的仿生人对上号。

你叹了口气，在好几条街上斟酌比较后，还是拉着康纳去了你最熟悉的那家店，南茜太太笑着欢迎了你们，似乎对经过门口几次都犹豫不决的你有点嗔怒，她放下手里打了一半的围巾，伸手点了点你的额头。

南茜太太的小店或许不是最有特点的那一家，但它种类繁多，错落的衣架撑起不同款式的服装，仿佛由无声也无形的人组成的迷宫一样，你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里玩一场自己和自己的躲猫猫，有的时候选择找到自己，更多的时候你迷失在层叠的衣服里，直到南茜太太叫醒你，把你带回丰满真实的世界。

随着你的长大，南茜太太店里的衣服种类也愈加地多起来，男女都有，新潮的大风衣夹杂在十几年前的小片裙里，正肃的西装旁站着整套牛仔装，无头的架子上还挂着痞气的帽子。

“下午好希莉，”她先是给了你一个拥抱，然后才把视线在你和康纳身上转了一圈，对着你摊开手心，“你今天想要什么衣服呢？”

【能把当季的衣服都选几套给我吗？不用多，能应付一段时间就好，还有睡衣也麻烦带给我看看，】在她玩味的目光下，你轻轻把康纳拽到了她面前，【都要男士的。】

“这真好，我的小希莉。”

你有些迷茫地歪了歪头。

“我有想过有一天你会一点排斥也没有地把人带到我面前让我把关，但我没想到这一天能来得这么快。”

【啊……】你反驳无力地张了张嘴，既不能把你和康纳之间的真实关系告诉南茜太太，又一时编不出其他合适的理由。

人们是怎么看待二十多岁的你和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康纳的呢？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你用她递过来的衣服挡了挡自己开始泛热的脸颊，步伐有点狼狈地窜进了试衣间。

康纳在那里等着你，不巧的是，他有点过于乖巧了。

比如不用你说就快把自己脱光了这回事。

你拉住他的手肘，把那只手扯离变得松垮垮的腰带和直往下掉的裤子，仿生人的皮肤是专门制作的和人类相差无几的触感，只是温度明显低了很多。

【你转过去换，好了叫我。】你在他手心里写道，然后把好几件衣服分套挂在试衣间的挂钩上，再把手里剩下的唯一一套放在他手里，转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你的身后响起，先是带着金属扣的衣物还未掉落在地面就被放置在旁边的木箱上敲出一串声响，然后有皮肤和质感稍硬的外套摩擦出的、如同地毯上窜过一只矮脚猫咪般的声音。

他又整理了几下，最后对你说“好了，女士”。

你转过身来，长裙的裙摆旋转产生的微风带起密闭空间里薄薄的尘埃，刚好有阳光从上方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你仿佛看到上世纪的老电影男主角。

南茜太太给的是一身老式的格纹西装，围绕这件西装你们曾经闲聊过一件趣事：老太太的丈夫有一件同款的衣服，他们将要十周年左右的时候，丈夫穿着那件衣服，在镇口的广场上给她跳了一支来自极北的踢腿舞，那时候连带着她，全镇子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但热闹过后看着一身帅气西装的丈夫，南茜太太表示，要是十年前丈夫改穿这件衣服求婚的话，就不会被大舅子们打得那么可怜兮兮的了。

……何止是不会被打，就算他打别人，可能也会看在这身衣服的份上少追究几分吧。

“你觉得怎样，女士？”

他换了几个动作，让褶皱的空隙完全贴合自己的身体，你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又牵起他的手，在手心里大大地打上一个圈。

“……会很贵吗？”得到认可的康纳安心地对着你笑，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摸了摸衣服，大概是在确认它的面料，然后皱起了眉头。

【不会的，这都是剩了好久的衣服，南茜太太不缺钱，你穿得舒服，她就会按成本价卖的，不用担心。来，脱下来再试试其他的。】

你继续转过身，等到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叠整齐交给你，你再不回头地把配好的其他套装交给身后的他。

人类往往只会选择一个类型的衣服，因为每一个阶段的自己都有着相对固定的气场，不同的气场对应着不同的服饰，合适与不合适对一个人给自己以及他人的印象影响是很大的，所以才会有“东施效颦”这样的笑话出现。

但是仿生人并没有这个问题，他能让每一件衣服都适应他，而不是在随着衣服款式的不同变化着自己去适应衣服，在你们的相处中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某一种性格，但是当每一件衣服上身，就有某一部分的他被突显出来。

