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散》

散枫主线系列

无所可用

2025/02/04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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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山野的馈赠不总能满足日常需求，有些必需品，要去村庄里交易换得。

偶尔天气不善，还需借地留宿。

今日，却遇上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

右手的伤口在与绑匪的对抗中撕裂开来，无力握刀相抗。

万叶咬牙冲了过去。

风元素汇集的力量把孩子从刀下推开，万叶又反手把他护在身后，闭了眼。

料想中的剧痛并未袭来，粘稠温热的液体反而溅上了他的脸颊，顺着下颌滴落。

他睁开眼，下意识捂住孩子的眼睛。

青紫色的电弧从散兵的刀上一闪而逝。

万叶又一次从对方眼中看到那种令人悚然的冷意。

绑匪痛得大叫，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拖着断臂仓惶逃离。

“阿亮，我的阿亮！你没受什么伤吧？”孩子的父亲两股战战，心有余悸，陪着笑过来牵走孩子，余光偷偷觑着两人。

孩子只是吓坏了，趴在父亲的怀里大哭。

万叶后退一步，避开地上那摊血迹，血腥味勾得胃中抽搐。他感到轻微的恶心。

他抬起左手，用手背胡乱擦去脸颊上的液体，试图对靠近的那人勾起嘴角，却因为被抓住右手手腕而耷拉下来。

“我看看。”对方说，声音难得称得上柔和，似是看穿了他莫名的心虚。

万叶摊开手掌，带着隐约的颤抖，鲜血从雪白的绷带里渗出来，“没什么，换个绷带就行……”他稍稍用力，抽回手，没有感到任何阻拦。

“是真的吗……”风中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他们……他们竟然有……神之眼……”

万叶倏然抬头。

侧目看去，村民渐渐围聚过来，却与二人泾渭分明。

“两位、两位大人，从那绑匪手里救下小儿，小人真是、真是感激不尽！”那父亲踌躇着上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无须多礼，我们，”万叶转动红眸，看向身旁的散兵，用目光隐晦地交流，“只是路过这里，马上就会离开。”

“买些绷带和伤药。”散兵忽然插了一句。

“啊，是是，”那人似乎更畏惧散兵一些，“小人家里有的，马上取来。”

父亲牵着孩子匆匆进屋去。

万叶耳畔忽而有温热气息贴近，“你听到了？”

“什么？”他微微一惊。

“那些人说的话。”

“你也听见了……？”

“不，”对方勾了勾嘴角，群青色的眸子映出一片晦暗，“我猜的。”

万叶一怔，“你之前想要阻止我，也是担心会暴露……”

“——神之眼？”散兵轻嗤一声，“那没什么可担心的。”

“愚民的麻木不仁才是。”他忽然捏住万叶的下颌，让他的视线直直对上人群窥探的目光：畏惧、猜忌、怀疑，躲躲闪闪的恶意。万叶仿佛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

“何况，你要是还记得些细节，就该意识到，”散兵收回手，“虽然看起来只是索要钱财，但劫匪和这孩子的父亲分明有莫大的私怨。”

他不再深入解释。那个村民已经带着物资匆匆跑过来了。

“两位大人、呼、这是，这是您二位要的东西……”村民把一个包袱交给他们，支吾了半天，压低声音，“您、您二位似乎也有神之眼……还是、还是尽早离开……”

“也”？

万叶默不作声，只是摸出两枚摩拉，交到他手中。那人诚惶诚恐地推拒半晌，还是收下了。

村尾屋后，在一处干净的水渠边，万叶扯开绷带，忍着痛清洗伤口，鲜血在清水中晕染开来，又被流水冲散。

散兵一言不发，却还是帮他上了药，又重新包扎。不过说实在的，万叶自己单手包扎的效果指不定比那好多了。

“你是不是……不高兴？”万叶扯出一个笑，小声说道，“苛政猛于虎，趋吉避凶，人之常情而已。”

散兵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早点上路，万一天领奉行听到举——听说有劫匪来这边搜查，碰上还是麻烦。”

