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会（下）

家庭聚会

毛蜘蛛

2024/11/15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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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亲爱的。”

“……不。”

阿斯代伦挑起一边眉毛，他从不反对云雨过后的情趣，尽管距离他们上一次亲密行为已经隔了许久，他沉浸在掌控命运，掌控力量的喜悦中，他想把这一切赠予诺兰贝尔·星溪，他选择的伴侣，与她共享永恒。圣武士违背誓言后身心都处在一个极其脆弱的状态，他笃定自己的赠礼会为她指明未来的道路——

“听话。”飞升者温和地再度开口，指令却是毋庸置疑的。

“不。”如果说先前那次拒绝还有些犹疑，这次诺兰贝尔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抱歉，阿斯代伦，我想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你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贝儿，你永远都不会再找到一个像我一般的人。”

“我知道。”话头被她一句简单的回答截住，阿斯代伦试着去洞悉她蓝银异色的双眸中翻涌的情绪，坚决，挣扎，但更多是落寞，仿佛深秋随风飘落到清潭中央的最后一片落叶。

诺兰贝尔最终并未回归誓言，在她与弃誓骑士交谈的那个深夜，阿斯代伦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句话：“就此回归誓言是对我自己和他的欺骗，也是无能的否认。”

鬼婆的死亡排除了新的风险，但就目前的问题帮助不大——正如她死前所言，领主和游侠翻遍整个巢穴都没有解药的痕迹。过去的三天，诺兰贝尔的伤势进一步恶化，每半天换一次的纱布几乎都浸透了发黑的血，使用的治疗药水和护士的治愈真言都赶不上伤口溃烂的速度。阿斯代伦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卢艾拉则是给几个领主和母亲的旧友寄去求助信件后拉着埃德温一头扎进城堡图书馆试图找出解决方案，父女两人稍有改善的关系又在这几天的压抑气氛中止步不前，直至此刻。吸血鬼苍白的指尖在诺兰贝尔脖颈处摩挲，长长的眼睫将他缓缓阖上的眼中那几分算计都融作缱绻，一双薄唇微抿，嘴角却因窃喜微微上翘，如今是他碰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正当的理由，为她送上那份礼物。

“你要是敢这么干，我一定会将先前未竟之事完成。”卢艾拉眼见这一幕内心顿时警铃大作——这是绝不能触碰的红线，一旦越过它，那么他们之间无论幻梦亦或真实，回忆亦或期许，都将在刀光血影的布景中，伴着憎恨与苦痛的高歌破碎殆尽，母亲在这戏剧中的谢幕，将由她画下鲜红的句点。

“你知道，这可能是目前唯一能救她的办法。”领主面对游侠蓄势待发的怒火丝毫没有忌惮之色，反而平静地坐在床沿，“你的力量依然在成长，将来永生同样会眷顾你，孩子。”他咬重了句末的两个字，转向卢艾拉的目光极其锐利，“你也不想面对她的离去，你不想失去母亲。”

一针见血，卢艾拉短暂地和领主错开目光，“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我的母亲。”她深呼吸了一次，当死别迫在眉睫时，永生真的是一件极其诱人的馈赠，她甚至相信阿斯代伦会将梅菲斯特的礼物一同与诺兰贝尔分享，但它的代价是什么？永恒的饥渴，七千灵魂的残响，海市蜃楼般的自由——即使领主会承诺绝不“强迫”，但永恒有多久？任何人都只能观测到属于自己的“始”而看不到它的“终”，仿佛被拽着线头坠入河中的纺锤，纱线会断，会用完，而纺锤本身则会遗失其中。任何形容相比其本身都苍白无力，所谓海枯石烂，也不过是永恒的沙漏中落下的第一粒沙而已。“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替她做这个决定。”

“如果她死了那么无论谁的什么决定都没有意义了！”阿斯代伦领主风度翩翩处变不惊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彻底碎裂，他许久没有在这种毫无助益的情况下展现自己的怒火。短短十几天，他试着将诺兰贝尔仅仅当做“过去的盟友”，甚至想在她伤愈后再炫耀一番自己无忧亦无惧的生活，很显然这一尝试在他亲自将诺兰贝尔安顿的那一刻便注定失败，但他在寻求卢艾拉的认同失败时才认识到这一事实。

