⑸ - 约定的末路 - 文岛 Wland

约定的末路

⑸

一房通行

加载中……

御剑住的高级公寓他未曾有机会到访过，因此被困在气派的防盗门外面也实在是难以预测的情况。

好在他没有在那里呆太久。不知为何，律师的身份在日常生活中比办案时不知好用上多少倍。在他瞪着紧闭的大门不知如何是好时，偶然有一位住户太太来，他立刻反应过来，摆上了面对客户的营业笑脸，指证胸口还很新的律师徽章再附上一枚名片，上曰成步堂法律事务所，所长成步堂龙一。他说，有一些关于事件的问题务必想要进去调查。像模像样。而太太两眼都被徽章金灿灿的光芒迷住，二话不说解开门禁热情迎他一起进门。同乘电梯时，太太又是打探楼里是否发生什么怕人的事，又是唐突扯到成步堂的私人情报上去，临分开，她甜甜笑道：“律师先生真是辛苦了。”殊不知一直用“啊”和“是”勉强应对话题的这位律师和她想象中的高收入高待遇毫不搭边，每个月只是交上房租就很是吃力。难道说这样的律师其实只有自己而已吗？他在心底暗暗叹息。电梯过了一阵子再次停下，门向两边开启后，他一手抓双肩包带，一手抓便利店塑料袋，踏入公寓的最高层。

走廊里的装潢像他工作场所隔壁才升级不久的高级酒店一般，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缺了张沙发，不过也无关紧要。御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人还没回来，当然门毯下面不可能傻傻藏着备用钥匙。成步堂把叮铃哐啷的一袋子东西靠墙放下，终于解放了酸涩的肩膀和整条胳膊，然后他提提裤脚，毫不讲究地盘起腿席地而坐，正正好好堵在门前，估计任谁来看都显得特别可疑，不过可疑人士怎么可能轻易跨过门口那道无敌的防盗门呢？不可能。想到这里，他基本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坐着。

从电梯的方向再也没有声音传来，而听到脚步的动静，则是在他体感打盹已经过去一小时之后。

走廊里明亮到让人觉得有些不必要的灯光忽然照不到他身上，转而覆上的是一层细密的影子，他觉察到眼前的薄明消失，于是从并不太深的梦里脱开身来，张开双眼，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双沾了些泥点的高档男士皮鞋。

成步堂没有去想这情况是否意味着自己挡住了他人的路，而是缓缓地顺着一直往上看去。红色西裤，黑色风衣，看上去防守过于严密的金属手提箱，鲜明的洁白飘飘，熟知的脸。直面那带有强压的俯视视线有些令人心律不齐，他又开始眼神流移，最终注意到风衣肩部和尾摆微妙的颜色加深，仔细再打量打量，对方两边刘海也不比平日里的飘逸清爽，多少耷拉下来些，末梢分成几缕黏在一起，像刚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不幸的垂耳兔。

“下雨了吗？”他慢半拍地开口问道。在这里没法听见室外是否有雨声传来。

“站起来。”御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掏出钥匙这一举动来催促，“先进去房间再说。”

第一次到访的御剑家酷似酒店样板间，说人话就是有点缺乏人味，没什么生活的痕迹，仿佛随时都可能成为一间空宅，让人的心很难变得温暖。只有空气中淡淡的，和御剑身上一样的香味能向他证明，他确实是踏入了御剑的私人领地。成步堂说：打扰了。然后很不讲究地把鞋子踩掉，穿上来客用的一次性拖鞋进入客厅。御剑走在他后面，默默地拧好门锁。

“御剑，你先去洗澡吧，待着不动要着凉的。”

客厅不算太广，但也空得可以。一张三人座沙发、一张矮茶几、一盏落地灯、电视柜上一台新型号的宽屏电视，如此而已。茶几下铺着一层柔软的毛毯，成步堂打开落地灯后踩上去，心想可以直接坐下也不至于尾骨痛。他把塑料袋稳稳放在空荡荡的茶几上，用手从袋子的外面摸索着去确认内容物的状态。啤酒在这种天气下用不着费心冷藏也足够冰，喝起来比起爽更有些痛苦。他还买了新口味的炸鸡下酒时吃。手摸过冻人的易拉罐后来到装小食的纸袋，隔着两层障碍，炸鸡微微的温度传到他手上，只比他的冷手要热一些，绝对不是适合食用的。糟了，得把炸鸡重新加热下才行。他嘟嘟囔囔着，抬头向御剑征求使用厨房的许可，御剑于是同意了，没再多说别的，顺手似的打开了电视后便扭过身子向浴室走去。

