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渝】热辣滚烫（下）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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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哥的世界。

一辈子没有落过地的鸟。

上次一块吃面的时候，他跟他说，“我这两天想到了一些事情。”
“耶，你什么时候还成了哲学家哇——”

太平无事。唯一就是醒来没看到人——也没说去哪了，奇怪，他来这几天面馆都停业休息，应该明天开门才对。老蓉中午才出现，渝也少见地躺到了下午，直到有人推门进来喊，“吃饭老。”白驹过隙，当时寻常。
四菜一汤。
“小渝搞勒客气做啥子嘛，还在我枕头下放红包。”
“……老子没放。”
瞪大眼，目视蓉拿出柜里的红封让渝忽然想起什么，拿出电话噼里啪啦一通按，同时阳台上传来久违的吼声，
“江明！老子*你仙人板板，你啥子意思哦你！！！”

【采访江先生】
“不晓得，冒关注！”
桌上是没吃完的韭菜跟没喝完的酒，老板儿去结账了。江先生正在对着镜头数红包，对于我们的提问他这样描述，“有的人说他们离了，有的人又说没有……搞哒不清不楚地！像什么样。”
“……么事啊？”
“唉还不是从小就认得！两边都是撒，老渝大哥走得早，也是哈（全）晓得滴。拿证也蛮早的嘛，哪说得到后面嘞？他们脱胡我就换车老，勒，就是勒。（指后面）”
“那老蓉到现在都没改口！”
他点了支烟，
“搞不懂，你要么就往前再走一步撒。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鬼鬼祟祟地。”

至于江先生不知道的原因，根据邻居传颂，名场面摘录如下。数十年两人没离婚前，片区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拍电视连续剧似的都快变成跟蜀道山一样的「风景名胜」了，

“你要是敢离婚，我，我就从这滴跳下去！！”
“来来来（开窗户）你跳你跳，你要是不敢老子先把你推下去再自鲨，阔以撒！”

“龟儿你把户口本拾到哪地切了！！”
“（哭）煮到面斗滴吃老。”
呕。旁边的盐三舅无辜中枪。

“小渝，我要切进货嘛，没得身份证咋个出去哦？”
“你你把我身份证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下略）

天天每每就搁在屋头斗智斗勇，左邻右舍前亲后戚八仙点卯全点高才终于脱胡，脱胡的时候差点没出人命，都松了一口气。本来以为会复合，咔，签字离婚了。
白纸黑字。

【那么采访一下蓉先生】
……问嘛，你随便问嘛。
不要紧嘞。这地山上田里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我都说得出来名字。妹娃你不信嗦？来你也尝下这个折耳根——嗨呀，我斗在这里活了龟儿愣多年，有啥子事情我不晓得嘛！
（和汤）他们的妈老汉儿我都认得，经常一起来吃面，有的庆生宴还是我主厨嘞，外面那得行嘛——娃娃考学，大人整酒，红白喜事……哎呀现在老咯干不了老！

「有想过离开家吗？」
离开四川？那不得行。

「为什么？」
为啥子（愣）…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地，我老汉，老汉的老汉他们都是楞个。

