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霜 03

心霜 03

最是蓝关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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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理想

碧湖苑这套平层的视野非常优越，尤其是书房做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夜晚从窗外望去，江水犹如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托着这座熠熠生辉的钢铁森林，波纹浮漾间都沁出纸醉金迷的冷然。
凌晨两点一刻，常叙坐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神情专注，眉头微皱，正抿唇盯着——MacBook上手下人发来的报告书。

比起洛杉矶总部，申沪这家刚起步的分公司实在是一个百废待兴的草台班子。实习生分析员都是刚从学校出栏、新得不能更新的牛马，他手下几个SA也是刚升上去的，没什么管理经验，第一次开例会的时候，会议室的气氛都像相亲一样局促。常叙坐在首席，脸上摆出亲切的浅笑，心里头已经叹了十万口气。
慢慢来吧。

时针又走了一刻钟，常叙摁了摁眉心，将写好comments的材料书发了下去。
消息窗口动了动，对方秒回，收到。
……这逆天的作息，娴熟的回应，看得常叙由衷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心酸。

手机消息栏显示着一条几小时前的订票提醒，翌日常叙要出一个往返一天的短差，去蓟津和一家做医疗器械的老总谈公司并购的项目。老板姓周，企业规模一般但人挺龟毛，这回项目组加班加点搞出了好几个方案任君选择，常叙作为总负责人，提溜着这一文件夹的材料飞去和人面谈。
满打满算还能睡四个多个小时……无所谓了，这行从来都不需要睡眠。

常叙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划着朋友圈，十几分钟前，徐聿川发了一张吧台调酒的照片。底下点赞的几乎都是同样投身金融的大学同学，看来大家总有一天能将睡觉给完全进化掉。
最后点赞的那个名字是，温佑澄。

常叙眯眼注视着这三个字，手指碰了碰屏幕，点进联系人页面。
温佑澄的微信名片很简洁，朋友圈设了半年可见，但这半年他没有发过任何东西，只有一条灰线静静地横亘在那儿。
唯一能窥见一丝生活痕迹的，是他设置的朋友圈背景——
一张又一张的明信片被人用木架子挂在浅褐色细绳上，歪歪斜斜、密密麻麻，贴成了一堵写满字迹的薄墙。

常叙看得眼熟，想起来这是秣城附中侧门隔了马路的一家书店。书店内饰装扮得很有情调，当年附中的学生都喜欢去那里买书看书拍照，如今也不知道这家店怎么样了。
毕竟他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回过秣城。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那天温佑澄说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方式，等在这套房子里安顿好后，常叙试着在列表搜了他的名字。
刚打出一个“温”，联系人就弹了出来。
他给的备注就是“温佑澄”，但温佑澄自己写的微信名则是“温佑橙”，橙子的橙。

常叙这些年换过好几个手机，内存越换越大，里面的数据也是一并传过来了事，包括这些年微信的聊天数据。
他和温佑澄原来是在微信上说过话的，虽然聊天记录几页就能翻完，并且，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2016年10月9日
【温佑澄：今天谢谢你，常叙哥哥，我把钱转给你吧。】
【温佑澄：转账记录】

【常叙：转账已退回】
【常叙：不用，说好请你的，这点钱还是有的】

【温佑澄：好吧，常叙哥，那我下次买给你！】

2016年11月1日
【温佑澄：常叙哥，祝你生日快乐！我知道得太晚了，都没有准备礼物……】
【常叙：嗯？橙子同学，你不是已经送了吗？】
【温佑澄：都说了那个不是礼物……】
【常叙：哈哈，别放在心上了，谢谢你哦！】

2017年1月1日
【温佑澄：常叙哥哥，新年快乐！祝你开心，今年金榜题名！】
【常叙：谢谢，借你吉言啦。】

2017年6月29日
【温佑澄：常叙哥，我看到附中贴出来的光荣榜了！你真的好厉害啊！】
【温佑澄：你会报哪里的大学呀？】

【常叙：谢谢橙子~你也新年快乐】
【常叙：我还没想好，应该是蓟津那边的学校吧。】
【温佑澄：那我以后也要考那边的学校！】
【温佑澄：嗯，那边好大学多嘛。】
【温佑澄：我妈也想让我和哥去一个地方读大学。】

【常叙：嗯嗯，加油！】

2017年11月1日
【温佑澄：生日快乐常叙哥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就寄给徐聿川了。】
【温佑澄：我看你的朋友圈，感觉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呀？】
【温佑澄：如果你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呀，反正，我不是你的同学。】
【温佑澄：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常叙：谢谢你呀~】
【常叙：我挺好的，别担心，早点休息吧。】
【温佑澄：嗯嗯，晚安。】

2018年1月1日
【温佑澄：新年快乐常叙哥！】
【温佑澄：蓟津今年是不是很冷？】

【常叙：同乐哦，今年还好吧，习惯了就都那样。】
【温佑澄：那你也要注意保暖啊。不过听说蓟津下雪特别好看。】
【温佑澄：秣城今年下了好大的雪。】

2018年11月1日
【温佑澄：哥哥，生日快乐[蛋糕]】
【常叙：谢谢~又是零点，早点休息】
【温佑澄：好，晚安，常叙哥。】

2019年1月1日
【温佑澄：新年快乐呀！】
【常叙：同乐~[礼花]】

2019年11月1日
【温佑澄：生日快乐哦，常叙哥。】

2019年的11月，温佑澄祝他生日快乐，常叙没有回复。他不记得原因，但他记得2019年发生的很多事，尤其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那天他心力交瘁怒火中烧，没有任何过生日的心情。
他和温佑澄的消息翻下来，全是这种简单的、社交范围内的闲聊寒暄，19年之后，更是连寒暄都没有了。不过常叙也能理解，他自己和很多以前的朋友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在长大，都在往前走，然后在滚滚向前的时间中，慢慢的就不联系了。

