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与救赎

束缚与救赎

思维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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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您穿戴好了吗？需要我帮忙吗？”更衣室外的接待员礼貌又平淡的问候在此时却像一种不耐烦的隐形催促，把正在努力摆弄下裙褶皱的我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回应，陪同前来的朋友早一步笑话道：“她就是这样，你不用管她了。”

才不是呢。我不禁在内心反驳，现实中八成只是抿起了唇。沮丧地重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身上这件朴素的碎花长裙如同本人一般平平无奇，令我想起平时自己穿的白T恤和牛仔裤也被朋友们诟病。简直是糟糕透了，为什么高中生活必须要经历舞会派对呢？就连存在感低毫不出众的路人甲也要盛装出席为那些“校园精英”做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可上学明明应该好好学习才对。我叹气想着，不愿再看到等身镜中怯懦丑陋的自己，索性准备转身打开门草草结束这场折磨，大不了就是被嘲笑审美眼光，早已习惯了不是吗？

“小姐，为什么不试试这件？”

恍惚间，我听到了一个男人友善的建议。跟着声音回头看，果真发现有一位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径直望向我，左手还悠闲地提着衣架，我顺着垂下目光，那是件精致华美的连衣裙，颜色张扬，款式新颖又大胆，显然价格也一定不菲。

“喜欢吗？”他继续问道，语气平和。

当然喜欢。但我还是收回了紧盯不放的眼神，失落道：“可是我不行的……那种衣服……”

“为什么？”

意外的是我竟没有对面前人的出现感到一丝不妥或陌生，反而认真地解释道：“我不适合……也许穿上也不好看，而且我也不漂亮，身材也不好……”

他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继续用刚才的语气缓缓说道，仿佛真的是一位鉴赏家：“我觉得会很好看——也许你只是害怕门外的那些人，不管你做什么她们都会暗自议论，对不对？”他说着，手指微微掠过空中，骤然外面寂静得如同身处宇宙，只剩下我和他的这块狭小空间。在我逐渐迟钝的感官还未发现异样前，对方上前捧起我的脸，轻声细语，“不要害怕，你很漂亮——我一直都这么认为。现在，还能接受这份小小的礼物吗？”

我的耳朵只能听到他温柔的赞美，似乎是被某种意志所操控，等我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早已接过了那件裙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见我的确有了尝试的心思。

“——你在里面还好吗？”

再次听到朋友呼唤，清醒后才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刚才的所见仿佛只是场真实的幻觉。我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准备忘记这一切，却看到镜子里身穿短裙的自己，黑色的丝带顺着脖子往下到胸口，裸露了大片肌肤；顺着腰线往下，裙边也刚到大腿，我不禁一惊，慌忙俯身遮挡，竟意外发现自己甚至还佩戴了对应的水晶耳坠。

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这是朋友看到后的评价：“嘿，我还不知道你挺适合短裙的——看看你之前穿得都是些什么玩意？真应该好好打扮一下了！”对此，我并没有任何欣喜或羞涩，脑中只有关于刚才那个男人的零星记忆——我敢肯定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很久之前……在我的记忆深处封存已久，也许只是匆匆一瞥留下了印象，也许是对梦境的无端联想。不，不对，我好像记得自己……仰起了头，在黄昏时分空旷的公园里跟谁说过话。

“问我为什么要推倒他？我才没有欺负他呢，是他先动的我！”

“为什么总是被欺负？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

“……你要去哪？……不能等等吗……”

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老旧秋千传来的咯吱锈蚀的摩擦声和目光所至之处的大片夕阳。刺眼的橙色光线下，一个身影正对着我……

“喂，喂！快醒醒！”我一转头便看到朋友着急地向我示意，才发觉原来是老师提到了我的名字。

“到！”我立马举手，却还是迟了一步，老师不满地瞥了一眼，这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闷。造成现在这副下场的原因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我再次陷入回忆，却依然无法确定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逐渐靠近，蹲下与我保持平视，随后说了什么……？我绞尽脑汁依旧毫无收获。

