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狱审/R】弥赛亚

【狱审/R】弥赛亚

四

长休休休休

2025/01/08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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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洛彼得堡这座水下之城还要深的地方，巨大的玻璃墙浸透了海水的颜色，维恩歌莱号被框成了一个小小的瓶内帆船，无数游鱼梦游般环绕桅杆，像一道温柔的光柱。
阀门的指针已经咬上了预警线，随时可以扑向阈值，即使莱欧斯利耗费巨资建造的这艘大船也难以成为所有枫丹人的诺亚方舟。真正能从溶解人类和文明的洪水里拯救的，是广受供奉的水神，还是……莱欧斯利侧过脸，带着试探看向身边人。
那维莱特站在那里，像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不管不顾地开着大片白色的花，在深海里这种被筛过的、柔和的光色中，就像流云漫漫倾泻下来。明明是秀丽的景象，却因为那维莱特淡薄的脸，令人心生冷意。
莱欧斯利近距离看他的双眼，他也冷静地、毫无意图地回看，这是种熟悉的痛觉。但他不能承认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燃，只能责怪龙族天性遥遥闪烁的这一瞬间。
“据说，古代雷穆利亚人的法图纳号带来了黄金般的荣耀和文明，只是就连那座永恒之城现在也淹没在海渊之下。”莱欧斯利还有很多想要询问的，但只挑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活跃气氛，“你曾经去过那里吗？”
“去过。”他以平和的声音说，“我感觉那里曾是个很美的地方。”
那维莱特没有对第一王座制定的规则发表看法，而是在海底去瞭望高天，这套秩序由星空谱写，而人们称之为——命运。
“你……”莱欧斯利眼角上的笑纹拉平，目光变深，那是个无声的问题。
“抱歉。”那维莱特知道他想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还不能向你说明。”
“不，我是想说。到了那一天，我会尽力活下来。”莱欧斯利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减轻一点他的愧疚。
那维莱特僵住了，惊惧地看向他，就好像他才意识到莱欧斯利是个渺小的人类，会老会病，会死于非命，会溘然长辞。
就像人们看战地记者镜头里燃烧的战场上号哭的孩子，会觉得惊惧。惊惧是另一种爱，没有爱，就没有惧。
这就是他经常遭到诟病和抨击的地方了，可他只是对人类表达担忧和伤心的方式一知半解。
要和那维莱特相处就是很麻烦的，谁都不敢承认他们属于不同的命运，所以莱欧斯利亲亲他的眼睛，笑了：“你别难过，枫丹如果再下雨的话，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不被淹没在这里。”
可如果洪水喷涌，神灭世人，活下来又谈何容易？
在台风刮得惊天动地的时刻，守着维恩歌莱号舵柄的水手有好几次被它像得了抽风病似的一下扫过来，扫得脚步踉跄，倒在甲板上。几乎每一阵暴风袭来，舵手总会看到那些指针在罗盘上转得飞快。
暴雨如注，人们的尖叫被风暴摁灭了，三角桅以及前桅和主中桅上的那些零零落落哆哆嗦嗦的帆布片都从圆桁上被切割了下来，仿佛一只信天翁的羽毛似的随风打着旋向下风头卷去。
但很快，诡异的事就诞生了，巨大的布片陡然停留在空中，然后莱欧斯利看见它们以更快的速度向天际折返，席卷进了枫丹廷中心上空的漩涡。雨水像嵌在墙壁上的碎钻，停留在半空中，随即缓慢上升，浓稠低垂的天宇回收了千万点晶光。
维恩歌莱号搁浅在了阿勒山上，人们走上甲板，惊讶地望着水流从他们身上蜿蜒而下，茫茫大海中露出城市的躯壳，像参加了一场受洗。
今天是那维莱特的审判日。
因为父怎样在自己有生命，就赐给他儿子也照样在自己有生命。
并且因为他诞生为人，就赐给他行审判的权柄。
提瓦特大陆的生命之源恩垂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不是要审判世人，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他既来了，就要叫世人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备自己。
为罪，是因他们不信律法；为义，是因他们违抗诫命；
为审判，是因本应由天父统治的雄邦，这世界的王位上坐着的却是稚鸡。
使创世以来，枫丹人类始祖造出的罪，都要问在这世代的人身上。