此时电视上播的是不知所谓的杂谈综艺，嘉宾没有一个是成步堂认识的，只觉得其中一个年近五十的黑黝黝大叔无论脸还是自以为是的腔调都讨人厌得很。他看一眼台号，心下了然是大将军新剧集播出的电视台，陪助手追更新时他就记住了这个数字。御剑怜侍忙于工作看不上准点放送，就只能晚点看这之后的重播。

客厅和厨房隔着道玻璃拉门，与房间里相同也是没有人的痕迹，一定很少使用，却奇怪的一尘不染。成步堂把炸鸡腾到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叮四十秒。时间设定完成的提示音响起的同时远远有一扇门关闭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看，客厅里只有落地灯昏黄的光亮着，谁也不在，电视里综艺节目好像尾声将至，走廊有模模糊糊的灯光洒在木地板上，那里大概是浴室的所在吧。成步堂耳边萦绕着微波炉嗡嗡的回转声和辨不清内容的电视音，视线则飘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雨势又比较大，除了明明灭灭的城市灯光外一切概不清晰。因此，即使身在顶楼，他望向外面也不感到害怕。

这场发生在冬末的雨不算太过气势汹汹，至少对成步堂来说到现在都是悄无声息的，但它又是确确实实地包围、封闭了公寓。雨这么下下去，恐怕不太好回家，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况且接下来打算喝不少酒……这种情况下，倒不如直接留下来呢。成步堂心知初次造访就厚脸皮地留宿可能不很合适，但这样的夜晚，即使是御剑也不会强硬要他离去吧。在心里的某处，他对这场雨产生一种奇妙的感激之情。

电视机里有个很自以为是腔调的人说话忽然让他很清楚地听见了。

“在这个社会上，关系多好也会有不知如何启齿的事情呀——这种时候要明白及时退却，不要留待两边都难堪才是大人的做法吧！”

成步堂不看着屏幕眼前也浮现出那张今天第一次见的黑脸，感到无比火大。

这种话想要撼动他的决意还早了八百年。但他也不得不去想，如何开口才能让御剑愿意妥协，对他吐出一切呢？微波炉里的转盘转过一圈又一圈，他在每一圈转过时想起他和御剑的过去。最终他想，从以前到现在，可能除了紧紧逼上去也别无他法。

电视进入广告时间，他将热腾腾香喷喷的一盘炸鸡摆在茶几的正中央。一天劳累下来，看着觉得赏心悦目，被忽视已久的饥饿感也终于复苏了。但是，另一人还没有来到桌边，他不可以一个人擅自开始，只得努努力把胃痛先压一压。至少先让人喝口酒吧，这总会被原谅的，他的碎碎念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犹豫三秒不到还是没抵抗过欲望，取一罐酒打开来喝。一口下去，势头不小心过猛，冰得呼吸都噎住了，脸皱成一团。

……

“你先开始喝了吗？”

成步堂有点晕乎，扭过头才反应过来，突然感到空气温度上升，是因为洗完澡的御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穿着大概率除了他再没人见过的粉红色睡衣，浑身还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和湿气。

御剑洗澡花了些时间，具体多久说不清楚。成步堂在这之前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电视也没顾上看，自顾自喝下一罐半的啤酒。电视上的内容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已经变掉，大将军的主题曲刚刚播完开头的太鼓部分。因为新剧集中主角是女将军，好像曲子也有些微妙的改变，成步堂倒是不太明白。御剑有专门踩着女将军开始时间洗完澡的嫌疑啊，他呆呆地，没什么缘由地这么想。

“抱歉御剑，因为有点累了。炸鸡我没有动哦。”

“没关系。累的话今晚不来不也行吗？”

“嗯……”

