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腔北调（完）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30

加载中……

铜车马 × 铜坐龙

铜车马对那片土地的印象还停留在航拍杂志上寥寥无几的彩色照片，林海、雪原以及无声的河，支离破碎的湿地与火山留下的痕迹，丰饶的沃野和地下深藏的辉煌。
白山白，黑水长。他想，他应该是讨厌这个地方的。
那片土地上曾经生活的人们过于贫瘠，不得不入主中原，从鲜卑、金到蒙古、八旗，不同的名字，同样的归宿。
他们的帝皇下令修筑不可逾越的高墙，为了拦下那些穿着皮衣、骑马的胡人。中原与北方的鏖战从未止息，抵抗者大多不得善终。
铜车马第一次来到黑龙江，是受到一位商圈友人邀请，前往对方设在漠河的马场参观游玩。
铜车马名下也经营着许多马场，但大多是为了饲养纯种秦马的后代，至于胡人的马，他了解的并不多。
马场里有位样貌奇特的青年，生着一对蜷曲的犄角，身后拖着修长的龙尾，站在马厩前亲切地抚摸着那些毛色发亮、体格健硕的挽马。
器者总是不难发现彼此之间所隐藏的特征，想来那对角和尾巴，人类也是看不见的。
青年感受到注视的目光，随后转过身来，见到了远处那位披着风衣外套的商人。
商人正与马场主站在一起，身边环绕着鬃毛如火燃烧的白马——那大概就是他的伴生物。
只需要一眼，两人几乎凭着直觉断定了彼此的身份，他们都是同类，是被称为器者的存在。
那是他与铜坐龙相识的第一天。
在得知青年是金代皇室御用器物之后，铜车马与对方的交谈短暂停顿了一小会，但并没有表明什么态度，毕竟他们相隔的时代太过遥远，也无需承担不属于自己的憎恨。
“这么说，我应当喊你一声前辈。”
“辈分就免了，直呼本名便是。”铜车马听罢一笑了之。
两人寒暄几句，青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身后高大的马匹身上。
“来这里参观感觉如何，对挽马可有兴趣？”
“说实话，了解的不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山黑水之间的千里沃野，孕育出的马匹自然与中原有所不同。铜车马虽自称行家里手，在这一领域倒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铜坐龙不禁莞尔，带着一口相当浓重的东北音，由浅入深地为身边的商人细细讲解。男人身边围绕的伴生物皆是秦马，对胡马一无所知也情有可原。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生于不同的朝代，本体也相去甚远，但当两人聊到有关马的一切话题时，总能从对方深邃的眼瞳中得到对彼此的认同。
“中原人有首边塞诗，写得很好。”铜坐龙忽然不痛不痒地提起了这样一个话题。
“哪一首？”男人一时间有些疑惑。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年念出这句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微笑着的，似乎他对此并不觉得僭越，反而带着一种欣赏。
而这首诗的前两联，铜车马是知道的，可秦时明月究竟是什么模样，在车马坑中待了太久，他却有些记不清了。
这便是铜车马印象中的铜坐龙，对故土与中原的战争并无芥蒂，也不会为过去所束缚。
他像这片土地本身一样包容，求同存异，走出群山环绕之间，走向更远的地方。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铜车马自己狭隘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与铜坐龙相处的感觉，像大兴安岭间的清风吹向关中的土地，带着自由与些许不羁的狂放。
那之后，铜车马破例在黑龙江多逗留了些时日，铜坐龙请对方去草场骑射，却被男人拒绝了。
毕竟，他可是个到现在连驾照都没拿到的家伙，更遑论骑马射箭。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被黑龙江的基金会分部知道了，商鞅方升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披着风衣靠在护栏外，望着草场中央策马飞驰的青年，铜坐龙手中握着一把简单的木制弓箭，坐在马背上拈弓搭箭，顷刻间便射中了远处的木制箭靶。
青年鲜红的衣摆在风中扬起，厚重的衣物却不使他显得臃肿，长发束成一绺，龙尾也随风摆动，他收起弓箭下马，将那支箭拾了回来。
一旁围观的游客们纷纷鼓掌欢呼，有些人甚至跃跃欲试，也想体验一番骑射的感觉。
铜车马的目光停留在骑马的青年身上，久久不能移开，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原始的野性与力量，呼唤着荒野、牧群、山风与冰河。
他觉得这些天赋是镌刻在一个遥远民族血脉里的，无需点拨也不必言说，好像那个男人天生就擅长骑射。
“我们女真人以游牧为生，随水草以居，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踩下无数艰难的脚步。”
“后来啊，女真人建起都城，人们也便下了马，学习起汉人的文化。”
东北的民族缔造起半部华夏史，他们以锐不可当之势入主中原，在这片土地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何必分你我，天下本一源。也许对于现在的铜车马来说，他的回答亦是如此。
他认识那位本体同是皇室重器的秦公镈，记忆中的女人沉稳、厚重、一丝不苟，总是握着那只细长的毛笔，孜孜不倦地用竹简记录些什么。
但在铜坐龙身上，铜车马找不到那种使命感，也找不到秦公镈所体现出的执着。
他也会想念故国的辉煌吗？想念女真铁骑踏过的土地，使他诞生于世的帝王。
铜车马看不出来。
秦的器者天生便有种无可抗拒的归属感，他们从地下墓室中怀念大秦的影子，坚守着独属于秦的使命。
可铜坐龙完全不一样，青年从不背负什么，但他对女真族的怀念、对故土的热爱却毫不逊色。
也许这便是吸引着铜车马的，独属于铜坐龙的一切，使人很容易将他与这片故乡联系起来。
“能有你这样的器者，女真，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大秦的战车微微颔首，他摘下墨镜，给予了自己最高的评价。