这雨是那维莱特所立的新约，是为人类流出来的，他的手和背弃者的手，放在了同一张餐桌上。
他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会赦免他们的罪，洗净一切的不义。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水神的坐席破裂，凡人归凡，义士称义，那维莱特手心龙纹光芒如炽，三角圆环轮转不息。
自此，三位一体，起无开始，也无终结，水族的圣者于末日复活。*
 
 
尽管那维莱特曾经再三强调枫丹的雨并不是因为他在流泪，但这片只遮盖了那维莱特的雨云依旧滂沱，莱欧斯利很难不猜测他正在伤心。
时代做漂流的游戏，万千事物漂过了码头，唯独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无人知道。
所有的水俯身低首在他的足边，那维莱特很快走出了一片江河。
这大概是那维莱特给自己举办的一个小小庆典，允许过往的生命在他的水里再次泛起涟漪，他现在就像儿童文学里的孤独主人公，无人会光临他的生日宴。
但他打扮得依旧很华丽——他垂泛的角美得犹如圣物。莱欧斯利从没见过这样的蓝，带着令人震慑的神性和力量，像刚落到人间还没互相压实的蓬松的雪，随时能跟风再次飘扬起来。流动的尾羽则像一段凝固的长长雪崩，以其大而无当造就了奢侈的美。
一波波的涟漪在他四周荡开、消弭、平复。他被一个细微事物突然牵动而产生的痛楚、那种面对苍茫的时间却感到生命空空如也的怀旧和孤独……这一切，对所有别的人别的事物都没有任何影响，都毫无意义。
那维莱特从未真正参与过人们的生活，所以只配独自感伤，独自悲痛，独自为他们树立起一滴一滴碑文。
但这是他的痛苦、他的困境，这都是他的隐私，那维莱特并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它。
莱欧斯利也没有过去，他会淹死在那片深渊里，而那维莱特也许不会救他。
人们结为伴侣的时候会许诺，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要生死相随，但这样的承诺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莱欧斯利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站在云雨的黄昏里。
那维莱特不是民法上的物，每个人平等的不拥有他。
 
 
枫丹廷到处都是洪水退去遗留的水洼，直到夜深，工人才粗浅地为枫丹的供电系统做好了初级的修复，隔几米挂起的彩色玻璃罩路灯，像蜡烛一样燃起零落的幽暗光芒。
就在莱欧斯利给自己的住所来了一场凝冰速效脱水的清洗后，意外地听到了敲门声。门外站着一个湿透的那维莱特，带卷的白发现在贴在在他的脸上，流下水痕的蜿蜒。他带了点笑意，看上去脸上的水珠不是他流的泪：“还有晚饭吗？”
他在家里被养熟的那点味道完全被洗掉了，那维莱特孤零零站在门透出的光里，像一只在雨里流浪了很久的猫，理直气壮地找人要饭，令人生气，但拿他没办法。
莱欧斯利什么也没说，把他领进家里，用毛毯包住塞进沙发，再去厨房热菜。他以为那维莱特不会再来，所以今天没有等他一起。
这个家里的灯像节日彩灯一样一连串地在黑暗里亮起来，那维莱特被卷在白色的毯子里，像一团晃晃悠悠的山羊，这个长角的恶魔在等他的晚餐。
那维莱特喝汤的时候很烦披在身上的毯子，故意抖落下来，莱欧斯利把它从沙发上拿起，用它卷起那维莱特吸饱了水的沉重头发，一点一点帮他拭干。
终于等他吃饱喝足，确定不会吃人的时候，莱欧斯利蹲下来，脱掉他的小高跟，把赤裸的脚握在手里擦拭：“你自己把衣服弄干了，不要总是湿漉漉地穿在身上。”
“好。”那维莱特很贴心地把弄湿的沙发也吸成干燥。
然后他光着脚踩在莱欧斯利手心里，认真地看着男人细致地顺着自己的脚踝一路擦尽小腿上的水珠，就像在研究一个议题。
毕竟那维莱特已经明白，在人间是没有什么真能成为逻辑的：哭不能证明悲伤，每天买苹果不能证明喜欢吃水果；谈恋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孤独，做爱是为了获得性器官引发的刺激；还活着无法证明还想活下去，自杀过也不能证明真的想去死。
所以他托着脸问出疑惑：“莱欧，你在干什么呢？这是人类的某个必要的仪式吗？”
“不是。”莱欧斯利攥住他的小腿骨，那里冰凉潮湿。
遮雨的伞对那维莱特来说不是需要的，干燥的毛毯也不是，可莱欧斯利需要把自己的爱都放在他那里，这是莱欧斯利必要的。
“今晚留下来睡觉吗？”莱欧斯利仰头看他。
“要。”那维莱特笑着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有点夸张的拥抱，像只大白鸟笨拙地扑到他脸上，这是晚安的意思。