青年的蓬勃感，中年的沉稳，暮年的随和平淡，时光的碎片跳跃着在他身上闪烁，而你是唯一的观众，在连他自己都无法欣赏到的这一个小房间里，你仿佛陪伴他走过了一生。

这种美色的冲击感，嗯……或许更多是这个只有小窗户的小试衣间还是闷了一点，等他试完了你挑选的所有衣服，被你牵着走出房间的时候，你觉得自己连走路都有点腿软乏力。

“怎么样小希莉，我这里的衣服从没有让你失望的吧？”

南茜太太第一眼的目光自然地放在了你挽着康纳的手臂上，她接过你手里被康纳整理得方方正正的衣服，确认了你的意见后，她熟练地打包起来。

这些小包裹花费了你好几年的存款，可只要想到它的实用价值，你就觉得这个钱花得是值得的。

因为他哪里也去不了，所有花费在他身上的钱，最后都会享受在你自己身上。这个想法很是阴暗，所以你只是对着南茜太太微笑，并没有说更多。

你们相携着向南茜太太告别，而换掉了旧衣服，最后穿着一件老头衫的康纳看上去和你更像是一个地方的人了，他走在你的身边，胳膊上挂着好几个袋子，你会偶尔给他介绍路边的野花种类，虽然他看不见，但是花香是你们之间共通的感官，你写出名字，他记住气味。

“女士……衣服的价钱我会努力用工作来还的，虽然可能要很久，虽然你可能并不在意，但我还是希望能做一些事情来回报你，”他凑近你的耳朵，因为方向感不太准确，你感受到耳垂上擦过一抹冰凉的柔软，“从你救下我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还不清的了。”

你大概是捡到了田螺先生。

【今天我要出去办点事，大概中午回来，如果有配货的人来就直接签单子，都是老熟人了货没问题的，还有，半小时后记得开一下烤箱，里面有发好的面包，时间我已经设定好了，烤好了不用取出来，小心别烫到自己。】

出门之前，你絮絮叨叨地拉着康纳的手给他写了一堆嘱咐，就好像这一趟是要出远门一样。实际上并不是的，你只是去街道那边办个手续，甚至不需要半天就可以到家，可是你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慌张，仿佛出了这趟门再回来，就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你还想往他的手上写些什么，又觉得已经够多了没什么可以写的了，手指无意识地划拉下一些痕迹，然后被康纳虚虚地握住。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他抱住了你，是一个冰凉的，同时又足够有温度的拥抱，“但是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你。”

但我不太相信我自己。

你把这句话压在了心里，下巴安抚性地在康纳的肩膀上靠了靠。走出门的时候你回头看了一眼，康纳穿着前段时间你给他买的新衣服，袖子被折到手肘的位置，手臂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淡淡的蓝色脉络，衬衫外套了一件店里定制的围裙，太阳花大大的笑容绽放在胸口的位置，和它的主人一起看着你出门，也等着你回家。

办手续并不复杂，但真的非常无聊，取号然后等待，你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到得很早了，但还是有十几个人和你一起呆坐在硬邦邦的排座上，机械女声隔个好久才会吐出下一个号码，吐到你那个的时候，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发呆上。

【他最近是真的有事很忙所以来不了，拜托啦姐姐，你知道一直都是我在帮院里办这件事的，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你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年轻的办事员，她显然有些迟疑了，人情和规矩之间常常会发生这样的冲突，一般如果不是什么决定方向的大事，人情就总会是占据上风的那方，尤其你还是个障碍人士，又是熟人，小姐姐迟疑了一会儿，手上的印章还是盖了下去。

“要记得等人到了就尽快过来拍照哦，留档上是一定要有照片的。”

【嗯嗯知道了，谢谢姐姐。】你把文件夹在手臂之间，空出双手给办事员比了一个爱心，同时附赠一个无声的微笑。

走在路上的步子有点急，你是不太这样做的，但今天就是有哪里不对劲，而且是和你家仿生人有关的不对劲。

你想快点见到他，听到他向你问好，再在他的手心里写下回复，最好再让他抱抱你，用恒久不变的心跳声安抚你，告诉你你们都是一切都好。

而在看到他之前，你先在家门口看到了两位民警。

其中一位正探头向你的小店里看去，顺着他的目光你看到开得正好、每天都有被好好浇灌的花朵，以及空无一人的店内。

康纳不在，一时你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加紧张地去思考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拿起店门口的白板问道。

