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1/28 05:02

加载中……

俞亮走进围达就感觉到气氛很不对劲。
往常热闹的练习室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啪嗒”声。他皱起眉头，走向方绪办公室，一路经过的队员们头都不抬，直到他在茶水间门口遇到沈一朗。对方默默递过一杯热茶，低声说：“绪哥这几天心情很差，你注意点。”
俞亮点头谢谢沈一朗，心中升起疑惑。
“梆梆梆”
“师兄我进来了。”
俞亮推门而入，方绪正紧紧捏着一份文件看，面色不虞。俞亮方才坐下，方绪就将文件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俞亮翻开，竟然是围达论坛上的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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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达论坛>杂事逸闻>棋坛风云
[Hot]有没有人觉得双子星很……
[Hot]俞亮和时光关系这么好吗？懂得进。
[精华]细数这些年俞亮七段与时光七段的交集。
怎么打开满版都是双子星？
双子星同好进！我这里有一个神秘网站……
建了一个双子星群，欢迎加入。注意！！不是围棋群！禁止棋力Battle！
李涛，双子星究竟是什么星？
双子星这个称呼是谁取得啊？取得……真是太好了！！！
（日媒搬运）丰田杯相关报道
当代棋坛竟然要靠两个七段撑门面？反思一下我国棋坛现状。
到底是谁在造谣俞亮和时光是室友？谁会放着大别墅不住出去合租啊？
俞晓暘是不是打算收时光为徒啊？为啥时光和俞门关系这么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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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版面上几乎全都是关于俞亮和时光的帖子，零星几个无关的都沉在底下。俞亮心中一沉，他可能猜到方绪要说什么了……
“昨天纪录片放出去了，这是晚上的论坛水区的截图。”方绪抱胸靠在转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俞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关注这些。”
“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你和时光的关系。”方绪捏了捏眉头，“你们两在纪录片里……过分亲密了。这些都还算好的，只是感慨你们两是好朋友。还有一批人……是叫什么cp粉。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她们觉得你和时光是一对，是情侣。”
俞亮默默放下文件：“这些讨论与围棋无关，不过是棋友的自娱自乐，师兄何必在乎？”
“是吗？如果是捕风捉影，的确不必在乎。”方绪站起来逼视俞亮的双眼，“可是俞亮，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俞亮沉默了，正当方绪打算接着质问他时，俞亮突然抬头，他目光灼灼，面上毫无惧色：“我喜欢时光，与他人无关，何愧之有。”
“你——”方绪惊讶极了，他万万没想到俞亮不闪不避地就摊了牌。
“我不说，是不想给时光添麻烦，不是我不敢。”
话说出口，俞亮反而感觉心气顺畅，他终于不用遮遮掩掩，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师兄的那些自作主张。他的这份感情，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荒谬！”方绪忍不住锤了一下桌子，声音大到门外训练室里的队员都抖了一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和时光都是职业棋手，是公众人物！现在社会对同性之间的感情根本无法接受，一旦这件事曝光，对你们的职业生涯是毁灭式的打击。”
俞亮忍不住反驳：“职业棋手需要的是好好下棋，与我喜欢谁毫无干系。”
方绪冷笑一声：“你太天真了。只要你还活在社会里，就不可能摆脱他人的目光。最差的情况，你们会被终生禁赛；即便往好了说，你们也会彻底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笑话！”
“如果我能一直赢呢！” 俞亮半步不退，“只要我赢到最后，成为笑话的就是那些人。”
“你——！”
方绪感觉自己像从未了解过俞亮一样，他第一次直面俞亮锋锐的、庞大的、极富侵略性的傲气——尽管被裹在懂事和礼貌之中很多年，但它们出鞘之时，依然锋芒逼人。
方绪定定地看俞亮，决定放弃这种温吞的讲道理。于是他坐回座位，面色阴沉，他敲了敲桌面：“三个问题。”
“第一，你怎么保证这不会影响到你的职业围棋生涯？”
“第二，老师心脏不好，如果他知道了……你想过最坏的结果吗？为了感情，你连亲人都不顾了吗？”
俞亮抿紧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显然他不是不在乎的，但他依然执着地说：“我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会想办法……我会迂回地慢慢地告诉父亲，我会做好准备。”
“什么办法？根本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办法。你这就是赌！小亮，你敢赌，可我不敢。”
“为什么……？”俞亮不甘地反问，“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相信我可以处理好，我不会让父亲有事的。”
方绪更加烦躁，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好。就算我相信你，就算以上这些你都不在乎。那时光呢？时光也不在乎吗？！”
俞亮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他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方绪一句句追问：
“时光他在棋坛前途光明，他愿意为了你断送吗？”
“他也是家里的独生子，他愿意为了你不顾亲人反对，甚至众叛亲离吗？”
“他重感情讲义气，他愿意为了你担负伤害老师、伤害他人的罪过吗？”
“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以一直赢下去，那时光也可以吗？背负着这些包袱，他能坚持多久？你有考虑过他的职业围棋生涯吗？”
“最重要的是” 方绪一字一句，砸下最后一颗巨石，“他有爱你到如此地步吗？”
俞亮……俞亮无法回答。
他感觉冰冷的水从地板涌出，一点点吞没了他，骨、肉、血……全都慢慢冻结，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艰难地、微弱地跳动着。
是啊，这就是俞亮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死穴，无论多么坚定的、执拗的、热烈的感情，倘若一厢情愿，便只能被扫进垃圾堆里。
而现在，俞亮甚至都不敢肯定时光是喜欢自己的。
“这就是我的第三个问题。”
方绪给俞亮下最后通牒：“在你回答我之前，我不会再让你和时光呆在一起了。我已经和老师说过了，以丰田杯训练的名义，今天起你就搬回俞宅。”
俞亮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绪：“你凭什么……我不同意！”
“你最好是同意。” 方绪极其冷漠地说，“我不仅是你的师兄，还是围达的老板，同时也是方家的人。“
“你什么意思？”
“时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现在，这还是我和你的事情。但如果你执意不肯……我不保证，不把他牵扯进来。”
“你威胁我！”俞亮握紧拳头，气到发抖。
“你就当作是吧。”
良久的对峙之后，俞亮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好。我回去。”他摔门而出，巨大的撞击声回荡在办公室内。
方才咄咄逼人的方绪突然卸了劲，直直地往后靠在转椅上。他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直愣愣地出神，良久，镜片后水光一闪而过。

