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英/生贺】防疫期间的死亡、婚姻与生日

林恩-Lynnsky

2024/11/20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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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箱===
===您有一封新邮件===
 
===来自唐宁街10号===
 
尊敬的柯克兰先生：
展信佳。
很遗憾且满怀歉意地通知您，经过新一轮的内阁紧急会谈，在与科学顾问小组进行深入探讨之后，我们已于今晚做出对英格兰进行第二次全境封锁的决定。封锁具体时间与详细措施将在稍后发到您的邮箱中。我们会在周末举办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这一消息。
祝您健康。
您忠实的正在加班的
约翰逊
P.S. 明天可能会走漏一点风声，还希望您不用过于惊讶。
P.P.S. 真的只有“一点”！我向您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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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2020年11月1 日，联合王国全国范围内新增新冠阳性23254例，新增死亡162例。累计新冠阳性1034914例，累计新冠死亡46717例。”
“截至2020年11月1 日，英格兰境内新增新冠阳性20602例，新增死亡132例。累计新冠阳性879046例，累计新冠死亡41264例。”
——联合王国政府官方网站统计数据
 
* **死亡**

一号那天卡农盖特大街上发生了一起命案。
早上七点四十六分，道路交通开始拥堵，他上班就快迟到，一边匆匆跑下台阶，一边侧着肩膀往背包里塞南瓜面包时，看到街对面围满了警察和穿防护服的人，好奇的路人站在警戒线外朝里面张望。
斯科特把背包拉链拉上又塞了一瓶纯净水在网兜里，趁着车辆减速慢行跨过雨后湿漉漉的马路，绕到一个路人身边。
“老兄，里面什么情况？”
“不清楚。”路人说，“好像出了人命，死了个老头儿。”
红发男人耸耸肩，背起包朝地铁站走去。前几天他的车被人追尾送去维修了，他只得戴着一次性口罩跟上班族们一起赶地铁。
地铁站依旧人来人往，一些人戴了口罩看不到面部表情，只露出目光空荡荡的眼睛。车厢上还留着万圣节的南瓜装饰，斯科特没找到位置，抓住手环随着地铁开动摇摇晃晃。他摸出手机继续读早间新闻。
昨天晚上，也就是万圣夜，首相没有给糖也没有捣乱，正式宣布英格兰全境从下周四开始实行三级封锁，发布禁足令，民众需要在家办公，禁止外出旅行和关闭所有非必需品商店。
看到消息那会儿斯科特正在刷牙。等他开始漱口时，手机短信箱已经被塞爆。
他用毛巾抹了把脸一页页翻过去看，眉头越皱越紧。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最后他挑了大臣的一条短信随便回复几个字，关机睡觉去了。
以至于没有短信和电话轰炸，他睡得很好，上班差点迟到。被晾了一晚上后，办公室也安静如鸡不敢来打扰，却在早上开始上班时收到了柯克兰先生的消息。
“不跟。”他说，“他爱怎么封就怎么封。”
今天是周日，他本来就是过来加班的，没穿人模狗样的西装换了套宽松的运动服，背着双肩包拎着纯净水瓶子出现在圣安德鲁大厦的时候，就像个误入政府办公厅的健身者。然而没人敢对他说三道四，保安开闸让他进门，等候已久的大臣秘书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平板电脑跑过来。
“您来了，大臣在会议厅……马上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我助理呢？”斯科特问。
“啊、啊，您说麦克唐纳德先生？”秘书小姐的神情讶异，似乎又有些尴尬，“他上个礼拜感冒，在自我隔离……您批准的。”
“我想起来了。”
斯科特一哂，往会议厅走的步伐没有减速。秘书在他身后莫名打了个寒战，急忙跟上去。
一小时后，正在爱丁堡郊区自家院子游泳池里钓鱼的前海军陆战队老爷子被老板的电话炸醒，手一抖差点把鱼竿丢到水里。
“哎呦，柯克兰先生。”道格拉斯·麦克唐纳德手忙脚乱地接电话，“今天不是工作日啊您这是在加班？”
“妈的，为老不尊的家伙，给老子好好讲话。”斯科特那边背景嘈杂，而他的声音也隐含怒气，“感冒好了不滚回来加班？”
他的首席助理粗犷地大笑几声，斯科特都能想象到老爷子在那边抖擞自己坚实肌肉的场景。
“不想上班也行，给你安排一个活儿。”
收到短信后道格拉斯也惊讶了。“这个人怎么了？”
“不知道。”斯科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抬头看办公室天花板上不知所措飘来荡去的幽灵。
“——但是老子现在能看到他的灵魂。”
“……得嘞您。”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又忍不住多嘴：“昨天可是万圣夜，是不是英格兰先生那边背地里骂你了？”
“妈的滚蛋。”
挂掉电话，斯科特关好办公室的门，打量起这个看起来迷了路的幽灵。
这是一个老年男性的灵魂，穿着整洁的夹克衫外套，迷茫地漂浮在半空中。斯科特对他有点印象：这位老人就是他在卡农盖特大街上那个家对面楼里的一个住户，似乎已经退休，有时候出门能够碰到他和妻子一起遛狗，或者在街角咖啡馆读书。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早晨街上的那起命案。
斯科特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人类的名字，尝试唤道：“……克雷格先生？”
老人停止了飘荡，悬停在原处左顾右盼，半透明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视线始终没有停留在办公室内活生生的红发男人身上。
斯科特靠了回去，长长吐出一口气。
从前是他看不到幻想生物，现在是幽灵看不到他，这下事情有点意思了。
他的助理说话不着调，但办事一如军人般雷厉风行，很快就将名叫克雷格的老人信息查了个一清二楚。
“……人是昨天晚上走的，警方判断是服药自尽，但法医鉴定死亡原因是头部受到钝器撞击。我没进案发现场，那楼里有新冠感染者，整栋楼都在隔离。”道格拉斯向他汇报情况，又补充了一句，“他跟我一样是个鳏夫。”
“鳏夫？”斯科特重复了一遍，眉毛扬起，“他就住在我家对面，我还见过他夫人。”
“那你得有三个月没出门了吧，尊敬的柯克兰先生。”道格拉斯揶揄道，语气又恢复郑重，“刚刚不是说那楼里有感染者吗，他妻子也被感染，三个月前就去世了。”
“……那他自己有没有被感染？”
“有过，在医院保守治疗一个月后自己痊愈了，他就回家了。这是他回家后的第七天，今天凌晨邻居听到他家的狗在狂吠，喊门没有人回应就报了警，警察来后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道格拉斯叹气。他自己也是无妻无子，比较理解这种独居老人的心情。
斯科特却在关注另一个问题：“警方说他是服药自尽，他吃了什么药？”
“大量的文拉法辛和丁螺环酮。”道格拉斯说，“都是抗抑郁药。”
“而法医说他是死于钝器撞击头部。”
“没错。”
他又抬头看了眼来回徘徊没有离去的幽灵，做出一个决定。
“我去趟医院。你把地址发给我，把车开过来，回办公室上班。”
老爷子像头老狮子一样嗷了一声，好像在哀嚎。斯科特不跟他废话：“给你算两倍加班费和奖金。”
“您稍等，我马上过来！”
他出了门，老人摇摇晃晃地跟过来，斯科特又唤了他一声：“克雷格先生？”
对方开始原地打转，脸色焦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我唐突了。”斯科特难得道歉，即使对方看不见他说话。
这个幽灵似乎莫名其妙跟他绑定在了一起，斯科特开车时他就安静地飘在后座上。只有靠近医院时他才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半透明的身体好像都要扭曲了。斯科特无暇管他，给自己戴好口罩进了大楼。
医院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大厅内有长队在等待做核酸检测，呼吸内科的走廊上坐满了人，他们的表情就像早上地铁站里的那些路人露出的眼神，空旷又疲惫，任由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护士给他们打点滴。
时不时有人咳嗽，虽然还活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死气沉沉。
离开呼吸内科后斯科特又去了重症监护室。和科室主任交谈过后，他看见老人的幽灵停留在重症监护室的窗外，愣怔地望着里面不肯离去。
直到那天苏格兰先生才发现，原来幽灵也是会流泪的。
 