“这是搜查令，希莉。”拍着你肩膀的老警察你还挺熟悉的，你小的时候，还年轻的他就经常送些旧衣服和书本来福利院，工作不太忙的话就会待一下午，陪孩子们玩玩游戏什么的。

当然，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他皱着眉，但表情也没有严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没事的，就是有人说看见你店里出现了陌生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放轻松。”

这一点上，你还真不是个好孩子。

和康纳相处的悠闲让你几乎忘了一件事情，作为一个边陲的小镇，其他方面可能比较随性，但是人口出入是管控得很严的，谁都不知道进来的人究竟是另一个镇子还是另一个国家的，身上又带着什么东西，尤其康纳因为在店里做工，已经算是完全露脸的陌生人了……你帮他偷偷办的身份还卡在一半，要是他现在就……应该怎么办才好？

你跟在警官的后面，隔着几步，趁他们每次不太注意你的时候悄悄瞄一下隐秘的角落，你记得康纳告诉过你他是个警用仿生人，既然这样的话，反侦察什么的他应该也挺擅长的吧，店里的花草都是视觉遮蔽物，他也很熟悉店里的物件摆设，可是……就算能顺利离开店里，外面的路……他能好好地找到躲避点吗？

看着警官们快要消失在你的视线里，仍然没有找到他的你轻轻叹了口气，跟上了警官们的脚步。

因为随处都种着花草，你的小屋走起来弯弯绕绕的，你总把这些小路当成一种情趣去欣赏，但现在，警官们的每一步都让你的心情下沉一分。

你们经过餐厅、厨房，整理好的卧室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卫生间的门开着，一览无余。

而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房间了。

女士的卧房显然查不了太严，虽然你的私密物品都放进了抽屉，但是大大的衣柜里四季错综，让警官们只能随便看上几眼，确认衣服下面那几十厘米的狭小空余确实没办法藏进一个人。

最后就只有那个大储物箱了。

你还并没有往里面放进东西，因为你准备用它来存放以后写的一些故事，而现在那些杂乱的想法还仅仅是漂浮在你的脑子里而已。

但警官们抬了抬它，箱子发出了厚重而沉闷的声音。

他们打开了它，这个没上锁的木箱轻易地被掀开了盖头，里面是……

一个娃娃？

不、不太能那么说，实际上那是一个等身大的人形物，外表看上去像是胶质的，整体……很难评价，反正就：不是人类，也并不活着。

你微微张嘴，从没像现在这么快地给自己找到了理由，甚至因为过于激动，你拿着笔的手都有点颤抖。

【事实上，这是我在网上订购的……成人用品，因为很久没有男朋友了所以……但是最近有了新交的男友，所以我就把它闲置在这里。】

你拽起人形的手，摸了摸它的腹肌，甚至撸了一把漂亮的丁日，那样光滑的手感显然不是皮肤可以呈现的：【你们也可以摸摸看……】

复杂的心理几乎完全表现在了两位警官的脸上，他们拒绝了你诡异的邀请，试图把话题掰回正常：“但是有人说，最近你的店里有个不认识的店员，好像也是个……残障人士。”

【嗯，康纳是我的男友。】你这么写道，【我们已经去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了，他还有一些东西放在老家，所以最近回去拿了，等户口办下来了会打电话和叔叔你说一声的。】

“是这样啊……”老警官了然地点点头，他的目光在人形那里一扫而过，“那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对了希莉，那个……东西吧，好好放起来，很抱歉不小心涉及了你的隐私。”

【没关系。】你们合力盖上了那个大箱子，把该有不该有的情绪一并盖了进去，【我送送你们吧。】

“不用了孩子，你也吓到了吧，好好休息吧，让我带走门口的小白花就好，我的太太很喜欢它们。”老警官拍了拍你的肩膀，把这片私人空间重新留给你一个人。

【那是它的荣幸。】

你举了好一会儿的纸张，然后把写过字的纸折叠好放进抽屉里，关上门的一瞬间，脱力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很快传遍了全身。

你滑落在地上，双臂抱着膝盖，额头贴着裙子，自己创造的狭小黑暗空间给了你一点安全感，让你不至于呼吸失调。

心跳在慢慢平静下来，你觉得有些疲惫，但是又并不是困倦，孤单的无力感包裹住你，形成一个脆弱的软壳，直到有双手穿过它，给了你一个拥抱。

康纳……

泪眼朦胧里，你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即使他看不见。

尝试着拥抱你的仿生人现在还不是完整的人类形态，一半的胶体上你平常看到的那个人已经显现出来，而另外一部分还是那样的胶白色，拼接的表皮组件将他的肢体分成和谐而对称的组块，关节的位置在弯曲时露出些许接缝，隐约有丝线般的液体在其下流动。