索性也有好事，拜他所赐这场令人头疼的毕业季舞会终于即将结束。尽管身穿那件暴露的黑色礼裙使我羞涩又不适，但接收到其他人惊讶的表情和褒奖后我的紧张终于有所减退，也许这是我高中三年里最美好的一天了。

“开心吗？”

耳边回荡起熟悉的声音，我立马回头看去。他正隔着来往人群对我举杯示意，我控制不住紧盯着他的眼睛，没发现就连匆匆而过的人海也逐渐变得缓慢，周围吵杂的噪音也趋于平静，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世界静止。

“你感到开心吗？”他笑着问我，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见面礼。”

“那件衣服？”我失神地问，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不，”他摇摇头，解释道，“是整个过程。”

“什么意思？”不知为何，我有些惊恐，以致于急迫地寻求他的回答，而对方只是含笑着，从暗色瞳孔里透露出一种无形的戏谑，对我建议，“你应该听我的，好好享受这一切。得到与失去、期望与落寞，到最后……”

他垂眸，半晌重新看向我，仿佛已经认识了多年，“就会完成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也许这本就毫无道理，也许只是我的幻觉，世界恢复了正常，我却被吓得冷汗直流，直到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才从中解脱。可面前这位男生我从未见过，更不是什么朋友，现在却能自然地把另一只酒杯塞到我的手上，凑近了脸殷勤备至：“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人上下打量道，“这么漂亮，能给个联系方式吗？或者我的车停在门外，今晚可以送你回家。”

我正心烦意乱，实在无意应付什么，只觉得有够虚情假意，索性直冲冲地冷言拒绝：“走开。”

然而对方一愣，依旧不死心地上前询问：“什么？”

“——我叫你走开，少烦我！”终于忍耐不住，我几乎不像自己般大喊道，因为声音过大而被周围人行注目礼，骤然气氛冷却一片寂静。面前的男生尴尬无比，黑着脸迅速离开了现场，而我心中只有对刚才所为感到的不可置信和惊慌失措。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颤抖，不顾朋友的阻拦提起手包匆忙离开派对。极少试穿的高跟鞋把脚跟磨得生疼，就连走路回家都在夜晚变得更加艰难，而且还是穿成这样……我尽量将裙摆往下扯，用手捂住胸口，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偶尔有车辆经过都会使我胆战心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参加什么舞会派对了，无趣又没有意义，还落得如此模样。都几点了？按照平时，都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入眠了……而现在，晚风渐凉，筋疲力尽。还有那场幻觉，那些如梦般神秘的对话，为什么我会经历这种事情？

真是……受够了。

我用手扶着墙壁缓慢前行，在必经之路上的小公园前却诡异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所见便是如记忆中相同的场景。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就连小腿的酸疼也感觉不到，夜晚的黑暗快速后退至灼热的黄昏，我正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影子出神。突然，一个小女孩从后方擦身而过，欢乐的笑声伴随她的跑动弥漫整个空间。她径直朝公园的中央赶去，怀中还抱着一只黑猫……我认得那只猫，它在我小学毕业时寿终正寝，那时我可哭了好久。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耳边就又响起熟悉的老旧摩擦声，那个小女孩将黑猫放在腿上荡着秋千，明明只有一个人却总是自言自语。

“今天好慢啊……”她抱怨的嘟囔道，可没过多久腿上蜷缩着小憩的黑猫仿佛受到了感应般猛地惊醒，矫健地跳下到地上，猫眼圆睁呲牙哈气，随后立马躲进远处的草丛中。

“别跑！”小女孩急忙呼唤，却怎么也叫不过来，“真是的，我还想介绍给他认识呢……”

“坏猫猫，今天不给你吃小零食了！真让我丢脸！”

接着她仰起头，专注地看向右上方，好像在听什么人说话，时不时传来笑声。我更加惊愕地注意到，明明她的脚尖没有踩到地面，秋千却一直在晃动。

“你也没有其他朋友吗？——那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好朋友了！虽然今天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都被我解决了！”

“是那个说我奇怪的家伙，害得我没有同学靠近，他说我是怪胎，就连妈妈也是！跟她解释了好多遍可还是坚信这是我的想象——你难道是我幻想出来的吗？”我看到她气冲冲地转头质问，随后很快露出笑颜。