他的旅伴倒是很奇怪，万叶想，一边好像是在担心他被这世间的恶意所伤，遮遮掩掩，一边却又毫不留情地把那种尖刻的现实摊在他面前，恨不得他被刺得遍体鳞伤才好。

但万叶又怎么会是娇养在温室里的小白花？他年少时听得政客尔虞我诈，游历四方也见多了人心，虽然诗人的天性仍然敏感多情，却也早就习得不动声色。

天色已晚，赶路要紧。

两人找到栖身的石洞时，地平线正吞没最后一线天光。

万叶松了口气。

散兵在附近林间拾了些木枝，帮他在洞口内支起火堆，提供些温暖，也防范蛇虫与魔物。

今天没有力气加餐，只烤些干粮填填肚子罢。

他把热乎乎的饼递给对方，却遭到拒绝，“不需要。”

“就算你是神之眼的持有者，也不能不吃饭吧。”万叶好声好气地劝道。

“路还长，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散兵双手抱胸，“另外——谁跟你说我有神之眼。”

万叶迟疑道，“但你明明使用了雷元素力？”他不认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呵，我也没说我过是人类。”对方歪了歪头，假笑在火光的斜射中带上一点阴森，只差把“愚蠢又弱小的人类”这行字写在脸上。

“……没有角，不是鬼族……”万叶没被吓到，反而充满好奇，“你是妖怪吗？狐妖？”

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猜测就是狐妖，据说狐族化形为人皆有一副姣好出众的皮囊。

“错了。”对方撇了撇嘴，忽然拉长了脸，把烤饼塞进他嘴里，“闭嘴。吃饭。”

“……”万叶艰难地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

食不言是基本礼仪。大眼瞪小眼半天，他才开口说下一句，“……妖法与元素力好像还是有所不同。”

“我又不是妖怪。”散兵似乎在帽帘后翻了个白眼，万叶有理由怀疑。

“好吧……”思索良久，万叶下定决心，诚恳地提出请求，“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听他如此说，对方眯起眼打量他，“你说。”

万叶不再犹豫，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两枚神之眼。

重见天日，那枚青色的宝石仿佛兴奋般闪了闪，风的气息也随光晕流转生辉。

而另一枚，晦暗无光，说是死气沉沉也不为过，混进石头堆里毫不费力。

看见这枚神之眼时，万叶的心仍会刺痛。

“我想请你试一试……点亮它。”他把目光从神之眼上移开，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看向散兵，却忽然撞见对方眼底的狼狈。

混杂着震惊、恍然、厌恶、怀念……此类种种，在眼角眉梢掀起了心的幕帘。

万叶一愣。

那人倏然收回目光，遮掩了所有的情绪，声音也冷淡下来，“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突如其来的生硬推脱让万叶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他面无表情，“我没有神之眼，也不可能……点亮另一个。”

只是因为这个吗……？万叶叹了口气，“只是一次尝试，它曾经、属于我的一位挚友……若能让它再次亮起，也算是，不辜负他炽热的愿望吧。”

对方沉默，不为所动。

万叶抿抿唇，收回手，“好吧，我知道这确实——”

——散兵忽然轻轻捏住他的手腕，又松开来，指尖划过掌根，缓缓覆上他掌心中的神之眼。

对方的手心隐隐有湿润感，那偏高的热度让他差点以为神之眼真的亮起了，记忆中的滚烫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那个空壳毫无动静。

万叶揉揉酸涩的眼睛，强打精神对散兵笑笑，“确实……确实太过强人所难。失去主人的神之眼能重新亮起，这本身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那人的沉默在今晚尤为频繁，更因漫长而焦灼。万叶越发觉得摸不透他的心思。

就在万叶以为他的旅伴再不会说些什么的时候，散兵却轻声道，“并非如此，”他摇摇头，似是要表明这不是安慰，又强调说，“这样的事我有所耳闻，在璃月就有一位神之眼持有者，那人的神之眼就来源于本应彻底熄灭的空壳*。”

“真的？”万叶睁大了眼睛。

“真的。”

“好。”万叶绽开一个微笑，“我相信你。”

对方好像也勾了勾唇角，继而缓缓问道，“答应你的这件事我没有完成，万叶，你……再提一个愿望吧？”

这似乎是散兵第一次喊他名字。

万叶眨眨眼睛，“啊，但这本来就是我擅自请你帮忙，”他想了想，带点苦恼地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愿望。”

“那就先留着，”他声音轻快，“你想好了再——”

——骨碌碌的滚动声，石头被无意间一脚踢开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声音在岩壁的反射下放大，清晰可闻，让万叶陡然绷紧神经。

“有人在吗？”

试探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两人对视一眼，万叶从火堆中抽出一根半燃的木柴充当火把，向洞穴深处走去。