他第一次让你看到他并非人类的模样，不是装在某个容器里的，不是静止的，而是真实在活动、在表现出“生命”两个字的非人类生物的模样。

你抽噎了一声，还没有流出的泪水在他冰冷的手指从眼眶下划过时跟随着滚落进他的手心，你看到他小心翼翼把那滴泪珠收拢在心脏左右的位置，用另一只手放在你蜷缩的拳头下面，把手心袒露给你，发出交流的邀请。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女士。”他抿着嘴，头发里耷拉下的那一缕就像是委屈大狗狗的耳朵，怯生生地贴附在额头上。

【没事的。】即使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但你终究忍不下心，还是动了一根手指，【是我不够小心，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没有错。】

你不能因为他主动揽下这个锅就顺势把祸因扔给他，他只是倒在了你的院子里，而当你选择接收他开始，考虑他如何合理的存在就应该是你的责任，他自己当然也不是对此就可以撒手不管，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你觉得，你的过错是更大的。

【没事，我大致想好该怎么做了。】你拍着他的手，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抚自己，【手续我已经半了一半了，到时候一起去拍个照就好，大家都是熟人，你又确实看不见，造成不了多少危险的，求求他们应该就能过了，然后我们编个故事，关于你的以前，最好想点细节，比如……】

你断断续续在他的手心里写字，与其说是在告知一个计划，不如说你只是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杂乱的想法倾泄出来而已。

说着不紧张的那个人是最紧张的，你几乎想要大哭，但是无声的嚎啕是无法发泄情绪的。没牙的孩子如果哭不出声，怎么能够让母亲知道他的饥饿呢？这就是现在的你的感觉。

你说不清楚，是害怕手续无法完成，还是害怕……失去他？离开这个小镇？不再得到他人信任？这些事情越是被想象，就越是令你感到恐惧，直到最后，你泣不成声，只能握紧康纳的手臂，试图寻求最后的帮助。

他的手臂牢牢待在那里。

身体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康纳支撑着你，他并没有说话来安慰，仅仅是给你一个支柱，告诉你他一直在你的身边，你许下的谎言似乎因此而成了部分的真实，比如你正在拥有一个代替着男友角色的成人娃娃，他不说话也不动，但你知道，这是你一个人的、私密的所有物。

最后的最后，阳光离开你的房间，把位置让位给不被月亮抢了风头的星辰，你虚软的身体被抱上床，盖上被子，还掖好了被角。

“抱歉……晚安好梦，女士。”

就算你再怎么抗拒，约定好去完成手续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你牵着康纳的手，这代表你们之间没有交流，主要是你很紧张，就算交流也写不出什么，干脆就这样走下去，结果怎么样就让它随缘。

民政派出部门的小姐姐还是上一次那一个，在例行询问里你明确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即使她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康纳具有视力障碍，但她每记录一个答案，就会在问下一个问题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这是她出自本能的一种尊重。

康纳回答得很流畅，偶尔他会停下来思考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些并不存在的记忆，他的表现自然得你甚至觉得你们确实经历过那样一段过程：

失声的女孩子在障碍者社区遇上了志同道合的男孩子，他们有着类似的爱好领域，在观点上也十分契合，一开始他们只聊点喜好问题，但逐渐地，荷尔蒙牵出了一条线，女孩子知道男孩子是个被父母抛弃的视觉障碍者，还住在离自己并不算远的阿提斯州，他刚刚辞了工作，想换个地方生活；男孩子也知道了女孩子在小小的镇子上开着花店，他想象过很多次的她的声音并不存在，但她的笑容或许比想象中更加灿烂。

女孩子最想象不到的，是在某个夜晚敲响她大门的外来客，他问她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她回答不了，只能牵着他的手带他进门。

就像是现在一样，你们牵着手，他的手握住你的手腕，以一种微妙的姿势交叠着，保证你能够第一时间在他的手臂上找到传达信息的空间。

做着记录的小姐姐停下了笔，视线转向她的工作电脑：“嗯好的，面谈合格，你稍等一下，我把扫描件和系统搜集的资料对一下，以后康纳就是我们镇子的人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你却下意识地握紧康纳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他仿真的皮肤里。