从莱欧斯利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会爱他。
很多年前他就有一双带有精致尾羽的、无可挑剔的眼睛，目光安宁，像婴儿又像圣哲；对着自己的时候，谨慎的嘴唇线条里，总有一点儿预备着要荡开的温和笑意。
如果像纯白铃兰的来信一样，洋洋洒洒写几卷厕纸都装不下的爱慕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然而爱那维莱特，爱这个如其所是的那维莱特，你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爱上你，也完全不知道他会把你的心叼到哪里去，随时有失魂落魄之痛。
莱欧斯利想，如果自己把他想象成一只飞鸟，一只他养护过的鸟，那么那维莱特想要飞走、随时可能飞走的念头或许不会这样折磨他。
 
 
体力劳动者的夜晚总是安静的，梅洛彼得堡在深夜里只有机械守卫会在四处活动，但莱欧斯利还是确认每一扇窗都关闭，把最后的一点声响隔绝在卧室外。
其实莱欧斯利在过于安静的环境里入眠比在嘈杂处更困难，刚到枫丹廷的时候，他就睡在火车站台的座椅上。他打错算盘了，原以为在这里会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但这里几乎没有地方接受童工，他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人是无法凭空幻想的，火车就是冬日里的那根火柴，等它划出吱呀吱呀的尖叫声，一大群人就像跳动的火焰一样翻涌，莱欧斯利就挤在他们中间取暖，乞讨摩拉，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又长又厚的衣服，坐在咖啡厅里的小小圆桌上。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可以梦想拥有一切。
莱欧斯利是后来才懂得了很多，知道了咖啡很苦、知道了人不是为了获得幸福才被生下来、知道了那些被性侵的男孩女孩都因为他的养父母。至于他们，莱欧斯利有段时间想到他们时曾有的绝望、痛苦的感觉总算随时间都淡去了。那些曾令童年的他如痴如醉的快乐是模糊得最快的，最后只剩下这么一个想念：养母做的南瓜派还是很好吃。
当时那些并不怎么在意的琐细东西，最终像纤细、轻柔的绒毛一样填满了记忆的边边角角。例如墙上的镜子、养父看报纸时爽朗的笑声、植物透明的影子、养母插在玻璃罐头瓶里的花、卧室后窗下一条雨水渗入留下的灰色痕迹，那维莱特放在他脸上的手、他指甲闪动着贝类的光泽、他发梢向内卷起的柔和弧度，那些赭红色的楼、他们时常散步的一条街的街角总是开到很晚的酒吧……
莱欧斯利不常回忆过去，尤其在忙碌奔波的工作中，他会觉得正在把过去淡忘，或者说已经把它忘了。但在这个瞬间莱欧斯利又像是突然醒转，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而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莱欧斯利费了很大力气拉开窗帘。然后，迅速而贪婪地看了一眼外面——他将在其中消失的世界。
它突然间静默无声，枫丹廷看起来像块灰色的画布，冷漠、破败。有一刹那，莱欧斯利脑海里闪过人从窗户里飞出去的那些传说。
但他没有变小，也没有长出翅膀。
更没有一朵笨笨的、美丽的、温柔的云飞到窗前把他带走……他只有一把冰冷的、指向自己胸口的匕首。
现在莱欧斯利真的醒了。
他没有死成，被判了刑，进了监狱，拼命活到了今天。莱欧斯利平躺着放缓呼吸，试图平复那些纷杂的梦境。卧室里一片沉寂，不要吵醒那维莱特了，他想。
但慢慢地，莱欧斯利感觉到这静寂里的异样，一股彻骨的凉意爬上他后背。他伸手摸向身边，只摸到了堆成一团的被褥，那维莱特不在那儿。
莱欧斯利又来到客厅、厨房、洗澡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莱欧斯利盯着房门——门纹丝不动地反锁着。冷静，冷静，莱欧斯利对自己说。莱欧斯利又转回去检查所有的房间。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莱欧斯利走过去拉开窗帘——背后的窗扇都好好地反锁着。
莱欧斯利觉得自己累极了，坐回了床上，身躯沉重得几乎没法动弹。巨大的黑暗再次幽禁了他，莱欧斯利想：他这次可能真的像鸟一样飞走了。
像一场大病蔓延，就算积极医治直至热势退尽，自己也算不上是幸存者。莱欧斯利咽喉剧痛，熟悉的腐烂气味又在腹腔弥漫，绝望地把手伸进他的被褥，大部分凉了，中间还余留着一点儿他的体温……