斯科特与他的凯尔特人兄弟们有一个单独的聊天群，特意把亚瑟排除在外。亚瑟也知道这事，曾经不无嘲讽地称之为“凯尔特联邦”。斯科特把今天遇到的奇闻异事发在群里，@了对神奇生物颇有研究的威廉，问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威尔士很快就回复了：“看不到你可能是灵体残缺；总是跟在你身边可能是生前执念过重，死后就被国家意识束缚了。你说他今天看到重症监护室就流泪了？”
诺斯这小子横插一嘴：“你他妈是不是又跟英格兰睡了，都能看到幽灵了，真牛逼。”
斯科特直接禁了他的言，和威廉转述他从科室主任那儿得到的消息。
“原来他妻子就是在那里去世的？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人类很容易受到这种刺激而崩溃。”威廉的语气淡淡，“要不要联系死神管理局？虽然最近他们一直很忙，放任这种幽灵留在人世也是他们的失职。”
斯科特不置可否：“这老先生现在话都说不出来，等他恢复正常了再把他送走也不迟。”
威廉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他是我的邻居。”斯科特说，“我想弄明白昨天晚上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不像亚瑟那样一直心机重重的，如果在平时想到了什么事，他的行动肯定会先于思考。他会自己去做去看，因为那样得到的答案才最真切。
“有趣。你总是对你的子民共情颇深。”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好不容易解除禁言的诺斯又开始阴阳怪气：“是啊，你爱民如子搞得财政都亏空只能找亚瑟要钱，老子感动得快落泪了。”
斯科特把他踢出了群聊。这下群里只剩他跟威廉了，他们的长兄宽慰他道：“我待会重新拉他，最近他心情不太好。”
“小屁孩就是来故意恶心老子的，三句话有两句话能扯到英格兰。”斯科特说，“要不是他就这种德性，老子还以为他是亚瑟的水军。”
“你也知道他就这种德性。”威廉发来一条语音，声音听起来语重心长，“幽灵的事情尽快解决吧，执念过深的灵体时间一长可能会变成怨灵和恶灵，那样搞不好亚瑟就真得过来一趟了。”
“知道了。”
作为一个行动主义者，斯科特说干就干，下午就翘班带着助理外出，去寻找案发现场的另一个“目击者”——老人生前养的宠物狗，现在正被寄养在动物收容所里。
得知有个幽灵随时跟着他们，老道格拉斯还有点新奇：“他能穿墙不？”
“他不仅能穿墙还能穿过你的脑袋。”斯科特回敬他。实际上幽灵只是乖乖地飘在那儿，时不时向车窗外张望。
他死后也被困在这片土地上，但就是看不见这个国家本身。
从前地上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妄图登天而修建起高塔，上帝降罚于他们使得人类的语言再也不相通，于是那塔也被称作巴别，意为变乱。从前有位感性的女作家写了一个非典型的爱情故事，一位语言学家的妻子无故身亡，他悲痛之下竟想到教身处现场的爱犬学会说话，告知他妻子离开的真相，于是那犬被囿于语言不通的巴别塔，一如人类在困境里如痴如狂。
斯科特不会教狗说人话，但他的确有某些方法知道这些动物自身的“想法”。
“好了，乖小伙。”他蹲下身来搂着金毛犬的脖子，摸到他的狗牌，“你叫格林？是个好名字。”
大金毛龇牙咧嘴地被他摁住，对他发出威胁的呼噜声。斯科特也不急，慢悠悠地对他念盖尔语，金毛犬的鼻子翕动终于安静下来，黑眼睛逐渐潮湿。
安抚好大狗后斯科特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狗毛。“昨天晚上没有人进他们家。”
“好嘛，那不就是自杀。”道格拉斯说，突然拽了他一把，“小心。”
金毛犬猛地跳了起来不停地大叫，持续在半空中挥舞爪子，尾巴焦急地扫来扫去。
而在斯科特的眼里，清楚地看见大狗的爪子似乎触碰又穿过了主人的幽灵。
老人保持着一个弯腰的姿势，慢慢抚摸大狗努力抬起来的毛茸茸的脑袋。
“格林。”
斯科特听到他哽咽着说。
 
晚上斯科特给亚瑟发了一条短信。
“你读过《巴别塔之犬》吗？”
“什么？”
“最后一章，你还记得那个标题吗？”
“斯科特，你他妈又犯了什么毛病？”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去死。”
你死了，我就给你的遗体换上那套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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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会根据本地情况做出决定，虽然边界的情况同样会和我们的考虑相关。未来几天苏格兰政府会密切关注疫情发展数据，还有英格兰的具体情况。”
“我们敦促所有人遵守当前的限制措施，包括旅行限制。人们最好不要随意出入苏格兰的三级封锁地区；目前除了必要原因和紧急情况，禁止往返于英格兰地区。”
“民众应当严格遵守下周生效的新规，以免像英格兰一样不得不采取全境封锁。希望在疫情的关键时刻，每个人在做决定前都考虑一下可能产生的影响。”
——苏格兰首席大臣尼古拉·斯特金

