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狱审/R】弥赛亚

【狱审/R】弥赛亚

二

长休休休休

2024/12/01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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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位最高审判官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间谍。”莱欧斯利终于等到了证据。
希格雯理不直气也壮：“为什么这么说？我是因为那维莱特先生关心你才在信里提到你的。”
“……还是请护士长继续给他写信，讲什么都可以，这也算是我必须受到的约束之一吧。”莱欧斯利虚张声势的指控显然没有吓住美露辛，他向来对这种叉着腰鼓着脸生气的矮个子生物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接受这份来自水上的监视。
但按劳分配、等价交换是莱欧斯利给梅洛彼得堡定下的规则，护士长也没有权限违规。打通水上政府的关系网并不难，唯一的阻碍是审判官过于公正无私，连朋友都没有，莱欧斯利正愁无法探听这位沫芒宫幕后主人的确切消息。为了偿还在莱欧斯利不知情岁月里的监视，希格雯支付赔偿的那一天比她预想地更快到来。
——最近她惊奇地发现，莱欧斯利行踪不定，工作之余总是会离开梅洛彼得堡，很晚才回来。
莱欧斯利是钓鱼新手。
这是他第三次钓鱼，也是第一次河钓。前两次他都是坐船去海上钓，在海的中心钓鱼就像拐弯抹角地买鱼，无论多么生的手都能钓上来鱼，鱼好像晕晕乎乎地直撞钩，而且钓上来的都是大个子笨鱼。
如果鱼过于肥大，切线跑鱼是常有的事，提竿鱼钩锚到鱼肚子，挂得稍微深一点就会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留给莱欧斯利做伴的只有死亡和关于死亡的想象，譬如死的方式——像鱼钩割破内脏一样，尖刀穿过胸口的方式。
死的痛苦不知道究竟多强烈，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有人说一二十秒，有人说一分钟，当然，这都是在打击准确的情况下。莱欧斯利杀人的时候，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神情、她的姿势、她惊讶而散乱的头发。然后，白光消失了，她瘫下去。那个狗杂种惊愕地坐起来，他那猥琐又惊恐的样子令人作呕。莱欧斯利大概就是这时候握紧了刀。莱欧斯利听见养母在喊他，他没看她，他实在不忍心看她那副模样。
养父也在叫喊，莱欧斯利只想让他那不堪入耳的叫声立即消失。莱欧斯利朝他捅了两刀，捅在他肥厚的胸口。然后莱欧斯利看见养母抱着一团衣服瘫在地上，血开始在地板上流淌、晕染，像长触角的样子古怪、在疯狂膨胀的爬虫。她打摆子一样不住地抖，像条受惊的狗一样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但这份的痛苦还是只存在莱欧斯利的想象里，他想着过去处理伤口，或是被针管插入血管抽血的时候，那种知道接下来只能忍受痛苦的时候，他闭眼皱眉，打算顶过去。
但死的痛苦究竟会是怎样，像烈火焚身？像万箭穿身？像一个伤口被疯狂地撕裂、撕下去？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知道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
在监狱里被打得半死的时候，莱欧斯利能感到只有一种肉体痛苦。
莱欧斯利的肌肉因恐惧而收缩，心脏像要爆裂，喉咙冒烟，嘴巴又干又臭，似乎“死”也从嘴巴里散发出它的气味——类似溃烂的死鱼嘴巴发出的气味：火辣辣的恶臭，一股从胸腔、腹部深处冲出来的腐烂气息。
他在地上捡起吃酸奶用的一次性塑料勺试着往嘴里喂一点儿热水，但他尝试几次，每一次，水都从他歪了的嘴角里流出来。
莱欧斯利意识到，痛苦绝不是死能够带来的，而是活着的滋味。
现在应该是晚饭后华灯初上的时候，这是个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天空中色彩奇异、人们静谧美好的时候。俗艳的装饰彩灯亮起来，照亮那些花哨而粗糙的建筑，莱欧斯利坐在对面的河岸，和白日的废气、喧嚣一起下沉，又沉没在水下空气中的浊臭中。
对莱欧斯利来说，奇特的是就在这一点，他的生命和水上的家庭，他们从未亲昵地并行，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交融。
“公爵先生？您这几天在这里做什么呢？”
就像一场预料中的雨并没有来临，黑云飘走了，雷声隐退了，莱欧斯利这里的空气又明朗起来。那维莱特站在一个相宜的距离之外和他说话，看起来没有任何企图，亲切而又无忧无虑。这距离既不会让莱欧斯利觉得他试图避开自己，也不让人感觉太亲热。
“好巧，先生。”这里离沫芒宫有半刻钟的路程，那维莱特的饭后要有新的散步路线了。莱欧斯利轻笑，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掏出包里的另一支鱼竿，“要试试吗？”
那维莱特接过鱼竿像接过一柄权杖，认真倾听莱欧斯利教他怎么处理导线环。莱欧斯利把空着的水桶放在他们两个人的座位中间：“那就看看我们今天的收获如何。”
现在莱欧斯利的鱼钩上终于能放饵了。