「离婚的原因……

没上过岸的钢琴师，没离过川的面师傅。
虽然一天以后老板的车还是走了，影子消失在离人的视线。但是在此之前——
云蒸雾绕。
对渝来说，看老蓉做面一直种享受。
老蓉煮面正像任何艺术家进行擅长的艺术活动——发揉抻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庖丁解牛，唯手熟尔。银河洒落青白。以前他只用帮他配料，上菜端碗收桌子，所以渝娃儿自己开馆子面料最出彩——忙起来佐料也不用管的，老蓉高汤底料各有一套，也不晓得他是啷个整的，渝也试过，同样的东西蓉配出来就是好吃一点。但是除了煮面家伙，搞别的事都要三催四请，他们家就开门那会儿最安逸，休息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听到摔门或摔东西。
“哎呀，哪个晓得蓉娃娃又恰到哪条巷子里面打牌去了嘛。”邻居直言，“勒他事情没搞完，渝娃儿又不惯到，每次都跟嘿【】sh【】hui寻仇一样地，刺激得很哟！”
一脚一蹬，反光倒打。
门撞在墙上头破血流，刀光剑影，人惊诧回头吓退粉墨，在牌声轰鸣中还不等到跟前自动就站起来，极速抽帧。
再许哪个巷子哪个居民楼，烟抽好大灯好暗麻将声多嘈杂，他也能一眼把耙耳朵揪出，一杯奶茶——哦不串场了——
一壶浓茶泼到牌桌上，
“你再跟老子跑！！你锅碗瓢盆斗洗完了哇？！”
于是某段时间都没人敢跟老蓉搓麻将，听到讲他堂客来逮人了，整个牌桌（包括附近的）皆闻风丧胆作鸟兽散。
如梦似幻。抬手尚温。
“来，吃嘛。”
不知不觉面都煮好了。老蓉在围裙上擦手，放下小碟坐到对面，“昨天新挖的折耳根，快点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老。”见渝还愣着，又推近道，“小渝又在想啥子咯，你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我就煮面给你嘛。”
原来大清早跑出去是挖这个东西。渝赶紧把汤碗扒过，雾气遮住颜面。背后贴着「好好吃饭」，见他动筷子，面馆老板在旁边托脸微笑，“好不好吃嘛。”
“嗯……有点涵（咸）。”
若是以前，下一句绝对是“（端碗）那我重新给你整嘛”，摆手回复“将就点吃”则一定会触发“咋个能让你老人家委屈，是我不好噻，好委屈你哦”进而进入无限循环“你再跟老子嚼！（摔筷子）”“我给你煮面你凶我，还说你各人没将就！（掏手绢，眼泪预备）”以下省略一千字。但今天他决定跳出反复，笑道，“哥哥手艺退化了嘛，老了就是勒样，舌头尝不出涵淡。”
“哦。”低头喝汤。
啪嗒。
“我吃完老。”
落下的东西使相宜。擦嘴，头突然被抬起，什么东西从眼边轻描淡写擦过。是纸巾——应该是吧。
笑容叠印时间，眼角漾出鱼尾。
你斗是穿卫衣好看。他说。
在一切无法倒退回的那天，他半伏在床前却没有半滴眼泪，只能枯看潮气沾湿床单。新时期来了，浪潮冲刷一切，不改变就只能等死，他却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不可能去外头的。”在店里吵架围裙都没脱，多少人看着，内心反反复复播放另一个人刚才的话……没可能的，“别做梦咯”——无论生活多少鸡毛蒜皮，结婚以来他从没这样对他说过话。这就是最重的了。
真的没可能吗，人能永远这么过下去吗？
改开的风吹遍大地，新生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他想到小时候跟着亲哥的背篓下山到码头，山路石阶膈得人生疼，因为有家也不觉得。码头繁华热闹，链接山外的世界。但是一转眼大哥离世都好多年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涛声依旧。
水汽晕染进被单，颜色开始分出深浅。
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可以拿来试错？
他不知道，一个想法悄然形成占据了脑海风暴中心——没可能吗，没可能吗……他是怎么走到这里来？不可能，不，不……那辆车，那辆车上他曾经说……难道就此止步？虽然没人这样做过，过去人就是哭死了，打碎牙根子也只往心里咽。
不行吗，不可……
但，他就是要开风气之先！

“嗨呀以前大家都穷嘛，日子过得又慢，除了结婚生娃儿也没啥子别的想头——我想有娃儿嘞，我就不打牌老，等娃娃去大学了再打。但是，也有不想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的嘛，你要尊重……要，要理解。”

那天在二孃理发店后院，有人说像九眼桥，意思看了叫人把持不住。他也笑了，拨开发胶定型的头发，
“这个玩笑不能乱开嗦。小渝可能有人了嘛。”

趁人之危。
他靠着你的时候，难道就一点不心动……又不是真入定了。躯体接触是最直接的，体温汗水还有熟悉味道猛然入侵，差点就没忍住当场把对方掀到旁边——但是听到人无意识地呛咳说，“蓉娃子，我，我现在好不舒服”内心只有疼。

身体虽是熟悉，不过已经不可触碰，如此尴尬，所以才提醒他乡间睽睽注意回避。
那天经过田埂，他站在坡上看羊群。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嘛……你出去肯定住过很多旅馆，睡过嘿多床，但是最终睡到不得再走的，只有那个地方。”
田边的坟茔。
“所以要多出切看看嘛。”
“耶，你还有点像哲学家嗦。”
忽然一下拍在肩头，像年轻时一样——
一片狼藉，杯碗水渍。
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从来没有人这样实践过……通知书在手中颤抖，一个个字跳动仿佛众人的眼睛——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小渝就这么恨他吗？这个世界忽然让他感到害怕，那一刻他只想干干净净的。

“如果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出生地，不去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人是不是可以更快乐。”
天上流云苍狗落进面汤，浓缩千百年市井时光，民以食为天。
“——不过我有个朋友后来跟我说这种想法是有问题的，因为预设了对出生地的否认，先决地认为它就是不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不一定就没有快乐……无论人生在哪里，本来不都该是一样的吗？”
人一生的轨迹是丰富多彩的，不被定义的，像风中的飘荡的芦苇，海里游动的彩鳞，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为什么，刚开始他肯定不懂嘛。”
镜头中的人挺背坐直，严肃到温柔，
“那你讲得他懂嘛。”