倒也没有累到那种地步啦。成步堂含糊地搪塞过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御剑接下来竟没有追着不放。他看着御剑还没坐下视线就死死黏在电视屏幕上的样子，心说还好看来比起在这种事上追究我，女将军的吸引力要来的更大一些，便暗暗松了口气。御剑没有在意在照明不足的环境下看电视是否对眼睛不好，也没有对他直接坐在地毯上这事发表任何评价，反而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空间滑入了身体，成步堂递过去一罐啤酒，他也老老实实地接，一次也没有转移过注意力。女将军播完之前估计也不可能说上话了，成步堂接受这一事实，自己也看向电视的方向。

真宵告别事务所已经两个月了，没她在的情况下还坚持追剧的这种兴趣，于成步堂是当然没有，因此，两个月间新江户故事的全新发展，他是一概不知。

这一回故事来到三月，新江户都内樱花烂漫，女将军立在樱云之下，而身为她的好对手，也是好战友的人身背行囊，已然是准备向远方进发。

成步堂看着角色的皮套，不知道通过大将军爱好者们的双眼究竟能看到怎样的鲜活生命，换做他就感触一般，一想到女将军皮套的下面藏着自己认识的人……还是自己认识的大叔，就觉得怎么都没法平静下来。但不管怎么说，离别时伤感深刻的气氛还是非常能让人沉浸其中，樱花季嘛，成步堂想，樱花季好像总是这样的。

“吾与汝于睦月相遇相知，于如月饮酒欢庆，如今弥生已至，即便千般难舍，吾友啊，也踏上汝所认定的道路吧。待到遥远未来，吾等定能够再次跨越樱月延展万里的长阴天空，于又一片樱霞中再会新生的彼此！”

女将军垂于腰间的粉色长发被春日里和煦的风吹起，她单手覆于胸口，坚忍的声音像是强抑悲伤，之中却隐隐含着家人般的温情。她对她的好友告别，并缔结下了终有一日再会的约定，两人在雪般飘散的樱花中交握双手，一切难言的情感好像都从中得以传递，在彼此心中生起久久不息的意念。这是一个篇章的结束，然而更是他们崭新的开始。弥生之时，万物复苏，而不管是女将军还是她永远的战友，都将迎接新的旅途。

大将军系列一贯的男声旁白话音落下，成步堂撑着下巴，把手里的半块炸鸡塞进嘴巴。虽然这种搭档离别桥段确实是从古至今都很王道啦，但大体上，江户时代的“睦月”“如月”和“弥生”对应的是旧历，弥生其实已经是晚春，也叫“花惜月”，到了花要凋谢的时候，哪里来的剧里这样壮观的樱花树林呢？可是想想新江户都毕竟也不是现实世界，而是有大将军和女将军存在的世界……其实是自己太较真了吗？他一边咀嚼在这个时间来说有些过于罪恶的高热量食物，一边让这些没有一点浪漫的思考填满脑海。

不过，樱花季还真是总是这样。只要说到樱花季，就总是牵扯到各种离别。

因为毕业时节都是在樱花盛放的三月，学生们踏着樱花走进校园，三年后也必定沐浴在同样的樱雨之中离开。成步堂活了二十四年，还是个小婴儿时就能仰面朝上躺在摇篮里望见窗外樱花树粉色的树梢，之后慢慢成长上了小学、初高中，再到大学，也经历了很多次伴着樱花的初见与分别。他从小不是班级里最突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那个孩子，也从不特意走进人堆里去，只和身边的人普通地相处谈笑，普通地保持好关系。每到毕业时，他回头望着长久以来完全熟悉了的校舍，感觉寂寞带来的阴郁仅仅小小一团覆盖在他的心上，只有初中毕业，矢张决定不继续升学的时候，他才唯一一次感觉那种只属于毕业季的阴郁赶上了三月绵绵的阴天。