黑龙江不乏湿地公园，漠河也有一处。
“每年春季，候鸟会从南方——甚至遥远的澳洲出发，向北方飞去，它们总会从这里的湿地路过。”
铜坐龙与陕西的商人站在瞭望台上，身边三三两两坐着些摄影爱好者，各个端详着镜头做自己的事。
“有的吃饱喝足了便继续北上，有的则干脆住在这里，等待秋天。”
铜车马看着池沼中这些美丽的鸟儿，感觉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在基金会的团建时，有包下放映室观看影片的活动，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点映，青铜仙鹤带着他们看了两小时的纪录片，《迁徙的鸟》。
秦公镈说她很喜欢，但铜车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大概是不够鲜活、不够灵动，隔着屏幕的距离。
观景台下有一条长长的步道，两旁立着“禁止投喂”的告示牌，铜坐龙带着他走上去，雪地靴在木板上踏出笃笃的声音。
那部纪录片的主题曲旋律动听，秦公镈也会跟着轻哼起来。Masters Of The Field，原野的主人。
他们听不懂西方的语言，但副歌中那段候鸟振翅的声音却格外真实。
铜车马走在步道上，他听到纪录片中清亮的鸟鸣，不再有电波的失真感，它们呼唤着生命，呼唤生存。
关中的黄土掩埋了太多历史，那里的土地并不鲜活，也不会讲述有关生命的故事，关于前往天地另一端的、注定归来的承诺。
那是铜坐龙身上所体现出的一种本质，与其说是对生命的敬畏，不如说他便是生命本身。
他的呼吸是这片原野的呼吸，他的脉搏是冰河流淌的脉搏，像在代际间的呼喊，大地的主人。
——秦公镈喜欢仙鹤吗？
——喜欢。
——从天边落入池沼的鹤，会主动与人亲近。人们喜它，保护它，为它建造合适的居所……说来惭愧，我以前从未了解过这些事。
他们用池沼留住了仙鹤，可铜车马知道，真正的候鸟是留不住的。铜坐龙不应该留在任何地方，所以他总是喜好旅行，有时会走的很远，但终点一定是白山黑水间的故土。
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有着他的影子，那是铜车马认知之外的，却又向往着的，生命的跳动。
他们坐在步道边的长椅上，被男人身边的几匹白马围绕着，这些伴生物并不感到寒冷，呼出的鼻息也带着白雾，铜坐龙抚摸着其中一匹马的鬃毛，很温暖。
“很漂亮的马。”
男人闻言笑了一声：“从我醒来的时候，它们就在身后跟着了。”
这些孔武有力的战马，缄默地讲述着黄土之上的人们的故事，一段关于野心与天下、秩序与辉煌的历史。
他们之间有太多不同之处，却又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
许久之后，铜车马回忆起来到漠河的往事，他想，自己也许就是那时，便笃定了要得到他的一切。
野心总是镌刻在秦人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文官或武夫，铜车马也不例外。
他偏要去握住那一缕风，可山风是留不住的，但却永远会循着车辙，照拂他所走过的每一寸疆土。
两人走出湿地公园，天色已晚，铜坐龙说请他吃顿热乎的，商人也没有拒绝。
他看着骑在摩托车上的青年，尾巴甩在身后一摇一摆，思索一番，还是决定自己走回去。
“这车确实小了些，你坐着也勉强。”铜坐龙并不在意，“半路要是下雨了就给我发消息，骑车过来很快的。”
趁着铜车马走回去的工夫，铜坐龙又去生鲜市场称了五斤排骨，买些佐料一并带回去。
东北人对于菜并没有什么讲究，量大、能让一家人吃饱足矣，没有摆盘，没有绣花一样的刀工，但每一块肉都显得很殷实。
在这里，做饭没有会与不会的说法，铜坐龙将各种食材切做大块放进锅里，又铺好佐料，压上锅盖。
铜车马靠在玄关旁，看着青年挽起衣袖忙这忙那，时不时喊他过来搭把手，商人从未下过厨房，只需听命行事。
铁锅炖就是这样一种普通的食物，杂乱、丰盛，对于江南的器者而言，大块又粗糙的食材，毫不讲究的做法，浓重的佐料味，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能打零分。
好在铜车马不讲究这些，黄土地上没有什么丰厚的食材，他们只会变着花样让面食与牛羊肉变得愈发美味。
大块食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但每一口都是新鲜的，这令他感到饱腹，整个人都是温暖的。
商业部有个抱着猫咪的小姑娘，经常能在食堂见到她，给基金会的器者们加餐的时候，狸猫盘总会说，一定要吃好喝好。
对于东北生活的人而言，和好吃相比，或许吃饱才是更重要的事。过去的人们并没有太多能选择的食物，他们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温饱而已。
“这一盆够不够？我看你吃得挺多，锅里还有，可以再添。”
铜车马摇了摇头，将碗里最后一块玉米啃干净。
商人并非没有去过那些高档餐厅，但这是一种特别的味道，每一个玉米面团，每一块土豆，每一条宽粉，每一粒玉米，它们被扔进同一口锅里，变得浓香、变得软烂，让铜车马想起了一个词——
粮食。
他们在黢黑的土地上守望着粮仓，守望着一个国家粮食，社稷神留下丰饶的种子，长出良田万倾。
这么冷的地方竟然也能产出如此好的稻米，谁又能想到许多年前，这里还是满山遍野的大豆和高粱。
铜车马想，如果不是离家太远，又过于寒冷的话，其实就这样住在黑龙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在殷实的黑土上留下车辙，证明自己已然来过。