“别，别杀我！两位大人，饶我一命！”独臂的青年瘫坐在地上，在刺目的火光下瞳孔紧缩，他贴紧了岩壁，声音发抖，“高，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看来相比之下，遇见他们的人要更加精神紧绷。

这个人是他们白日里击退的那名劫匪。

青年脸色惨白，明显是失血所致，断臂处只用褐衣紧紧裹了一圈，浸透了暗沉的污渍。

对方太过狼狈，眼里只剩畏惧与惊恐，看起来吓破了胆。

“我们没有恶意。”万叶心下恻隐，脱口而出，说完却当即回忆起，自己也曾立于他刀口之下，不免一时后怕，又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散兵。

散兵按刀侧立，不置可否。

万叶定了定神，“只要你不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和我的同伴也不会伤害你。”

“‘伤天害理’？”青年似乎冷静了一些，眼神中却掺进怨恨，“我，我没做什么，是他们！本该是山田那混蛋罪有应得！”

这话让万叶迷惑起来，不过那人迫不及待地说了下去，是控诉，也是自辩，“——他，他举报了我的大哥，我哥被夺走神之眼后，整天浑浑噩噩……一个月前离开了村子，就再也没回来！”

“我妈本来身体就差，我哥不见之后她更是病得厉害，为了治病，田地也卖了，屋子本来也想卖掉，可是破得没人要……一个星期前我妈她，她还是没了……”青年抹了把脸，声音颤了颤，“都是山田，都是因为他！”

“我哥才得到神之眼不久，这本来是天大的好事！”他泄了气，“如果没有眼狩令的话……我们胆战心惊，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结果还是——”青年恨恨地说，“我哥那晚上和他喝完酒，第二天就来了天领奉行，不是他就没有别人了！”

“我们两兄弟，家破人亡，他们一家拿着举报的酬金，活得逍遥自在！凭什么！？”他越说越激动，眼中的畏惧也被愤怒取代。

“冤有头债有主。你来评评理，我不过是去讨回他们不该拿的东西，有这笔钱，至少我就可以去找回我哥了，如果，如果他还活着。”青年怨恨地扫视他们两人，掐紧了断臂，“——但现在我这种废物，连活都活不下去！”

万叶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下五味杂陈，“我，我很抱歉……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拿无辜孩子的性命去要挟……”

“——确实是废物，”散兵忽然越过他，站到他身前一步，抱臂而立，讥讽道，“惯会恃强凌弱，逞凶斗狠，偏偏还到处借口给自己开脱。”

青年的脸色青红交加，面对万叶时他不知怎么就敢大声埋怨，对着散兵却一下子没了气焰，只是忌惮地看着他。

“瞒不过同村，躲不过奉行，杀不掉你的仇人，也打不过我。呵，废物。”散兵笑着，声音却发冷，“你还能干什么？欺负欺负小孩，就把自己当个英雄？——你有什么资格让万叶说抱歉？”

“散兵……”万叶怔了怔，轻声喊他。

散兵置若罔闻，“你们本应有很多种方法避开这样的结果，却麻痹自大，藏头缩尾，坐井观天，等最糟糕的局面出现，再怨天尤人。”他眼中漠然，“一步迟，步步迟，所谓命运因果，都是弱者的借口。”

纵然心中愤愤，在对武力的畏惧下，青年还是屈服了，“我，我知道了，我明、我马上就离开……”

万叶轻叹一声，“如果需要，我这有多余的绷带和伤药，可以给你。”

“不、不必了。”青年摇头拒绝，眼中仍有愤恨。

“万叶，你也想清楚，”散兵忽然出声，抬眼看向万叶，群青的眸中闪过冷光，“这个人，同样知道你有神之眼。”

万叶一怔。

散兵的杀意是真的。

青年再度陷入惊恐，“不，饶，饶了我！”怨恨和愤怒都被畏惧驱逐，“我就是个废物，现在也、也是个逃犯，我就算说了天领奉行也不会信我的！不，我不会说出去的，不会说的！”

“现在轮到我做些什么，去规避败局了。”散兵缓缓抽刀，这话同时似乎也是说给万叶听。

“不……”万叶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搭上他微凉的手背。

对方歪头，甚至勾了勾嘴角，“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这样的散兵让万叶不由得再一次感到颈后升起凉意。他对上那冰冷的群青色，加了点力气，试图把他的刀按回鞘中。

“就算是，我的愿望。”万叶的回答带着诚恳和慎重，“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必如此……”