死刑犯被蒙住眼睛堵住嘴，仅剩的耳朵听到不远处子弹上膛的声音，但是它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过来，他不得而知。

“嗯……”小姐姐蹙起眉头点了几下鼠标，而你的眼前闪过一整片的黑暗，康纳托着你的腰，把你靠在他的肩膀上，同时轻轻揉捏你的手心，让停滞的血液慢慢回温。

“好啦！”电脑边的打印机运作了起来，吐出的纸张最后被小姐姐整理成一叠递给了你们，上面放着一个墨绿色的小册子，“这就是安德森先生的正式居住证了。”

【安德森？】你下意识在稿纸上写道。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康纳·安德森先生这样漂亮的档案呢，很高兴你愿意来到我们的小镇。没关系，虽然你的生命并不是完全的圆满，但你的确在用自己的行为给它涂上太阳的颜色哦。”

她拍了拍手，想起康纳看不见后，又改为抓起他的手摇了摇。

而你，你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上面了。

档案？履历？漂亮的生活？还有系统核查的通过？

几个词语穿成了一条你未曾考虑过的线，你想到他组件与组件的缝隙中隐隐流动的蓝光，那是你经常在科幻作品里看到的颜色，而并不存在你们普通人的日常。

烧热的脑子迟钝地把身体的感受传递给你，被拖拽的感觉因此让你恢复了理智，你反应过来，你正被拉着手走在你们过来的道路上，康纳决定着你的方向，毫不迟疑，就好像……他从来都不需要你的指引与帮助。

你甩开了他的手。

奔跑的风带走你眼中遮挡视线的眼泪，气流穿过你的手指，带走上面残留的冰冷感官，直到你一路逃回自己的小花房，无论是眼泪还是汗液才失控地从你的身体里渗出，尽情展现着你的失落与无措。

他骗了你。

他不需要你。

他有自己的能力，是你根本达到不了的强大。

可是他不告诉你，他冷眼看着你的惊慌失措，虽然倾听你、拥抱你、安慰你，可是他不告诉你。

这代表他或许随时可以离开，反正他有他的力量，反正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被这种思绪缠绕着的哭泣持续了差不多……五分钟吧，泪水消耗了两张纸，还有两张被鼻涕消耗了，你清了清嗓子，被忽略了的问题突然又覆盖了上来。

康纳被你扔下了，他会不会出事？

他可能很强大，很有力，可是他被你扔下了，在只走过一次的路上，在几乎没什么人会去有的路上，他会不会出事？

你害怕了。

10.

你得回去找他，无论他……还在不在。

他也许只是暂时没有告诉你，也许他有他的苦衷，也许他是临时解决的所以根本没有时间，也许……

你给他找好了满满的借口，无论他用哪一个都可以，一时失控丢下他的是你，你得先向他道歉，然后再继续生气……生不生气都可以。

反正先要有这个人，才有面对他的情绪。

你尽量让自己走得快一点，可是一口气跑回家的后遗症不仅仅是呼吸急促，只要你加快步伐，小腿的酸痛就提醒你不能再这么过分了，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你不知道你走了多久，大概是物理的五分钟……以及心理的几个小时？

康纳坐在一片花田的旁边，嗯……菜花田，他的裤子和手上都有点脏兮兮的，但可以看出并不是摔了一跤什么的，只是在摸索着坐在田陇时自然沾上了泥土和灰尘，可这就已经足以让他变得万分可怜。

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将脸侧向你的方向，无神的双眼里映进了日光，使得他诚然是看不见你的，却好像把所有的情感都以目光的形式投注在了你身上。

“女士，我……”他欲言又止，朝着你伸出了双手。

别的人伸手，或许是需要礼貌性地握手，或许是需要一个拥抱，但你和康纳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他对你伸手，是在申请和你交流，而伸出两只手，代表这个请求是迫切的，甚至是有点走投无路的。

你很无奈，但暂时、暂时性的，趁着你还没有完全软下心来，你拒绝和他交流，就算是一个标点他也别想从你手上拿到。

你握住他手腕的位置，连带着控制住他下半个手掌，他挣扎了两下就明白了你的意思，于是你们之间沉默不语，第一次，无论谁都没有挑起话题，只是安静地走在这条无人的路上，听着规律的脚步声。

你把他安置在他平常的房间里，顺便给了他一条毛巾，手指蠢蠢欲动地想要像平常一样对他唠叨，但你制止了这种冲动，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们两个都得先好好思考一下。你额外在心里加了一句主观得过分的抱怨：尤其是康纳，好好想清楚再说话。

11.