铜车马按下遥控器，番茄炒蛋电视台正在播放西安旅游季的宣传广告，关中盆地的麦田到了收获的时令，铺天盖地的丰收节广告贴得到处都是。
啊，说到旅游，确实能有个正经的借口让铜坐龙来陕西了，之前去黑龙江待了小半个月，中间没少麻烦对方，这次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铜车马刚准备打开终端编辑信息，就在聊天页面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通知，铜坐龙正有此意，打算近日来陕西游玩一番。
想来也是心有灵犀，无需多言，两人这不就想到一块去了。铜车马显得有些得意，看来自己在铜坐龙心中还是能占有一席之地，那趟漠河之旅也算不虚此行。
约定的日子眨眼间便到了，铜车马站在机场的航站楼前，穿的还是那一身昂贵的行头，出门也不忘了戴上墨镜。
只消一眼，铜坐龙便在人山人海中找到了这位独特的器者，对方眼神很好，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便向他招手，嘴里大喊着什么铜先生。
这里可是有两位铜先生。
走到机场的落客平台，铜车马的梅赛德斯早已恭候多时，铜先生相当绅士地拉开后座车门，请另一位铜先生上车，自己则坐到副驾驶位上。
是的，众所周知，铜先生还没有拿到驾驶资格证。因此他请了一位熟识的车行老板兼收藏家替他代驾。
跑车从西安的机场一路开到市中心的基金会分部，某地的器者若要出省，是必须到目的地所在基金会报道的。
“部长，人已经接到了。”
铜车马带着铜坐龙来到商业部办公室，随意地敲了敲门，便带着身后的青年走了进去。
关中地区的丰收节在即，云游在外的众人回到了西安分部，对于秦的器者而言，在重大的日子里回归故里，也是一种归属感。
“阁下便是黑龙江分部的铜坐龙先生，久闻大名，不才商鞅方升，幸会。”
两人握了握手，又紧接着寒暄几句，铜车马便带着对方去办理登记手续了。
秦的器者都在这里，众人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铜车马口中时不时会提起的“铜坐龙先生”。
“他们都是我的同事，也同样身为大秦的器者，对你可是好奇的很。”
“哦，难道我有什么特别之处？”
“非也，铜车马去了趟黑龙江回来，隔三差五便听他念叨你，像丢了魂似的。”青铜仙鹤优雅地站起身，用宽大的衣袖掩面轻笑。
“呵，我明白了。”
迎着女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铜坐龙按兵不动，只用透明的尾巴尖扫了扫铜车马的小腿。
多说无益，当晚，陕西基金会商业部最富有的器者，请大家吃了顿如假包换的关中美食，为这位远方来客接风洗尘。
对于食物，黄土地上的人们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能使一个面团在手中开出花，用辣刺激着味蕾，传递出干燥的、旺盛的活力。
乾州的锅盔，岐山的面，秦镇的皮子绕长安。
众人一边吃着，又抿了抿温热的黄酒，吃饱了便开始聊起过去的事，以及现在的事。
铜坐龙能够理解，这些秦的器者们在车马坑中待了太久，总有些懵懂、保守、不谙世事，但他们眼里的光却不随着悠悠岁月而磨损。
他们依旧善良，依旧热忱，守望着关中盆地的记忆与他们自己的往事，像平原月夜下的炬火，像一首高亢的、唱不完的歌。
铜车马是如此，大秦的每一位器者皆是如此。
黄土地上生活着的、干瘪的人们，抿着干燥的嘴唇，抚摸枯槁的皮肤，却用青铜铸就脊梁，血脉中流淌着灿金的黄沙，用锣鼓声代替胸中每一次温热的跳动。
基金会为陕西的器者们筹备了一项特殊活动，丰收节当天，众人在商鞅方升的安排下前往宝鸡岐山，体验一场特别的三夏。
本次夏收的特别顾问是来自河南安阳的器者亚长牛尊，当然也有像铜坐龙这样的外地游客。
铜车马带着他走在田间小道上，头戴草帽、手抱冬瓜的少女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向青年惊喜地打招呼。
“诶，铜坐龙，你也来了，不如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同为黑龙江器者的山水人物镜停下脚步，又与铜坐龙身边戴着墨镜的商人亲切问好，热情得不像刚认识的陌生人。
“你们东北人个个都是这样吗？”男人将墨镜摘下，挂在衬衫前的口袋上。
“差不多吧。”铜坐龙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也跟着笑了。
上午，众人在亚长牛尊的指导下刈麦，高大的青铜牛尊弯下腰，一手抓住麦秆，只用镰刀在麦秆根部用力拉，便收下了一把完整的小麦。
铜车马此前从未干过农活，收割起来顾头不顾尾，时不时还会被麦穗扎到眼睛。相比之下，铜坐龙那边的情况要好上很多。
女真人在建国后轻徭薄税、以农为本，他们放下渔猎之后，总得在这殷实的土地上种下些什么，让子子孙孙能够更好地延续下去。
铜坐龙收完了自己那片麦田，见对方仍在吃力地与麦秆较劲，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拾起镰刀帮他一同收割。
这是铜车马第一次直观地接触到“粮食”，他对这个词的印象还停留在餐桌上烹饪好的菜肴里，他联想到行军时士兵们在锅中打出的烧饼，散发着面的香气。
他们戴着粗糙的棉布手套，握住坚实的麦秆，将这样一种原始形态的粮食从地上拔起，金色便成了丰饶与奉献的注脚。
“割的时候要用巧劲，握住十公分的麦秆就行了，眼睛离远些，小心又被扎到。”
铜坐龙耐心地向铜车马讲述技巧，两人割累了便坐在麦地里，铜车马干脆倒向一边思考人生，也不顾身上的风衣有多昂贵。
他看到天上的云是倒着飘的，铜坐龙那条修长的尾巴没什么规律地摆动，原来这片黄土也会讲述有关生命的故事，那是关于粮食、关于季节的齐颂。
铜车马伸出手去抓铜坐龙几乎透明的尾巴尖，对方心领神会，也很自然地将龙尾递到他手中。
“原来麦子不是长在树上的。”
金灿灿的少女抱着同样金灿灿的小麦，她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金色的杯子不再装满酒水，而是倾倒出颗粒饱满的麦穗。
高大的青铜牛尊随身不离酒壶，喝得涨红脸之后，女人将收割下的小麦举过头顶，用力打在拌桶内，饱满的谷粒随着她的动作飞溅而出。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一天的劳作结束，众人精疲力竭，围在村里的流水席边，等待食物的馈赠。
锅中盛满了鲜香的红汤，另一边则是煮面的开水，各式各样的佐料摆满案台，村民将宽大的面条捞起，就着红汤盛了一碗又一碗。
臊子面的配菜讲究五色，木耳豆腐寓意黑白分明，鸡蛋象征富贵，红萝卜寓意日子红火，蒜苗代表生机勃发。
红、黄、绿、白、黑五种颜色，代表岐山人对生活的美好祝福。
铜坐龙并非不能吃辣，他却被这朴素的热气熏得有些睁不开眼，八百里秦川之上，亦有万顷良田。
“怎么了，不好吃？我觉得挺香的。”
铜车马像其他人一样端着面碗，一边嗦面，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他见铜坐龙吃两口又没了动作，以为是不合口味。
“不，没有，也许还能再吃一碗。”
生命的定义不只有一种，但农耕文明的符号总是相似。
“曾经的关中土地上，每年麦熟的时候，总有农民外出走乡到户，以替人收麦为生，他们被称为麦客。”
秦公镈找到记载着这段故事的竹简，仔细念给在座众人。
“关中的人们走了西口，庄稼地里缺少劳动力，麦子熟了就得及时收割，那时便有农民成群结队赶去收麦，补贴家用。”
青铜仙鹤听罢，莞尔一笑：“看来你此行走遍秦川的土地，确实记下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这令跪射俑也想起了军队中的事：“秦施行耕战制，秦人闲时为民，战时为兵，颇有渊源。”
无论三秦、西京、雍州还是关西，它们都是这片千里沃野，每次去往远方的旅行，总能结识形形色色、象征着每一片土地本身的人们。
对于铜坐龙来说，这就是旅途的意义。