俞亮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意识回笼时，他已经在门口了。明明今天他出门的时候，还想着回家时要买些排骨，试着给时光做一次糖醋排骨，怎么眨眼之间，美梦就要醒了。
他进门换衣，悄悄推开时光房门。时光还在抱着被子睡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睡得很可爱。俞亮轻轻趴在他床边，用眼神描绘他的面容，不舍、难过、委屈……所有被藏在他坚硬盔甲下的情绪争先抢后地跑出来。
他也不过十七岁，第一次爱人就被判了刑，全世界好像找不到同盟。
“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俞亮勾住时光的小指，苦涩地一笑，“至少告别时你留给我的，会是笑的样子。”

时光迷迷糊糊醒来，他爬起来摸过闹钟，发现已经中午了。奇怪，时光歪歪头，俞亮怎么没有叫醒他？
“俞~亮”时光揉着眼睛来到客厅，却看见俞亮正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他听见时光的声音动作僵硬了片刻，然后匆忙低头更快速地放衣物。
时光惊讶地在他箱子里看到了那个刻了“Akira” 的棋盘。
什么？去哪里出差要带棋盘啊？
时光吓清醒了，他赶紧转到俞亮正面，发现不止棋盘，棋子、棋谱、他那一盒子袖扣和手表、大半个衣柜的冬装，甚至，时光还看到了自己送给俞亮的沙漏和香水盒子。
“你怎么回事？要去哪？怎么跟搬家似的。”
“…………”
时光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不会……真的要搬家吧？”
俞亮还是沉默。
时光又慌张又气愤：“说话！别吓人啊！你……你不会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吧？”
“不会。”俞亮反射性地回答，他这才抬头看时光，“不是搬走。是……三星杯快开始了，我爸想给我特训一段时间，让我回别墅住。”
时光松了口气，他嗔怪地拍了俞亮一下：“那你不说话干嘛？俞老师要帮你训练，好事啊，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时光蹲下来帮着一块收拾东西：“我来帮你。你呀，该早点叫醒我。”
俞亮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前，两人隔着几厘米对视着，呼吸相闻。
俞亮问：“……你会舍不得我吗？”
时光此刻看着俞亮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劲：“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是俞老师说你了吗？”
俞亮抱住了他，手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里。时光好慌，一下下拍着俞亮的背，像哄小孩那样安抚他。
“不高兴就不去了。”时光说得很坚决，“你这次下得这么好，就算是俞老师也不能说你。”
他的偏心简直不讲道理，可却正正好好是俞亮需要的，所以俞亮终于笑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时光，温柔地说：“没有，爸爸没有说我，是我有点舍不得你。时光，我不知道要去多久，但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吃饭、睡觉。”
“你干嘛说得像不回来似的……我们平时还是可以见面的吧？我可以去黑白问道或者围达找你。”
俞亮不想让时光过多和师兄接触：“不要！我训练可能会很忙，还是不要耽误你时间。”
“好吧。”时光心里头不舍，但他不愿耽误俞亮，只能故作潇洒地拍拍他肩膀，“那咱们三星杯见。”~~

俞亮拎着行李箱打开家门，最后回头看了时光一眼。