“那么你认为她来找你求助是谁的决定？”半血裔抓住领主先前触碰诺兰贝尔的手，有力却不蛮横，“她仍然信任你，相信你对她的了解，相信你不会去伤害她，相信你不会剥夺她最珍视的自由！”

这次轮到阿斯代伦陷入愣怔，原本和卢艾拉较劲的手在听到她的陈述后逐渐卸了力，被松开后，领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将遮住诺兰贝尔脸颊的头发轻轻撩到耳后，“疗伤术，卢艾拉。从今天开始你和护士一起看护，至少我们能为她争取更多时间。”阿斯代伦用力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闪烁着极其细微的光芒。

命运无常，凡人时常感叹，有时候泰摩拉的恩惠偏偏就突然降临——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女人抱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冲进了下城区街道上一座老旧的宅子，她怀中的孩子面色通红，双目紧闭，时不时发出惊恐的哭叫，被高烧与梦魇同时折磨着。“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医师……”女人声泪俱下，对着阴影中穿着斗篷的人恳求，房中所用的照明并不是寻常人用的烛火，而是某种发光的植物和蘑菇，昏暗的光微微照亮医师斗篷下的面庞，面对女人的哭求她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打量。

“求求你！一个鬼婆偷走了我的女儿，她回来之后便高烧不退，我愿意给你任何东西！只要能救我女儿的命！”

“任何，东西？”医师嗓音如夜莺般动听，说话却难以连贯，对女人的条件她报以沉默，稍作思索。“嗯，需要……信息。”说话间，神秘女子逐渐接近母女二人，尽管女人努力保持冷静，她还是在医师走到她三步之外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从那陈旧的麻布斗篷下伸出的，是一只骇人的利爪。

“大人，卢艾拉小姐，有人在城堡门口求见。”埃德温恭敬的语气一如既往，卧房中陪护诺兰贝尔的两个人分别从床边和一旁的办公桌投来探究的目光，“阿斯代伦大人，她托我转达：谢谢，救，从埃塞尔。”领主闻言神色一凛，眼神中燃起几分惊异而雀跃的光，随后，他在卢艾拉犹疑的目光中郑重地向管家点了头。

卢艾拉并不认为阿斯代伦失去了理智，很显然领主对这个访客的到来感到惊异但并非全然出乎意料，她蓦然记起阿斯代伦与埃德温曾在交谈中提及“下城区中神出鬼没的结巴女神医”，但是医师传来的口信似乎表明她的来历并不简单，甚至与她的父母过去的冒险息息相关。她的母亲三次对上两个不同的鬼婆，都是为了拯救无辜的孩童甚至胎儿，而当中有一个被埃塞尔吞下又被诺兰贝尔亲自剖开其肚腹救出后几近失语的孩子，诺兰贝尔曾提过，她的名字是……

“……救救她，我恳求你，万娜。”

没有颐指气使，没有盛气凌人，飞升的吸血鬼领主面对一个人类，一个曾受他恩惠的孩子，平静而真诚地恳求着。

万娜用几近灰绿色的双手摘下兜帽，原本已应是老妪的她看着只有二十多岁——埃塞尔对她的影响远不止失语那么简单，十三岁时，虽然心智和外貌不曾改变，但她的双手皮肤却逐渐开始变色，并且日渐粗壮，紧接着就生出了不属于人类的爪子，同时她似乎获得了部分鬼婆的天赋，可以用纠缠的藤蔓吓唬那些欺负她说话结巴的孩子，与动物简单交谈，甚至召唤几只讨厌的牛虻叮得邻居家追着她跑的恶狗嗷嗷乱叫。