莱欧斯利猛然惊醒过来，奔出房间、走下楼梯。果然，从地下室里侧一角通往外面的那扇小门关着，但锁开了，黄铜色小钥匙就挂在锁上。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莱欧斯利感觉到心狂跳着快要冲出胸腔，他一路奔向尽头，但依旧清晰地预见到那空荡荡的场景，觉得世界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什么都不剩。
真的，这一夜太长了，简直长过了头，生命里太多意义无穷的褶皱、太多故意忽视的感觉，这时那些感觉沉淀下来，变得具体、庞大，无法忽视，宛如雕像从莱欧斯利的心脏上雕刻而出。
一切悄无声息，有一种水底独有的奇怪的宁静，仿佛月光化成棉花塞进耳朵里。
还好，莱欧斯利终于开始呼吸，他哪儿也没去。那维莱特就坐在那儿，搂着一盏小灯，巨大的海洋被玻璃压平，在他身后安宁得像夜巡的布景。
“你怎么不睡觉？”
那维莱特问他，好像莱欧斯利是那个捣乱的、半夜不睡的小孩。
“你怎么不睡？”莱欧斯利反问他，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那维莱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他低下头。
“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那维莱特放轻声音，“我就想到这里看看海、看一看就回去了，我拿了钥匙……”
“没事。没事。我也睡不着，陪你一会儿。”莱欧斯利说着，拉住他的手——一只笨笨的、美丽的、温柔的手。
莱欧斯利感到心脏重新在他的胸腔中平稳地跳动。现在那维莱特再也飞不走了，他抓住了他，抓得很紧、很结实。他们又连在了一起，无论是身体还是命运……这比什么都好。
他的身份、他的叵测、他的不朽其实都不重要，那维莱特只有莱欧斯利握在手里的这一个，他也希望真正活过，渴望真正被人理解，像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那样，真正被人记得。
莱欧斯利和所有枫丹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那维莱特给他们的一切，接受他的公义和无私，接受他的审判和赦免，接受他做一个最合格的政治仪器，但如果渴望平等交往，不该还有一个重要前提？所以莱欧斯利看着他：“那维莱特是你的姓氏，那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利维坦。”那维莱特眨眨眼，第一次被人主动问起名字的感觉，有点奇妙，就好像在池塘的水底，点起一场寂静的燃烧。
他们的悲喜、隐秘的痛苦和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可既然他们都是生活在海底里的孤独生物，相爱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今天……你是感到悲伤，还是痛苦？”难以信任他人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莱欧斯利也很惊讶自己居然现在才开口询问他这个问题。
“……”那维莱特沉默了一会儿，坦诚回答，“都有。”
“但更多的是愤怒。”那维莱特看着手里的灯，“包裹这个世界的天空上，写满了人与神的轨迹，但这些奔涌的生命并没有在撰写的扉页里留下名字，著书者另有其人。这是一种专横的傲慢，即使没有龙族的血仇，我和她之间也必有一战。”
“星空……吗？”莱欧斯利不禁抬头仰望，海底十万里，是个不被星光照拂的好地方。
那维莱特看了他一眼：“你的也在上面。”
莱欧斯利闻言反笑，坦然接受人类的卑小：“你能看到我的命星？”
“能。”那维莱特顿了一下，“但是看不懂……”
“那就好。”莱欧斯利笑得更开心了。
“为什么。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那维莱特对他的嘲笑有些赌气，他只是还没找出时间研究天理弄出来的术式规则而已。
莱欧斯利曾经在熟悉的痛苦中慢慢躺下来，束手就擒，误以为这种痛苦的气味就意味着家，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活着。他对痛苦的熟悉程度压倒了对幸福的渴望。毕竟痛苦是真真切切的，是习以为常的，以至于有关于爱的一切都像赤着脚踩在玻璃上。
如果都是这命运使然，那他已然获得赦免，生命的死结，正在慢慢地，慢慢松开。
“因为我爱你。”
而且还会爱你很多年。
那维莱特歪头，又搞不懂了：“是这个原因吗？”
莱欧斯利看着他，那维莱特被灯光和玻璃联合衬映，像清空上的游云，又像海面上的白浪，无边的柔软从灵魂深处泛滥。这也是莱欧斯利第一次赶在痛觉之前，紧紧握住这份高兴和快乐，因为那维莱特大概好像也许，真的有点喜欢自己。
“是啊，就是这个原因。”