你和康纳在冷战，期限暂时还没有确定。

你觉得你接受不了欺骗，同时，你认为康纳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他在一开始时因为和你不熟悉下意识作出的欺骗——有关于“小白兔是不是小白兔”这件事，他努力地在对你补救。

补救的方法似乎是潜移默化的，向你展现出他的能力，告诉你他不是一个废物，但是不是废物的他仍然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你们可以互相变成对方的菟丝子，缠绕在一起，相互逐渐离不开对方。

他本来是想这样做的。

你在他的坦白书上打了个圈圈，同时打了个叉叉，原因是，他的确解开你一部分的别扭，但是又让你更生气了。

你不喜欢欺骗，另一方面，你也不喜欢被掌控。

就好像因为他的强大，因为他瞄准了你，所以你和他的生活就要因此按照他的想法绑定，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他的坦白里说到，他具有通过无线信号知道相关信息的能力，你虽然生活在一个有点落后的小镇里，但并不表示这个小镇没有完整的基础设施，也就是说，这个能力几乎表明，在你为他着急身份的时候，在你心惊胆战大胆隐瞒的时候，在你无法安睡的每一个夜晚，他作为比谁都要灵通的那个人，却选择了比你这个无法开口的人更加沉默。

苦难是会浇灌出花朵的，但如果花朵在吸收水分的时候突然抬了头，发现自己呵护着的小草是头上大树的一部分，是每次摇晃枝叶给予自己水分的大家伙的时候，花朵会枯萎掉吗？

显然花朵并不在乎这件事情，但你是人类，所以你因此思考起康纳对你的意义。

他是个过客？还是说，你的生气正是因为，你希望他不仅仅是个过客？

他那伪装出的脆弱已经点滴地催眠了你，正如他的预料一样，你习惯了去庇护他，因为他的陪伴，你就不太会去想要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的事情。残缺的两个个体互相扶持，对于你们来说，是两根快要熄灭的蜡烛靠着对方的残蜡存活的温暖，但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个累赘变成了两个，而且你本来就更倾向去寻找同样具有残缺的人……谁又能让你放心地允许着加入这段关系中呢？

不得不说，他用小小的恶劣赢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现在就等着枝头的果实慢慢掉进他的手心里了。

……不行。

你还是不想心软，至少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就得逞。

你也想刺激刺激他，哪怕骗不过他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你去这么做的，就希望他能够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反应。

【明天我想去相亲，你有什么想法吗？】

时隔多日，你在他的手心写下第一句话。

12.

被触碰的仿生人下意识想要握住你的手，而你先一步逃离了他，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我们就这么说话，我知道你能知道我写了什么。】

你把这句话写在通讯的对话框里，从自己的帐号发到自己的帐号上，半晌，他点了点头。

“女士，你不太适合去相亲，至少现在……”

【没什么不适合的，这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自由，而现在我并不需要向你阐述我的原因，我只想知道，你要为此说点什么吗，康纳？】

“……对不起，女士。”

他低下了头。

【对不起三个字真的不是万能药，】你发上去这一句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告诉我理由，告诉我你想说的话，我能走出的只有这九十九步了，你不应该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压在我的身上，康纳……我们从来就不是这种温柔妈妈和别扭小孩的关系。】

你挺直了腰板去面对他，简单的桌子两端仿佛因此有了天地般的间隔，空气形成玻璃一样的冰，分离了你和他。

“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女士，所以我欺骗了你，”他开口，“我总觉得你在养一只狗，给他食物和睡觉的地方、给他呵护、给他关爱，而这些温暖都源自于他的弱小，他离不开你，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如果不牵着你的手就只能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打转。”

“你是被这样的弱小和狼狈吸引的，所以如果狗恢复了，狗长大了，他就会变成流浪狗，他甚至不能出现在你的周围，因为一只独立又成熟的狗是不应该对曾经的主人继续摇尾乞怜的。”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狗，我想成为……陪伴你的人，不需要陪伴也可以，我想变成能够在足够近的地方注视你的人。”

【所以你解释了你的欺骗，那么我们来到下一个问题，你想掌控我，对吗？】

“对不、不，这是我的错。”

“女士，我在嫉妒你。”

你看向他，他无神的眼睛里倒映的只有门外的花朵，但你知道，遨游在数据海洋里的那双眼睛，必然正在注视着你。

“你掌控了我的恐惧，所以我总是在想，我是不是只有在你担心我的时候，才能让你体会到我的感受。”

