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Stolen Child

毛蜘蛛

2025/01/24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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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作响的小门再度敞开，现在是上午，按道理即便阳光没有直射也应该映入隧道之中，然而那毛茸茸的隧道如同黑洞吞噬了本来应该进入的光一般，只余另一边昏黄的光芒微微摇曳，缓缓顺着隧道爬向她这边。身后吹来一阵风轻轻推了她一把，紧接着在狭长的隧道里刮出一声低语——

“Come away, My elven child!”

“如果你非要去，带上钥匙，绝对不要离身。”塔拉的来访并不让女孩感到意外，她毛茸茸的身体堵在门口，情绪有些焦躁，“你不去趟这浑水真的会简单得多。没有你的首肯他永远得不到你，但你要是自投罗网谁都救不了你。”

“阿斯代伦是我的朋友，我欠他一条命。”最重要的是，只有她有机会去帮他。诺兰贝尔拉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她紧张的呼吸让本就有些贴身的运动装仿佛更紧了一些。塔拉见状挪动步子，用力地用头和身体反复去蹭女孩身侧，尽量地安抚女孩，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铁定是没有什么安抚作用的。

“那你只能用你自己做赌注，挑战他，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但是……他时不时会很自大。”翼猫望着隧道另一侧弓起了背，对面摇曳闪烁的微光，像极了吸引飞蛾的火苗。“记住，他享受你的痛苦，所以他的手段绝对不仅仅是不公平而已。”

隧道里有些阴湿，冷意顺着女孩接触地毯的四肢一路蔓延到脊柱。在潮湿的空气当中嗅到一丝油腻的香味后，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紧接着又厌恶地皱起眉，这一切都是蜂蜜面包的陷阱，恰如明斯克先生提醒的那样，可惜一开始她根本没听进去。

推开虚掩的小门，客厅里昏暗一片，窗外乌云蔽月，只有几根烛台上点亮的蜡烛静静燃烧着指引她应该前往的方向。一片寂静中，诺兰贝尔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她顺着烛光前进，穿过同样昏暗的长廊，她再次来到那熟悉的饭厅门口。这一次，卡扎多尔一身精美绝伦的夜礼服，端坐在正对着门的主座，双臂缓缓舒展，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得体的微笑：

“欢迎回家，贝儿。”

“这里不是我家。”女孩站定在门口与他保持距离，一手紧抓着门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抗拒。

“很快就会是了，我的孩子。”卡扎多尔闻言丝毫没有气恼，反而将手按在心口，纽扣眼闪烁着真诚与期待，“我知道上次阿斯代伦的话很伤人，但他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态度也从未改变过。”

“实际上，阿斯代伦想要和你道歉。”男人的语气柔和下来，将头转向右侧，白发的纤瘦男孩自那一侧从高高的椅背后出现，身穿同款夜礼服，双手捧着那个眼熟的金边木盒，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诺兰贝尔面前，再度打开的盒盖之下，缝衣针寒芒依旧，不过纽扣与线都已换成了与她眼睛匹配的颜色。女孩极其抗拒地移开目光，抬头望向她夜以继日担忧的朋友，那张稚嫩的小脸几乎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

“一点小教训是必不可少的，立竿见影。”卡扎多尔说得轻描淡写，言语间阿斯代伦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实在太过勉强——他的两片嘴唇被牢牢地缝了起来，特地使用的银线让那些紧贴唇缝的细密针脚在黯淡的烛火下都闪闪发亮。“贝儿，怎么不过来坐呢？我们边吃午餐边聊，好吗？”

面对阿斯代伦腾出来作邀请动作的手，女孩本能地想要逃避，奈何她想迈开步伐时才发现自己腿有些发软。她忍不住地握紧搭上的手以求一点支撑，阿斯代伦却是四平八稳地将她带到餐桌旁落座，没有一点多余动作，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把礼盒放在她旁边。

“阿斯代伦……”

“阿斯代伦。”两人同时呼唤着男孩的名字，他毫不犹豫地遵循了“父亲”的意愿，走向餐桌另一侧，端坐在诺兰贝尔正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地盯着她。