* **婚姻**

斯科特是被催命般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他从办公桌上拔起昏昏沉沉的脑袋，扯了扯被硬壳书印出印子的脸才接通电话——通话里传来亚瑟·柯克兰怒气冲冲又中气十足的喊声：
“他妈的你又上哪儿去鬼混了！？维也纳刚刚发生[notes=[恐怖袭击][2020年11月2日晚，奥地利维也纳发生恐怖袭击，造成5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华裔]]你没看到吗！？安全会议现在就差你一个上线了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还是个国家！？？”
斯科特挂断电话，未发一言打开手机，粗略浏览消息就明白了，在他打盹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妈的，老子还以为特朗普竞选获胜了。”他嘟囔着打开休眠的电脑，连线视频会议时还给自己倒了杯酒，不小心把酒液溅到那本《巴别塔之犬》上。他胡乱擦拭了几下。
这个节骨眼的线上会议和那要命的疾病一样令人窒息，他又跟亚瑟因为财政问题发生了争执。连他们的兄长都罕见地加入进来，措辞不善地批评英格兰在延长全国工资补贴计划方面的失职。平时吵吵嚷嚷的诺斯这会儿反而不掺和了，但是看他视线一直往下面瞟的样子，可能正拿着手机打游戏。
首相迟到又早退，国防大臣与财政大臣全程噤声。到最后亚瑟情绪彻底失控，嘭地把平板电脑摔在桌子上咆哮道：
“我才是这个国家的代表！！！你们觉得不满觉得不公平觉得我把你们怎么了都无所谓——但！是！这是我为整个联合王国做出的决定而不只是英格兰——！你们懂吗？你们能懂吗！！？继续吵啊！！”
看啊，斯科特看着他想，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这种骄傲的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容他人质疑的样子，虽然他的脸色和遭遇袭击的奥地利人、感染病毒的病人、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活人一样疲惫苍白，可那双绿眼睛此时此刻是红的，鲜血淋漓又暴躁凶狠得像头大开杀戒的公狮子。
结束会议后他点燃一支烟，斜靠在座椅上望向天花板，慢慢吐出一口烟圈。
名叫克雷格的老人幽灵在接触到他的宠物狗之后突然就能说话了，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字词和短句。他也可以暂时离开斯科特身边自由活动，这会儿他就一直跟宠物狗待在一起，等到半夜十二点再悠悠地飘回来。可诡异是他还是看不见斯科特，仿佛他才是空气人。
“其实这样想可能也没错。”他的助理提醒他，“你们这种‘存在’平时在大众的认知里都是‘不存在’的，不就是空气人嘛。”
“威廉说他可能被国家意识束缚，老子倒是很想知道哪里束缚他了。”
“这好像是个神学问题，要不要去教堂问问？”
“听起来真是个好主意。”
道格拉斯目瞪口呆：“……我开玩笑的啊！”
第二天一早，英格兰正式提高了整个英国的恐袭警戒等级，斯科特去了教堂。秋风萧瑟卷起街道上的落叶，他向门口的老神父微微颔首，任由他把消毒水喷洒在自己身上，犹如赤子接受洗礼。
“我来忏悔。”他一本正经地对神父说。
他众多不可饶恕的罪里，其中肯定包括一个说谎成性。
上帝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不知道也无所谓；但当他跪在软垫上手持十字架仰望那些雕塑和画像时，亚当与夏娃的禁果落在他面前，有飘渺的歌声轻柔问他：
“你有什么罪？”
斯科特捡起那只骨碌碌滚到身边的苹果，用手帕擦干净了递给瑟缩在一边的唱诗班的孩子。
“谢谢您，先生。愿主保佑您。”小孩怯生生道，接过苹果立即就跑开了。斯科特望向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教堂实在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既会有葬礼的终结，也能有婚礼的开始。斯科特与圣玛利亚慈悲温柔的双目对视，隐约描摹出一个答案的轮廓。他在那儿待了半天，一直到助理打他电话敦促他上班才离开。
“神学学术交流开展得如何？”道格拉斯开车时还不忘提这个由他引起的话题。
“知道了老子罪大恶极，将来要下地狱淹硫磺泉。”
“哎呦先生这话不能乱说，您没了那咱们这些人都算什么啊。”老爷子听乐了，一打方向盘躲过一只穿街而过的狐狸。
“如果要说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过，那肯定就是和英格兰结婚。”
道格拉斯从后视镜看红发的男人微微阖上眼，神色难得露出一点疲态，然后转瞬即逝换成平时的漫不经心。
“我有个推测，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验证。这些天就不用管那位老先生了。”他一转话题，“美国大选已经开始了吧？”
“可不，咬得不可开交，今天有好戏看了。”道格拉斯在车载电脑上调出实时新闻和票数统计。斯科特嗤笑一声。
“有人说这就是[notes=[一个苏格兰血统的疯子][指共和党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和[notes=[一个爱尔兰血统的骗子][指民主党候选人约瑟夫·拜登]]在打架。”
“关老子屁事。”
“是呢，和您没关系。”道格拉斯笑眯眯道，话里却埋藏不是指向他的尖刃刀锋，“恐怕那位今晚得睡不着了，他们这几天一直拖着和欧盟的贸易谈判，可能大西洋对岸的结果新鲜出炉了……才会动弹吧？”
下午开会时，他的政府班子也提到这个问题。
斯科特一听他们说这些破事就烦，尤其是把他不喜欢的两个国家凑在一起说就是烦上加烦。他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话结束了整个会议：“那老东西能连任老子就去王子街倒立走三圈。”
他说的是对面的现任总统。
官员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首席大臣神情复杂，而斯科特已经离开了会议厅。
他会愤怒于他们和自己的无力，令人深恶痛绝的无力感时常缠绕整个国家——苏格兰和英格兰之上的那个“联合王国”，荣耀和光辉都黯淡下去的英国，这种如英伦三岛的天空般阴沉的情绪把他们都捆绑在一起无法挣脱，又使得他们日夜以兵刃相接。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正对上半空中茫然的幽灵，突如其来的怒意终于悉数崩塌，重组拉长成一声叹息。
“……行吧，就算你看不到我，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夫人。”
几天之后，斯科特·柯克兰大清早的就毫无形象蹲在某家报社的档案室柜子之间翻箱倒柜，报社的女员工躲在门口惊诧地看眼前乱七八糟的景象，欲言又止。身边健壮的西装老人安慰她：“没事儿，等他找到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跟你道歉，还会帮你收拾好。”
话音刚落那边的男人就大喊一声蹦了起来，差点撞到柜子。
斯科特干脆坐在地板上岔开腿，翻看泛黄的报纸，深绿瞳孔紧锁那个加粗的*“祝贺：物理天才与抒情诗人的结合”*新闻标题。
临走时他向女员工道歉，还帮她收拾好档案室。
“……他生前是个颇有天赋的物理学专家，在皇家科学院工作过，后来又在母校爱丁堡大学任教直到退休。妈的！今天怎么这么热！？”
斯科特说着扯下了领带团成一团，脚下步伐匆匆不停。
道格拉斯一直跟在他身边：“您在里面折腾了半天可不热嘛——那他夫人就是那个诗人了？”
“没错，出了几本不温不火的诗集，晚年就一直在社区服务中心工作。”
“文理结合啊这是。”
“我有点奇怪。”斯科特说，突然又停了下来，道格拉斯也跟着停住。
他们站在报社外广场的石质台阶上，空气湿冷连石缝里都渗透雨水。从这个角度看去，男人的红发张扬绿眼深沉，但他皱着眉，衬衫领口被他扯得凌乱，脸上是和普通人类一样的迷惑不解——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工作方案被打回去重做的颓废上班族，没有平时的傲气只剩下真实的情绪。
“我以为他们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以至于他会放弃自己的性命，你知道，就跟边界那儿的各种私奔小情侣一样。”斯科特说，“但我看到的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相濡以沫家长里短，这真是……让人不爽。”
年老的助理无声注视他。
“嗨呀……的确让人不爽。”最终他耸耸肩笑道，“柯克兰先生，刚刚我还在想，您这会儿特别像个人类，您知道嘛。”
“然后我就知道我想多了，您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徒留苏格兰在原地不动。