他因为孤单与想念辗转反侧从来不是在三月，往往都是圣诞节前后。

成步堂龙一和御剑怜侍小时候甚至没有一起度过过春天。四年级时御剑转进他的班级，那时已经夏初，他和御剑都穿着小男孩特有的短裤，只不过他的是方便跑跳运动的，而御剑的是小少爷穿的那种。暑假将近的时候，改变他一生的班级审判到来，在那之后他才开始去和御剑说话、玩耍。这份友谊持续到圣诞节过去，不等新年，御剑就从他身边消失了。没有三月里充满感动和对未来寄意的让人热泪盈眶的告别，甚至那是极其单方面的、戛然而止的、根本无法称作告别的分开。没错，只是分开而已，将少年的心从中间粗暴地分成两半，又将两部分拉开一段距离，所以没有在时间流逝中生长，也根本无法愈合。

后来的春天，就是去年了。千寻老师去世时，他和御剑终于再会的那个法庭时。成步堂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去看身旁的御剑。去年的春天竟是他与御剑怜侍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姑且等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四舍五入一下，当时与那全然找不到当年聪慧礼貌的少年影子的御剑面对面，也许真能算得上是一种初见吧。他不得不再度感叹，十五年，他们的十五年其中到底有多大的部分是他被单方面遗忘在回忆角落的空白？

然而如今，他在大雨的深夜坐在御剑怜侍家的客厅里，思念了那么久又做了那么多傻事之后的终点，他还是在这里，还是来到这里了。

御剑怜侍，一切的一切。成步堂不免感到有些自嘲，再次想到这样的话。

女将军的片尾曲结束，制作人员名单已经跑完，画面也逐渐黑了下去，御剑好像终于从那里收回了意识，默不作声地拿起放在他手边的遥控，在广告开始之前毫不留情地摁下了电源键。

房间里突然变得寂静下来，除了钟表指针和握在手里的易拉罐外没有东西作响，窗外的声音也透不进来。不知道外面的雨现在如何了，成步堂晃晃罐子，感觉手里这一罐里面也就剩下一口的量，于是仰起头很干脆地一次把酒喝了个干净，吞咽时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却好像是有史以来最响的。他不知道御剑是否听到了，不知为何，这让他有点不自在，感觉身上隐隐在发烧。

“成步堂。”

御剑的声音从比他想象中更近的地方传来。

有火热的东西缠上他的手腕，紧紧的，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御剑因酒精而温度上升的宽厚的手。在呼唤与那只手的共同作用下，成步堂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股牵引力，无意识地稍微偏转了上半身，去面向身旁的御剑。他从来没有在这么靠近的距离看过自己朋友的脸，感觉第一次好像连对方眼底埋藏的秘密都能看透，也因为御剑此时同样可以做到这件事，他心里咚咚打鼓，不禁好奇起御剑又在自己眼睛里寻找了些什么。

御剑隔了一会才又开口了，不知在犹豫什么：“成步堂，你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来？”

他脸颊上飘着不自然的红色，说话间漏出的吐息轻轻扑在成步堂脸上，有股明显的酒味。

约一个小时前还空空荡荡的茶几上，中央的盘子里只剩下孤零零一块炸鸡，谁也没有打算要对它下手，桌面其他地方则乱七八糟地散着摆了很多的空啤酒罐，是他们盯着女将军看的时候不断喝光的，分不清每一个都究竟是由谁终结，但即使是将其总数除以二平分给两人，也是相当的量。御剑一定是有些醉了，成步堂想，自己也和他一样，应该也有些醉了。

“御剑。”成步堂叫他，觉得憋了好几天的情绪好像终于溢到了嗓子口，快要涌出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会继续站在法庭上吗？”成步堂问他，然后就那样定定望进他的眼睛深处。

御剑好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向他袭来。他双眼由于惊讶一瞬间张大开来，半晌后，转而又浮现出了悲伤和绝望。他自顾自地中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视，脸上又蒙着那种别扭的阴郁，如同他一直以来总是做的那样，又一次将头扭向一边，单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御剑这副让人看了就感到肠子开始揪痛的样子成步堂自然也不是见得少了，只不过与上一次隔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此刻让他眼瞅着就格外感到心烦意乱。

成步堂想，他既然能露出这幅表情，至少说明自己的不好预感并没有出错。

御剑怜侍果然是还在打算着要离开，并且，看来还并不是改变人生道路那么简单，而是在盘算着要再一次从他身边消失。就是十五年前那种极其单方面的、戛然而止的、根本无法称作告别的分开。那时御剑他没得选，现在却是打算自己逃跑了。