常叙将这几页古早的消息又翻了一遍，想起温佑澄给徐聿川的那个点赞，点开聊天框打字。
【常叙：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然后他刷了十分钟咨询，又回到微信。
温佑澄没有回复他。

倦意逐渐上涌，常叙看了眼锁屏的时钟。
【02:57

2027/11/12】
还能勉强睡四个小时。常叙将手机搁在床头柜上，等着清楚的闹钟把自己叫醒去登机。在坠入睡梦前，他模模糊糊想起一件事，在那些聊天记录里，好像总是温佑澄主动给自己发消息，而他甚至从来没有和对方说一句，生日快乐。

在首都机场下飞机后，那位周老板直接派车将常叙接到了公司，谈事谈到中午，又去二环一家酒店吃午饭。包厢的圆桌上摆满山珍海味，常叙刚长途跋涉完，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身边是资方，又只得赔笑将就吃下。过去在他们系院有种说法，别管你在学校是什么丰神俊朗美艳动人的风云人物，只要进了投行，都得调动情商放低姿态去维系客户资源。这种落差感，有时候真的要握一握银行卡，想想里面的数字才能忍下去。
周老板在视频会议里讲话模棱两可故作高深，一见了面，却是意想不到的痛快。席间几杯酒喝下去，就敲定了方案正式签好合同。
速度之快，令常叙腹诽这人怕不是就故意想把人叫来拿乔折腾一趟。

正事谈完后，饭桌上的氛围更为松快。酒过三巡，周老板的话也愈发多了起来，摸着敞开的西装外套下发福的肚子，聊的居然是历史名人诗词歌赋，还说了自己读书时创办文学史发表文章的经历，偶尔蹦出几句文绉绉的话，自诩几分文人风流。
常叙哄着人显摆够了，又听周老板像位可亲的长辈那样，关心道：“小常，做投行压力挺大的吧，怎么想着做这一行啊？”
常叙笑道：“我是受家里的影响吧，我妈妈也是学金融的，以前在秣城那边做到MD，不过现在赚够钱就自己退休了。”
“嚯，令堂这是铁娘子，女强人呀！”
周老板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手指在空中随意地一点：“也对，投行多二代嘛，我认识的不少朋友，家里的小孩都是起码有一个学金融、学商科这些，现在也都长成青年才俊咯。”
“不过我早年在南洋起家的时候，和翊腾合作过，他家老总姓温。几年前在一个峰会上，我俩还聊过天，就闲聊一些家事，记得温太太说她愁得不行，儿子不听话，本来答应得好好的，自己偷偷改志愿也要去学、学……语言？”
鬼使神差的，常叙接话道：“是翻译吗？”
“对、对，是翻译，诶，你认识他吗小常？”

说着周老板随手扯过桌上一张餐巾纸，问下位的人要了支餐巾纸，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移到常叙眼前。
字迹边缘的水蓝色笔墨晕开了，常叙定睛一看，只觉得巧得不能更巧。

——“温佑橙”。

“这是他的笔名，这个小朋友的真名应该不是这个‘橙’字。”但到底是哪个字，周老板也没想起来。
他摸了摸发顶稀疏的脑袋，呵呵一笑，“老温这个儿子，真的是才华横溢，是现在风挺大的新人翻译家了。我看过他翻的一本法语散文，那用词，很有灵气的。我下次在见到老温，可要好好说道说道，这天赋学什么商科，太浪费了！”

回申沪的公司做了一些收尾工作，这趟出差暂时画下了句号。一天之内飞了两千多公里，听起来累人，不过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投行的强度，倒也在常叙的承受范围之内。
碧湖苑公寓楼里的电梯口一整夜都亮着暖白色的顶光，常叙进门刷卡，两手松松地揣在衣兜里，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往下。
这时，楼道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温佑澄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一抬眼，就对上了常叙下意识看过来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
“橙子？”
那人的声音传到耳畔，一个恍神间，温佑澄抱着纸箱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箱子最上面的一本书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常叙走过来，弯腰将这本书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封面上印着书名，《我的理想之花》。作者名不见经传。常叙随手翻了几页，里面就是一些自传性质的鸡汤软文，是那种装订和插图比内文好看几百倍的书。
“这本书好看吗？是你的书单？”常叙把书放回纸箱里，朝温佑澄伸出了双臂：“我来拿吧。”

“不用。”温佑澄这才回过神来，稍稍侧过身。
一个拒绝意味特别明显的动作。
“好吧，我只是怕你拿不动，”常叙的声音很无辜，“让我帮你呗。”
这人话语间毫无来由的亲昵，听得温佑澄皱起了眉头，化成一缕烦躁的阴云。
“真的不用，”他生硬道，“又不是一趟电梯。”
说完他将箱子放到地上，拿卡刷了右侧的电梯，又抱起来。听常叙坚持道：“我可以送你上去。”

这回温佑澄干脆利落地扭过脸。电梯显示屏上的红光一闪一闪的，映着他眼眸中一览无余的讥讽。
“常叙，”他叫他的名字，“我看你挺熟练的啊，对每一个搭话的人都这么热情吧？”
“觉得无聊就下个软件去同城翻一翻，少发消息来烦我，”双数楼层的电梯停在低楼层，落得更快，很快就叮咚一声到了底，与温佑澄厌烦的声音重叠，在亮着光的电梯间隐隐回荡。
“还有，我和你说过，别那么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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