时光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不安涌现，明明没有相似之处，他却突然想起褚赢离开的那一天。那时候时光也以为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短暂的午睡，可他闭眼睁眼之间，熟悉的一切轰然崩塌。
“俞亮！”时光大声喊住他，“你等一下！”
他急匆匆地奔向阳台，在角落抱起一个东西又赶紧送到俞亮手中。
一盆花。
刚刚长出地面的短茎上立着几朵淡紫色的花骨朵，它们刚刚半开，几枝嫩红色的细长花柱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花瓣掩映间能看到花芯中黄色的花药。它们看着稚嫩，枝干却很挺拔，每一朵都朝着天空开放。
“这是？”
“这是我前一阵子种的花，还记得吗？”时光珍惜地拢了拢花枝，“我说过的，等花开了，我就送给你。”
俞亮笨拙地端着花盆，认真烦恼着：“可我不会照顾它。还是把它留在家里吧？”
“那不行。”时光理直气壮地说，“你的花，当然要你自己养。”
“我怕……”
“放心吧，它很顽强的。”时光把它彻底塞到俞亮怀里，也不管会不会弄脏他的毛衣。
“让它替我陪着你，在花谢之前，你要回来哟。”

植物的生长总是看似缓慢，实则迅速，不过一个星期，紫色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了满盆，成了俞亮房间里唯一的亮色。每天清晨，俞亮在它甜而微辛的香气中醒来，这味道暖融融的，总能冲散那些来自梦境的无助和孤独。
拜它所赐，这段日子没有俞亮想象中难熬。
俞亮回家，明面上的缘由是备战三星杯，俞晓暘没有怀疑，甚至还主动把方绪也叫来家里一块训练。他们两人如今僵持着，但还是默契地选择瞒住俞晓暘。俞亮自觉做的不错，却没料到俞晓暘一直在默默观察，终于在临出发前两天给他们上了一课。
这天饭后俞晓暘将师兄弟两个都叫到了棋室里。
“都坐。”俞晓暘率先落座，示意两人分别坐到两个棋盘面前。方绪和俞亮对视一眼，都不明白俞晓暘的用意。
“给你们两一个任务，摆出对方最近一个月内最好的那盘棋。”
两个人愣在当场，一下子脑袋里俱是空白。因为吵了一架，他们两最近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更别说一起讨论围棋了。
俞晓暘把保温杯重重落在桌上：“怎么？摆不出来？”
方绪和俞亮同时低下头。
“当然摆不出来！”俞晓暘严厉地说，“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有矛盾？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老师，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您消消气。”方绪赶紧站起来认错。
俞晓暘摆摆手，示意两人听他说：“你们都大了，做长辈的没法事事管着你们。你们的矛盾不愿意说就算了。但是！你们万万不该，将这些私人情绪带到围棋上来！”
“方绪。俞亮丰田杯比赛的那些棋你看了吗？往脑子里去了吗？我不知道你最近在想些什么，可作为棋手，连这样重要的国际大赛都不重视，你还想不想赢？”
“俞亮。8号方绪的名人头衔挑战赛呢？你记下谱子了吗？那天我带你看比赛的时候就看出你心不在焉了，恐怕私底下一次都没复盘吧！”
方绪和俞亮都不说话了，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们的确没记住对方的棋谱。
“我批评你们，不是因为你们身为师兄弟却不关心对方，而是因为，你们忘了彼此也是对手！三星杯近在眼前，你们又都入围了本赛。大赛当前，你们却不关心参赛对手的棋，满心都是你们两的私人矛盾，这个态度就不端正！”
俞晓暘的话仿佛当头一棒，一下子把两个人骂清醒了。
“怎么？你们是觉得一定不会碰上，还是觉得自己能赢？你们的确了解对方，但人是会进步、会改变的，忽视对手在任何时候都是致命的。还是说，你们一个觉得拿个名人头衔就够了，一个觉得丰田杯十拿九稳了？”
“没有！”
“不是！”
俞亮和方绪连忙否认，浑身冷汗直流。
俞晓暘严肃地板着脸，给两个人一人丢了一叠棋谱：“你们两今天下午就给我老实在这里把对方棋谱打得滚瓜烂熟。我告诉你们，棋手有矛盾，就用围棋说话，真看对方不顺眼，就去三星杯上赢下他！”