“我就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嘘。”终于，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的回复，逆光而立的男人逐渐隐现，一手抓住秋千的铁链使其微微摇晃，靠近女孩揶揄道，“我们应该小声一点，要不然会被周围藏起来的小家伙听到。”

“周围？”她转头四处看去，“哪里有人？”

而我正对那双似笑的眼睛，我知道他能看见，也知道他指的是谁。

晚风再次吹过，将我拉回现实，黑夜重新降临。就像溺水之人，我不禁弯下腰深深喘了口气，顿时心跳加速难以言喻。待到缓和了一些时，我抬起头，发觉路对面的公园里那个秋千还在微微摇荡。

因为舞会派对上的表现而一跃成为热门话题的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欣喜，比起之前孤独但自由的生活，现在总是被过度关注的日子更让我不舒服。

第三次拒绝了朋友恶趣味的联谊邀请，一下课便急匆匆背包回家的我心中也未能得到安慰。就连家人也是——那晚回家后我实在无暇顾及妈妈关于穿着打扮的质问，不禁想起衣柜里那些毫无色彩的保守服饰，也许是身为神的忠实信徒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有这类“荡妇”般的形象。

“大学送你去修道院学校怎么样？”

又来了，吃饭时间也不会放过，妈妈期待地看着我，反而使我心烦：“是想让我当修女吗？我可不想……”

“当修女有什么不好？”她语气开始变了。

“比起服侍神，我更想过自己的人生！”我大声反驳，显然一场“辩论”在所难免，旁边的中年男人见状立马插话转移话题，但我知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冲上楼，狠狠地关上门，最近发生的一切变故：亲人的不解、朋友的强迫、老师的失望使我躺倒在床上情绪崩溃心中酸涩，甚至觉得呆在学校或家里都是一种变相折磨。

还有……那个奇怪的幻觉，我甚至不敢多想，也记不起来小时候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重蹈覆辙。难道我得病了吗？臆想症？精神分裂？还是其他？之前问过母亲家族有什么遗传病史，得到的答案都在意料之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抬头看向还未拉上窗帘的夜空，今天并没有月亮，唯有星星在闪闪发光。我趴在窗前凝视了一阵，那些天外之物总能让人感到平静和渺小，使我释怀所经历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我关上窗，心情终于有所好转，也许“明天”真的能看到希望呢？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我独自待在盥洗室面对镜子试图逃避现实时，抬头看到出现在镜子上的另一人。他站在我的身后，透过反射观察我的表情，许久补充道，“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刚才课间那些肆意妄为的同学打闹成一团，互相嬉笑最近值得骄傲的伟绩。我在教室角落里轻轻瞥一眼，期盼没有人能看得见，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嘿，你！”有人叫住了我准备离去的脚步，热情大声地招呼，“周末有个生日派对，你会来吧？”

“我？”我回头僵硬地回复，“呃，周末可能不行，我有点事……周末我要……”也许是我吞吞吐吐的撒谎样子惹恼了对方，他从桌子上跳下来，皱眉：“看样子事也不是很多，应该能赶来——你上次表现得挺不错，这次也要穿好看点。”然后上下打量道，“奇怪，为什么平时还是这副寒酸模样？”

站在他旁边的女孩将烟拿下，随意讥讽道：“以为自己换件衣服就能找到‘王子’呢？玩什么反差？现在可不流行‘灰姑娘’，‘辛德瑞拉’。”

在一片哄笑声中我难堪地逃走了，不知要去何处，只顾拼命奔跑。停下气喘吁吁时，似乎还能从后方听到那股骇人的繁杂。

“他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呢？”我痴痴自言自语，心中的痛楚化作涌出的泪水，模糊视线里我透过镜面看到了他在空间一角逐渐现身。

“也许并没有原因。”他盯着镜子笑着解释道，“就像很多人都会毫无理由地厌恶某个东西，甚至企图伤害，‘她’。”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不再哭了，虽然眼泪已经顺着脸庞滑落至下颚。不远处的男人走近了些，站在我的身后，轻缓地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空无一人，仿佛他只是存在于我的脑中眼里，尽管同样能清晰感觉到皮肤上的冰冷触觉。