但不止这些，远远不止，万娜对着那双吓人的爪子思索着，她不想变成一个怪物，她难以言说，然而在脸红美人鱼地下室的场景时不时都会在她眼前浮现，留着粉金色长发的圣武士将她从埃塞尔的魔爪中救出，小心翼翼用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脏污和泪水，“万娜，别怕，我带你回家，妈妈在等你。”

那个心急如焚的母亲和奄奄一息的孩子出现时，她早已声名在外，当然因为她的天赋来源她大多时候都避忌与病人的过多接触，以免为双方引来麻烦。贫穷令这对母女难以用物质付清款项，所以她选择了汲取信息，鬼婆相关的更是不能掉以轻心，她不希望自己的经历发生在更多孩子身上，也不想沾染这些所谓的“姐妹”。

“快跑！”有些熟悉的声音如雷贯耳，万娜的意识进入女孩娇小的身躯，磕磕绊绊地顺着圣武士指的方向飞奔。鬼婆气急败坏地尖叫着让她的奴隶们抓住孩子，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强壮的手臂死死抓住衣领直接将她提了起来，但下一刻那只手随着痛苦的吼叫放松下来，孩子趔趄着回了头，却只见浑身浴血的粉发精灵挡住她望向倒地之人的视线。这次她不再说话，指向出口的方向后立刻转身继续应战，女孩很快转向出口的方向继续奔逃，而万娜在她视线锁定在圣武士背影的最后一瞬看到了她甲胄上附着的小小挂饰，果不其然，这个孩子没跑多远就听到了圣武士因为极大的痛苦发出的尖叫。回忆结束，万娜将手从孩子的额头收回，她在自己的桌上扫视一番，从中挑出一瓶药水递给泪流满面的母亲：“一日，三次，汤匙……慢慢，灌服。”

在获取这一切信息后，万娜终于对城中“某位大人物”遍寻擅长疗毒的医师，还特地在下城区寻找她的原因有了头绪，她对那位城市阴影中的傀儡师有所耳闻，一些生意往来中总是会出现拥有红眸獠牙的存在，当年圣武士带领的小队中恰好就有那么一位他们的同类，现在偶然吹过小巷的风中也传闻着上城区一位美丽绝伦的神秘领主会赐予他们永生……如今风言风语之下，故人的影子逐渐浓厚起来，她的业务和他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何不试试呢？送走那对母女后，她缓步走进夕阳温暖的余晖中——与当年她被圣武士牵着手走出那座地窖时如出一辙，未曾言谢的遗憾，不能发展成英杰陨落的悲戚。预想中她早已清楚这位大人绝不会用死亡威胁这种低劣手段，但领主的恳求实属意料之外，她认真地点头，上前开始查看诺兰贝尔的伤势。

“很……棘手。”万娜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那鬼婆自己研制的毒药，伤口散发着血腥味，隐隐的腐败气息和暂时抑制恶化的药味，早已无法分析成分，单从症状来看有不少毒物的组合都能造成类似的效果，然而如果只是寻常毒药混用那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样本？”这样确实有些为难人，但事到如今没有样本她几乎也无能为力。

阿斯代伦取出了那个小小的象牙盒，盒子摇晃时内部传来的碰撞声响让一旁的卢艾拉的神经再度被绷紧，她有些担忧地看向万娜，医师平静地颔首，抬手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她对游侠的宽慰和允诺。

目送万娜离开后，卢艾拉再度把精力放回昏迷的母亲身上，阿斯代伦也踱步到床边，两人心照不宣地深吸一口气——为了接下来不可规避的谈话。“所以，你有什么打算？”谁也无法确定万娜的尝试能否成功，卢艾拉开口提问时甚至不敢确定到底想不想听到阿斯代伦的答案，无论诺兰贝尔苏醒与否，他们都将面对更多的思虑。

他有什么打算？阿斯代伦张了张嘴，一直忙于追查凶手和寻找医师，接连的变数令他根本无暇去思索这样的问题，或者说，他在用这些事情消耗思考这个问题的精力。卢艾拉目光如炬，阿斯代伦凝视着如火花般闪耀的游侠，她的出现是七十年的沉寂中泛起的涟漪，她本身即为新缔结的纽带，她的存在却又尖锐地指出那七十年的障壁和分歧——此时此刻，即便答案早已了然于心，他都无法将诘问的欲求平息。