人是脆弱的，也是坚韧的。脆弱时他们随波逐流，如同细小的蚂蚁不堪一击；坚韧时他们百折不挠，如同蚂蚁拾取柴火终将燎原。他了解人类在胆小怯懦的同时总有一些莫名其妙坚守不变的东西，而他只是，无法理解。
好在当过兵的老爷子心眼大得像尼斯湖，没一会儿就持续敦促他回去上班。
“你这个月都早退一个礼拜了，这个月才过去两个礼拜不到。虽然议会那波人的确挺烦的，咱就去走个过场跟他们打个照面，行吧，啊？”
道格拉斯的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尽管他老板的实际年龄比他自己和周围所有人加在一起的还要大。斯科特甩了甩脑袋，接受了他的建议，低头边走边给自己重新打好领带。
这“走个过场”就一直走到了晚上，财政局不知道干什么吃的，防疫期间城乡居民工资补助的统计出了大问题，居然把意外伤亡率也算进去了。斯科特一想到前段时间和亚瑟的那场争执就气短，把办公室叫过来血虐了一遍自己又亲自上阵算报表，熬到凌晨两点才回家，身边还跟着一个不得不跟着他的幽灵。
他瞅了一会儿安安静静的幽灵，突然大逆不道地觉得死亡也没什么不好，脑袋空空无忧无虑的，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听信他人的言语，不用远望灰暗的未来，不用操心那摇摇欲坠终将分离的婚姻。
哪怕克雷格先生可能就是因此而死。
抗抑郁药。他浏览手机里的药物信息，轻轻敲了敲桌面。
对面做报告的官员顿时紧张，他清楚这位先生这些天的心情不好，进门前大臣还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他检查了自己刚才的发言但并无问题，更加惴惴不安了。
出现在红发男人身边的年老助理拯救了他，虽然他们的眼神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道格拉斯从后面走来俯身对斯科特说了些什么，斯科特挑眉，表情从无所事事变成了略带嘲讽的玩味。
“抱歉，我刚刚走神了。”他对已经全身僵直的官员说，“请继续。”
对方忙不迭地加快语速汇报，仿佛要从致命的压迫感中逃脱。
所有报告结束后斯科特并没有散会，就像老师留堂那样把大家都扣在这儿，摸出一副跟他气质完全不相符的玳瑁框眼镜戴上。
道格拉斯暗道大事不妙。那款眼镜是四十多年前亚瑟·柯克兰送给斯科特的生日礼物，而且——好死不死的是亚瑟自己也有一副同款。这种文质彬彬的老年人礼物不知道是祝贺还是羞辱，反正斯科特也发过脾气摔坏了眼镜架，但最后还是黑着脸把眼镜捡回来用胶粘好，还是他自己粘的。
而这对糟糕的兄弟还有一个致命的相同点：他们心情极差的时候都会戴这幅眼镜。
这人造物就像一个象征符号，切换情绪的开关，把猛兽关在笼子里，却使得他们更加可怕。
“你们怎么看对面大选现在的情况？”
他又像个老师那样出了道政治题，只不过这题要是答得不好，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最终还是大臣谨慎回答，谈到首相的表态和欧盟的态度，基本已经确认他们会看到一位新的总统。
“而且首相是第一个接到对方电话的。”大臣说，“这说明在他们看来，两国之间依旧存在重要特殊关系，这可能会影响到下个月的欧盟贸易谈判。”
斯科特呵呵地笑了，没有评价丢出第二个问题：
“刚刚唐宁街发布消息说首相的首席顾问辞职了，你们怎么看？”
这个消息就像往水潭里丢了一块石头，官员们尽量压低声音交谈，大臣的眉头紧锁。
“是那个……？”
“首相还有几个抛头露面的首席顾问？”
大臣立即做出判断：“首相府发生了内斗。”
“好样的，继续说。”
“……我只是听闻近半年来，首相的未婚妻情绪似乎一直不太稳定。”大臣说，“她的手伸得过长，被人看不下去也很正常。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机会，唐宁街的政治混乱，通常就无暇顾及其他。”
“具体怎么说？”
大臣沉默了一下。
“先生，我们的财政赤字已经持续很久了。”她轻声说，“今年以来的情况更加严重。但英格兰，永远是把持金库的那个。”
她的意有所指几乎要化为实体，斯科特却只是抛出了第三个大问题：
“我的车送去修了半个月怎么还没修好？”
这问题和前面画风相差太大，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拥有相当政治敏锐度的大臣也只是睁大眼，刚刚想开口说话就被第四个问题打断：
“——谁让你们撞坏了我的车？”
一室死寂。
太可怕了。道格拉斯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暗中叹息。一个接着一个的质问宛如死神挥舞的镰刀，步步紧逼到最后直接一刀毙命，血流满地。
而那个人只是冷笑，慢慢地站起身。
“我知道你们不是针对我，你们也没有那个能耐和我斗。你们是我的人，知道该怎么对待我。”
他用手撑着会议桌，身体微微往前倾，神色不善语气也阴森，仿佛真正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死神。
**“你们是在针对他。”**

汽车刹车和碰撞的声响戛然而止，高速公路上冷风潇潇贯穿道路空旷，金发碧眼的青年用手帕捂着流血的额头，安安静静地望向他如同幽灵。
所有的呐喊与呜咽都淹没在他看过来的绿眼睛里，重归寂静。