和那维莱特独处像是进入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厅，莱欧斯利总会感到气闷，但钉在墙上的一块椭圆形镜子改变了它给人的印象。经过这面扁圆的水面制造的重影、折射、放大、轻微变形等视觉效果，这房间的形状、空间感变得不那么清晰分明了，一个狭小的匣子借助倒影产生了绵延、虚幻的感觉。
莱欧斯利和他经常坐在水镜里的那个曲折空间里，故而渐渐相熟。一开始，莱欧斯利不习惯。但慢慢地，他开始主动从镜子里偷偷观看他，还有他自己，或者说是在一起时的“他们”。
那维莱特穿着质地轻柔的毛衫，青色，高领，黑色的紧身裤，长发尾部烫着柔软发卷。他不说话时似乎有种沉静的美，但只有莱欧斯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维莱特其实什么都说，还爱说几句笑话。词语像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迸跳、滚落，在莱欧斯利脑海里打转……他转向水面时的某个侧面或姿势，立即就会让莱欧斯利想到当年的他，他的眼睛永远明亮，闪动着初夏蓝眼草的紫色，像被暮色洗涤过的野水岸。
“鱼！”
那维莱特屏住呼吸，直到鱼被扯上水面才叫出来。“鱼！”那维莱特提着线，转过身拎到莱欧斯利面前，又高兴地喊了一声，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猫小狗。
他太过快乐，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呆站在原地却又像是把自己转晕的鹿，脸红红的，圆眼睛闪耀期待，莱欧斯利还以为他会扑上来抱住自己。
但那维莱特只是把鱼放进装满莱欧斯利钓上来的鱼的水桶里，蹲着好一会儿，大概在人类繁杂的社交活动中做选择。然后他仰起脸：“莱欧斯利，今晚你愿不愿意来我家？”
半晌他才想起来还得补一句：“我做鱼汤款待你。”
这种善意似乎难以拒绝。
那维莱特极擅长把友善搅弄成其他企图的暧昧，莱欧斯利烦了。他用手指抹掉那维莱特鼻尖上被鱼尾巴甩出来的水珠：“走吧。”
那维莱特高兴了，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桶泼湿了他衣服的下摆。莱欧斯利就得一手挂着他的湿外套，一手提着桶，在路上和他商量要留多少条鱼用来烤着吃。
至于那维莱特喜欢他这件事，莱欧斯利早就知道了。
那维莱特太笨拙、直白、不谙世事，连“间谍”都来不及藏好。荣获公爵头衔的典狱长人脉已经遍及枫丹，但那维莱特似乎还不明白，人情练达不是谈笑风生，而是资源置换。
成年人的交情在于你是有用还是无用，在触碰他人利益之外，一切都有得谈。金钱、权力是互帮互助的通用货币，情感是其中一项高昂的加税奢侈品。但莱欧斯利还什么都没有做，那维莱特就自顾自地摆了满满一大桌，还贴心地放上了一块请君自助的大招牌，傻傻地让他免费领取，看起来十分廉价。
就像曾经那维莱特宣判他锒铛入狱，他比当事人更沉默一样；莱欧斯利授勋爵位的那一天，他表现得比本人更高兴：“恭喜，你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莱欧斯利走到沫芒宫大门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那维莱特在说话。一些低沉、浊重了的笑声好像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它穿过漫长的、空空荡荡的长廊，变得单薄了，轻盈了，和那维莱特声音交织、重叠在一起。
今日他荣耀加身，功成名就，却也实实在在地明白了一件事——从今天开始，有一种人生，一种能长留水上沐浴晨光的人生，已经真正地，彻底地，离他远去。
那维莱特今日的微笑，随之而来的是诱发莱欧斯利的感慨以及真正的妒羡。这位长者的天真从未变过，坚定不移地相信年幼者本性善良，值得所有关怀，并拥有无限可期的未来。
你说那维莱特带来的会是温暖么？莱欧斯利的痛苦和他息息相关。
这只野蛮的龙不管在哪都像一把水做的剑，肆意迸流，迅速扎进人最脆弱的血肉，挑起骨骼中的缝隙，让莱欧斯利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有血有肉地活着。