还能怎么办呢？人不一定能战胜命运，但莱欧斯利一定会属于他。终其一生，那维莱特能不能明白人类的爱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莱欧斯利现在只想抱他回去睡觉了。
“啊，忘了让你看这个。”那维莱特指出吸引他熬夜的罪魁祸首。
他把灯慢慢推向一个角落，隔着厚厚的玻璃，一团毛绒绒的肥脸就在黑暗的海水中被照见
——是一只海獭睡着了，四脚朝天地飘着，胖爪子还不忘抱着一个幽光海星。
“你以前在海里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随着水流漂来漂去的吗？”莱欧斯利把他抱回卧房，提走了放在那儿的灯，再打扰小海獭休息就不礼貌了。
“没有吧……”那维莱特想了想，“就是有一次在歌剧院前面的喷泉里睡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雷穆利亚的水下遗址……”
好吧。莱欧斯利盖好被子，等那维莱特自觉地蹭到他怀里。茫茫洋流里一只落单的海獭能在钢铁堆积的深林之上找到一颗蓝色的星星，真是一个连天理也无法控制的小小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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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莱欧斯利到沫芒宫处理公务的时候，没有找到审判官大人，他只能无奈地寻找小丫头的身影：“希格雯？那维莱特不在这儿，我们回去吧。”
不曾想希格雯也无情地向他摆摆手：“我就不回去啦，今天千织小姐找我试新衣服！您能去集市帮我买点牛奶再回去吗？谢谢啦！”
什么情况？希格雯好像又有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了，莱欧斯利绝对不会再给她毒害自己的机会，带着疑惑直接回到了家里。
刚一开门，他就明白这份不对劲是为了什么——他家黑白灰的窗帘上盖满了彩旗，这一定是娜维娅的主意；大大小小的礼盒堆满了茶几，一把华丽的装饰性火枪是克罗琳德的礼物；地上散落了一些没有撕开的卡通贴纸，美露辛应该已经来串过门了，而领着她们来家里的那位……
那维莱特在厨房里探头：“你怎么这快就回来了？我还没布置好呢……”
“下次找别人吧，希格雯不适合掩护你，她早就暴露了身份了。”莱欧斯利整理好桌面，等他把蛋糕端出来，“还需要我表演一下惊讶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你可以适当地展示惊喜。”今年的仪式有些不圆满，那维莱特决定在流程上来年再改进。
“蛋糕是朱里厄和露尔薇他们一起做的，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你的员工们把这份祝福托我转告你，顺便提出奖金翻倍的申请。”
那维莱特现在笑起来轻盈又敞亮，像覆雪的枝叶，眼里流淌水色的光釉：“莱欧斯利，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莱欧斯利像托起蛋糕那样托起那维莱特的脸，“他们是知道让你送过来我才无法反驳申请，那你不该表示一下吗？那维莱特大人？”
边说着故作不高兴地在他笑得圆圆的肥脸上一掐，见到那维莱特吃痛地抿唇，才肯放手，果然见到他白皙的脸上浅浅浮起一道红痕。
那维莱特捂着半边脸，不大情愿地把一个黑丝绒的小礼盒递给他：“这个是我和希格雯一起做给你的礼物。”
哪有很痛，莱欧斯利不准他罢工：“你不亲手帮我带上吗？”
盒子打开是一串手链，暗色嵌金的环绳特意编成活泼的锁链元素，镶着半透明的欧泊，在华艳的白昼里，轮转最精彩的光与影。
那维莱特满意地把它系在莱欧斯利右手，配合男人手上的旧日疤痕，显得既个性又靡丽，这是他和希格雯最终的得意之作。原本在娜维娅策划的流程里，它应该在莱欧斯利吹灭蛋糕蜡烛后的黑暗里，像神之眼一样奇迹般地出现在他手腕上。但他送的这颗珍宝比神明统一批发给人类的石头漂亮多了，那维莱特开心得有点想摇尾巴。
忽然，那维莱特迟钝地意识到，现在就是她们所说的那种关键氛围，这时必须有个不能省略的关键流程，于是他握住莱欧斯利的右手，像合作双方达成重要协议那样，握着手郑重宣告：“我爱你，莱欧斯利。”
“遵命，先生。”
莱欧斯利把他的得意忘形看在眼里，根本克制不住笑意为他倾倒。
虽然那维莱特游历人间如同雾里看花，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爱人的天才。
他爱得轻而易举、全然忘我，而且无师自通地学会同情、奉献、宽容，甚至开始试着偏心。他爱你，就希望你也能爱你自己，享受快乐，享受活着，享受双方给对方带来的一切一切。
很多年前的今日，莱欧斯利像忍受生命那样忍受他罪行的严惩，现在，莱欧斯利像接受镣铐那样接受他此生的爱情。