是夜，他们躺在田埂上仰望夜空，铜车马嘴里咬着一截麦秆，味道不怎么样，但可以磨牙。
“看来明天又要刮大风。”
“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看星象就能知道，月到箕宿、壁宿、翼宿、轸宿，便要平地起风。”聊到了铜车马感兴趣的事，男人忽然又兴冲冲地坐起身来，“行军打仗总得会看些天象，再不济也能替军队指明方向。”
男人将嘴里的麦秆吐出，指着天上的星宿如数家珍，就像面对他那些爱车与爱马一般。
铜坐龙躺在平整的田埂上，听着对方抑扬顿挫的阐述，干燥的风拂面而过，他们与迢迢银汉也不过一伸手的距离。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铜坐龙的视线中出现一个戴眼镜的脑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声音相当威严，使人听了便要就地伏法。
“商、商鞅方升？你怎么在这里。”铜车马对这个声音的主人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即便不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村民反应在田间地头有两个鬼鬼祟祟、大呼小叫的人，我便出来看看。”
铜车马在身后白了他一眼，显得浑身不太自在，铜坐龙起身向商鞅方升解释原委，这场乌龙才算结束。
三人回到基金会暂居的民宿，只见一众器者围在桌前像在讨论什么，铜车马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利簋在天文社的集会小组里分享了消息。
“利簋说，明天晚上会有今年的天琴座流星雨，听说还会出现火流星，让我们找个空旷的地方观赏。”
“我看这里就挺空旷的，不如我们再续住一天。”铜车马闻言掏出信用卡，看起来相当有说服力。
商鞅方升难得有人情味了一回：“如需调整行程，写明申请缘由，我会向基金会传达。”
“好耶！”一众器者如释重负，为他们的金主与商鞅方升欢呼。
“你还真是一掷千金。”铜坐龙中肯地评价道。
“只要能买马买车就够了，至于剩下的钱，如果能让它们变得更有价值，花光也无妨。”
铜车马将风衣脱下，抓在手里抖了抖，落下不少麦秆与杂草，原本平整的衣料也起了不少褶子。
铜坐龙对此不置可否。
民宿并没有很宽敞的双人间，两个人高马大的器者只能共同坐在一张大床上，这与铜车马的想法不谋而合。
两位铜先生洗完澡就躺在床上刷着终端，刷到些感兴趣的话题又开始谈天说地，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没能睡好觉。
翌日，等他们老神在在地从民宿出来，村里卖早点的摊子都打烊了，铜车马只好委屈自己，中午得多吃两碗面。
总算等到夜幕降临之时，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附近的土山包，找了块还算空旷的地方坐下，附近偶尔能听到其他游客窃窃私语的声音。
眼尖的铜车马捕捉到了天空中划过的轨迹，他指了指流星落下的方位，周围的人群开始惊呼。
连绵不绝的流星雨从远山、田野与头顶的树梢间坠落，带着一段银白色的拖尾，忽然出现又匆匆消失，终究落不到地上来。
车马坑的天空不会落雨，也没有昼夜，他想，原来流星是这样的。那铜坐龙呢？他在那样宽阔的原野之上，抬头便是星辰，他见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色呢。
不管怎样，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能够坐在一起，仰望同一片星空。
铜车马听商业部的那几个小姑娘说，见到流星要许愿，可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他想买古今中外所有的车，想办很多场车展，想开遍布全国的马场，想要一张驾照。
是，但好像又不完全对，他的愿望……究竟是怎样的形状？
他的愿望，器者的愿望，大秦的愿望，每一样都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令铜车马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男人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梦，他逐渐低下头，试图从过去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答案。
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大概是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的缘故，迷迷糊糊地没了意识。
铜坐龙感觉到身边的友人逐渐沉默，侧过身看去，微微睁大了双眼。他紧接着叹了口气，视线重又回到夜空中央。
“天上白玉京……”
不知怎的，铜坐龙脑海中就想起了这首诗，他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又不敢用太大的声音。
“十二楼五城。”
身姿优雅的女人从登山道走上来，后面跟着秦公镈与跪射俑，她听见了铜坐龙的诗，便也顺带着念出下一句。
青年回首看去，大秦的三位器者都站在他们身后，铜坐龙用眼神示意他们身边熟睡的铜车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秦的战车坐在一片杂乱的草地上，呼吸平稳，他微微低垂着头，双眼紧闭，不知在想念什么。
也许从头顶这片星空中，铜车马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的梦里有什么呢，有大秦军队以血肉之躯铸就的千军万马，有马车来往行驶的平坦官道，有那位帝王万世传之无穷的诺言。
他还是会梦见自己的过去，秦公镈也梦见过，他们都会梦见。
男人站在那辆精铜铸就的战车上，驾驭着四匹鬃毛如焰的白马，向秦川的方向缓缓驶去，漫天星斗为他闪烁，风也在随他吟唱。
无数流星划过平原之上的夜空，向着咸阳城的方向坠落，他驾驭着战车，像一首写在大地上的、漫长的诗。
铜车马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失重感醒来，他忽然间睁开双眼，抬头仰望，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半空中直直坠落。
“是火流星！”跪射俑向群山上方的星空指去，呼喊众人朝流星所在的方向眺望。
青绿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点亮天空，像是他那古旧车身上的铜绿，留下明亮如焰的车辙，飞向咸阳，飞向长安，飞向他们心中永远的土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你醒啦，流星雨结束了。”青铜仙鹤俯下身，笑眯眯地盯着铜车马。
男人一时间还有些恍惚，分不清东西南北，他拍了拍脑袋，发现不仅有铜坐龙，大秦的同伴们也都在身边。
“无碍，利簋做事向来缜密，应当会备有这次的录像。”秦公簋在一旁好心提醒，希望铜车马别太失望。
“我都看到了。”男人眨了眨金色的眼睛，开始胡言乱语。
铜坐龙只好顺水推舟地问下去：“看到什么了？”
他们的时代或许并未远去，他所熟悉的一切也都还在自己身边，大秦的故梦成为了大秦的回音，自己从未失去。
铜车马抬起头，细长的金色眼睛与另一双金瞳对视，那灿金的流沙中承载了太多东西，欲望与野心，梦想与希望，又像是重获新生。
男人有些激动地抓住铜坐龙的手，他握得很紧，青年也没有挣脱。
“看到了我所许愿的一切。”