他看了一眼墙角颤抖的青年，示意他快走。

散兵没有动，也吝于投以目光。

那人吃力地爬起来，贴着岩壁远远地绕着他们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谢谢。”万叶轻声说。

却没有等到回答。

……

最终还是失策了，是巧合，也是必然。

绑匪绑架未遂，被村民上报了天领奉行，同时上报的信息，还有陌生旅人的神之眼。

既然山田可以得到奖赏，我们这么做也无可非议。村民们想，并以此压下暗暗浮现的心虚。

痛失一臂的绑匪，特征太过明显，又因此伤重体虚，逃无可逃。

当他得知“神之眼持有者的信息”可以帮他减轻罪责，他毫不犹豫地把消息尽数吐了出去。

“他们俩都有吗？”这支队伍的长官问他。

他已经知道那紫发少年并非人类，却眼珠一转，给了肯定的答复。让那位傲慢的“强者”有口难辩吧，弱者心中翻涌着恶意——走着瞧，让你也尝尝命运的恶果。

以有心算无心，天领奉行的包围圈一点点收紧了。

当万叶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糟了……”

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伴着茂密林叶间模糊的人影，弓弦绷紧的声音。

他低声说，“散兵，以你的身手，安全离开应该——”

“——我可以把他们都杀了。杀人灭口，消去踪迹。”那人似笑非笑，“你意下如何？”

万叶蹙起眉头，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或是因为从昨晚开始的冷战而说气话。

“你总是会选择拒绝，直到把自己逼上死路为止。”散兵敛去假笑，眸色幽深，“如果有一天，你非得在杀一人与亡百人之间选择一者不可，我很好奇。”

“如果可以，我会努力去——”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万叶的手腕忽而被那人攥紧，力道大得让他纤细的手腕泛上青白，“救世主？面对那些想要你命的人，你也这样？”

“我不是救世主，我也并不……他们马上就要包围过来了，我们不必非得在这种时候讨论这样的问题。”万叶转开视线环视四周，或许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明显的逃离或者反抗的举动，天领奉行的一众士兵也只是缓缓地压上前来。

“……是他们吗？……神之眼……”

“……是是是……大人……我保证……”

逃脱的最好时机已经耽搁过去，万叶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昨晚那个青年在指认他们两人。

他弄不懂散兵在想什么，只浑身紧绷，露出防备的姿态。

很快，天领奉行那边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两个，放下武器！奉眼狩令，命你们即刻交出神之眼！”

“走呀！”万叶咬咬牙，试图扯回自己的手臂，“分散他们的人力，更有可能逃脱，我们分开走——”

“你休想！”手腕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对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恶狠狠，他的喉底压着咆哮，“休想把我丢开。”

这人怎么这时候发疯。万叶短促地嘶了一声，“痛！”

散兵触电般丢开了他的手，“不要轻举妄动，我来解决。”

万叶压低了帽檐，拢着手腕退了一步，不再吭声。

“瞎了你们的狗眼。”散兵转身，径直走向这支队伍的负责军官，抬手丢出一枚凭证，沉声道，“追捕犯人也能找错对象，这就是天领奉行的本事？”

中年军官狐疑地接住，一看，不由得忌惮起来；这个他轻视的、以为是逃犯的少年竟持有天领奉行特许的通行凭证，其上注明了对方外交官的身份。

“原来是至冬使节远道而来，执行公务多有不便，叨扰阁下了。”军官客客气气地递回，却又谨慎地问道，“但容在下多嘴，您身后这个人似乎……”他看着总觉有些眼熟，细想竟与今日发到手中的通缉令上的描述有几分相似。

“要问，就去问你们的九条家家主，天领奉行大人。”散兵冷笑一声，“原来我们之间的协定没什么效力啊——我的属下，也是你该置喙的吗？”

“不敢不敢，是在下多嘴了……”军官赔笑道，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天领奉行大人早有命令示下，配合愚人众的诸位大人在稻妻的一切行动。您请自便，请自便……”

散兵面色和缓，接受对方的示好，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这名劫匪，视律条于无物，又胡乱指认无辜，其心可诛。你觉得……”

“大人放心，定然让他在牢里吃尽苦头，惩戒改过。”军官的应答堪称谄媚。

散兵不动声色，盯着天领奉行一众士兵匆匆撤走。

身后的旅伴陷入沉默，他恍无所觉，只皮笑肉不笑，“这回你该谢我了。”

“失敬……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阁下。”万叶默然半晌，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