11月17号，七名中国棋手共赴韩国参加三星杯世界围棋公开赛，而经过两天鏖战之后，中国队在八强中获取三席，正是俞亮、时光和方绪，剩下五位都是韩国棋手。
八强抽签仪式上，众目睽睽之下，当方绪抽出那张写着6号的签纸时，他呆愣在当场，而台下的俞亮不由得闭眼稳了稳神。
他们谁也没料到，俞晓暘竟一语成谶。
三星杯八强，俞亮 vs 方绪。

八强赛共分两天，时光在第一天战胜了韩国徐英昌，成为中国队第一个晋级四强的选手，但时光本人心里却仍然很担忧。
因为俞亮看上去实在不太对劲。
俞亮正坐在棋桌前凝神沉思，面前摆着方绪前段时间名人头衔挑战赛的第三局。这次比赛，方绪以三比一战胜挑战者，卫冕了名人头衔，而这一局是方绪胜得最漂亮的一局。
时光默默坐到俞亮旁边，不知道该不该出声。他眼见着俞亮晚饭只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赶紧拿了几块茶点给俞亮送来。
“咳咳”时光清了清嗓子。
俞亮回过神来：“怎么了？”
“平时教训我头头是道的，怎么轮到自己就不注意？”时光将吃的放在他手上，“明天比赛，今天更加要好好吃饭休息啊。”
俞亮勉强一笑，打开点心吃了几块：“差不多了，我不太饿。”
时光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了？虽然是跟绪哥比赛，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吧？”
对，就是紧张。别人看不出来，时光还能看不出来么？俞亮整个人就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蓄势待发的同时也仿佛随时会断掉。
“我想赢。”俞亮死死捏紧拳头，“我必须赢。”
如果说俞晓暘是俞亮围棋路上的一座高山，方绪就是一颗大树。树荫曾经庇护过年幼的俞亮，可如今虬结的树根也拦在他的面前。
他要用胜利证明，俞亮早就不是那个只能站在门外，用羡艳、不甘、渴慕的眼神望着父亲与师兄的小孩了。他如今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棋手。
这局棋，他是执棋之人。
时光叹了口气，他坐到棋盘另一头，拿过黑子：“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只能舍命陪君子。来，我陪你复盘！”
俞亮笑了，三两口吃掉点心，再一次投入棋局之中。