九点钟以后，在行人渐渐少起来的小街道上，他们就那么反复地、来来回回地走。那些由石板铺就的路往往有些失修的坑洼不平，飘浮着淡淡的烟尘味儿，不时响起小店铺的卷闸门“哗啦”一声被猛然拉下的可爱噪声，随即那一块光就熄灭了。
他们有时谈音乐、谈工作，谈一些小说和戏剧，不谈个人感觉，不谈爱。他们走着走着，感到周围越来越安静、昏暗，直到这些地方仅仅剩下了他们。
走到路口的时候那维莱特忽然顿住了脚步，似是想到了什么，然后，莱欧斯利看见他毫无征兆地拥抱了自己。
“明天见。”
他耳朵红了，说话的声音很轻。这种看似平常实则罕有甚至有点儿疯狂的经历，此前从没有发生在那维莱特身上。
莱欧斯利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的距离。
“那维莱特，你这样做不合适。”
莱欧斯利看见他的脸很快失去温度，好一会儿才仓惶地低下头去，在路灯下看起来既愚蠢又僵硬，他大概在试图组织言语道歉，但最后那维莱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
莱欧斯利道别后就转身走了，没再看他。
在莱欧斯利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冬日和这个夏夜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关联和重叠。
那维莱特毫不知情，而且永不知情。
那维莱特在冬天咬了他一口，然后给他很长的时间伤口发炎，流脓，愈合。
今夜他却还要说，莱欧斯利不配这么慢条斯理地疼，又要在伤口上塞进尖牙。
莱欧斯利想到他身上那种温柔，它大约是与生俱来的。那维莱特没有意识到这个，随意地使用它。莱欧斯利只是因为看见他就感到深重的绝望和痛苦。