“我看不到你担忧的样子，但是你会握着我的手，把'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这样的话语写在我的手心里，你紧张的时候，连呼吸的声音都比平常还要急促，我的心跳是没办法变化的，但是你的心跳加快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是在代替我尽情地跳动着。”

“这一点都不像个仿生人，是吗女士？”

你的直觉告诉你，他要说出那句最重要的话了。

【康纳……】你紧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他的名字就在上面，可是你既打不出制止的语句，也不是想要鼓动他进一步的行为，微凉的指尖就停在字母的上方，但它的主人已经停止了思考，只能像个死刑犯一样，等待子弹的上膛。

“如果我只想成为你的朋友，朋友就不应该会有这样的情感，而且……”

“是你带给我所有这样怪异的、折磨着我的情感，心酸、恐惧、嫉妒、渴望，还有……独占欲。”

“你是个不自知的好老师，所以，不要抛弃你的好学生可以吗，女士？”

“我想我的一切都是因为……”

“我喜欢你，希莉。”

他摸索着向你前进，探索的手掌掠过桌子的中线时，柔和的暖风吹化了那一面透明的冰墙，带着春天的花香轻绕在你的身周。

你身下的椅子被他的力量轻柔地转动了一个角度，你以为他会拥抱你，但是并没有。

康纳跪伏在你的面前，冰凉的双臂绕过你纤细的腰肢，隔着长裙，他似乎在你的膝盖上轻轻触碰了一下，但最终，他选择合上双眼，把脸颊完全贴在你小腹之下大腿的位置，仿佛成为一只真正的狗狗那样，他收起獠牙和尖爪，摇晃着不存在的尾巴，然后把尾巴尖尖缠绕在你的脚脖子上。

你叹了口气。

13.

广播里预告的暴风雨在即将到来的时候转了个弯，朝着东边去了。

你看着天上沉闷的乌云，它稍稍裂开了几条缝隙，让阳光从其中照射下来，刚刚浇了水的花朵与柔软的光芒融合在一起，耀眼得如同宝石。

似乎是因为你看了很久，牵着你手不放的大狗狗加大了力度，让你感觉到他的存在。

在你们把事情说清楚以后，康纳变得光明正大地粘人了，他开始在一切大部分待在你身边的时间里，并不打扰你地牵着你的手，很多时候他仿佛代替了被他牵住的那只手，你想要做什么，他都会帮你做，你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也可以和他说，但更多时候，他能清楚地先一步了解你的需要。

这并不会使你产生一种“我没有了他就会变得无能”的感觉，相反，他仗着自己是个仿生人而处处散发着“求求你把我当成工具人来用吧”气息的时候，让你更加觉得他不过是个做错了事而小心翼翼的普通男孩子而已。

而且这个男孩子有着比你更严重的障碍，呃……撇去那非人能力的话。

你晃了晃被他紧握的手，想要自由地、独立地浇浇花。

然后两只手都被握住了。

猛然间加大的力度有些无法挣脱，你抬起头来看他，但是没有焦距的眼睛同样也无法表达善恶，他似乎只是想开个玩笑，又好像会有进一步的事情因此发生。

【康纳！】

因为出不了声，你只能试图用吐字时的气息来表达你的严肃，然而指向的对象只是追寻着、慢慢靠近这份气息，最后捕捉到了它。

简而言之，你被康纳吻住了。

他的亲吻像是孩子，唇瓣贴着唇瓣，让浅浅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冷热都融合成恰当的温度。

“能不能就这样告诉我你想对我说的话，女士，我想听。”他就着这个姿势对你讲话，张合的嘴唇因此一点点磨蹭在你的唇珠上，带来陌生的痒意，“拜托了，我会读唇语的。”

“唇语”，在这里应该是个过于物理的含义，你想。

“我真的好想亲亲你，女士。”得不到你回应的康纳于是继续着他的……告白？

“你明明原谅我了，却好像我们之间变成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没有拒绝不一定是接纳，也有可能是潜意识觉得自己是在遭受着强迫，我不想我们因此产生裂隙。无关我的能力究竟有多大，无关我是否离开你也能安稳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要一个只有我的你的家，如果你还想要第三个人的话，我……我也会努力的！”

你眼见着话题转向了不太正确的方向，下意识开启了双唇：【？】

下唇的位置被他轻轻舔了一口，湿润的感觉蔓延开来。

“如果你至少愿意让我亲吻你，给我答复好吗……”