铜坐龙在陕西一待又是半个月，都怪基金会那几位老秦太过热情，以铜车马为首，横竖拦着不让走，天天拉到不同的景点和馆子打卡。
按秦公镈的说法，来者是客，不能怠慢了。青铜仙鹤则表示，对这位小哥和铜车马的关系有些好奇。跪射俑没有什么想法，听大家抉择便是。铜车马则是巴不得对方能在自己家多留几天。
但偶尔也会有些令人尴尬的场合。
铜坐龙双手抱臂，挑了挑眉：“也就是说，你们几个回家还要买票？”
铜车马站在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门口的售票处前，墙角贴着给儿童测量身高的标尺，很明显男人已经超出许多，根本不可能免票。
跪射俑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仙鹤模样的女人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秦公镈出言纠正：“此话有失偏颇，我们不仅要买票，还应当在网上提前预约名额。”
铜坐龙脸上又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博物馆维护也得有经费，就当给家里装潢做点贡献。”铜车马不以为然，说得很理直气壮。
当然，麻烦的事还不止如此。
由于铜车马到现在都没有驾驶证，五个人出去团建时若想开车，加上代驾就是六个人，属于明令禁止的超载。
这就导致所有人只能乘坐公共交通，一起挤地铁，一起在四通八达的地下道里找出口，到了郊区又只能步行。
一天下来，青铜仙鹤被累的够呛，也顾不上优雅，直接窝在了基金会大厅的沙发里。
“铜坐龙，你在外面见多识广，像他这种情况，怎么才能拿到驾照？”
“容我先探探深浅。”铜坐龙叹了口气，感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久后，商业部办公室内发出一阵哀嚎。
“什么，你骑摩托车也要考证？”铜车马觉得商鞅方升简直无聊至极，“他怎么不给骑自行车的也整个考试呢？”
“诚然，如果很有必要的话，以后我会对自行车这一交通工具也设立考试制度。”商业部主管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没什么眼力见地加入了这场对话。
一天天大证小证，他自己就像小广告上办证的。
也只有这种人能想出在商业部设置衣冠测量仪和步距离检测仪，铜车马第一天就被扣分扣得措手不及，还是他的好同事千里江山图出手才摆平了这场危机。
铜坐龙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摩托车驾驶证递给铜车马，翻开第一页还有“大良造鞅”的印章，如假包换。
虽说也是受人之托，但确实只有铜坐龙能帮他办到这件事了。
基金会中有专门针对器者设置的机动车驾驶考试，条例皆由商鞅方升亲自修订，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更新试题。
铜车马连理论课都没能通过，如此多的条条框框，即便对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来说亦有难度。
“我问了技术部，五柱器说他们正在开发帮助器者驾考练习的程序，请你去做第一批测试者。”
铜车马听到驾照考试，相当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这既然是铜坐龙的请求，他便想再尽全力试一试。
万国全图曾说，有些器者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同一条道路，在不同的器者眼中也不尽相同，对于他们而言，人类的驾驶准则并不适用。
——地图眼里的世界，和青铜骏马不一样。虽然都很广阔，但还是不一样。
——我的步履行走在大地之上，我的双目越过星辰抵达数千年前的深夜……很古老的从前，人们会如何辨识方向？
“技术部研发这款app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更多像你一样的器者顺利通过考试。”丙午神钩嘴里含着糖，从圆凳上滑行过来，他向铜坐龙解释道，“铜车马并非无法通过考试，而是在他眼中的道路，永远都是秦驰道那副宽阔的模样。”
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秦时的车夫也要经过考验、层层筛选，他是从车马器中诞生的器者，又怎能囿于两千年后的交通。
“铜坐龙，你眼中的道路又是怎样的？”铜车马思索着，他看向身边陪着自己一起来的友人。
“我吗？”被点名的青年微微瞌眼，似是在回忆，“道路纵横交错，人与车各行其道，不再有皇宫贵族行驶的御道，车水马龙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是龙，是众人之中最接近文明本质的存在，他的人性使得铜坐龙眼中的世界与常人无异。
铜车马闻言摇了摇头，他听不懂，他眼中的世界也并非如此。
“这正是我们聚在技术部的目的，总会帮你通过考试的。”
基金会中有专门为器者设立的驾校，铜车马每天天刚亮就得起来，白天学驾驶科目，晚上背理论科目。
练车的过程相当煎熬，有时副驾驶座上是监测数据的丙午神钩与五柱器，有时会是铜坐龙买好了早点来陪他，有时则是大秦的几位同伴把车后座挤得满满当当。
他被这么多人簇拥着，连在车道上行驶都变得顺利许多。
“如果我把这双眼睛借给你，是否你也能看到？”铜坐龙突发奇想，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可是龙啊，无所不能。
男人从龙的眼中见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间想起来，铜原本就是金色的。
“这双眼睛……我很喜欢，但我可是大秦的战车，还不能止步于此。”
铜车马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玩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拒绝了，与投机取巧比起来，他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抵达那个所有人都希望的结局。
“所以，用这双眼睛为我见证吧，见证到达胜利的那一天。”
巨龙重新睁开眼，他用复杂的眼神审视着这辆古老的战车，这辆历经数千年锈蚀却仍旧熠熠生辉的，火的战车。
“好，我会替你记住。”
铜车马想，他可真是一辆幸运的战车，能够被龙所注视着，被这么多人所注视着。
道路只是变了副模样，这片土地又不会走。哪怕与过去之间的纽带完全断裂，也总有些事物能令他们重新完整。
那些不甘啊、失败啊，对遥远过去的眷念，化作身边无数双支持着他的手，推动着布满铜锈的车轮，一步又一步，重又行驶在这创造并呼唤着他们的天下人间。