“这些天的‘懈怠’已经让一些朋友想把我捆上火刑架了，不过在这之前埃德温的眉毛会先被烧光。”良久，领主勾勾嘴角，调侃的语气中掺杂进去一声叹息。“照顾好她，卢艾拉。”

“母亲通常叫我艾拉。”半血裔轻声回应，一笑莞尔，皎洁的月光照亮她异色的眼眸，当中令人熟悉的柔和与信任令阿斯代伦有些恍惚，耳边响起篝火的噼啪声，七十年前来自精灵怀抱的温暖逐渐从心中再度蔓延开，阿斯代伦原本有些勉强的笑渐渐融化，放松的唇瓣翕动着说出一句“谢谢”。

万娜不负“神医”的盛名，正如她许诺的那样，两天之后她再度出现在城堡时带来了两瓶特制的药水和一个用藤蔓与宝石般的浆果编织的护符，包裹中附带的羊皮纸阐明了用法——一瓶涂抹伤口外用，一瓶内服，护符则是用于稳定她的状态避免毒素进一步侵蚀，也为不间断施展治疗法术的卢艾拉和护士减轻了压力。“会好的。”在卢艾拉接过包裹时医师再度平静地开了口，那双粗糙温凉，如利爪般的手将游侠因为焦虑和担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似安抚又似期许，“我能……和妈妈，重聚，你们，家人，也……可以。”

护符被戴到诺兰贝尔身上的那一刻，一股舒缓平静的能量逐渐顺着血脉流淌至全身，卢艾拉刚注入的疗愈能量也不再像进入无底洞一般迅速被吞噬，护士熟练地将浸润了新药水的纱布敷上伤口，包扎在外的纱布也不再迅速被如注的深红浸透。“谢谢你，万娜。”紧紧回握万娜的手，半血裔的声音里终是抑制不住地染上了哭腔。“诺兰……像，我妈妈。”一位毅然选择生养半血裔，另一位见识女儿被鬼婆力量浸染依然不离不弃，“卢艾拉，万娜，很像，很幸福。”数十年前圣武士放回罗拉掌心的小手，如今轻柔地拂去她女儿夺眶而出的泪水，医师与游侠相差不到十岁，此时此刻像极了姐妹。

在尽职尽责陪护她的病人一天后，走出城堡大门的万娜略有疲态，背包里昂贵珍奇的各类魔药材料在她喝下巨人力量灵药后才勉强提得动，比起一些寻求她帮助最后却跟打发乞丐一样随便给点赏赐就巴不得她赶快滚出他们视线的贵族，阿斯代伦的谢礼可谓诚意满满——第一缕晨曦落在猩红血雾中现身的领主脸上，比那苍白皮肤表面珍珠般光泽更耀眼的大概就是他得知诺兰贝尔好转后几乎毫不收敛的喜悦，不掺任何杂质与伪装。他欣喜地伸出双手，有些无所适从，指尖轻触精灵的肩膀，似是要把她拥入怀中，停顿几秒后他又只是端起小碗的清水，再度小心翼翼地为她润湿嘴唇，抚摸那张脸颊时都如羽毛轻扫，期盼又惧怕着诺兰贝尔的任何动作。万娜回头望去，朝阳为东方的天际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粉金，勾在城堡塔尖深蓝的夜幕也被无声地揭下。晨曦破晓带来新的希望，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星夜也终将远去。