八强赛第二天。
方绪与俞亮前后进入对局室，两人坐在棋盘两侧不发一言。
“三星杯八强赛第二天第三组，中国方绪九段对阵中国俞亮七段，比赛正式开始。”
猜先过后，方绪执黑，俞亮执白。
开局阶段，黑棋采用星无忧角，而白棋回以二连星。随后，白棋分投打入，而黑棋则立刻挂角作为回应。刚刚开局不过几手，两个人就展露出了极为强势的进攻意图。
俞亮秉持着你敢来我就敢战的思路，在被黑棋挂住的左上角直接原地靠压，方绪皱了皱眉，此时他局部征子不利，其实是可以选择退让一步的，但是……
方绪面无表情，重重一子落在右下，十六之十一，尖。他选择在右下引征，主动开出了战斗的发令枪。俞亮毫不动摇，他乌黑的眸子看不出一点情绪，在右下一碰，不躲不闪地正面迎敌。
他们犹如两头猛虎，狭路相逢，便是你死我活。
扳、反扳、打吃、粘、断打……瞬息之间，黑白双方在右下角展开激烈的交换。
“有必要上来就这么猛吗？”同行的杨海八段看着转播，忍不住松松领口，连他这个观棋之人都感到窒息。
“嗯……”时光拿着棋子敲着棋盘边沿，思索着说，“看似剧烈，实则还在试探阶段。归根结底，这块的争夺其实就是围绕左上角征子的博弈。绪哥已经投入子力引征，所以他不可能退让，但对于俞亮来说，他是可以借此交换到更大的好处的。”
“你是说白棋占角？”
果不其然，24手白棋一步点三三，率先占住右下角，直至31手，将这个角做成活棋。当然，黑棋也如愿地取得外势，接应住了左上的征子。如此，这一阶段可算两分。
“接下来俞亮该回左上角了吧？”杨海坐在时光旁边和他一起分析，“这里黑棋虽然吃不掉，但白棋可挖的目数挺多的。”
“目数吗？”时光沉思，“但我感觉，他今天不是来捞地的。”
“啊？”
“他是来拼命的。”

32手，白棋十三之十三，飞，从左下剑指中央，瞄着上下两块黑棋，必杀其一。

很凶。
方绪心里思量，俞亮今天的确气势惊人，几步行棋之间，磅礴威势便扑面而来。
只以棋风而论，方绪比俞亮更像俞晓暘，他学的是厚重坚实、不动如山的路子，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藏实于虚的灵动，形成一种相对均衡的风格。所以很多人无法理解，看上去花里胡哨的方绪棋风居然意外的朴实沉着。
而俞亮，在俞门的底色上，又染上了更多韩国力战风，他以均衡厚重为承托，举起利刃，一刀一刀砍在敌人身上，精准狠辣又绵绵无穷。可即便他喜欢战斗，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早就露出獠牙，若说往日的他是执剑侠客，今天的俞亮就是披坚执锐的大将军，横槊重甲，上来就摆开阵势，要与你冲杀。这是堂皇阳谋，无路可躲。
他以这一子叩问，我的刀，你接的住吗？
方绪眸子里开始杀气弥漫，或许有更加灵活效率的方法，可今天，他需要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胜利。
最年轻的天才九段，从来也不畏惧与人对杀！

33手，黑棋大飞，反压白子。
黑白双方在棋盘上大开大合，碰撞、试探、挤压、侵消，行至48手，棋盘下方，黑白两条大龙雏形已现，而两龙颈部正是交缠之处。
49手，黑棋直接分断左下角白三子，拉开了两龙绞杀的序幕。
局面进入比拼算力的时候，观棋室里、电视机前人人都拿起棋盘或纸张，埋头跟着计算。
“白棋先活。”时光最先下定论。
“我觉得算两分吧。你看中央，白棋这里联络不稳当。”杨海指了指靠近天元那几颗白子。
时光摇头：“黑棋大龙也被分断了，一来一去，还是俞亮小优。”
说话之间，已经轮到俞亮落第60手，他一步打吃连回引发了一片疑问之声。
“奇怪，这就相当于退让了一步啊，不像他的风格？”队里另一位老将杨天伦九段提问。
“白棋气短啊。”时光想也不想就摆出变化图，“粘了之后这里形成劫争，白棋劫材不够，打不赢的。俞亮肯定算清楚了。”
“不错。”这里杨海迅速跟上，“而且退这一步，可以换取左下角白棋做活，不亏的。”