铜车马考核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到场了。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坐在副驾驶座上，向铜车马讲述考试的注意事项。
他的理论课还是昨天擦边过的，一切都归功于铜坐龙先生每天晚上的陪伴，甚至会帮另一位铜先生抽查背诵情况。
善良的铜先生站在考场外，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大秦同事们，技术部的两位开发者也坐在一边，等待着验收成果。
日日夜夜的练习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了直面考试的勇气，被这么多双眼睛所注视着，铜车马想，他一定不能给大家丢脸。
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理所应当，那时铜车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幸运，而是所有努力的因果。
他眼中的路面逐渐出现了方正平直的线条，虚线、实线、网格，就像铜坐龙所说的，他全部都能看见。
直到考试结束的最后一刻，铜车马仍旧有些恍惚，男人昂贵的手套内早已生出一层细密的汗，他后知后觉地开门下车，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面前。
“器者铜车马，通过驾驶资格证考试。”商鞅方升走上前，向他宣布考试结果。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是热烈的掌声，明明是铜车马拿到驾照，他们却比当事人还要高兴。
“感谢你对我们app研发做出的贡献，你的训练以及考试结果都是十分重要的数据，未来能够帮助到更多像你这样的器者。”
“哎，总算熬出头了，以后就让铜车马开车带我们几个，好歹能省点力气。”
他像完成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被身边的同伴们团团围住，铜坐龙也在其中，青年微微一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的不赖。”
当晚，拿到驾驶证的铜车马真的把自己的梅赛德斯开了出来，一群人坐着超跑就滑进了附近常去的会馆。
铜车马是司机，一滴酒不能沾，只能看着其他人吹了一瓶又一瓶，铜坐龙还是东北人，酒量深不见底，把几位老秦纷纷喝得败下阵来。
青年喝得有些微醺了，便将手臂整个环在铜车马肩上，嘴里念念有词。
他听得也不大清楚，但确实捕捉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词，回家。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原来铜坐龙来到陕西已经快两个月的时间了，为了帮他完成这些事，青年自愿留在了西安。
秦公镈释然地笑了：“要不，你送他回黑龙江吧。”
“来回机票挺贵，人家帮了你这么多，还要自掏腰包付车旅费，多少有些不厚道。”青铜仙鹤附议道。
铜车马低下头，刚好与对方朦胧的眼神对视，他忽然间欲言又止，随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开车送他回去。”
会所楼上刚好提供住宿的房间，铜车马将喝醉的铜坐龙带到床上，想了想，还是没有趁人之危。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被龙所祝福着的战车。他会这样注视着自己，也会将这样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吗？
安顿好铜坐龙后，铜车马在终端上留下信息，便带着大秦的同事们回去了。
铜车马离开后不久，铜坐龙在房间内睁开眼，他看了看对方发来的讯息，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却又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是遗憾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不，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告别的日子很快，那天，铜车马开出了车库里最好的越野车，也准备了许多长途旅行必要的行李。
他握着方向盘靠在车窗边，与窗外的同事们告别，铜坐龙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向众人挥手示意。
从西安出发到哈尔滨最快也需要两天的车程，这是没有办法走高速的情况，铜车马刚拿到驾驶证，并不具备驶入高速公路的资格。
铜坐龙打开车载多媒体的导航软件，替他选择了最慢、也是最为宽阔的一条路。
他们将沿着漫长的国道一路向北，穿过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最终到达黑龙江。
笨重的越野车驶出市区，驶向外环，国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型车辆，其余则是来往送货的挂车与半挂。
天阴沉沉的，偶尔飘着些雨，铜车马不太熟练地打开车载音乐，好让自己开车的时候不会犯困，与人告别时的天气总是如此。
一切都像做了场不真实的梦，铜车马有些患得患失，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会伴随着异样的失重感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拿到驾驶证，铜坐龙也早已离开西安。
人拥有得太多的时候，总会害怕失去。
“下一个路口左转，第一车道。”
铜坐龙靠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看一眼导航中的信息，随后替男人指明方向。
铜坐龙是个很好的导航员，有他在，自己不会开错车道，也不可能迷路。
他们准备沿着黄河旅游公路北上开出陕西，这条公路依着黄河西岸而建，一路连通南北。
越野车缓慢行驶在蜿蜒的公路上，望着两边的风景，铜坐龙才直观感受到这片黄土大地带给他的震撼。
一岸是浩瀚黄河，一岸是黄土之上的古城遗址，黄沙裹挟着历史的风痕扑面而来，文明的重量太过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和铜车马来这里慢慢走一遍吧。
男人在这宽阔的公路上行驶着，他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好像在两千年前，他曾驾驭着疾驰的马车，在这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上穿行过。
那些石窟、古寺、黄石、泥沙，被人类称为丹霞的地貌，像是一卷写在大地上的河图洛书。
厚重的铁皮盒子在逐渐褪色，铜车马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那辆战车，他手握四条缰绳站在车前，带着铜坐龙沿黄河逆流奔去。
那是只属于他们的旅行，是那条云游四海的龙与一辆古老战车之间的故事。