与此同时，英国伦敦，唐宁街外侧。
“[notes=[卡明斯先生][多米尼克·卡明斯，英国首相前任首席顾问，激进的脱欧支持者，现已辞职]]。”
离十号不远的小道上，没有记者和狗仔的窥伺，他叫住了匆匆离去的灰发男人。
首席顾问——现在应该说是前顾问了——的样子和一年前相比已经衰老了太多，虽然停下了眼里也没什么波动，也没有向他打招呼。亚瑟·柯克兰注视这位政见激进但依旧为他劳苦许多的天才与怪胎，低声询问：“您现在就要走了？”
前顾问古怪一笑。
“[notes=[‘疯公主’][Princess Nut Nuts，卡明斯给首相的未婚妻凯莉·西蒙德起的外号]]这会儿该高兴得睡不着了，我不会自讨没趣。”他说，“但这次我会光明正大地从十号门前离开的。”
亚瑟点点头，忍不住叹气。
“这次是首相不厚道了。但我听爱德华的意思，您只是不做这个首席顾问了。”
“承蒙关照，先生，至少我还是一个英格兰人。”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但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英格兰本身并未动气。
“忠言逆耳，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亚瑟说，“离职的前夜在这个国家最重要的街道上闲逛，您有什么不吐不快的，可以对这个国家说一说吗？”
话已至此，前顾问也不绕话了。他把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转过身来看向他。
“真奇怪，先生，当我得知有国家意识体这种东西存在时，我竟然觉得我们是同类。”
他自嘲地摇摇头。
“和您共事的时间里我很高兴，您无愧于这个国家之名。就算您像人类而始终无法理解人类，我也觉得没关系，您**作为国家而身为人类**时，做得都很好。
“所以您应该很清楚，我的那些建议是向着谁的。我不会因为苏格兰与您有特殊关系而把他当成特殊的，即使那会让您不悦。啊——请别说话，您现在肯定在心里翻白眼了。
“我说过斯科特·柯克兰此人性格乖张心胸狭隘，不成大器，现在我将离去，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如果为国家未来大计考虑，您应该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否则只会越来越沦陷于此。
“首相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在装傻，他乐得看到你们在一起，这有利于‘联合’王国之名。我不一样，现在我已经没有首相那种争权斗势的烦恼，我说话会很难听很直接，但我会说出来提醒您。而这就是今晚我所有的真心话，柯克兰先生。”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们的柯克兰先生只是静静地听着，将手里拎着的黑色雨伞甩了一个伞花。
“……十分、十分感谢您对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
最终他轻笑道，向前顾问先生微微鞠了一躬。
“但作为亚瑟·柯克兰个人，我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异议。”
前顾问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颇有酒吧混混之风格耸了耸肩：“您请说。”
他会觉得他们是同类，因为他们总是徘徊于人群之外。
可英格兰，他的样貌依旧是年轻俊秀的，即使有人对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他只是保持着绅士的伪装，目光神情透露出温顺和疲惫，只因为那是他信任的人。
他不是人类。但他既然选择了人类的形态就会宛如人类。
几百公里之外，他们所议论的中心人物正在冷静而暴怒地发脾气——他总能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很好地结合起来。
“29号那天他来了爱丁堡。对，他来告诉我英格兰即将全境封锁，老子叫他赶紧滚蛋。没错——那天那辆车上坐着的是他。”
斯科特·柯克兰巡视一圈没人说话的会议厅，冷笑更盛。
“你们知道了这个消息，要么是道格拉斯背叛了我，但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就是有人在监视我。
“监视你们的国家，看他如人一般烦恼，看他像动物一样可笑，你们也会笑出声来的吧？就像看那些王室八卦就获得了羞辱权贵的最大快感，哪怕你们根本什么也没做到。
“我不介意你们平时怎么糊弄我或者说点好听话，去搞政治斗争或者挑动民心老子都无所谓，因为这就是我一部分的真实想法。我讨厌他。
“但你们居然胆敢爬到老子的头上——**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声巨响，苏格兰人把厚厚的文件夹摔在桌上，有没夹牢的几张文件四散飞舞开来。
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僵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大臣已然出了一身冷汗，突然听到柯克兰先生说：“尼古拉。”
“您还记得[notes=[上一任的苏格兰首席大臣][亚历克斯·萨蒙德，前任苏格兰首席大臣，前任苏格兰民族党领袖，苏格兰独立运动支持者，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之后宣布辞职，2019年以性骚扰罪名被逮捕]]是什么下场吗？”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倒映出对方摘下眼镜的本来样子。
“我们和公务员一样，只是执行者。老子签字表示的是同意，工作打回去重做是因为做得太烂，老子可没那个能耐左右你们的思想。”
“——但你们都做了什么，我都知道。”
“……这不是你们能够处理的事，因为你们的生命太过短暂。”最终斯科特沉声说，把眼镜丢在桌上，“人民，政府……乃至时间，可以更改我和他之间的其他各种关系，但只要我和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管我有没有独立出去离开他，我都是他的兄长。”
“……我知道你们都是在为我和女王、为这个国家考虑。”
冷气弥漫的街头，亚瑟把手拢在袖子里，慢慢说出和兄长一样的话语：“做出决策的终究是你们，我们只是决策的执行人。
“但是，这已经远远超过人类的理解和能力范围了。人赋予我们婚姻的关系又向我们索取，产生龃龉不合就会争斗不休——可他还是我的哥哥。
“很奇怪吧，你们如何理解乱伦禁忌？人类学家对此有十几个解释。你们哪里有时间活着见证这一切？我们都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下去了，只有你们书写的文明和历史记得人类的伟大，就像地球记得四季和鲜花。”
他微微抬起头，绿眼里璀璨如一千年都不变的星空，温和如冬日后的春天。

“所以……把他留给我吧。”（[notes=[Leave him to me.][leave...to sb.有“把……留给某人处理，交给某人处理”的意思]]）
他们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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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天早上，莱茜醒来说：“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我得记在我的书上。”
“是关于什么的？”我问。
“嗯……我是一名作家，我非常有名，但我只写过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
“‘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人们听到它后都会落泪。在梦里，我甚至没说完这句话就哽咽了。”
她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很美，我把她抱到我身边。除了手上的结婚戒指，我们都一丝不挂，赤裸相对，而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巴别塔之犬》

