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相见欢

岁长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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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山洞中待了半个下午，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时至傍晚已云销雨霁，四人带着龙孝继续向西而行，寻了就近的镇店住了下来。此去龙渊阁路途迢迢，中间也多是山谷丛林，只怕多要露宿野外，索性二十年都等过了，也不急于这几日，他们便计划在镇上采买好物资再出发。
入夜，温客行独自坐在房顶上饮酒，七月十五，正是月圆之夜。叶白衣推开窗，就看见对面房顶上半撑着身子斜躺着的美人，正举着酒壶，清亮的酒液款款倾入口中。一轮明月正从他的背后缓缓升起，银色的月光泄在身上，仿若月中仙子。叶白衣怔愣地看了半晌，直到那人坐起身来，遥遥向他举了举酒壶。
叶白衣一笑，手撑住窗框跳了出去，旋即飞身上了屋顶。温客行稍稍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置，叶白衣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去。温客行将酒壶递过去，“来一口吗？”
叶白衣接过酒壶，入手冰凉，叶白衣皱了皱眉，“小蠢货，怎么喝冷酒？”
温客行把胳膊往叶白衣的肩头一搭，歪着头看他，“这不是等着剑仙大人来替小可温酒么。”
叶白衣心里莫名受用，仰头饮了一口，然后运起内力将酒温了，再递给温客行。温客行笑眯眯地接过，喝了一口，果然还是热酒比较甜。
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叶白衣先开了口，“怎么了小蠢货？”
温客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叶白衣莞尔，“下午便看见你情绪低落，这可不像你。大半夜的在屋顶上喝冷酒，想什么呢？”
“怎么不像我，我是什么样？”
叶白衣仰着头想了想，年少时他曾在林中见过一只孔雀，一身青绿色，拖着长长的艳丽的尾羽，昂首挺胸，两条细长的腿迈着优雅的步伐在林中散步。明艳动人，是温客行给他的第一印象。温客行的样子有很多种，初见时明艳耀眼，薄怒时杏目圆睁，雨夜里失魂落魄，斗嘴时又幼稚可爱，还有……打架时外放的杀意凛冽，或许还有他所没见过的其他面，是每一面才组成了眼前这个温客行。
但他还是希望温客行能一直笑得如初见时一样灿烂。“像只骄矜的孔雀，笑起来更好看。”

人皮当然是好看的。温客行沉默了一会儿，道，“高崇死了。”
虽然没有看完英雄大会全程，但叶白衣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英雄大会上的人都是冲着琉璃甲和武库藏宝而来，不争个头破血流又怎么可能结束。令他意外的反而是温客行的反应，温客行对五湖盟乃至整个江湖的敌意甚是明显，无论是何结局，他都应该拍手称快才是，没想到他却因为高崇之死而情绪低落。略一思索，叶白衣也就明白了，轻轻拍了拍温客行的肩膀，“这怪不了你什么。”
温客行微睁了眼睛有些吃惊，他还未开口，叶白衣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要说周子舒说的话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那是假的，独处之时，他难免反复地自我怀疑，思量这一切他是否都做错了。若是叶白衣知道他在背后使了多少推波助澜的手段，才说出这句话，倒真是个很好的安慰，但，叶白衣他什么也不知道。
“想说的话，就说说你做了什么？”叶白衣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脑子好使得很，温客行把高崇的死揽到了自己头上，必然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事情。
温客行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撩起叶白衣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借着醉意挨上叶白衣的耳边，“老妖怪，如果我是祸乱江湖的大魔头，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
叶白衣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温客行有一瞬间怔愣，旋即释然地一笑，放开叶白衣的发丝，向后倒下躺在屋顶上，又喝了一大口酒，似乎是有些醉了，些许清亮的酒液洒在了衣襟之上。温客行没管，微眯起眼睛，月亮已上中天，七月十五正是鬼门开时，恶鬼头子，也会有能见光的那一天吗？

叶白衣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温客行不会再开口了，温客行却突然念道，“彩云散，琉璃碎，青崖山鬼谁与悲……老妖怪，这词写得好么？都是我写的。”
“琉璃甲……我在湖州捡了一块 ，到了岳阳就烧了一炉子的假货。你来得晚，没见到冲天香阵透岳阳，满城尽是琉璃甲的热闹……”
原来如此。叶白衣心下了然。
温客行突然又坐起了身，定定地看着叶白衣，“老妖怪，你觉得我疯吗？”
疯？叶白衣皱了皱眉，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自己疯，除非别人这样说过。温客行看着叶白衣紧锁的眉头，自嘲地笑了笑。世人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看他的。
“就因为烧了一炉子琉璃甲么？说你蠢你还真是个小蠢货啊。”
温客行神色变换了几轮，生气地又倾了一口酒入口，“我哪里蠢了！”
叶白衣一把抢过他的酒，两人在屋顶上坐了许久，酒已凉了，叶白衣喝了一口，又将酒热了一遍扔回给温客行，“就为这这点事大晚上在这里喝闷酒，还不蠢？做一件事情无缘无故才叫疯，就你，顶多算得上是装疯卖傻。”
接过酒壶，壶身温热，温客行动作微微一顿，“我做事就有缘故啦？你又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不如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叶白衣坐直了身子，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
温客行又喝了几口酒，但始终沉默不语，叶白衣也不意外，温客行不是一个会轻易敞开心扉的人，他不急于这一时。“江湖人作法自毙，皆因贪欲。没有假的琉璃甲，就那一块真的，他们就不抢了吗？恐怕只会抢得更加激烈吧。真正守正为心之人，真真假假，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今日英雄大会，显然有人背后做局，甚至早于你做的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你无论做与不做，都不会改变现在的局面。高崇今日之祸，始于他二十年前私藏琉璃甲的秘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推波助澜改变的只是事情发生的迟与早罢了。”
料得到英雄大会必然没什么好结果，叶白衣曾想过是不是要看在高峰的交情上救一救他的后辈。但人，都应该为自己曾经的选择付出代价，他是剑仙，却不是真的神明，没有普度众生的爱好。
“你所做的，皆有你的缘由，纵你不说，我也相信我的判断。世人庸碌，不愿去了解你，才会觉得你疯。”叶白衣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温客行，“我说过，你与其他人都不同。而我，也与其他人都不同。”
叶白衣的坚定，总是让人很动心呢。温客行嘴角浅浅弯起，缓缓闭上眼睛，仰头回忆起往事。温疯子的名号，不知道已经在鬼谷中流传了多少年。不记得是从他生剥老鬼主的皮开始，抑或是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又或者从他咬下父亲身上那块肉时，这个名号就已经在鬼谷生了根。大约一开始只是装疯，后来装了太久了，他也忘记了他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在鬼谷时动辄杀人，出了鬼谷与浊世共焚，疯，从他的保护色，逐渐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他的本色。没有人会问他做这些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鬼主杀人，只看心情，从无理由。
其实叶白衣很懂他，哪怕他们认识不过寥寥几日。温客行醉眼迷蒙，皎皎月光散落在叶白衣的身上，似是给剑仙金身描了一个银边，他伸手探了探，虚空中似乎触及了那人的轮廓，便又迟疑着收了回去。
世间事皆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你还没有见过，人皮之下我的真面目。
在尸山血海之中，行差踏错，就是万丈深渊，我不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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