入夜，两人在公路边的旅馆留宿，他们坐在餐馆门口，与跑生意的货运司机一起吃着盒饭，铜坐龙问了他们许多旅途中的事，铜车马则在司机的允许下仔细观察挂车。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一辆半挂，开着这样恢宏的庞然大物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也是铜车马众多梦想的其中之一。
他们的行程不急不慢，第二天也才堪堪走出陕西，跨过黄河驶入内蒙，顺着512国道向东北一路前行。
路旁的风景不再是无垠黄土，那是一片枯草丛生的、更遥远的地方，连风尘也无法侵蚀的坚硬土地。
来到呼和浩特时，路程才刚刚过半，铜坐龙想难得来一次，便带着铜车马在内蒙多留了几天。
两人过马路时差点被电瓶车撞倒，定睛一看才发现遇见了熟人，背着大包小包的少女从车上冒冒失失地下来，赶紧向两人道歉，抬头发现居然是铜车马和铜坐龙。
“你们居然来内蒙了，我这边的基金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当初铜车马筹办过一个专门为器者开放的车展，毛公鼎邀请了三位嘉宾进行采访，蒙医药袋与铜坐龙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铜车马拿到驾照了，恭喜你！”
三人聊了许多最近发生的事，两位外地游客也在蒙医药袋的带领下游玩了一番。
回家的旅程仍旧要继续，离开呼和浩特的两人沿着209国道继续前进，越是往北开去，公路上的车辆便愈发稀少。
铜坐龙伸手将车顶的天窗打开，荒芜原野之上的天空无比澄澈，那样纯粹的蓝色只有在远离城市的净土才能够见到。
无瑕之地的镜湖连接着远方地平线，黑色的柏油路面没有尽头，也许这便是他们心中天路的模样。
“铜车马，你认为旅途的意义是什么？”
铜车马用余光瞟向身侧，青年一手搭在窗边，出神地望着远方的风景，他的长发随着窗外的风上下翻飞，脸颊被吹得有些微红。
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看想看的风景，见想见的人。”
铜坐龙并不急于评价这个答案的对错，在铜车马眼中，他的眼神比天空更加澄澈。
曾经无比漫长的时光里，在这片草原还没能成为荒地的时候，他是否也曾策马在这天地间驰骋而过？
此后向东并入303国道，便来到了这条几乎与蒙古接壤的天途。越野车穿行在广袤的乌珠穆沁草原上，甚至能望见远处的边境哨所。
这里荒无人烟，路况并不好，铜车马将车开的很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他本就是战车的化身，驾车奔驰是他的使命，这样惬意地行驶在广阔无人的道路之上，呼吸间的风都带着自由。
但是铜坐龙呢，他应当被束缚在这一块小小的铁皮盒子之中？
听着发动机的轰鸣，铜车马打开定速巡航，渐渐从控制车速的紧张感中摆脱出来。
向着愈来愈接近东北的方向，荒原逐渐褪去，他们见到了接连成片的草原与蜿蜒的河，随处可见成片的牧群，以及阴云之下明亮的原野，天际隐约可见彩虹。
他属于天空、草原与大地，男人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将他束缚在一方狭窄的铜车当中。
夜半时分，越野车总算驶入了附近的村落，他们靠在车边，头顶便是一整片星空。
男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铜坐龙，青年解下了发带，任由长发披散在肩头，他插着口袋倚在车门边，凝望夜空。
他像这片草原的神明，像一条真正的龙。
“谢谢你送我到这。”铜坐龙忽然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平和。
“一直坐在车里，不闷吗？”
铜车马没有回应对方的道谢，他感到胸中堵了一块，便顺着自己的直觉，问了对方这样一个问题。
像是没想到铜车马会提出这样的疑问，铜坐龙显得有些意外，随后十分笃定地摇头。
“奔跑在这样广阔的天地，只令我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与他们乘坐的载具无关，在这寂寥无人的、孤独的天途之上，旅者犹如一粒尘沙、一片落叶。
铜坐龙独自行走过许多地方，他也曾孤身一人来过内蒙，也曾踏上过前往边境的路。
旅人用自己的步伐丈量土地，他也会在清冷的星空下感到寂寞吗？
当铜坐龙接过男人递来的热饮时，他想，自己已经得到了心底所渴望的那个答案。
旅途的意义，旅伴的意义，他曾独自看过的风景与他们共同走过的路，两个赤忱的灵魂使得每一处风景都变得意义非凡。
“虽然有些唐突，但是……”
铜车马手中举着另一杯热牛乳，他看向自己的爱车，又看向铜坐龙，像是为了鼓起勇气，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你还愿意坐我的副驾驶吗，我是说，从此以后，永远。”
用牛奶壮胆这件事，无论发生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十分好笑，铜坐龙也确实因此开怀大笑起来。
他笑铜车马提振精神的动作气势汹汹，话到嘴边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我愿意。”“呃，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也……”
“等下，你说什么？”“我说，我当然愿意。”
铜坐龙心安理得地喝着对方给他准备的热饮，看着铜车马因猝不及防的回答而宕机，呆愣愣地举着快见底的杯子。
短暂的思考结束后，铜车马把自己那杯牛奶放在引擎盖上，直接将铜坐龙压在爱车的车门上，本能地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不借助任何酒精催化。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毫无准备又充满了牛乳味，草原上的风很冷，但好在肾上腺素飙升，令他们都血脉偾张。
一吻结束，无师自通的默契令他们都感到意外舒适。铜坐龙将自己手里的杯子递到铜车马嘴边，对方也傻了吧唧的拿起来一饮而尽。
“让你拿去再添点，怎么给我喝完了？”
好吧，看来也不是很有默契。
但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握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缕风，这既是一条告别的路，也是他们共同走过的第一段旅途。
从此，巨龙不再将自己放逐于大江原野，他随着车马飞驰的方向奔跑，当他感到疲惫时，这辆车的主人便会载着他，共同走完未尽的路。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们将漫长的生命留给了承诺，填满了十万八千个日夜共同的梦。