“我保证他会成为一个好哥哥。”堆满老鼠餐包的篮子被卡扎多尔体贴地推到她面前，他的目光同阿斯代伦的一起聚焦在她身上，语气笃定，“我们会是很快乐的一家人。”

诺兰贝尔忽然抬头与他对视，目光如炬，声如洪钟：“如果你能赢过我的话。”

女孩的尾音稍稍颤了一下。此言一出，卡扎多尔一边眉毛高高挑起，几乎是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然而即便他如此轻蔑，锁定女孩的纽扣眼中还是亮起兴致盎然的光芒。“我洗耳恭听。”

“我知道阿斯代伦不属于这里，你拿走了他的眼睛。”诺兰贝尔面前的餐盘被轻轻揭开——完整的烤鹌鹑表皮金黄，香气四溢，配以清淡的卡普里沙拉，一如既往地匠心独运。卡扎多尔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手中的去骨刀轻轻一压便刺入鹌鹑的髋关节。“我要找到他的眼睛，带他离开这里。”

“嗯哼。”卡扎多尔发出一声鼻音，手中动作行云流水，简单几次切割与轻柔的撕扯就将鹌鹑翅膀和腿完整地卸了下来，下一刀落在胸骨一侧，锋利的刀刃很快就将胸脯肉切下，在完成另一侧切割后，男人慢条斯理地将胸脯肉切成几小块，与四肢一块儿整齐地摆盘。“很大胆的想法，孩子，如果我也能赢点什么就更好了，更具体些的。”

“如果你赢，你可以给我缝上纽扣眼，从此以后做你的乖女儿。当然，前提是你我公平竞争。”话音刚落，阿斯代伦的纽扣眼里即刻闪过强烈的悲伤与惊恐，若是能动他估计会冲过来捂住诺兰贝尔的嘴，然而“父亲”的命令甚至让那一丝真情实感都转瞬即逝。

“噢这是当然，我以我父亲的头骨发誓。”卡扎多尔的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取来干净的热毛巾擦去手上的油渍，“但是光寻宝未免无聊了些，让阿斯代伦陪你玩捉迷藏和抓人游戏，像之前那样，好不好？”

女孩低头看着盘里香喷喷的鹌鹑肉，阿斯代伦的视线也再度锁定了她，当中期待的情绪令她胆寒，然而卡扎多尔此刻反而如同置身事外，他再度开口吟唱起那首歌：

“Where the wandering water gushes
　　From the hills above Glen-Car,
　　In pools among the rushes
　　That scarce could bathe a star”

“菜要凉了，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至少喜欢我准备的开胃菜，嗯？”餐桌上没有一人进食，卡扎多尔语气玩味，显然他已经给出了游戏开始前的提示，为他的猎物放下了最后的诱饵。

“多谢款待。”诺兰贝尔双手撑着桌子站起，几次缓慢的深呼吸过后，她抬头正面迎上卡扎多尔胜券在握的眼神，“我接受你的提议。”

那一刹那，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丝丝缕缕的冰冷缠上女孩的身体，渗入骨髓，以言语承载的古老魔法契约，正式生效。

阿斯代伦抬手捂住双眼，无声的倒数开始，女孩只能带着自己的小包飞奔出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拉开距离并且躲藏起来，她大致能从卡扎多尔的歌中猜出大致的位置，但她必须确认一件事。离开房子后，诺兰贝尔尽量安静地跑出没锁的院门，仅仅几步就撞上了软软的墙，女孩被果冻一样的物质弹回来时险些摔了一跤，她躲在栅栏门两端的门柱后仔细观察了一番——如果不细看很难注意到，那堵“墙”是透明的，外面的景象因为碰撞晃动着，有些失真，那不是墙内的倒影，倒像是以墙内世界为延伸出的投影。女孩蹲下身，借着房子和花园周边围墙的遮挡在透明的墙根轻敲探索，都是一样的柔软且具有弹性，摸多了甚至有种粘稠感，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滴落的树脂砸中的虫子，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凝固。