那维莱特很大度地允许莱欧斯利抚上他的脸，让手链上的宝石和他的眼睛交相辉映。
“现在是不是该对着蜡烛许愿了？”他又笑着补充一句，“莱欧，你的愿望是什么？”这句话没有写在策划案里，那维莱特是真心希望能帮他实现。
莱欧斯利捏着他的尖耳朵，吻了吻他脸颊上刚刚被掐出的红印。
“现在没有了。”

在那维莱特眼里，雨滴从天际汇入大海的短暂一瞬，是莱欧斯利的一生。
而幸运的是，他了无遗憾。今日莱欧斯利最大的愿望是亲亲那维莱特的脸，十年前他最大的愿望是好好活下去，二十年前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在火车上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安稳睡一个好觉。
火车硬座的硬，是个很妙的定语，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上几个小时，腰板手脚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无座跟硬座一个价钱，而莱欧斯利没有摩拉为自己支付休息的归属。
即使逃上了火车，他也是个无处可去的人。
这趟前往枫丹廷的火车经过数个边陲小镇，都是只上不下的乘客，车里已经黑压压的，到了一个新站人就还得上。还不光是人，人都提着背着扛着挑着，犹如搬运饼渣的工蚁队伍，因此一个人往往要占两到三人的空间。过道里的人肉密度逐渐上升，汤变成粥，粥变成饭，最后稠得濒临凝固。
莱欧斯利被挤在过道里，站得腿脚酸麻，像嘴角挂的残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险。到终点站还不知道要几天，他想坐在地上，坐不下，膝头顶到了傍边的人。那人岿然不动，巴掌托着的嘴里冒出几句恶声恶气的话：他妈顶什么顶？我也没地儿挪动！
突然，车上冒出一句“让一让啊”，马上就引出一阵推搡出的波动，从中间往两边传导似的，前面人吼“别挤了”，后面的人焦躁地嚷“往里走”。莱欧斯利眼尖，车厢里像被捅出了一个窟窿那样突然冒出个空座位。
这里站着的人少，坐着躺着的人多。过道的地板根本看不见，横躺的人，脑袋和小腿伸到两边座椅下，只留一段腔子，丢在行李和鞋子之间，死了一样任谁踩也不动。谁都拿自己不当人，莱欧斯利也不客气，靠鞋尖连拨带撬，东一跨西一跳地插针似的往前跑。
就这样不知挨了多少胳膊肘，狠踹了多少大腿，莱欧斯利扑到那个座位上，麻利地一搬屁股占住空，谁他妈管没抢到位置的人用什么口音骂娘呢！
坐稳了，如释重负，这重负是他自己。现在，莱欧斯利也有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肚脐高的视野，可以带着淡淡的优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没位置的人了。
他快乐够了，才转头望向窗外，注意到坐在身边的男人。他穿着靛蓝大衣，怀里搂着一个小孩，孩子被棉衣裹着睡觉，看不清脸。
火车精神抖擞，呜呜飞奔，挑破黑夜的针脚。
窗外几处光芒一转，那人就让顶棚投下的灯光照住了。
所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情，事后都被认为是一见钟情，然而这时候莱欧斯利只能看清他右脸：长翘的眼睫如同被剪开的茸条，眼中流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薄冰初融，淌下安宁静谧。
莱欧斯利不动声色地羞窘了一下，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是和陌生的佝偻老头坐在一起，他现在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倒头就睡，但坐在这样体面的人身边，他要削尖自己的体积，把脸转向过道才睡得着。
火车上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脚高举到壁板上，有人把脚趾塞到别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脸上都有个黑乎乎的嘴窟窿，远一看，像不约而同的呼救。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
睡眠真好啊！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莱欧斯利头靠着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几根大骨头的受力，静下来，合了眼。
“嘿，小孩，起开。”莱欧斯利被人晃醒。
“凭什么？”