“你在想什么？”他看见我的紧张表情后失笑问道，“我记起来了，很久以前你就知道的对不对？”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映下来，照亮了我所站的那片区域，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镜子里的男人被光线笼罩，暗色的眼睛竟反射出一丝血光。他轻轻地低下头靠近我的耳畔，对我亲切的建议道，“如果你想让他们去死，只需要说一声‘我愿意’就行了。”

我蓦地睁大眼睛，镜子里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仍然微笑着，似乎对我的回答胜券在握。肩上、耳边冰冷刺骨的气息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扭曲眩晕，我紧紧抓住洗手池的边缘不让自己倒下去，嘴却仿佛不受控制般支支吾吾：“我……”

突然间，一阵欢乐的笑声从远处逐渐接近，几个陌生女孩结伴走进盥洗室，在看到我不同寻常的反应后胆怯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快平缓了呼吸，冷静回答。再回头时发现镜子里已只剩我一人，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令人更加不安的是，在那件事发生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诡异地梦到了关于他的场景。

毋庸置疑，这是一座教堂，纯净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排神祇的彩画，宽阔的大厅前左右摆放雕刻精细的圣像，中间则是耶稣及十字架。外面阳光炽热又耀眼，彩窗倒映出绚丽的投影，穿过空气中的颗粒照在地上，黄昏将至。我看到他沉默地伫立在教堂大厅前，面对十字架却恭敬地低下了头，双手交叉。“Father，我有罪。”他的声音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从侧门刚刚进来的神父穿着红衣手捧圣经，对这位陌生的来访者慰藉道：“没关系，孩子，上帝是包容万物的，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有真心的忏悔他都会谅解你，降临在你身边，让你重新聆听神的谕旨。”

“不，我觉得他不会再与我对话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有罪，”他转过头，面对神父露出不加掩饰的嗜血眼神，窗外的阳光正被低云快速遮盖，几秒内白昼竟如同黑夜。神父一时间惊愕到不知所措，只能死死盯着站在面前的异类。发现他的眼睛从似人的暗色不知何时变为了怪诞的鲜红，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正如此时身首异处的神父脚下聚集的体液，“并且，罪不可恕。”

我从梦中惊醒，脑中止不住回忆最后一幕血腥场景，神父的头颅顺着红色长毯滚过来，最终停在不远处，头上的表情狰狞可怖，眼睛还在看向这边。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呕吐，生理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真实得好像的确发生过一样，可我坚信自己并未去过那座大教堂，里面的装潢也不是这座小城市所能比拟的，真是奇怪，说到底我也只是小时候跟着妈妈去过几年镇上的小教堂做礼拜罢了。

小时候的那座教堂……现在还在吗？第二天我去问正欲出门的母亲时，她倒是很惊讶我会主动问关于教会的事情。

“那座教堂早都荒废了，现在神父和修女们都在城西的新教堂里，因为镇上的住户多了嘛，那座早期的小教堂已经坐不下每周的信徒了。”母亲心情很好道，“怎么了？想去看看？”

“有点事情……”我含糊道。

可是当我真的站在那座荒废多年的小教堂前时，心中竟萌生出一丝莫名怀念。我在惊讶之余停住了脚步，此时微风吹过带起无人打扫的枯叶。已经没有心思多想，进去大厅后看到这片熟悉的场景，儿时跟随母亲的记忆便慢慢浮现，奇怪的是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也许不在这里，我想，那么为什么自己会执意到这里来呢？直觉告诉我好像觉得在这里能想起什么似的。我懊恼不已，终究一切都白费了。

我丧气地推开门准备离开，正欲迈下台阶时却突然意识到此情此景的熟悉，仿佛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我下意识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视线正对的位置，公路对岸的树十几年也没有改变，树荫之下以前站过一个人在朝我笑着呼唤名字。他是来接我去玩的，这是个好朋友间的秘密，我知道……然后，我松开了妈妈的手，跑得很快……

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问母亲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情况时，她对我最近奇怪的表现感到担心，但还是配合地想了想：“你说的是哪次？”