* **生日**

斯科特收到首相开始第二次隔离的消息时，正准备偷偷摸摸地潜入卡农盖特大街上克雷格先生的家，也是他去世的第一现场。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老人的幽灵没有自行离去也没有死神来认领。但在持续接触自己的宠物狗后，他的状态似乎正在恢复“正常”。
有一天斯科特在办公，听到头顶响起一个苍老又模糊的声音：
“我不知道您是谁。”
他一愣，丢下钢笔抬头看那个一直以来都飘在那儿的幽灵。他已经习惯了幽灵沉默的存在，乍一出声还挺出乎意料的。
“我不知道您的样貌、性别、职业、年纪，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姓名。”他的用词礼貌又考究，想来可能是受到他诗人妻子的影响，“很抱歉，虽然我已经不在人世，也看不到您，但能够感知到您的存在。想来您应该也知道，我就在这儿。”
“感谢您这段时间以来的关照，还帮我找到了格林。”老人诚恳道，“我已经别无所求了，现在只等待着第二次死亡……十分感谢您。”
红发男人静默了一会儿，对他说：“我叫斯科特。”
“或者，您可以称呼我为苏格兰。”
傍晚下班后，道格拉斯告诉他一个大新闻：首相接触了确诊感染的议员，开始第二次自我隔离了。
这个金毛老胖子可能是专门来克他的，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时斯科特正蹲在克雷格先生的家门口开锁，道格拉斯说完后他差点就大笑出声，惊动楼外看守的警察。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表情崩裂地摸进了屋子，开始无声狂笑。
“嘿，严肃点，我们现在是在案发现场。”道格拉斯说。
斯科特抖着手飞快编辑了一条嘲讽短信发给亚瑟，没等他回复就把手机塞回口袋，打开手电筒进入卧室。
屋内布置整洁而温馨，但同时也保持着主人离世时的混乱场景。斯科特在墙边的结婚纪念照前面驻足了一会儿，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笑容恬美，男性戴着眼镜意气风发，女性有着细软的棕发和温婉的眉眼。
他轻声念了一句盖尔语。道格拉斯听出那是“安息”的意思。
“法医的鉴定报告怎么说来着的？”斯科特问。
道格拉斯在平板电脑上调出文件读了一遍，斯科特弯下腰朝他招招手，转而盯着床上的那处凹陷。
“这应该是[notes=[贝克街的大侦探][指夏洛克·福尔摩斯]]最擅长的活儿。基本演绎法和犯罪侧写，有段时间亚瑟一直沉迷于此。”
“克雷格先生，他应该预谋服药自尽很长时间了。”他摸了一把床头柜上的灰尘，“房间无人打扫，壁炉上的花已经枯萎也没人更换，外面餐厅的餐具是一人份的，但这里的枕头还是两个。他的妻子病逝，他也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然而抗抑郁药并不是他的。”他绕到衣柜旁打开门，里面赫然都是黑色和灰色的女士衣物，“他们的两个儿子二十年前外出旅游时死于一场海难，从此以后克雷格夫人就一直郁郁寡欢。她是一位诗人，可能比我们都更加感性。”
斯科特的嘴角一弯。
“他们养了一条狗，名叫格林。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格林是谁？”
道格拉斯呆滞了一瞬：“格林童话……格林兄弟！！”
这令人悲伤的隐喻让他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真相昭然若揭，但斯科特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来。他们都戴了口罩，光线不足的房间里道格拉斯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很抱歉，道格。我没法理解无妻无子的痛苦，但我也不能凌驾于你们的痛苦之上指手画脚。”他说，“虽然我的确是个混蛋，但那天说的话也的确不像人话。”
“……我很抱歉。”
老人的肌肉绷紧又放松下来，和他的老板一个德性似的无所谓地摊开手：“嗨……这又算什么。打完那仗被你捡到之前，我也差不多就是一条狗了。”
充斥血腥气息的暴雨和枪声依稀在他们之间回响，斯科特无声地笑了笑，口罩遮挡了他的表情。
“抗抑郁药只有医院开药单才能获取，这些文拉法辛和丁螺环酮都是他妻子的。这些年她一直参加社区工作，精神状况有所好转，所以家里的药不是很多——”
斯科特戴了手套从衣柜深处的医药箱里拿出一个空药瓶，又蹲下身和地板上警察取证的标号证物做对比。
“……不过如果一次性全部服用，也足够致命了。”
“他挑了个好时候。那天正好是万圣夜，是我们的新年。秋天正式结束，冬日即将开始，故人亡灵都会归来，甚至可能有死人再生。”手电筒的灯光晃在斯科特的眼里，宛如幽火，“我就不揣测他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了，那天晚上他服用了这些药，躺在了床上。”
他和助理都看向那张床，被褥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
“这两种药物会对中枢神经系统产生副作用，丁螺环酮还有可能诱发癫痫。吃完药后他会感到昏昏沉沉，手脚发麻发冷，全身无力直至昏厥，然后就是死神来带他走。”男人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继续说着，“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开始挣扎。”他的手指拂过沾了污渍的凌乱被褥，“也许是求生本能，也许是药物引起癫痫。他吐在了被子上，全身抽搐但没有力气，就这么挣扎着跌下了床。”
他冷静而近乎残忍地描述着一场死亡的发生：“跌下去时他的额头撞到了床头柜的一角。”
道格拉斯明白了一切：“……法医就说他是死于头部撞击。”
“某种程度上，药物也是帮凶。那时他已经意识模糊，嗓子里有呕吐物。他无法呼救，无力打电话求救。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缓慢而痛苦地死在这里，直到他的宠物狗察觉到不对劲。”
卧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道格拉斯搓了一下自己冰凉的脸。
“我问过他后不后悔自尽。”斯科特突然说。
“他说有过。死之前他一直都在后悔，‘应该继续活下去的’，‘哪怕是一个人活下去也没关系的’。这种胆小又真实的想法，让他有点愧疚。”
道格拉斯挠挠头：“所以说那些电影小说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啦……我们一直都很怕死的，冲动一下可能又会惜命了。因为命就只有一次啊。”
斯科特没接话。他环顾一圈这间卧室，活动自己僵直的脖子，像个大型动物一样伸了个懒腰。
“行了，调查取证完毕，老子回去交差。”
他们躲过警察，从后门拐出街角再绕回斯科特的家。助理也离开后斯科特打开手机，赫然弹出亚瑟打给他的十八个未接电话。
他再打回去，冰冷无情的电话提示音提醒他已经被对方拉黑了。
站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夜幕四合飒飒寒风里他拉下了口罩，对着手机屏幕无声地露出一个笑。
他所说的“回去交差”主要指和威尔士人讨论幽灵的去向问题。听完斯科特的讲述后威廉难得沉默了许久，表示他也要回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于是斯科特又恢复了百无聊赖和剥削手下的日常。
自从他上次发了一通大火，办公室秘书都绕着他走。而他也乐得做一个无情的签字机器，一天很快就过去，临下班时威廉终于打了电话过来。
“听着，斯科特，这通电话费用有点贵，我就长话短说了——”
“等会儿？威尔士最近才解封吧，你现在人在哪儿？”
“地狱。”他们的长兄简单干脆道，“死神管理局英国分局苏格兰死亡事务办公室，他们表示不负责报销打往人间的电话费——妈的！”他突然暴起拿威尔士语骂了一声。
斯科特嚼碎了一枚酒杯里剩下的冰块，听他急匆匆继续说：“那个人是死在万圣夜，你也知道那天是亡灵管理最混乱的时候，所以死神没有将他登记在案。”
“这是他们的失职，但你也清楚，这半年来他们也一直很忙，无暇顾及一个落单的幽灵。”威廉那儿的背景音吵吵闹闹的，时不时有蝙蝠尖啸和阿尔伯特叽里咕噜的声音，他不得不提高音量：“现在他们托我转告你，爱丁堡大区直到下个月才有死神空闲出来带走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先试着把他送走……”
听到自己要干活，斯科特就不乐意了：“老子很介意，凭什么他们撂挑子要老子来接班？”
“当然，他们也说如果你不愿意，他们这个月就去找英格兰解决此事……”
“送走幽灵的具体步骤是什么我该把他送到天堂还是地狱？”
威廉莞尔道：“那就这么定了？等我回去以后跟你细说。”
在古老的传统里，除灵退灵其实还是德鲁伊的活儿，斯科特有大致了解但从没上手操作过。晚睡前威廉果然又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具体方法和注意事项。没有高昂话费的约束，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随和，提起了牛津疫苗的生产和英格兰封锁的后续影响。
“全境封锁之后伦敦的确诊数据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他说过圣诞节不会进行全境封锁，我猜他会采取局部三级封锁措施，可能过几天就会来找我们商量人员跨境流通的问题。”
斯科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见鬼，英欧贸易谈判都还没完吧，他能不能少给老子搞事？”
威廉的语速平稳，但话里话外都隐含着长兄的威压：“你觉得都这种时候了，还有谁在搞事？你们长几个心眼吧。”
斯科特在电话那头不屑一顾地撇嘴，殊不知他这种样子跟亚瑟在下议院听两党议员吵架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见他不吭声了，威廉把态度放缓了些：“说起来，月底就是你的生日了。”
斯科特随意唔了几声，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
生日不如国事，今年这种紧迫的形势，他早就做好了不过生日的准备。
只是不爽除了他们温厚的大哥，居然一个人都没主动跟他提起过这事。
……很不爽。
“大家都老大不小了，你也清楚封锁还是有必要的。病情来势汹汹但人们始终渴望社交，如果不及时应对的话，恐怕圣诞节也……”威廉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斯科特问。
“……我看到……呃。”威尔士人诡异地停顿，艰涩答道，“亚瑟给我们发了个……嗯，太阳报的新闻推送。”
“说了什么？”
“……首相在隔离期间发视频说他身壮如狗。”
…………
“噗。”
“严肃点，斯科特。”