这个世界大约只有这么大，女孩从石砌的下半部分围墙下探头扫视着花园，星月黯淡，她的可视范围内空无一人，如果卡扎多尔的提示就是这般直接，她的猜测应该没错，整个花园里有水体的地方只有那个池塘。她弯着腰悄悄回到花园中，在为数不多的灌木后潜行。花朵依旧鲜活，甚至更胜从前，那些散发暖光的铁线莲此时却是随着她的靠近不规则地闪烁，叶子也窸窸窣窣，吵闹的样子像极了等看别人出丑的校园恶霸。不远处隐隐传来流水声，池塘边那个微不足道到上次被她忽略的小瀑布勉强算是“山坡上倾泻的水流”，她要找的大概就是“无法沐浴星光”的地方，然而整个池塘都被那种茂盛的紫花和它们光滑的绿叶覆盖，该不会是……？一想到池塘里冰冷的水她几乎忍不住想骂她根本不知道几句的脏话，如果再来一次，她这回的一个喷嚏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诺兰贝尔沿着池塘边缘小心翼翼地挪动，因为丧失了掩体而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她轻轻把手伸进池塘，在触手可及的水下摸索着，然而除了泥和这水生植物的植株一无所获。阿斯代伦依旧没有出来，至少她没看见，但是在池塘里摸索好一会儿之后焦虑感逐渐浮上心头，有什么东西不对，如果整个池塘下都无法沐浴星光，那么自然是容不下一颗星星的。小姑娘这么想着，忽然察觉膝盖下的泥土更湿软了些，灰暗中她勉强看出这里的大鹅卵石缺了一块，池水倒灌进了它先前所在的坑里，她很快记起，这里是她先前落水的地方。

而下一个抓住她眼球的并不是这个小坑，而是坑洞旁那朵洁白的小花。它依然在那里，只不过这次盛放着——这真是无比乐观的说法了，它依然纤细脆弱，和上次看上去就会被坠落的山茶砸折一样，周围过度湿润的泥土让它的叶子看着软趴趴的，但是它努力地伸展开六片花瓣，中间小巧的花蕊顶端泛着点鹅黄，像极了……一颗星星。

脑后突然砸下一个凉凉的东西，女孩几乎是瞬间死死咬住嘴唇才遏制住自己的惊叫，她伸手抓住那东西拿到面前，是一朵嫣红的山茶花。诺兰贝尔回眸，枝头上的夜莺歪头看着她，黑色的纽扣眼里充斥着一股狂喜的恶意，小姑娘怀揣着恐惧望向房子的方向，花园门外那一抹银白几乎让她的心跳立刻停止。夜莺的羽毛因为欢畅地抖动起来，此刻无论女孩阻止它或者撤离，都会在短时间内立刻暴露位置，鸟儿扑棱着翅膀在枝杈间兴奋地蹦跳，张开小小的喙，高亢的歌声即将奏响之际——

空中一道黑影闪过，如闪电般叼走了危险而聒噪的告密者，一双幽幽的绿眼睛停留在女孩身上片刻，接着便飞向花园另一端，那边的灌木丛中即刻便开始出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灰暗中，女孩直接用手在植株叶片附近迅速而谨慎地挖掘，被水渗透的泥土相对松软，她很快就挖到了一块圆形的东西，隐隐闪烁着微弱的黄光，和那些图谋不轨的铁线莲一样。诺兰贝尔轻轻拽了一下植株，依然有阻力——那下面还连着密密的须根，她停下来想了想，手挖到更深一些的地方，连带着不少泥土直接把整棵植株拔出来塞进了包里。

她顺着这个地点又挖深了些，然而很快她就确认这附近已经没有搜索价值了——以她所在的地点为中心，周围的花草植株迅速开始枯萎，可供躲藏的灌木几乎瞬间就成了光秃秃的树杈子，而本来前去调查骚动的阿斯代伦也在注意到植物枯萎蔓延的方向之后立刻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满月周围的乌云退去，惨白的光洒在一片死气沉沉的花园中，阿斯代伦站在远处，血红的纽扣眼死死盯着她，相比先前嘴角更大幅度地勾起，撕扯着那些银光闪闪的针脚，像极了一个精心装扮过的稻草人。