造物主百般用心，所以世事精妙，庸俗日常就算被浆洗成了一块破布，也是由人夙夜不懈地编制而成。那维莱特现在才发现那些被他习以为常的相遇，只是来自莱欧斯利的偶然，他们又回到了相互平行的轨道上。
莱欧斯利重拾了平静的生活，在处理文书和弹压罪犯之余，还能拥有一个不赖的下午茶。但希格雯护士长最近异常低气压，在监狱的福利餐里附赠自制饮料的次数呈指数上升。
莱欧斯利放下书本，倒了一壶茶，才出声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希格雯这才从门缝里不情不愿地蹭着地板走出来，真不愧是那维莱特带出来的孩子，生气全写在眼睛里。
“你为什么不去钓鱼了？”希格雯把一大杯奶昔换到他的面前，嘴里嘟嘟囔囔地兴师问罪，“以前不是一下班就赶过去了吗？”
莱欧斯利还在老神在在地捧着一本大部头埋头阅读：“读书好。我们要多读书，读好书。”说完，看了希格雯一眼，把手边的一本的书递给她，十足语重心长：“护士长，你在闲暇时间也多看点书吧。可以开阔眼界，保持思想活力，做一位优秀的美露辛——”
看着希格雯在长篇大论的说教下拿着书落荒而逃，莱欧斯利满意地放下手里的字典，继续端起杯子掩饰自己等待的焦躁。
然后他喝到了一口荒芜的奶昔。
为了驱散这股从背脊席卷而来的腻涩寒凉，莱欧斯利回到他的小居室里，试图回归干净和舒适。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厨房就适合独居，足够让人享受拥挤的宁静。
莱欧斯利用流水洗掉杯里的奶渍的时候，想到好几次在那维莱特家吃饭，发现那维莱特洗碗前喜欢在水池里蓄满水。然后他再把袖子卷起，让两截白腻的手肘都浸在水里，水面晃晃悠悠，盘具就在水里发出好听的混响。
他这样能洗干净吗？莱欧斯利把那维莱特以前来家里用的杯具都拿出来，各式各样的都有，全部浸没在水池里。那维莱特喝水时喜欢用嘴含着杯沿，现在它们含着水，像一盏盏楼梯间的昏灯。
漏尽更阑，梅洛彼得堡是空荡荡的沉寂和漆黑，莱欧斯利只听到从楼下传来含糊不清的敲门声。
打开门，缝里的光才像一只鱼钩般挽起一尊周全的脸，猫脸圆中带尖，薄衫松松笼在身上。
“那维莱特？这么晚了你来……”
莱欧斯利沉默了，只这一下，那维莱特薄薄的脸就红了。
他轻轻低下头，手却扒住了门：“我知道很晚了，但能不能让我进去和你说会儿话？”
他的局促撞碎在莱欧斯利眼里。莱欧斯利呼吸一窒，把人领进屋：“坐吧。”
两个人也曾无话不谈，现在却一起坐在沙发上沉默。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还是那维莱特率先打破尴尬，献宝似地捧着礼盒，眼睫被灯光镀得很漂亮。
但莱欧斯利只是把那个精心装扮的盒子放到茶几上，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说要收下。莱欧斯利靠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那维莱特，看看他还要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拒绝他。
那维莱特感到难过，甚至有点委屈，只能极度僵硬地坐着，涨红着脸。
直到把熟悉的水杯握在手里，他才恢复了一点勇气。他在脑海里默念书本中的“真诚和勇敢”，然后喝了一口水，主动靠近，坐到了莱欧斯利的身边。
那维莱特这时又变得无比锋锐强大，轻蔑所有羞涩和难堪，撞见这种美丽的人只应该凝神静气。
“那天晚上让你感到冒犯我很抱歉……”他那双亮眼睛直视着莱欧斯利，“但是，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那维莱特不精于世故，莱欧斯利对初次见他时的判断没错。
在他们相处的半年多的时间里，那维莱特从未对莱欧斯利提过什么要求。莱欧斯利过去也少提这些，但他今晚把那维莱特整个抱起来裹进怀里，握住那维莱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那维莱特的唇刚刚被水润过，柔软地被男人含在嘴里磋磨。他还什么都不明白，就被莱欧斯利勾住舌头吮吻，全身泛着情绪激动后的脱力感，眼睛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吻完了，莱欧斯利把额头靠着他的，静静等那维莱特在怀里平复气息。然后他说：“你搞错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这一项可选。”
那维莱特梗着脖子，怔怔地看着他。
莱欧斯利松开握着他脖颈的手，皱起眉，像是在忍受痛苦，沉声询问：“那维莱特，你能明白吗？”
如果他还不明白，可以想想夏季丛林里，那些疯狂的袋鼩，它们不知疲倦地寻找伴侣，不吃不喝，不睡不眠。被狂热的激素煎熬得如同枯枝败叶，一旦交配完毕，立刻仰天而死。
莱欧斯利看见他笑了，这笑意和他以往那些散淡、温柔的笑意都不一样，那维莱特的脸上幻化出一些红霞般的美梦，柔软、湿润。
忽然，那维莱特伸出手环住他，加深这个拥抱，然后抬起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莱欧斯利。这是他刚学会的一种爱的表达，然后他歪着头问：“这是恋人的意思吗？”
莱欧斯利经历了太多痛苦和挫败，多到习以为常，所以早已不放在心上。可那维莱特带来的苦痛从来不同，这一颗劣质镇痛剂覆盖着美丽的糖衣。
当莱欧斯利吞服这片被水熬制千年的皓月，就会发现他的药效太差，带给人的安宁太短了，短暂到只有一个吻的时间。
随之而来的痛苦比莱欧斯利活着的任何时候更强烈、尖锐，像是被长针顺着血管贯穿躯体，牵动皮囊内全部的脏器。
疼痛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所以莱欧斯利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继续和那维莱特交谈，也没有继续看他，只是端起桌上的茶，让眼泪流到茶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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