“有……有很多次？”

“哈哈，”妈妈却笑起来，“你小时候经常这样，迷迷糊糊的，一会说自己有个朋友，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又说不清，还说是秘密；一会又吵着说他要走了，去哪儿都找不见。我想应该是个男孩，但邻居家的孩子只有一个女孩……”

“我还说什么了吗……”我后怕不已。

“你想不起来了？”妈妈意外道，“当时你闹得那么凶，我还以为你能记一辈子。有段时间你总是哭闹，买玩具也哄不好，一直缠着我逼问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只能安慰你很快很快，一眨眼就长大——你瞧，现在不就长大了吗？”

“长大？”我一字一句道，有些疑惑。

“是啊，小孩子都会有想要当大人的时期。”妈妈洗着盘子心不在焉地说，“然后你也很少去公园玩了。”

“那个公园……”

“以前你可喜欢去公园的中央地带了，那好像有一片锻炼用的体育器材，不过你最喜欢坐秋千。我有时候下班经过经常能看到你一个人在那儿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叫你回家都叫不回来。”

“我一个人吗？你确定？”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也许吧，反正我从没见过其他小朋友在那里。”妈妈耸耸肩，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走出厨房，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在原地。

这还是幻觉吗？也许我实在不该自欺欺人，儿时的记忆犹如浸在水中般朦胧，偶尔流露出的熟悉感让我不禁后怕。那个公园……教堂、温暖的夕阳和冰冷的体温，以及对我说过的话。那个总是对空气交谈的怪孩子是我吗？妈妈焦虑不安地左右踱步，门铃终于响了。

我放下手中的玩偶，好奇地转头观察。

“是医生。”他说，我望向他，不解道：“医生来干什么？”

“来看你。”我的好朋友继续解释，“他们认为你生病了——那么你呢，生病了吗？”

我抱紧了玩偶，紧张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我不喜欢看医生。”

“他已经来了，就在门口。”对方平静又轻柔地建议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听我的。”

“要怎么做？”我皱着眉头担心道，“我不想吃药。”

“别担心，只是玩个小游戏。”他随意说着，转身面对窗边将窗帘拉到一旁，骤然外面的阳光穿过空气照进房间，我疑惑地看向他，不知对方究竟要做些什么。“又要沉下去了，”他紧盯着落日表情复杂地喃喃自语，“日复一日。”我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被妈妈和医生推门而进的声音所打断，立马回头便首先看到自己那被光线投射在墙上的阴影，暗面庞大又清晰。不知不觉间再次看向旁边，竟然发现我的好朋友似乎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影子。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回忆，朦胧得像另一个人所经历过的，尽管我不愿相信，可在内心的强烈不安下还是屈服于感性。事实上，我并不能算作一名虔诚的信徒，因母亲的信仰而被迫加入教会，本质上依旧是不屑一顾的我如今怎么好意思去寻求帮助呢？我站在父母房前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把情况说给她听——有关于小时候的那段往事。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坐在我邻桌的女同学在下课时对我建议，“你的脸色很难看，昨晚没有睡好吗？”

我根本没睡，却无法将彻夜难眠的原因告诉她，所以只能敷衍地笑笑：“谢谢你。”

比起看医生，更重要的是去图书馆。我左右徘徊，躲进没有人的角落里研究手中的书籍：关于精神疾病、幻觉和错误的记忆。小时候的我的确有过臆想的朋友，但那只不过是年幼孩子在孤独中所经历的阶段，没有理由在这个时间点重蹈覆辙；而且我已经长大了，更不相信什么童话，就算遇到挫折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茫然无措，所以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呢？

也许这都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努力回想，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他是在……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了一片墓地中央，四周人们的压抑气氛使我不得不同样保持沉默，母亲穿着黑色衣服拉着我走过去献花，死者的家属点头表示感谢。大家都在哭，我记得，可为什么要伤心，年幼的我却无法理解，疑惑之余便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异类。