“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莱欧斯利凶狠地看着他，“之前这里是空着的！怎么就是你的座了！”
“我有票。你也可以问下你身边坐的人，之前我是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男人木着脸拿着票在手里拍得啪啪响，响得跟扇耳光似的。
原来坐火车还得有票，莱欧斯利像被人戳了一个洞，气势哧哧地跑走，整个人都瘪下去。这些年他跟着别的孤儿学着干了不少小偷小摸的事，可到底年纪小，居然还会感受到羞愧，屁股害怕得钉在座位上，僵直身体等男人把他丢开。
“不好意思，他是跟我一块儿的。”
莱欧斯利被搂住，一把兜到身边的座位上。莱欧斯利吓了一跳，抬头看他，这时才看清他的左脸，把那个第一印象补全。
“挤一挤。”男人轻轻笑了一下，让他坐到自己腿上，靠着自己睡。
莱欧斯利看见被他用另一手搂住的，棉衣下的不是什么小孩，是一只美露辛。看起来生病了，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又缩成一团合目休息。这个陌生人太过慷慨，莱欧斯利往外轻挪，想把空间让给病者。
但他摘下围巾，披在莱欧斯利身上把他搂紧，还捂住了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耳朵：“没事，睡吧。”
火车的声音变小了，小得像一个心跳的回声。莱欧斯利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寂静正在弥漫，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残冬未尽，火车在光秃秃的原野上走。铅灰色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春雪。
莱欧斯利睡在他怀里一路前行，像坐在小船里听雨声淅沥，昏天黑地，经宿安眠，天明已至渡口。

这一次相遇像猫叨乱的毛线，留给莱欧斯利坐在半个屁股宽的座位上慢慢清理。被那只手摸过的围巾再戴回来，成了活物似的，又像那手的无形的一部分还留在围巾上，风吹草动地搭着脖子。
雪将落未落，悬念像乌云悬在半空，莱欧斯利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二十年前的冬日雨雪今远矣。在用谎言堆积而成的、他可以无限畅想瑰丽未来的、甜蜜的、烂漫的童年岁月里，莱欧斯利再未见过他一面。

莱欧斯利醒了过来，像从梦中往外眺散，下意识握住身边人的手，才开始放缓心跳。
那维莱特困得迷迷糊糊，摆脱原先侧躺而蜷着的睡姿，转了个身，像一片烤得松软的吐司面包，盖在莱欧斯利身上，含糊地找他讨吻。
那个在火车站抱着围巾不撒手的孩子，能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到来的吗，那被渴望的甜蜜造物，圆圆的一团压在他胸口。
“唔……别捏了……”那维莱特被他闹得清醒了一点，“对了……昨天忘了问你。希格雯跟我说，她知道了一个你也不知道的秘密，是梅洛彼得堡出什么事了吗……”
“是吗？”那维莱特脖子上还有昨夜胡来时留下的奶油，莱欧斯利细致地帮他吻掉，“这可能是一个只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嗯？”那维莱特歪头，又不懂了。
“专心一点。”莱欧斯利咬住他的耳朵，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现在坐在他右手上呻吟、垂泪、淌水的，是一只莱欧斯利永远无法拥有的玛瑙妖怪，他轻而易举地把人类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水里烟里。
就这样，引诱莱欧斯利幸福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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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来自《圣经》

彩蛋：
希格雯受不了典狱长的中式爹味说教，气鼓鼓地跑回房间，把书往桌面上一摊，看见封面几个大字
——《三招教你如何修复友情💅🏻》
首先，我们要真诚且勇敢，主动反省自己的错误，找对方道歉吧😢
其次，礼多人不怪，我们可以送对方喜欢的东西表达心意，对方有更高的几率接受你的道歉哦✌🏻
最后，如果以上方式都不行，那就不做朋友了，试着做恋人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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