许久之后，当铜车马再度回想起那天的夜晚，只觉得是做了个与自己相去甚远的梦。
他最中意的那辆银白色TOYOTA，以及他那遥不可及的恋人，他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存在于此刻交汇，铜车马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的爱人靠在爱车的车门边，不久前才经过抛光打蜡的车身光洁如新，与铜坐龙的双眼一同在繁星下闪烁着辉光。
他想，原来这就是自己对于幸福的定义，他的幸福太过简单，也太过现实，太过唾手可得。
那一瞬间太过短暂，铜车马甚至感到无比惶恐，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但他并不为这个决定所后悔。
他是如此幸运的一辆车，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八年又八年，他等到了自己被完整修复的那一天。
他从博物馆中走向外面的世界，如是所闻、如是所见，方知大秦的友人与他同行，文明的薪火与他同在。
他将天下熙熙化为手中利来，将天下攘攘化为手中利往，他总是被眷顾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现在，他遇到了自己纯白的生命中最为纷繁的色彩。
当铜坐龙走向自己身边时，黑白分明的世界逐渐开始褪色，他眼中的一切都变得色彩斑斓。
他并不会书画，却渴望着生命的底色。
铜坐龙好心情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将另一只茶杯也递给铜车马，等着再续上一杯。
眼前的男人即便再怎样意气用事，再怎样雷厉风行，终究是一张无垢的白纸。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他的赤子之心，铜坐龙都能看见。
他收下的这份礼物太过贵重，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诠释。
铜车马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任何一笔坏账，可当他重新站在铜坐龙身边时，却忽然变得稀里糊涂。
稀里糊涂地表白，稀里糊涂地吻了自己的爱人，又稀里糊涂地喝光了他那份热饮，最后稀里糊涂地重新端过来两杯牛乳。
他总是这样幸运，可这份好运也会有必须支付的代价吗？
他可以失去自己拥有的许多东西，但他不想失去铜坐龙，也不想失去自己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考古研究所与博物院的师傅们，大秦的同僚，基金会的收藏家，以及他身边的每一位友人。
铜车马知道，正是因为身后这无数双手簇拥着他、支持着他，男人才能一步步向前，从懵懂无知到游刃有余，再到今时今日的成就。
大概是喝了很多牛乳的缘故，那一晚两人都睡得很沉，毫无顾虑地拥抱在一起，连呼吸都紧紧纠缠。
他们还将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至少在醒来的那一刻，枕边人的温度使铜车马意识到，他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关于大秦？”
“并非如此……是与你的故事。”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铜坐龙闭上双眼沉吟片刻，可他们之间有太多值得怀念的记忆，青年一时间不得要领。
“那时送你回哈尔滨，我们从内蒙的国道经过……”
“是指你表白的那天？”铜坐龙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趣地打断了男人的对话。
“那天晚上——呃，是的。”这个话题令铜车马有些难为情，以及被爱人猜中了心思，觉得别扭却又感到高兴。
“你是在赌吗，赌我会答应你？”
“不是……你知道的，即便是生意上的事，我也不会这么做。”铜车马的回答很认真，像是在努力证明着什么。
他是个刻板又较真的人，从来只做十拿九稳的事，更不会用万分之一的可能去赌。
“当看到你靠在车门边时，忽然就想这么做了。”
他生命中可能真的不会有太多这样的瞬间，男人所珍视的每一样东西，都将在这个瞬间被永远定格。
“是早有预谋还是心血来潮？”
“或许两者都有吧。”
那时的铜车马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一定会抱憾终身。
他们彩色又敏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找到了存档点，不再延续也不再老去，缓缓步入下一个轮回。
铜坐龙本以为东北的人们已足够直白，未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竟有铜车马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存在。
他忽然间明白了那天夜晚的许多事，他读懂了铜车马眼中最真挚又纯粹的喜爱，他所中意的爱车，他所珍视的爱人。
好像只有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没有漫长的生命与古老的记忆，回到了一切美梦与奇迹的起点。
当铜车马从本体中外显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是一名器者，你需要模仿人类，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教过他，其实你也可以成为人类。
可他的爱人不一样，铜坐龙从未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介怀，他不会刻意思考这些，也不会在意他们与人类的区别。
他告诉商人何为色彩，何以为人，回答有关生命与挚爱的每一个疑问。
人们曾用很多种眼神打量着铜车马，敬畏的、崇拜的、恐惧的、羡慕的，可除了帮他完成修复工作的那几位老师傅们，从未有人用这样平淡又充满关怀的双眼注视着他。
住在哈尔滨时，铜坐龙时常带他去楼下的烧烤摊点些宵夜下酒。
基金会的员工总是用这样几个词形容他的爱人——面目可憎、凶神恶煞，但当他们坐在小饭馆旁的烧烤店时，那里的老板与老板娘，常来常往的食客，甚至路过散步遛弯的大爷，没有一个人的眼神是畏惧的。
“大娘人好，不怕我，还经常给我打折。”
他们点了一大桌的烧烤，也不过几十块钱，老板娘见铜车马是生面孔，以为是青年带来的朋友，甚至愿意折上加折。
铜车马总是习惯以商人的视角看待这些人情世故，知道这是赔本赚吆喝，但当他真正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时，男人再也没有用那些庸俗的金钱观揣测他们。
铜坐龙究竟用了多大的努力去改变这些偏见，铜车马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他比自己更像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条街上人们亲切的、热情的、欣喜的、期待的眼神，都围绕在铜坐龙身边，居民并不害怕他手臂上的铜色纹身，也不在意他那略显奇异的装束。
铜车马从未被这样的目光环绕过，与他谈生意的人也好，听他聊车马、聊秦史的人也罢，亦或是那些共事的同僚们。
交谈时不由自主地狂热，不由自主地昂起头颅，连声调也是逐渐拔高的，从未有人告诉过铜车马这件事——他太容易咄咄逼人了。
或许缘分就是一切奇迹刚开始发生的时候，在铜坐龙身边时，男人总会意外变得收敛许多、缄默许多。
他们仍旧会自然而然地聊起车与马的话题，每到灵感相通之处又会心一笑，在爱人的眼中，他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就像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铜车马，最近怎么不用鼻孔看人了？”
路过技术部时，丙午神钩叫住了他，挥了挥手里的终端，上面显示着他们最新研发的app。
“托你的福，这款‘器者驾考宝典’终于推出正式版了，五柱器觉得需要请一些讲师，除了商周十供老师，我看你也挺合适的，要不要来试一下，工资面议——啊，忘了你是商业部的，我们技术部也不缺经费，不会比你跑生意赚得少的。”
随身挂着小蜜蜂的老师站在丙午神钩身后，友好地与他握了握手：
“铜车马先生，您好！我是商周十供，希望我们接下来能有一段愉快的教学合作。”
看着两位身材略显娇小的女士，铜车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从她们的眼中读出了平等的尊重与殷切期待。
“当然，只要是与车有关的事，我随时有空。”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都可以重新开始，就像铜坐龙所教会他的那样，走向那个不再充满偏见的、完满的终点。

南腔北调（完）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南腔北调（完）

章节目录

南腔北调

对话体

【车龙/利天】洪炉示岁

【车龙/利天】Silver Crown

【车龙】鬼火一响，爹妈白养

【车龙/夜铜/方升千里】来古弥新车展计划

【车龙】倒悬都市与溯回信标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