十一月份中下旬，斯科特这儿又发生了几件大事，使得他也暂时无暇顾及幽灵的事了。从17号到20号，从斯特林到格拉斯哥，苏格兰多地开始升级封锁条件。终于在20号那天，整个苏格兰的边界完全封闭了，所有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虽然大臣发布消息后就引发在野党的质疑，但边境管控这事儿已经得到了斯科特的同意，被长兄敲打一番后他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亚瑟对此没什么回应，威廉已经开始忙核酸检测的事儿，微妙的是隔了一个海峡的诺斯紧随其后，北爱尔兰当天便也升级了自家的封锁措施。
至此，联合王国的四个地区全都进入了更加严格的防疫。
另一件事就是首相自我隔离后好像闲着也是闲着，在周一的视频会议上老生常谈起苏格兰问题来，公开说前执政党对苏格兰的权力下放是“一场灾难”。苏格兰的政治家们立即做出激烈反应，批评首相又开始胡说八道。斯科特本人着实懒得看他们隔空打口水战，而亚瑟除了日常转发政府政策措施或新闻动态就没怎么说过话，任由混蛋兄长出言挑衅他也沉默寡言。
一来二去亚瑟总是不做声，斯科特也消停了，这就好像“青春期躁动不安的小男生故意捣乱吸引女孩儿的注意力，是一种十分傻逼的行为”——这种恶俗的比喻还是诺斯在聊天群里说的，斯科特肯定了他为维护他们之间兄弟情谊所作出的突出贡献，好好地问候了他然后又把他拉黑踢了出去。
平时他工作繁多，光是各类型场所的封锁后续处理就有得他烦了，但忙里偷闲时又会显得特别的无所事事，时不时就忍不住摸出手机来戳开那个烂熟于心的头像和名字，指腹描摹过字母，烙印在心脏血脉上却又空缺出一块，直到更多的杂事和更晦暗不明的情绪将其淹没，如同风雪遮掩常青树枝，只待一个震颤使得积雪簌簌而下。
料峭初冬，即使在防疫的特殊时期，北方的生活依旧，南边同样按部就班。年老的顾问来到唐宁街十号，一进充满暖气的屋子就听到女性模糊嘈杂的声音，持续很久后才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可惜，夫人，我还以为今年能够参加您的婚礼。”
即使在温暖如春的室内，老顾问还是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紧接着一位女士气势汹汹地走出内室，她有着漂亮的金发和锐利的眉眼，一看就是位果断干练的女性。
老顾问与她互相打了招呼，等人离去后才摘下口罩进门。即使首相仍在自我隔离，他也不用担心这间屋子里会发生交叉感染，或者退一步说，就算他不幸被感染了，坐在那儿的人也依旧——甚至可能永远都会安然无恙。
“[notes=[爱德华][爱德华·李斯特爵士，首相的战略顾问]]。”亚瑟·柯克兰抬头看向他笑道，喊了他的名字，“您今天来早了些，快请坐。”
在他们这些公务员面前他永远都是一身整洁笔挺的正装，蓝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坐姿端正腿上放了份摊开的文件似乎正在工作。
他看起来心情也不错，绿眼睛望过来时温温和和的，驱散了屋内残余的紧张气氛。
老顾问在他的对面坐下，露出担忧之色。
“让您见笑了。”结果反而是亚瑟向他致歉，“我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我这儿。”
老顾问摇摇头：“无论如何，首相是不会说出您的真实身份的，哪怕那是他的未婚妻。”
“这我倒是知道。”亚瑟给他斟茶，茶水热气腾腾模糊了他的神情和声音，“我只是比较好奇，她平时也是这样热衷‘事业’的吗？”
老顾问沉吟了一会儿。
“我只能说，先生，向来如此（Always）。”他委婉表示，“不过您也知道年初的事……孕期情绪波动大是可以被理解的。”
“我明白了。”
亚瑟也给自己的茶杯添了热水，喝茶时眯起双眼。
名叫爱德华的老人是首相另一位不怎么引人注目的战略顾问，也是一位爵士，在十号内一直保持中立态度，因此他的话可信度很高。
首席顾问辞职后不久首相就自我隔离了，亚瑟顺势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十号这儿来。首相府怎么内斗都和他无关，但要是因此耽误了国家事务，他就要到楼上去把首相那尊敬的金毛脑袋给按到茶杯里让他清醒清醒了。
他是执行者也是监督者，帝国落幕也有骑士，作为国家他才会对自己的国家最上心。
临近年底事情都堆到了一起，他今天喊老顾问过来就是讨论财政部即将发布的下一年政府支出计划的。老顾问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虽然财政大臣的报告也很重要，但在当前形势下，全英格兰解封之后的应对措施似乎才更加紧迫。毕竟还有一个月就是圣诞节和新年了，重大节日下势必会牵涉到和其他三个地区的协商，而亚瑟这样倒有些对他的兄弟们……避之不及。
不过看他们英格兰先生轻飘飘的态度，还有首相在隔离期间也胸有成竹地打包票表示把此事放心交给他，老顾问还是把隐约的疑虑压在心底。
亚瑟已经对财政部送来的计划书做了详细的批注和修改意见，老顾问提了几个中肯的建议也被他欣然接受。他们讨论到天色渐晚，亚瑟吩咐厨房多准备一份饭，留他下来共进晚餐。
楼上突然传来小狗的叫声，亚瑟的表情立即不悦，向老顾问道歉后健步冲上楼。
一只花色小狗正在挠办公室的门，望见亚瑟上来了欢快地叫着要冲到他身上，可亚瑟把眉毛一挑，小狗就呜咽着夹起尾巴躲开了。这副可怜的模样让他于心不忍，亚瑟朝他招招手，一把将扑进怀里的小狗抱起来。
“柯克兰先生您来了！！”一声欢呼响起，即使隔着一扇门也能想象到里面人的欢欣鼓舞。
亚瑟脸色一沉，抱着狗毫不留情训道：“别忘了您还在隔离期间——小狗也不行，首相先生！”
首相的声音顿时和他的宠物狗一样可怜，虽然亚瑟十分怀疑他是装出来的：“哎唷，我的迪伦……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我了，他没了我可不行——”
小狗被唤到名字后睁大湿漉漉的眼睛，却扭头看抱着他的金发年轻人，忍不住扒住他的衣襟伸出舌头就要舔他的脸庞。亚瑟一哆嗦，把狗头按下去顺手挠了挠他的脖子。小狗舒适地发出呼噜声。
小样，还治不了你们。
“您可是我的首相，没了您我也很痛心啊。”英格兰冷笑道，“现在咱们特殊时期内忧外患，您这回二进宫要是又倒下了，我可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首相嘿嘿一笑恢复了正常：“谬赞，谬赞，我哪儿也不去，十号就是我的家！财政计划您看过了吗？”
“看完了。现在撒出去的钱都是未来十年要交的税。我提了些建议，和爱德华讨论了一下，晚饭后发到你的邮箱里。”
“好嘞，那周一会议上关于苏格兰权力下放的——”
“我不想听到这个问题。您的发言真的有够愚蠢的，把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搞得跟王室丑闻似的众目共睹，我还没找您算账呢。”
“话可别这么说呀柯克兰先生！下周一就是您兄长的——”
“您还要我说第二遍吗还是说您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傻瓜？”
首相终于闭嘴了。亚瑟又跟他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把小狗放在地板上，点着他的小脑袋警告他：“这几天不许去找你的主人，他已经够忙的了。”
“谢谢夸奖！”首相兴高采烈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我很忙但我还能继续为联合王国鞠躬尽瘁死而——”
亚瑟转身就下楼了。
晚餐已经布置好，老顾问正在餐桌前翻阅文件。亚瑟上前发现他还在读那份财政计划，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顾问说着没什么，用餐时气氛轻松，他终于忍不住道出自己的担忧：“恕我冒昧，今天我不慎听到那位女士冲撞了您……”
“嗯，怎么了？”
“她不知道您……究竟是谁。但以她的性格，加上您是多米尼克走后出现在十号的，我担心她会做些什么……”
“她不会。”
亚瑟很快地回答了他，语气甚至有些索然无味。
“因为首相是个聪明人。还因为如果她想长久地在这里待下去，甚至更上一层……她迟早会知道——”
他垂眸切开还带着些许血丝的牛排，那双绿眸里丝毫没有波动。
“——我的确不是人。”
他回想起那些凡人听起来刺耳的话语，哼笑一声把切好的牛肉塞进嘴里。
“我不是人类。但有些人心是黑的……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心。我待在这儿可不是为了他们。”
他用叉子刺穿一颗圣女果，端详流淌出的新鲜汁液。
“我待在这儿是因为即使这个国家总是一团糟，还有那么一些被人所在意的东西残存于世，总会有人把他们藏在残破不堪的心里，那些东西能杀死他们也能拯救他们。我很期待他们能怀揣这些东西走多久——为了我为了他们自己还能走多久。反正……我还有很长时间存活。他们若是终结，我也不会苟活。”
从侧面看，金发年轻人用餐的姿态从容不迫，却慢条斯理地说着这番话，细嚼慢咽着半熟的血肉，显得他整个人残酷又不真实。
可他的确一直就在这儿，是他们的上司，是他们的盟友，是他们永远的家乡和古老的母国。
老顾问怔忪之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手心全都是汗差点没拿稳。
“我明白了，是我逾矩了。”他恭敬道，心中的困惑却越盛。
从他进门以来他们的柯克兰先生就完美得像个影子，凛然如同初春破冰后的溪流。可他表现得越从容坦诚，就越像是在欲盖弥彰。
戴着面具和镣铐跳舞是每个政治家必备的素养，不过亚瑟跟他们还是有些不一样。或许他刚刚说的话里也有真情实感……可是真亦假假亦真，大部分时候揣摩一个国家的心意就像调皮的孩子爬上大人的膝头，而母亲总会纵容他们的孩子。
这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考虑的事情了。
他的眼角余光又落在放在一旁的计划书上。
饭后休憩一会儿，亚瑟送老顾问出门，临别前居然把自己修改过的财政计划原件送给老顾问。
“我敢说你想看的肯定不是大臣的官方模板。”他颇为得意地笑道，“我自己的批注才是最有价值的。爱德华，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传家宝了。”
这份信任太珍重了，老顾问受宠若惊，接过了计划书连连道谢。
他离开唐宁街时亚瑟还站在门口目送他，回首望去黑衣的金发年轻人身形挺拔，夜色悄悄攀上他的肩膀，可灯光下他的头发依旧熠熠生辉。
老顾问坐在车上，脑海里闪过那段话，情不自禁又一次打开计划书。
能够杀死我们的东西……能够拯救我们的东西。
国家非人，可国家也是由人组成的。他们选择了人类的形态便会宛如人类。
所以那些东西……也会在他意气风发时杀害他，在他绝望时拯救他么？
老顾问不顾车上光线昏暗，戴上眼镜翻开一页又一页的文件，终于在某处停下。
找到了。
这里，地方政府财政支出部分。
批注列举了地方政府财政支出的种种细节，提出需要保持各地方政府拨款动态平衡，但不建议对苏格兰地方政府的基层服务与公共福利拨款进行削减。