他一个人伫立在墓碑前，没有看向这边，也不像是来参加葬礼，仅仅一动不动，绝对是个怪人。我这么想着，眼神也好奇地凝视着对方，直到松开了母亲的约束跑到他面前大胆询问。

“你好先生，你在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我便有些后悔，因为对方已经转过头直白地盯向我，所代表的含义模糊不清。

“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抬起头再次好奇道，与他对视。

也许是我的话让他清醒，刚才略带吃惊的表情很快被掩盖，“那你呢？”

“我来参加一位叔叔的葬礼，”我转头指向那边，“他们都在那儿！”

“啊，是这样。”对方敷衍道，接着像突然发现了趣事般愉悦，“不过我看那个家伙应该是上不了天堂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他，“神父爷爷都为他祷告了啊。”他只是笑笑不说话。而那些，绝对是我当年所理解不了的。

原来只有我能看到他，这件事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像是童话故事，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特殊的朋友，可以倾诉、可以玩乐、可以毫无顾忌地抱怨。

“妈妈说我应该多出去和其他朋友玩，可我讨厌他们，他们只会嘲笑我。”被母亲训斥后我一个人躲进房间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虽然还没有任何动静，但我知道他能听见，因为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也许你应该听听她的话。”我听到声音后立马转头，发现他蓦地出现在房间的另一边。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我不喜欢这样，妈妈根本不理解我。”

“她可是你的监护人。”我知道对方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至少在长大之前你都要听她的。”随后站起来，“而且我最近有事。”

“有事？——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儿！”我听闻着急地跑过去询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会太久。”他告诉我，“我会来接你。”

“什么时候？”

“等你长大以后。”这个答案却让我很是不满：“那也太远了！”

“很快，只是一瞬间。”他诚恳地笑道，“可到那个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一定会的！”我立马保证。

“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对方却显得无所谓，“我们有约定，对吧。”

到底是什么约定？我感到后怕，以致于近日来都魂不守舍。最近天气冷了，夜晚降临得更快，我的身体逐渐被染上寒气，只能尽力把赤裸在外的皮肤缩进衣物里。

“你生病了？”

“我感冒了，不过不要紧。”我客气地对同学说，抿了一口热水。

“可我记得你已经病很久了。”旁边的女孩拉开座椅，犹豫道。

“啊，这个季节我总是容易得病，不碍事。”

她看我一眼，叹口气耸肩：“好吧，祝你好运，千万别传染给我。”

我对她露出尴尬的笑，并把身上的厚重外衣裹得更紧些，真是越来越冷了，这个讨厌的天气，我边抱怨着边提起背包准备离开。

仿佛只有回到家时才能体验温暖。妈妈打开房门便开始询问是谁把温度调得这么高，而我却丝毫没感觉到炙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驱散渗入骨髓的寒冷。我的关节都变得僵硬，皮肤露出或青或紫的血管，蜷缩在被子里也无法感染自身，一觉醒来依旧手脚冰凉。

头、内脏也在隐隐作痛，面对食物毫无胃口，整日昏昏沉沉颤抖不止。吃了药也没用，穿再厚还是暖不热双手，我咬着牙忍耐不适，终于从床上起身。

“你的脸色很差，还是不舒服吗？”妈妈皱着眉头看向我，把手中的药瓶仔细核对。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我慢吞吞地说，将早餐吃完后转身上楼准备继续休息，“药已经吃过了，下午再提醒我。”

我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可躺回被子里的一刹那这种痛苦便被铺天盖地的困倦乏力所掩盖。就像浸泡在温水里一般，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直到彻底陷入黑暗。

“能听到吗？”朦胧间似乎有人在说话，是问谁？我下意识转头寻找，直到看见不远处的小小身影有着熟悉的面庞——那是我自己！

“你是……”我指向她，不敢相信。

“不要害怕。”小女孩开心地笑着，跑过来亲昵地拉起我的手，“他是我们的朋友，不会伤害我的。”

“他？”我回过神才发觉这是什么意思，立马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小，“不，他是不存在的东西，是我的幻想，是另一个世界的……魔鬼……”我突然惊觉，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竟早已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真相，而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但他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你。”女孩不为所动，“我们在很早以前就有约定，你知道的，为什么要抗拒它呢？”