对这个事实的领悟使成步堂心里那种火燎燎的感觉再度复苏了。

“……那你呢？你还打算继续当律师吗？”

挚友漂亮的脸在此时也不可避免地在眼前扭曲，变成了有些令人憎恨的模样，成步堂不自觉地将拳头和牙关都收得紧紧的，眼神一动不动锁在御剑身上。

“嗯，是吧，毕竟都走到今天了，也有了很多割舍不掉的东西。我想，我应该继续当律师，所以我会这么做的。”

“是吗……”

“你不做了吗？检察官。”

御剑的话语又一次这样中断了。若是除去不解风情的秒针声音，这空间内真像是被下了时间停止的魔咒。御剑保持他那种自我防卫般的姿态，低垂着头，成步堂回忆起早些时候法院走廊里看到过的挺拔身姿，又回忆起白大褂的女孩在高级检察官办公室棋盘前说过的怪话，心里愤愤地想，这幅样子还真是有辱“红色骑士”之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似乎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回答成步堂对他提的问题，而成步堂眼睛都不眨，一直对着他坐着，像是非把他逼入死路不可。最后，他的深呼吸声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沉甸甸的空气。他松开捉住自己袖子的手，颓着双肩，用全然不同于平日里那个趾高气昂的天才检察官的声音，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话。

“成步堂，就像我说过很多次的那样，我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为了我特地改变人生轨迹，感谢你在去年的那场法庭上能够相信我……同时，我也真的，对你感到很抱歉。”

“御剑，你又说这种……”

成步堂。御剑不等他话音落下就打断了他，拜托了，这件事上就不要再否定我了。御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很痛苦，这样，成步堂也一时不能再说出什么来了，只好紧蹙着眉头，听他继续讲下去。

“……当时，坐在拘留所会面室里，你身边那个女孩突然兴致勃勃地说起有关你为何成为辩护律师……十五年前，我们在那个小学经历的班级审判。那时候，听到这个词汇，我不管怎么努力，脑海中都只有一个在哭泣的小孩的影子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对我来说，那并不是意义深刻到以至于要一辈子铭记的时刻，再加上青春期时，我一直以来都在刻意遗忘九岁以前的回忆。如果不是听到你们讲起，我可能终此一生都很难再回忆起，原来在小学四年级那年，还有过一个那样的午后。”

御剑低垂着目光，望着自己十指交错的双手。

“……可是，对你而言，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午后而已。”成步堂听到这里，左手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成步堂。如果没有从你们口中听到过，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对你来说到底意味有多么深重，也永远不会想象三年前你像跟踪狂一样寄来无数信件的时候，其实心里到底是在怎么想。”

成步堂龙一这个名字真的是很特别，你知道吗？御剑说着，好像在心里也默默重复着“成步堂”的发音，不经意间漏出一声化作气音的笑意。成步堂，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即使我做到了忘记九岁之前的美好回忆，对于你的名字，我却无论如何也很难做到忘记。

“当时，我还是个天天只想着案子、法庭和有罪的年轻检察官。突然有一天开始，我的刑警总是带着信件敲响我的办公室门，每一个信封都印着勇盟大学的学院标志，贴着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邮票，寄信人处大大写着……你的大名。”

“在信里，你非常自以为是地表达了很多关心，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就好像我真的会去联系你似的。一开始我想，准是你陷入看到旧识变成有名人后就想凑过去套近乎的那种新鲜劲里去，只要一直放置，要不了几天你就会腻烦的。可是你没有。”

“信件来的频率没有降低，而里面的内容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有时你问我为什么不回复，说信件如果没有寄到肯定会被邮递员退还回去，既然你没有拿回信，那说明我一定是好好地收到了每一封来自你的讯息。你慢慢地像是把给我的信件当做了心情日记，总是在里面写各种各样无聊的傻事，而那时的我，打心底里觉得你蠢得无可救药，却每次都恍恍惚惚读完你的信件，直到看见信件末尾你说希望我联系你时，我才能愤怒地回过神来。”

成步堂想，御剑可能比他原先以为的要醉了更多。御剑第一次在他面前讲了这么多话。能够这么坦率，与其说是直接跟他讲出了心里话，倒不如说更像把面前人当做了另外的人，不知道是谁，反正大概不会是他话中的成步堂龙一本人。