愚人众霹雳的外交手腕众所周知，执行官的名号如雷贯耳，只是……万叶闭了闭眼，他于这方面迟钝得很，即使听到“散兵”的名字，也从没有往那里想过。

不过，世家家教耳濡目染有关乎此，当某些东西被摊开来摆在他眼前，他难以抑制地深想下去——愚人众在稻妻本有常驻外交官，离去前，他偶然听闻已有执行官入驻，如今又加一位……外交事项分门别类地交予勘定奉行与社奉行的情况下，愚人众与天领奉行为何联系颇深？忠心耿耿的九条家家主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而这条命令的优先级在执行时甚至还要高过眼狩令！

“就这样吗？”他熟悉而陌生的旅伴眯起眼睛，还是笑着。万叶无力地发现，自己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若是识时务一些，就该顺着对方的话头放弃追问，装聋作哑，满可以靠着这层身份在稻妻城之外绕过层层限制远走高飞。

他努力压制着嗓音中可能出现的颤抖，“我还想问……愚人众此番前来稻妻，有何贵干？”

“哈……”对方听完，居然笑出了声，“你只想到这个？”

倾奇者眼中满含兴味，“按正常流程，我会说，这是至冬与稻妻之间正常的外交行为，我作为外交官奉命前来，代表至冬与稻妻进行友好磋商。”他左手抚胸，夸张而优雅地行了一个至冬礼节，这配着他的装束，显得有点滑稽。

“你要听内部消息，那就是前来考察稻妻反抗势力是否有搅乱稻妻局势的能力，投机地给予帮助。”直白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却浑不在意。

万叶蹙起眉头。

“如果你问我实话，”他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我来渎神。”

万叶不解其意，却也听得心底发冷，他静静地看着对方，“……你和我说这么多，是准备灭我的口吗？”

“你想告诉谁呢？”散兵微微歪头，“你能告诉谁呢？你们的社奉行大人？”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挡在愚人众的路前，你不怕他自顾不暇，惹祸上身吗？”

万叶瞳孔微缩，却掩饰地扯扯嘴角，“我一介白衣，哪里能接触到——”

“是啊，眼狩令的通缉犯，时刻可能被抓回去的可怜人，你说的话还有谁会相信？别做梦了。”他仿佛施舍般，“跟我一起，至少让你免受牢狱之灾。”

万叶微微低头，缓缓答道，“正如阁下所言，在下人微言轻，位卑识鄙，举目无亲……愚人众也不必怕这样一个人坏了大计，不妨放在下离去……”

“枫原万叶！”

万叶心下一沉，陡然抬眼，撞进那双群青眼眸，对方似是突如其来地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不知其所由来。

那人欺身而上，万叶一惊，下意识连退几步，却被扯住袖角。

“我没有喊错吧。你可是从那位将军眼前抢走神之眼的、被指名道姓全城追捕的逃犯。”

他袖里一轻，对方停了脚步，万叶抬头，只见两颗神之眼落入了对方掌中，那人冷笑，“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下令收回神之眼，却不把它们彻底毁掉。”

“不要！”万叶睁大眼睛，伸手抓去，对方身影一闪，他捞了个空。

“要么这样，加入愚人众，做我的下属，我就还给你。”

“休想！”万叶铮地抽出刀来，“你明明是稻妻人，为什么——”

“神不在乎，王，也不在乎。”倾奇者漠然冷笑，他没有拔刀，甚至丢回了那枚青色的神之眼，“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

万叶抬手接住，风的力量在他的刀上聚集，“还给我。”

“让我看看，”他愉悦地笑了，指尖闪过紫色的光焰，“你是否有提条件的资格。”

挪腾辗转，万叶极力捕捉他的身影，然而闪电瞬息即逝，比风的速度更要快上无数倍。

青光与淡紫纠缠，林叶纷纷而落。

万叶体力渐渐不支，却撑着一口气。忽然间，他捕捉到一个破绽，猛地挥刀直入。

——铮的一声，是利刃出鞘相撞的声响。

万叶闷哼一声，右腹忽而剧痛——对方的刀背仿佛鞭子一般抽过那里，若是开了刃的那边，只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枫原家，就只有如此而已吗？”对方由极动变为极静，却气都不喘，静静看着他。