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天之后真正地稳定下来，无论是卢艾拉一直悬着的心，还是诺兰贝尔的病情。多日以来精灵苍白如不死生物的脸颊逐渐恢复了血色，卢艾拉为她上药时甚至偶尔能听到几声吃痛的轻微呻吟，已然不是先前气若游丝的状态。“伤口大体已经结痂，早些时候她很短暂地恢复了一点意识。”比起埃德温奔走二者之间的问询与汇报，半血裔选择尽力亲自走进阿斯代伦的书房同他交谈。领主手中的羽毛笔没有停歇，那浓密漂亮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他微微抬眼，视线落在手边几个打开的染料瓶上。“紫丁香色。”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般，父女俩异口同声。阿斯代伦灵巧的手指在取笔刷时忍不住轻轻在指尖转了几圈，蘸取颜料的动作轻巧雀跃，卢艾拉低下头忍不住偷笑，看来她免了埃德温传话的工作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加班处理公务还有一段时日呢。

游侠的脚步在接近卧室的长廊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半血裔灵敏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再度迈开步伐时她几乎要奔跑起来，几息之间，指尖抓住门框减速过后，半血裔迎着阳光抬起双眸，鲜血与流银撞入相似的流银与截然不同的天空，那双与她神似的眼眸当中的担忧转瞬即逝，继而泛起安心与喜悦的波澜。因病弱有些苍白的唇轻启，许久不曾言语，她几乎无法出声，但半血裔怎会看不懂她的唇语——“艾拉。”

卢艾拉几乎是飞奔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尽管她更想将诺兰贝尔拥入怀中——多日卧床昏迷的精灵形容憔悴，被护士小心搀扶着方能维持坐姿，这种情况下贸然起身显然不明智，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因为担忧卢艾拉的安危才如此勉强自己。“母亲……”诺兰贝尔带着薄茧的掌心在游侠的面颊摩挲，她再度紧握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艾拉，我在。”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卢艾拉眼中落下的泪珠被轻轻拂去，透过泪水的帷幕，母亲温和的微笑伴随着她的言语逐渐清晰，千万次的安心终究比不过真正的尘埃落定。

轻叩声自门口传来，伴随着若隐若现的馥郁香气，鱼虾鲜甜的气息与番茄的酸甜完美契合，淡淡的百里香气味完美地点缀，既不油腻亦不寡淡，恰到好处。卢艾拉回头时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曾细心照顾她起居饮食的女仆托盘在手，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恰逢其时。”静默片刻，诺兰贝尔轻声赞叹，语气中浮着几分浅浅的无所适从，“谢谢。”

向女仆点头致谢后，卢艾拉将微烫的瓷碗抬到床上刚架好的小桌上，自阿斯代伦将诺兰贝尔彻底托付给卢艾拉，仆役每日送来的餐食中，花样多变的汤总是格外鲜美且营养丰富，当然并不是说之前的汤有多逊色，只是游侠灵敏的味蕾能捕捉到各类食材的鲜香，尤其是蔬果的鲜甜——她几乎可以肯定除了需要提前晒干或腌制的材料，汤中食材被采集的时间绝对没有过夜。今天这碗几乎是在诺兰贝尔苏醒后立刻被送来的汤自然也是如此——这对卢艾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解的迷题，望着母亲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忍不住投去一个意味深长带着疑问的眼神，同时将干净的汤匙放入汤中搅拌了几圈，舀起一勺浅尝试温后，送到母亲唇边。诺兰贝尔难得回了她一记眼刀，病中略显苍白的脸都因窘迫的红晕添了几分血色。

“那要是你没活下来呢？”

“你会在哈尔辛的照顾下长大，或者盖尔，决定留下你是非理性的，但是如何独留你一人在费伦生活，是只有我找回理智才能安排的事。”

“你……恨过我吗？”

“没有，一刻都没有。我为你担忧，为自己担忧，生过你父亲的气，害怕过如果我死了你会在费伦寸步难行，我甚至也怕过你会因为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恨我……”

“我不恨你，母亲。我很庆幸我有你这样的母亲……而不是在出生那一刻就变成孤儿……”大部分半血裔的降生都是不幸的结果，尽管她从未遭遇过大多同类严酷的命运，诺兰贝尔却从未回避过她的身世会带来的偏见。

“艾拉你不一样，你的情况……复杂一些……”

“所以你失去了理智。”

“是的。”