御剑继续说：“但是再后来，你的信忽然很少来了。偶尔收到信时，我就看到你说你开始了司法的学习，决定要直接赶来见我。我当时看着那样的文字，连一丝不安都没有产生。我就是认定，你绝对不可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来见我，写在信里的话，八成也就是一种自我感动，仅此而已罢了。你的最后一封信很短，里面说你就快要成功了。这最后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被我扔掉的信。”

“我以为在成年后和你之间愚蠢的一切就到那里为止了，你应该已经用尽所有的耐心和激情，是时候该决定干点别的事情解闷了。”

御剑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同呼气一起吐出了这句话：“可是你没有。”

对于成步堂自己来说，大学时代给御剑写数不清封信当然也是他所做过傻事里非常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即使到了三年后的今天，成步堂依然能回忆起他曾在各种地方完成过他的信：肮脏的寝室矮桌上、流过他口水的枕头上、大学课堂后排座位的桌子上、六法全书厚实的表皮上、法院档案室的地板上……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给御剑写信，那在当时是他除了学习司法之外最有热情去做的事情。他对大学生活印象淡薄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学习舞台剧参加汇演时的事早已记忆模糊，当时的老师同学也不是忘了名字就是忘了面孔。他的大学生活中御剑所占的比重巨大，即使御剑本人根本没有在那几年出场，其存在还是意义深刻。

“后来你真的成为了律师。”御剑的声音把他从对过去的回想中拉了回来，“穿着一身相声演员一样的西装，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成步堂，我感谢你能出现在这里。想到小时候因为对父亲的憧憬而采取的行动，实际真的在你心中留下了那样鲜明的痕迹，我真的非常荣幸。”

“所以同时，我也觉得很抱歉。”

成步堂感到心被千股线死死束住，勒得生疼。

“你相信那个九岁的御剑怜侍，所以才会分出那么多的善意，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但遗憾的是，看来你相信的人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你又要说这种话吗？成步堂匆忙地想要打断他，身体顺势向前倾去，“御剑不就是御剑嘛！”

“不管你怎么说，事实都不会发生逆转。在十五年前相信了你的人，最终成为了只懂得追求让被告人百分之百被判有罪的检察官，这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

“御剑……”

“一想到这样的我，也许在无意之间搅乱了你的人生，我就感到非常过意不去。所以……真的很抱歉，成步堂。”

很抱歉。御剑的致歉再一次传入他的耳中。不知为何，御剑怜侍这个别扭的男人，该表达情感的时候说什么话都不肯直率，唯独一句对不起，就很自然地能从嘴唇中间编织出来。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成长历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成步堂身边的矢张曾经说过，他这人平时脾气好得像是到了宇宙终结的一天都不会生气，然而一旦被惹急起来，就会变成无可挽回的事态。话讲到这一步，成步堂心里火燎燎的感觉早已发展到极点，燃起了一把无法轻易平息的怒火，于是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面前人的肩膀。在手中灌注的力量，他想是他平日里不大有可能使得出来的，御剑显然力气和体力都比他高出不少，此时此刻却不管怎么挣扎地拉拽自己身上的两只手都无法实现脱身，只能使睡衣产生更多的皱痕。

“成步堂，还不放开我！”

“这是谁的错啊！你这个人，真的是太爱自说自话了……”

借着酒劲，成步堂不去抑制冲动的感情，御剑那种性格，自然也不甘莫名其妙处于下风。他们谁也不打算让一步，就那样僵持不下。成步堂龙一这个家伙，在法庭上连个大将军长枪都举不动，怎么会又生出这么大的力气来？他们在至近距离彼此瞪着眼睛，成步堂感觉很轻易地从御剑眼中读出这样的抱怨。可惜了，御剑，他想，你当然没可能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急起来就会涌出一股子莽劲儿呢。

“听我说话，才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御剑没有做需要我去原谅的事情，至少，是现在还没有做过。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什么抱歉不抱歉的，让你不要再跟我说那种话了。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才为你辩护，和你吃饭喝酒，今天才会来这里……你以为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好心到为彻底变了的人去做这些！”