只在她脚尖挪动的一瞬，阿斯代伦即刻飞奔而来，遍地的枯枝败叶在两个孩子的脚下被折断，碾碎，噼啪的噪声如同女孩一团乱麻的思绪。第二只眼睛的下落毫无线索，她却已经陷入愈发不利的境地——这次刚到访诺兰贝尔就觉得身体逐渐虚弱，追逐还没开始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的体力迅速地消耗，估计都得归咎于前些天美味的诱饵，她现在真的开始理解塔拉在隧道中对她说的话了。

花园不宜久留，女孩努力加速奔向那栋粉色的房子。她暂时不打算进屋，毕竟自己钻进口袋里的口袋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阿斯代伦很快就把距离拉进到仅有几步，甚至在某个瞬间，她已经感觉到男孩短暂地抓住了她身后乱甩的包，但是尚未握紧便被她拽了回来，身后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女孩无暇回头，她奔跑着绕过房子，一个急转之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后门门廊半人高的柜子里。

一定有什么办法能逆转局面，尽管很累，诺兰贝尔却连深呼吸都不敢，在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凭着一丝闪烁的微光看见眼前红木色的门。微光？女孩以为自己因为缺氧发晕，低头却发现光源竟然是自己的小包，诺兰贝尔将它打开，先前挖出的植株已然消失，只有先前包在鳞茎里的物体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像盏小夜灯般照亮这世界的一隅。

女孩盯着那块蜜蜡一样的宝石陷入了沉思，刚才包被抓住的拉扯感应该不是幻觉，阿斯代伦本来有机会的，只要抓紧包，诺兰贝尔就不得不停下来抢，只要把她制服那么游戏就直接结束了。但他放了手，甚至直接停止了追逐，如果是狩猎时的娱乐，这种随意就能挣脱的抓握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女孩眼前逐渐浮现先前在饭厅中阿斯代伦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和担忧，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形——眼睛是灵魂的窗口，这块蜜蜡是他的眼睛，本就应该守护他，协助他。

她不能坐以待毙，这是她接踵而来的第二个想法，也许这就是她逆转局势的机会。诺兰贝尔把门推开一条小缝，视角有限，只能看到门廊的地面，还有屋檐与栅栏间一小片乌云遮盖的天空。风中刮来几丝疑似木材老化的咔哒声，随后便是落针可闻的寂静。女孩悄悄爬出柜子，环顾四周依旧不见一个影子，在她膝盖刚打直站稳时，她的耳朵再度捕捉到了咔哒声，来自她身后，上方。

回头的瞬间她就被冰冷的双手掐住脖子，阿斯代伦苍白的脸充满了她的视野，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过阿斯代伦的踮起的脚尖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他先前应是蹲在那里，处在诺兰贝尔身后上方遗漏的视角盲区，随后与她同时起身，趁着女孩反应的时间得了手。

“阿斯……代伦……”女孩一只手在背包里拼命摸索着，只能用另一只手试着掰开阿斯代伦的手，心中的恐慌随着缺氧愈发膨胀——男孩的双手逐渐向下压，诺兰贝尔不得不踮起脚尖支撑身体，指尖触碰到光滑的表面时她已经开始眼前发黑，抓住那颗圆润光滑的宝石后她立刻将它取出对准男孩的脸，声若蚊蚋：“阿斯代……伦，求……醒醒……”

掌心的宝石逐渐灼热起来，散发的光芒依然柔和，对面的男孩僵了一下，紧绷的指尖逐渐放松，双手的力度逐渐减弱，松开之后他有意地轻推了诺兰贝尔一把，谁知女孩因为缺氧和惊惧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剧烈的咳嗽几乎令她呕吐。在她依然阵阵发黑的视野中，阿斯代伦双脚落地，后退几步，脊背紧贴着女孩先前躲藏的柜子，四肢则像章鱼一样张开死死扒住柜子的棱角。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诺兰贝尔，但纽扣眼中的期待和戏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尽是愧悔与痛苦。小姑娘此刻难以站立，只能膝行接近她的朋友，在阿斯代伦的抗拒与躲避中将他缓慢而坚定地楼入怀抱，她轻抚着男孩后背，一遍遍地耳语着：“没事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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