“你还爱着……父亲，对吗？”随着空气在齿缝间的流动，一种诡异的酸麻感在半血裔的獠牙中蔓延开来，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昼行摄政王”极其漠然，那是她第一次试着使用这个称呼——为了照顾母亲的感受。彼时卢艾拉不过十几岁，并不擅长掩饰内心翻涌的抗拒，愧疚随着母亲的沉默隐隐地在她心中凝结起来，然而那一点不安的薄冰即刻便融化在暖阳之中，诺兰贝尔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温和但坚定地在她耳边说道——

“没错，但是艾拉，你的感情由你自己决定，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的女儿。”

如果说同理的观点是那对执拗的精灵之间矛盾爆发的中心，七十年时光荏苒，他们似乎以一种微妙的形式达成了和解——半血裔按照这些日子的惯例为父亲带去了母亲的消息，诺兰贝尔终于能够下地走动，阿斯代伦的心绪也随之高涨起来，但他手中小小的剪子却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发出几声咔嚓声。卢艾拉对此只是抿了抿唇，随后转身离去，在长廊中她与一个东方面孔的人擦肩而过，那人手中握着几支对不上季节的花，与她打了个照面便消失在书房的门框中。卢艾拉灵敏的嗅觉没有捕捉到一丝植物的清香，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游侠不禁开始期待阿斯代伦那双巧手，又会让怎样的花朵从绢丝中盛开，但至少她知道，什么样的鲜花会在那座城堡花园的一隅悄然绽放。

七株青翠的植株卧在竹篮中，在城区中寻了半日，游侠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花店中找到了母亲托她寻找的花，叶片修长却不过分纤细，中间一根藤蔓般的细茎微微卷曲下垂，朝向同一方向生出数个下垂弯曲的分枝，每一个都垂下带着点鹅黄的花苞，沉甸甸的。夕阳西沉时，诺兰贝尔在她坚持之下终于同意让她稍稍搀扶，两人缓步来到城堡花园。中央纯白的三层大理石喷泉流水潺潺，精心铺设的小道蜿蜒其中，相比这历史悠久的城堡中其余部分它们几乎可以说是崭新的。园中名贵的花木郁郁芊芊，百花争艳，被修整打理得呈现极致的完美，没有一丝节外生枝。草地青翠，刚被修剪后的青草清香还萦绕在鼻尖，但无论草屑还是落叶都无迹可寻。毋庸置疑，一切都令阿斯代伦顺心遂意——毕竟他是这里数百年来唯一能毫无顾忌在骄阳之下欣赏这些艳丽色泽的主人。

小小的园艺铲挖开完美的草皮，一个接近花园边缘却绝对不会被忽略的地方，即便“被忽略”在这座花园极可能是个伪命题，七个临近彼此的小坑，健壮的植株被诺兰贝尔仔细地移入其中，浇水的同时卢艾拉口中轻声念诵植物生长的咒语为它们加固根系，仿佛它们从播种那一刻便是生长在这里。一弯皎月自天际的云层中升起，与夜幕之下逐渐现身的群星辉映，微光照亮一圈近乎洁白的鹅卵石，当中不到一平方米垦出的蓬松土地，为这华美的花园中那七株铃兰取得一方宁静与欣欣向荣的可能。

晴朗的夜晚后紧随几日绵绵春雨，洁白的花苞在其滋润下缓缓绽放，微风吹拂，细密的雨珠自舒展的花瓣间垂坠而下，仿佛铃舌落入松软的泥土，奏响一曲呢喃婉转的颂歌。风中同样摇曳的烛火之下，领主指尖最后一片蜷曲的浅紫色绢丝花瓣被拼接至翠绿的枝蔓，如蝴蝶颤动的翅膀。阿斯代伦端详着栩栩如生的花朵，烛光映照间，那双红眸中似乎有什么松弛下去，他取来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仔细地将它安置其中。“艾拉。”