当然过了十五年人总是会变的，但是我相信的那个御剑怜侍并没有发生改变！

御剑给了他一个眼神，像在雪夜的咖啡厅里做的那样，像在情人节的街头做的那样。然而这一次，成步堂没有被他意图恐吓似的示意噎住，那种眼神更激起他的情绪，所以他干脆将身体往前倾得更多，拉拽的力量也变得更强，御剑察觉到这一点，也下意识地要去加倍抵抗。他们两个人像是打架一样扭在一起，僵持不下，在某一个时点，身体的平衡被打破了，失去重心的他们就滚在地上。茶几被不知谁撞到，一声闷响，发生一些位移。放在桌面靠近边缘处的御剑未喝完的啤酒摇晃几下，最终还是翻倒了。有水纹，也有飞溅。啤酒不可避免地在毛毯上留下了一大片污痕，但暂时，谁也没有去管顾这事的闲余。

成步堂跨坐在御剑的上方，手指还是紧紧绞住对方的衣服。御剑的脸被落地灯的光微微照亮，而其表情仿佛很痛苦的，咬牙切齿，忽然好像不愿再去看成步堂的眼睛。然而这也由不得他，成步堂看着他，他也被迫要看着成步堂。

“御剑你，确实一度只追求对被告人下达有罪判决，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困扰你的噩梦也已经解决了，是我们一起把那些事情结束掉的！”

“这和你说的那不一样。现在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成步堂。”

“你就是总是这么说，然后什么都不告诉我，悄悄地打算逃到哪里去不是吗。”

“……”

“为什么总要一个人呢？”

他扣紧的手指发着抖，但还是不愿意轻易卸下力气，好像是心里隐隐知道此时但凡放松一下，以后就很难会再有把御剑逼到这般境地的机会了。御剑的眼睛里模模糊糊地倒映着自己的脸，成步堂看见了，内心某处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原来自己的表情还能变得这么难看，这说不定比对别人做不好笑的鬼脸还更羞耻呢。正当这么想时，自己的倒影不见了，御剑半合上眼睑，倔强地躲闪开了目光。

“……确实，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因为和你见面和你交流，我过得……不是不快乐。即使那时候是正在被审查的期间，在职场上还是能听到很多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那段时间，只要想到你，我就多少会觉得心安。”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又有什么理由？上一个案件结束时，就连巴小姐也说过的，如果是我们两个人的话……”

你根本就不会孤单，根本就没什么可去担心的了。在成步堂这么说完之前，御剑像不想继续听似的，很大声地吼道：“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个案件！”

一下子爆发的声音让成步堂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半晌脑子都没开始运转。正是因为那个案件？那个案件怎么了？在那个法庭上，他们两个作为伙伴，第一次协力共同探寻了真相，为那对姐妹获得了应有的结局。这对一切不合理的修正结束后，难道还有什么遗漏掉的错误在吗？

“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个案件……我才意识到的。”

成步堂感觉在自己下面的御剑的身体僵硬了，痛苦地轻轻颤抖。

“人无法忽视，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甚至我想，对于过去我曾经犯下的过错，我都已经很难再去做出任何弥补了。”

“严徒海慈被法警带走之前说的话，也让我觉得非常恐惧。我过去就走在那样黑暗的道路上，怎么敢确定未来就一定能避免成为他那样可怕的人的命运？怎么敢容许自己闭上眼睛甩脱自己的过去，昂首挺胸地成为所谓‘为真相战斗’的检察官？”

“你说你还会继续做律师，会在法庭上等着我。成步堂，我想要留下来，可是，我自己不能允许这件事。”

成步堂慢慢地让凝聚在双手里的力量流失，松开了御剑的衣服，依然弯着背坐在御剑的上方。他说：“既然想留下来，留下来不就好了吗？”

御剑仿佛只是在呼吸一样喃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成步堂想，果然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心无法变得温暖。明明就在比任何人都更加靠近的现在这个位置，距离都已经归零了，却觉得比在哪里都感到孤独。