左下白棋做活后，黑棋已经没有在这里纠缠的必要了。此时纵观全局，唯有下方两个角各活了一小块白棋，剩下大半盘都还在打生打死。
方绪巡视全盘，准备开辟新的战场，他瞄准了天元附近较为松散的白子，精准地刺了进去。
俞亮借势反击，双方在极小的一块区域腾挪辗转，还要时刻计算周围棋子的势力。
74手，俞亮一步弯，形成曲三愚形，还不等局外人吐槽，接着77手，方绪也下了一步异曲同工的弯，又一个曲三。
这都不算完，两人继续博弈，长棍、方四……几种愚形轮流出现，整个棋盘一团乱麻，观棋室里几个老派些的棋手眉头都要打结了。
“哎哟，不行了。”杨海大呼小叫着揉眼睛，“感觉眼睛被伤害了。太丑了这形状。”
时光大脑疯狂运算，随口敷衍：“太夸张了吧你。”
“真不怪我，你让大竹九段来，他得当场气活。我听说俞亮不是有棋形强迫症吗？”
时光手下一顿，心揪紧了来。
是啊，俞亮平时都会下意识地规整棋形，可今天却彻底不管不顾了，这是不是说明……他比时光以为的还要紧张？

棋局行至95手，棋盘上方又出现了两条新的大龙，一黑一白彼此弹压着，而此时棋盘上只剩右上角尚有空间，两人开始争相向右上出头。一直到141手，右上角基本定型，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劫争，粗略计算，有十目以上。不仅是目数，这块劫争还将影响到延长过来的两条大龙的死活，无论是方绪还是俞亮，在这里都不容有失。
俞亮第一次开始长考。
这里中央有一步扳，是白棋的先手，用于封住黑棋的出头位很是严厉。然而他还必须考虑另一件事，那就是全局白棋的劫材不多，所以这一步究竟是否要留作劫材使用？俞亮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尽可能计算着打劫的变化，但这一局攻杀实在太过混乱复杂，俞亮也不敢确信自己能全部算对。
他一咬牙，还是觉得劫争先手权更重要。
于是，142手，俞亮一路打吃，开启劫争。
方绪眉头一扬，嘴角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坚定地落子在十之五。他竟然没有应劫！而是抢占了白子的那步“扳”！
俞亮脸色立刻变了，额头上沁出些冷汗。这一步的价值，竟然有这么大吗？大到方绪宁肯舍弃右上的劫，都要抢到手。
“这个劫都不应的吗？”
观棋室里响起纷纷议论，就连本来高高挂起的韩国棋手都开始低声议论着。
“不应也没关系，你看在右侧重新做眼的话，这里还是有开劫或者双活的机会。”时光冷静地下判断，“但中央的机会就只有一次。”
“这赚吗？”杨海质疑，“这里本来是黑棋优势啊。”
时光摇摇头：“不好说。”
时光没接着往下说，其实他觉得这几步棋里面还有玄机，可惜比赛时间不算充裕，不足以让他想清楚。

此处已成定局，俞亮定了定神，那就只能在别处试着补回来了。俞亮立刻提吃消劫，然后反手直接攻击中央黑龙，破掉黑棋眼位后，擒住了黑棋两颗关键子。
围绕这两颗棋筋，双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杀。黑棋想救，俞亮自然半步不退，方绪眼看着没招，只好从左边进攻白子，试图以攻代守，俞亮迎头而上，与他过起了招。
慢慢的，棋盘上的局势越来越清晰，到了191手时，杨海突然一拍脑门站起来：“好像糟了。这块白棋气紧了。”
他指向之前被黑棋抢占的那点，就因为这里被断，导致白棋气不够了，只要黑棋在这里倒扑一手，上下两块白棋必死，而触发连锁效应，这一整条白大龙也将死透。
“怎么着，真成胜负手了啊？”杨海啧啧称奇。
“再看看吧。”时光咬着下嘴唇说，“黑棋大龙也没活啊。”
“一个是‘还没活’，一个是‘活不了’，这怎么能一样？”
时光没有反驳，其实他心里清楚，俞亮，已经落了下风。