约定，又是约定，我的思维被搅成一团，身体的不适使力气流失得更快。凉气袭入内脏，使我有种呕吐的欲望，脑袋却热得发慌，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太好了，他回来了，他来接我了！”小女孩抱着娃娃在我面前激动地蹦跳，而我被生理泪水所遮住视线看不太清。

“这个是我……这个是好朋友……这个是妈妈……”小时候的我坐在地上，把房间里的布偶放在一排，兴致勃勃地数着名字，直到声音骤降，“这个是爸爸……”

爸爸？我诧异地停顿了下来，不禁在心中细思：不，那个中年男人是继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的父亲早已离世。事实上，我并不怀念过去，他绝对是个坏榜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恶劣形象，甚至从我记事开始便深知不要招惹他。那个男人专横又莽撞，热衷于将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搞砸——在酗酒成性恶语相对前或许的确可以称之为一家之主，但在此之后便只能是家庭的累赘。

想必妈妈也不愿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暗自庆幸最应该离开的人早已适时地一去不返，我们迎来了新的生活，并默契地选择不再提起那件骇人听闻的意外。意外？我突然对这个词的含义表示疑惑，下意识发觉自己竟抗拒回忆。

为什么？在我彷徨之际，那个小女孩却悄悄告诉了我：“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那是我的愿望——而我的愿望，他都会实现。”年幼的我笑得很开心，谈起自己的朋友时一脸骄傲。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我几乎是没有来得及思考便脱口而出，语气的陌生使自己感到后怕。

对面站在布偶堆里的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没有抱着娃娃的右手直白地指向我，依旧笑容灿烂：“你。”

——“你觉得爸爸讨厌我吗？”我躲在小小的阁楼里不敢大声说话，隐约能听到楼下的吵闹和尖叫。

“也许吧。”对方显得很无所谓。

“那妈妈呢？”我立马再次询问，语调颤抖，“他也讨厌妈妈，不然的话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要打她……”

“你也很厌恶他。”他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笑着揭穿我的内心，“想让他怎样呢？告诉我也可以——我说过的吧，只要求我，什么事都能办到。”

我目视对方苍白冰冷的面容，那双伸出来的、近在咫尺的手，年幼无知的内心涌上了陌生的引力，却在接触的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

“可是……我不想……”

“不想什么？”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本与我平视的亲近动作也改为站起，刻意俯瞰道。

“不想失去，”我的声音逐渐减弱，试图解释，“我还不想。”

“没关系，你会同意的。”

我想抬头问他为什么，却被那模糊不清的记忆所掩盖，所看到的画面也像落上薄薄白雾，转眼之间化为灰烬，我努力想要分辨出其中的色彩，那降下的颗粒却变成片片飘扬而下的落雪。直至飞到我的眼前，我才惊疑地用手去试图触碰——

倏忽间身后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急忙转身看去是许久未见的父亲摔门而出的身影，我抬头望着他一路向院外走去，偶尔傲慢地瞥我一眼；听到母亲站在房门外刻薄的咒骂声，但她的凶狠气势很快变为哭泣，我知道她早已受够了这种荒诞的生活却还要咬牙继续。

如果能改变就好了……结束这一切，开始新的未来，这样的话妈妈也会开心吧？

“你想做什么？”他悄悄告诉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我想……”我低下头思考片刻，四周的时间也因此按下了慢速键，“我想让爸爸，再也不要回来。”

他轻松地笑了笑，仿佛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甚至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内心想法，只是转移了目标看向前方，抬起手指随意地一晃。刹那间流逝的速度恢复正常，我像着了魔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看。如同往日的醉酒、如同往日的暴躁、如同往日的散漫，一切都跟平时一样，直到十秒后他在路边被一辆突然出现的大型卡车碾碎，已看不出原样的血肉之躯在此之前爆炸开来，浑浊不堪的液体溅了满地。

我呆愣在原地，眼睛甚至无法挪开视线，只能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尖叫声，然后急忙跑来把我拽走。我睁大眼睛神志都还未清醒，却恍惚间看到他站在旁边笑着对我说：“那么你准备拿什么交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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