对方是故意的。

万叶咬牙站定，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神之眼，试图用尖角的刺痛分去注意力，因那钝痛紧皱眉头。他告诫自己冷静，却不免被友人的神之眼和枫原家的名誉挑起怒火。愚人众自有消息渠道，能从两颗神之眼判断他的身份，却不知他们的执行官找上自己，到底是看中了什么利用价值。

明明只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原来你也会露出这副表情，”倾奇者轻佻地颠了颠手中灰暗的神之眼，“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好人’从来不会生气。”

“还给我！”红眸不可抑制地流泻怒火，万叶再次举起手中的刀，他的虎口已经渗出血来，对方很强，这毋庸置疑——

但，那是他不可能放弃的东西，同样不能放弃的还有武士的风骨，怎能向恃强傲慢者俯首称臣！

那人似笑非笑，只一一挑开攻击，游刃有余，却毫不伤他皮肉。

又是数回合的争夺，万叶完全放弃了防守，用尽全力进攻。

散兵渐渐不耐。

又一回合的较量，万叶尽全力挥出一刀，却不曾想到，对方的武器竟在此一击之下脱手而出。

力道落空，他去势一顿，收力略有滞涩。

说时迟，那时快，散兵欺身而上，以快到诡异的速度趁虚而入，直攻关窍。少了武器，他却反而更闲庭信步。

眨眼间，万叶失去了平衡，被重重地摔在树干上，刀脱了手，双手被擒在头顶交叉，脆弱的喉管也被人拿捏。

钝痛从背后蔓延开来，要害处被掌控，敏感得痒痛，隐约的窒息感传来，万叶狼狈地咳嗽两声，被迫与那人对视。

那双群青色的眸子里带着一点嗜血的兴味，眼神不复平静柔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漠然。

手中鲜活跳动的脉搏，让人轻易地能联想到一只不安地扑腾的小鸟、灵动的狡兔、新生破茧的蝴蝶。

美而极脆弱的生命，在毁灭的那一刻，也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感吗？

如果他真的有所谓“感觉”的话。

“你究竟想要什么！咳，你知道我不可能加入愚人众。”万叶咬牙道，“那枚神之眼……已经熄灭了，于你是无用之物，你若是想要，尽可以拿走我的——”

“——我可不是，那个女人——”散兵掐住他脖颈的手指忽然用了力气，阻断了他的话语。

在说……谁……？

可怖的窒息感倾覆而来，万叶眼前发黑，双眸生理性地漫上水光，嘴唇颤抖却无法发声。

在那鲜红的火焰熄灭之前，倾奇者仿佛被灼痛一般迅速松了力气，只虚虚轻点他的喉结。

“好了……真是不乖，”他的声音中的那种轻佻重新出现，“别总是，惹我生气。”

万叶大口喘着气，背后发寒。

面对武力和头脑都深不可测、却这样喜怒无常的家伙，很难不产生恐惧。

平复呼吸，万叶再度开口，嗓音带上了一点嘶哑，“散兵……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散兵变魔术一般，把那颗冰凉灰暗的玻璃球展示在手心，“你真正地，放弃干涉愚人众的计划，并且，离开稻妻。”

他好似觉得万叶对它的凝视很有意思，于是堪称温柔地将它别在他胸前。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仿佛训犬一般，这个受制于人的场面也太过难堪。但是意气用事不会带来任何回报。

万叶喉结微动，“我……”

他想的明白，被神里大人压而不传的通缉令，对愚人众而言，不过是公开的讯息——那日的逃离声势浩大，走公事流程的通缉尚能拖延，对于谍报组织般高效率的愚人众也就是一封密信的事情。

收集反抗者的讯息，挑拨民众与神明的关系，诱之以利，迫之以势，一点一点地汇聚，冲垮高筑的城堤。

——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闭了闭眼，有什么深深地沉了下去，“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最后的疑惑仍未消解，他何德何能，得到一位执行官的注目。

沉默片刻，那人忽然松开手，“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会直奔离岛，找一艘最让勘定奉行的走狗们毕恭毕敬的大船，然后远走高飞。”

万叶脱了力，靠着树干轻喘。

那份通行凭证被温柔地塞进他的袖口，那人的指尖划过，只余冰凉。

倾奇者在唇边竖起手指，嘴角勾起森然的弧度，“闭关锁国的腐朽的国家其实什么也留不住……也许，等你下次见它，连它本身都不复存在了也未可知。”

“下次再见啦，万叶。”他如此笑着打过招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风中回荡。

“我的名字是，国崩。”

万叶凝视着，那人的背影在树林间隐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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