俞亮已经没有容错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在耳边听见了血管的搏动，咚、咚、咚！一下比一下重。室内的空调开得好像太高了，他的衬衫被汗浸透完全黏在背上；灯光却好冷，比小时候被时光打败那天的雨还要冷。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对。
他现在应该专注在棋局上，而不是胡思乱想，偏偏思绪像蒲公英，被莫名的风吹着，摇摇晃晃就散落了。
不，俞亮，集中！思考！计算！
他拼命地眨眼睛，汗水从眼角渗了进去，火辣辣地疼，刺激得眼泪往外涌。
他一把抹掉这些乱七八糟的，重新看清了棋盘。
中央的大龙救不回来了，那么右上角就是最后的机会，重新开劫的话，这里是黑棋的缓气劫，自己不占优势——必须去制造更多的劫材。
白棋往下方黑龙冲过去，接着扳、粘、长、断、提吃……全方位挤压着黑龙的生存空间，同时每一步都逼迫着黑棋寻劫应劫，可不够……还是不够……
此时方绪面色从容，他抬眼看了看俞亮死咬着的后牙和青筋迸发的脖颈，眼中闪过一瞬的不忍。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下一手，265，黑棋万劫不应，提吃右上角所有白子。
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这个劫争一输，牵一发而动全身，至281手，左上黑龙有眼杀无眼，净杀白棋百目大龙。
俞亮投子认负。

怎么会这样？
俞亮木木地想，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还是被困在黑暗的房子里，安静地、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某个人来看他一眼。
也许是爸爸妈妈，也许是师兄。
他很努力地练棋，很努力地成长，可没有用，他好像还是不重要的那个。
他的棋不重要，因为不够强；他的心不重要，因为太幼稚；他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妄更加不重要，因为太渺小。
俞亮张开掌心，恍惚间与幼时捧着棋盘的那双单薄的小手重合了，我真的…能战胜师兄…战胜父亲吗？
“俞亮。”方绪看着他，“好好看看这局棋。意气用事是没用的，退一步，大家都海阔天空”
方绪意有所指。
俞亮目光晦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沉默地看着方绪离开，对局室里人越来越少，终于安静下来。他身体垮下来，趴在棋盘上，忍不住抓紧棋子。
他不是想哭，只是累了。

“不会在哭鼻子吧……？”
门外某个人自以为微弱的嘀咕声飘了进来，“糟糕，我今天没带手表啊…”
俞亮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
“进来吧，我听的清清楚楚的。”
时光被吓得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事吧？我看你半天不出来……”
俞亮抬头盯着时光。他的眼睛似乎永远是纯净而明亮的，可装星辰大海。
如果所谓的海阔天空会让这双眼睛永远灿烂，他真的还要一意孤行地抵抗吗？
如果他一个人的痛苦妥协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幸福，他真的还要不管不顾地坚持吗？
如果……如果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强大，如果他谁也保护不了，他真的还要孤注一掷地逆行吗？
“干嘛一直看着我？”时光疑惑地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吗？”
俞亮收回目光：“只是在想……我一直坚持的，是对的吗？”
时光眼睛一瞪，眉毛一扬，气呼呼地坐到他对面去了：“怎么回事？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劝我的吗？输了一盘棋就怀疑自己了？嗨～我输过的棋可比你多了去了，我都没怀疑自己呢。”
“没有吗？”
“没有！”
“……”
“好吧，我承认有过…”时光心虚地移开目光，“但我现在没有！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道理劝你。但俞亮，就算是棋神也会输棋的，一局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时光软下声音，握住他的右手：“咱们回去好好复盘，找到原因，改过来就好了呀。”
“若我不想改呢？”俞亮沉沉地回望他，语气轻柔，却又好似有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压在他嗓子里，“若我执迷不悟呢？若我偏要勉强呢？时光……你会讨厌我吗？”
时光脑子晕乎乎的，这…这还是在说围棋吗？什么意思啊？
没听到时光的答案，俞亮却自顾自地回答了自己：“会的吧…连我自己都有点讨厌了…”

“不准！”时光大声打断了他，“不准讨厌自己！更不准冤枉我！”
“你对我说过的话，今天我还给你。”
“我，时光，永远相信俞亮，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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