你有些明白这种别扭的、好像他被你欺负从而在沉默中爆发的行动是因为什么了。

不需要在你面前再把自己装成一个青涩又弱小的废物机器，使得他进一步想让你接受他另一面的本性。

在暴力中寻求革新的领导人；对着创造者、搭档甚至是同伴都毫不留情下手的机器；还有会温存地放下这一切去寻求安稳与死亡的、因失去战争的基底而成为和平的践行者的康纳本身，这些身份混杂在一起，每一个阶段都塑造着他不同的属性。

而你从未变化。

你还是那个沉默又有点退缩的女性，不愿意主动也不擅长拒绝，总是隐忍着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以至于他开始慌张害怕你是否只是碍于生理才给他留了情面。

【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的。】你鼓起勇气去给予他方式大胆的回应，【我会拒绝我不喜欢的事情，即使是忍耐，也只会发生在对方不影响到我日常生活的前提下，你是我的同居人……也许还会更进一步，所以我出于真实意愿地接纳你，虽然我不太习惯表达，但是你不用担心。第三个人什么的……我不太想考虑这个。】

紧张让你的嘴唇轻微变凉，但是很快它就会变得比一开始还要热，因为他得到你的“答复”。

“至少愿意让我亲吻你”的话……

你承受着他没有温度，但是决不能因此否决热烈程度的吻，吸吮与搅动之中偶尔混杂着你的名字或是“喜欢”“拜托”等等，狗狗的手臂在腰部支撑着你，又仿佛是要勒断它一样，使用了过度的力度来逼迫你更加靠近他。

直到吻的结束。

【不准这样了……好累。】你的手还是在他的手中不得动弹，所以你的警告也因为湿漉漉的而失去它的作用。

“那就在你困的时候，我们再……女士，谢谢你。”

14.

院子里的昙花到了开放的季节，你能看到它的花苞一天天鼓胀起来，那是生命的容器所在。

这株昙花已经在院子里生活好久了，可是还没有开过花，并不是缺少营养或是光照，只是昙花的花语是“转瞬即逝”，你不太喜欢这个兆头，所以每年都只是用肥料让它长点枝叶？

但是今年你想看看它开花了，因为你突然想起它的另一个花语：一瞬间的永恒、抓住机遇。

你想告诉自己前一个道理，你还想让另一个人懂得后一个道理。

你和康纳排排坐在今年新搭建的吊椅秋千上，秋千架子挂了茂盛的葡萄藤，不过它并不是今晚的主角。

在月光被遮挡的夜晚，你仿佛和康纳一样成为了孤独的视觉障碍，而他是个有经验的勇敢者，所以你握着他的手，安心靠在他的肩膀上汲取力量，直到月光铺撒下来，他不再孤独，你也战胜障碍。

昙花开始开放了，轻柔的、生动的，你知道这个时间并不缓慢，但是它挣脱开每一瓣束缚的细节都在你的眼中放大，洁白的花瓣与嫩黄的蕊伸展开来，像是沉睡的公主苏醒，坚定地拿起长剑斩断缠绕住城堡的每一根荆棘，她气喘吁吁，却享受着战斗与胜利带来的成就感。

在康纳发出第一个声音的时候，你把食指贴在他微启的双唇上，按压一下然后离开，最后落在他的手心里。

【香味也是一种花开，还有声音，它们都是绽放的一部分。】

花朵展开的时候，清冽又浓郁的味道包裹了一整个小院子，它并不醉人，但是闻到的人早已有点微醺。

花瓣与花瓣触碰着对方，发出短暂告别的声音，它们会在绽放中相互独立而又和谐统一地去展示一朵花的美好，而几个小时后，它们又会随着重力下坠，最终堆叠在一起道着晚安相拥沉眠。

你看到这一切，而讲述这一切的却不是你，观看者和讲述者相互扣紧对方的手指，似乎在这种亲密接触中便能读懂对方的一切。

你们共享着花开的声音，这一瞬间的永恒，这星子般的机遇。

像是你们近来渐渐习惯的那样，他把自己薄薄的嘴唇贴在了你的唇上，阅读着他所看不见的你的话语。

【我爱你，康纳。】

你一字一句说给他。

【我也爱你，希莉。】

在无声中，你也一字一句阅读他说给你的话。

你们听到花朵绽放的声音，合着呼吸一起舒展开，在月光下叹谓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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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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