他早就已经选择跨越那种手足无措的胆怯，选择不再放任御剑在一段距离外的游离，选择追着那个背影赶到他身侧的地方去，可是御剑怜侍，这个既不会好好去笑又做不到坦率相待的男人，推也没用拉也没用，反而想要远离到比以前还要遥不可及的地方去。

开什么玩笑，谁会一声不吭接受这种事？就算是喊一百声“异议”，喊得再也出不了声了都不够！

为什么呢？御剑，我不明白。

成步堂想，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好不容易在樱花盛放的季节再度相见。我以为这次我终于可以把你从黑色疑云里拉出来了，我以为这次我已经把你从黑色疑云里拉出来了。作为你的伙伴，对于你的怀疑与困惑，我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御剑，因为有你的存在，我才走在律师的道路上一路至今，才能找到那么多的真相。我想我们早就已经是同伴了，不可或缺的那种。也许只要我们相互支撑着一起走下去，不管是职业生涯中，还是人生旅途中，应该都不会再感到寂寞了。御剑，你不是这样想吗？当你说了如此残酷的话后，我又还能如何巧妙地介入其中，机灵地将想要离开的你挽留下来呢？

房间里再度陷入寂静，时钟秒针的声音咔哒咔哒，和成步堂沉重的心跳频率对应，每响一下，都像是直接有什么敲在了他的心上。他慢慢地从御剑身上滑下来，像是所有力气都已经用尽，积攒许久的情绪也已经消散，他又慢慢地侧着躺在了御剑旁边的地方，后背抵住了沙发脚。御剑一声不吭地等他一切动作结束，安定下来，然后只转过头向着他的方向。御剑的脸背着落地灯的灯光，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微微亮着，看不清表情，但成步堂想，不管他是怎样，至少自己的脸色一定不会很好。

“御剑。”他有点哑哑地出声了。

御剑在离他很近的位置的那双眼睛忽然给他带来一阵预感。那是先前他不祥预感的延续，将他抛进更强烈的恐怖之中。成步堂尚且不知道，从神经末梢一路传遍全身的不安感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法有效地开始思考。他想，自己对御剑手足无措这点是不是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呢？此时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方式去应对面前的事态，只是想到，依照老师曾给予自己的教诲，无论怎么想，前路应该都只有一条了。

于是，成步堂伸出手，再次碰触了御剑的肩膀。对方对肩部传来的感触似乎有些困惑，但这一次也同样没有闪躲。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嘴角习惯性地想要向上弯起，却觉得脸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无法顺利完成一个笑容，他望着黑暗中御剑的眼睛，连保持视线的笔直似乎也有些艰难了。

成步堂最终说起御剑曾送给他的礼物。

“御剑，你情人节时送我的那个礼物，虽然我也不清楚你选择它的时候究竟想了多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也很感谢你能送它给我。”他顿了一顿，“就像你送那个礼物时心里是在为我着想一样，我希望你好的心意，也绝不是骗人的。”

“不要忘了，我们是有交换礼物的约定的……你礼物的回复，我还没有好好交到你手上。我可不想打破约定，所以你也不要让我成为那个坏人。”

“我说，十四天后，三月十四日能不能把时间空出来给我呢？我要给你情人节礼物的回礼，希望你可以期待着。”

然后啊，还有一个礼物的约定。他说着，触碰着御剑肩膀的手抓得越来越紧，又将那一块的布料攥在了手中。御剑这一次没做任何抵抗，一直静静地，成步堂能感觉到御剑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所以继续，继续地说了下去。

“我们在很早以前就约定了的，在圣诞节进行交换礼物。”

有一次喝酒时，我说过你还没有毁约，御剑，你还记得吗？成步堂问，当然没等来回答，他也不管，继续自顾自地说。今年的圣诞节才是完成我们约定的时候呢，我可不会输给你，我会提早半年就开始考虑送你什么很棒的礼物的，不，也许现在就已经可以开始考虑了。

“御剑，我也会期待来自你的礼物的。”

所以。

所以，他说。

“你可千万别忘记，今年的圣诞节，我们要一起过。”

在昏暗之中，御剑依然侧首那样躺在他的身旁，没有一丝声响，让成步堂恍惚觉得他好像连最基本的呼吸都没有在进行。御剑没有对成步堂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在黑暗中微微亮着光。

⑸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⑸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