“哪个要你现在来关心老子。”
挥开向自己伸来的手，他忽而眸光一转，
“你要是真在乎我，你要是真在乎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走！”
仿佛多年积压情绪，对方终于在他面前痛哭，过会大概会杀掉他灭口吧——又有什么关系？一双手放在哭泣的肩上，好像给雏鸟梳理羽毛，
“哥哥是觉得，人活一辈子，不一定要出人头地才是活着嘛。”

“耶，屋头闻到像不对头嗦……沃日成锦蓉！成锦蓉你hin不得了莫跟老子玩这一套（赶紧关阀门）跟你讲你死求了关老子锤子事，我现在就去尼玛买鞭炮你信不信！喂，喂瘟桑你听到莫得，快起来！成锦蓉你儿豁，等老子蜀道山你试哈看！蓉哥！蓉娃子——叫救护车！！”
平时发烧还要先骂一顿再递开水的人，你就舍得看他死？
后来清醒的老蓉证实是洗澡时不知道怎么阀门就漏气了，还好（前）堂客发现及时，
“嗨呀，我怎么可能想不开做傻事嘛……莫乱讲哈。”
没过多久就离婚了。
还以为他们当时会双双殉情嘞。邻居点评。

你要他出去商界厮杀打拼，同人斗个你死我活，他做不到，也不受这个罪——他不需要嘛。但是你生在码头试试看？

回到一筹莫展的家里，东西都是完好的，主人出门前专程收拾过。终于舍得整理了。蓉轻声问他还是不是想走，渝要把协议书撕了，但那一刻他毕竟还是犹豫了，见状，协议被抢了走。两人扑打在地，旁边是碎了的相框，没来得及整理的垃圾和……
和——
“那你就跟我走！”声音嘶哑。
“我不能跟你走……”
我不能走，我不适合外面的世界，那令我害怕，但是你，但是你——
“你把字拿来我签，字拿来我签，你是对的，这样才是对的……”
纸在空中飘零摇晃，他伸出手去，
“我不再耽误你了！”

十几年后的小旅馆，临时住处。他们今天赶不回成都，为摄制团队能住宿方便只能挤在单人间。雨声霖铃，躺在床上他望着天花板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下乡第一回就是挤这种地方，我和你。对方没好气地说，狗挨仄处，想起什么还是笑了，又转身冷冷道，“你娃莫想动手动脚。”笑道，我不想，乖乖肯定想起来了噻，我们结婚那会儿床也不大，斗是楞个挤在一起，你还嫌我。愣了一会道，还提这些想哪样。翻身背对，老了嘛，老了就喜欢回忆从前。
窸窸窣窣地。低头看见一双手环在腰间，枯骨似的。
“蓉哥，你还恨不恨我。”
上次听到应该是二十年前了吧——
“恨。”他听见自己说，
“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恨幺儿，恨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啥子要留我一个人……我好想你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斗是我后来都渐渐明白，你也没得法嘛，人毕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把握走向。我不希望你一直带着恨和遗憾。早就知道你是楞个，我们相伴勒多年，也应该知足了……”
翻过来，一根手指抵住唇线，
“那你现在就不要说话。恨我吧。”

你能看到爱是存在的，但是婚姻可以保障亲情，保障不了爱情。

终于他在巅峰支持不住了，退下被人接住抱在怀里，像后来在面馆的时候，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好不好嘛。”
——不用担心我会离开你。
因为你在我的世界里，我永远和你同在。

“汤没得别的秘诀，”
结尾老板最终透露，
“就是「平常心」。”

98年雪下得大，他从洞庭湖拖一车鱼回湖北，走到路上越下越黑，盘子大的雪打到玻璃上砰砰响。那时候车上链条都莫得，还是狗【】【】日半夜搞到了。年轻，赶急嘛。一半钱要拿去给表弟当结婚贺礼，江师傅那天灌得愣是趴到桌子底下，从此对酒产生了阴影。
后来有机会去上海拉货，他记得表弟以前是个喜欢往外跑的，随口问了一句。不过表弟没说要去，说起就是人都结婚了还切个锤子，是他伙计（jie）说想才答应去看看。哎不晓得哪么回事，临了出行那天两个人又像抬佛像一样好歹把老蓉盘到车上。老江大为不悦，他不克你就莫鼓阻（勉强）人家撒。表弟大怒，又不是我说去滴，揪起他家那口子战战兢兢的衣领，“你给老子讲清楚！”
“嗨呀，我本来也不是嘿想去嘛，你们晓得我滴（咳）……但我觉得小渝肯定想去，只是没说得。正好表哥开车，难得的机会。”
车开到一半，经过一片油菜花地。野蜂飞舞间遍地黄金，田边有座空掉的楼。堂兄弟搞烦了谁也不惹起，哪个都劝不动，他男人只好夹在驾驶和副驾驶中间陪笑，
“那就陪他去看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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