“很美，母亲会喜欢的。”半血裔进入书房，踱步来到领主身边，盒盖被轻轻合上，阿斯代伦平缓而坚定地把锦盒递到卢艾拉面前，游侠抬手的动作却有几分犹疑——她在绢花尚未完成时就已认出，那是一支香豌豆。直到这一刻，卢艾拉才真正确定，她的双亲都没有与对方相见的意愿，尽管这几乎是他们一家的默契，但阿斯代伦和诺兰贝尔之间微妙的感情同样难以忽视。飞升吸血鬼抬眸，映入眼帘那张年轻面孔承袭了他和诺兰贝尔的美貌与神态，此刻露出了属于孩子的迷茫与隐隐的渴求，没有谁会在有寒谷回春的可能时不愿尝试。

领主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向放置在此刻书房相对昏暗侧的楠木弓架，一道明亮的光芒在他触碰放置其上的长弓时立刻迸发出来照亮了整个房间，那一抹耀眼的金色很快便被阿斯代伦带到卢艾拉面前，“开弓没有回头箭，艾拉。”他抬手将弓横举，游侠与他短暂对视后会意，抬手接下那把如钢铁之翼般的传奇之弓。“你母亲和我都已做出了选择。”

“我明白，父亲。”

城堡里的烛火随着天色渐暗早已亮起，卢艾拉带着新得的弓和装着绢花的锦盒疾步走向诺兰贝尔的卧室，她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今晚是最后收拾清点行装的时机。然而当她推开门时，诺兰贝尔一身轻纱睡衣坐在床边，面沉如水。

“母亲？”她有些担忧地开口，正准备询问细节时顺着诺兰贝尔的目光看去，床头柜上摆放着精致华丽的瓷制甜点架，足足三层各式精巧甜点琳琅满目，水果慕斯，巧克力曲奇，泡芙，蛋糕，应有尽有，如此数量的甜点很明显不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应该享受的，即便诺兰贝尔深爱甜点也很清楚，阿斯代伦这些天如此心细也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唯一的可能就是……

“欺人太甚。”精灵在氤氲的香气中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要不你去找他打一架……？”

“那不正好遂了他的愿。”

欠揍的飞升佬！

尾声

漫天星光随着黎明的揭幕逐渐收敛，城市的喧嚣尚在黎明中酝酿，只有鸣鸟落在花园中松软的土地，身姿轻巧甚至未曾惊落盛放的串串白花与青翠草叶上的露珠。城堡厚重的木门缓缓敞开，两个着装风格显然与城堡格格不入的旅者从中现身，脚步迅疾却并无匆忙之色。追随她们脚步的除了塔楼之间逐渐洒落的晨曦，还有会客厅落地窗前城堡主人的目光。

透过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两个坚定离去的身影像是穿过幽灵一般穿过阿斯代伦的胸口，幻梦般的星夜在黎明之中一点点消逝，一缕晨曦透过身后同样的落地窗落在他身后，他早已习惯，但久远的记忆中灼烧的麻痒在这一瞬突兀地闪回，微微发愣的领主再度望向倒影时如梦初醒——他不会选择另一条隐于暗影中的路，星河璀璨，终究无法与暖阳相较。“贝儿。”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呼唤，万千星辰生生不息，永恒的痕迹早已刻印在广袤的天空中。

那一刻，精灵突然驻足原地，落在鳞甲上随着她的脚步跃动的晨光也随之凝滞一般，仿佛那声呼唤就在身后几尺，身旁的半血裔在几步之间察觉母亲的动作，只是稍作停顿后便继续前进。并行的两个影子逐渐拉开距离，诺兰贝尔终于再度迈开脚步，却是朝着身侧，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中，她徐徐转过身，一缕清风拂过，披散的粉金长发飘动起来，时隔七十年，这对曾一起拯救了博德之门的冒险者，在她抬眸与他遥遥相望时终于真正重逢。

一切似乎太过寂静——沉默无声的对视，远比他们设想过的任何可能性都平静得多，数十年间对彼此逃避的怨怼和不愿妥协的执拗，在这次阴差阳错的相遇开始时便被如此遥远的距离拉作丝线般隐秘纤弱的留恋。

太阳升起来了，盛放在她鬓边那抹浅紫分外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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