他们英格兰先生的字很好看，线条优美如同包装礼物的缎带。
啊，下周一。他想。财政大臣发布报告后的第五天，就是那位柯克兰先生的生日了。

早上七点整，准时的闹钟和宿醉的头痛把他从混沌迷梦中拉扯出来。斯科特用被子胡乱盖上乱糟糟的脑袋，从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声音。
十分钟后闹钟锲而不舍地响起，他伸出手随便按了哪个键就把手机丢出去。如此循环往复几次后斯科特终于彻底睡不着了，他从床上坐起，懵然看身上还套着被睡皱的衬衫，依稀想起昨天的事情后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
他像只冬眠过后慢吞吞爬出洞穴的熊，把自己扒干净了摇摇晃晃去冲澡。只不过现在才是冬天的开始，能给人温暖的只有室内暖气。
这周首相联合各地方政府召开了线上会议，经过苏格兰的大臣忿忿不平再次提出将独立事宜加入日程、首相笑眯眯地一口回绝、北爱尔兰人被他家部长没收了手机只能在公文纸上画青蛙、威尔士的红龙一直试图摸旁边官员谢顶的脑袋等一系列协商之后，在即将来临的圣诞节面前大家终于难得地团结一致，总算定下一个像模像样的全国方案来。
而斯科特一直在走神。
可能是摄像头打光的原因，亚瑟整个人都有些亮得过分了。他的绿眼睛本来就生得很美，这会儿在灯光照耀下居然透彻得有如琉璃，瞳孔也收缩成细小的点，完全看不出里面蕴含着什么。
斯科特把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遍，甚至开始充满恶意地想象一层层扒掉他那些冠冕堂皇的正装，把他扒干净了露出来的洁白身躯会在他眼前怎样颤抖。
直到会议结束了他才回过神，这种疑似痴汉的意淫行为十分傻逼，更别讲亚瑟全程都没怎么搭理他，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挫败感和怒意交织冲昏他的头脑，而接下来就需要有酒精麻痹神经。
昨晚是周五，他从加班中挣脱出来躲在办公室喝了不少，可能还把纯麦芽威士忌跟杜松子酒混在一起喝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甚至睡前都没换衣服。早起加头痛令他心情烦躁，胸腔里似乎窝着一团浊气。好在周末他也无需去上班，斯科特下楼去厨房觅食，看到冰箱上贴了张便利贴，上书道格拉斯狗爬般的大字：
*按时吃饭！
记得吃药！
帮你把冰箱塞满了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斯科特拉开冰箱门，哗啦啦掉出一堆食物和饮料，生食熟食都有。防疫封锁期间物资比较紧张，非必需品商店也都强制关门了，老头儿能搞来那么多吃的倒是费了些心思。斯科特弯腰捡起一袋落在他脚边的羊肉卷，视线落在桌上的解酒药上，挑起眉毛转身去流理台前弄早饭了。
他的生日意味着十一月的结束，难得清闲的周末斯科特却突然想起另一个严重问题。
他头顶上还有一个不知所终的幽灵呢！
面前的早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如果这个月没把幽灵问题解决掉，亚瑟就会知情。死神管理局玩忽职守不说，打小报告倒是一等一的勤快，还他妈学会拿亚瑟要挟他了。更丢人的是，他确实被要挟到了。
没来由的，他并不想让亚瑟知道这件事。
克雷格先生一大早就飘出去闲逛了，可能还去找了格林，这是他在世时的习惯，每天早起外出遛狗。成为幽灵后他不用睡觉，根据日出日落而活动，平时几乎不会打扰到斯科特的生活，今天也是临近中午时施施然地飘了回来。
即使他还是看不到斯科特，但是彼此之间已经能正常交流了。斯科特跟他说了这事，老人沉吟许久后表示理解，半透明的身形却微微扭曲起来。
他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活蹦乱跳的宠物狗，离开妻子珍爱的花花草草，离开儿子们的墓碑，前往一片黑暗或洁白再无今生的痛苦与欢笑。
“……那还是下礼拜再说吧。”斯科特终于迟疑了一次，“下周一才是月底，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克雷格先生温吞地表达感谢，斯科特回自己房间了，隔着墙听到幽灵的叹息。
他妈的。他烦躁地抓乱头发。
他没法理解人情不代表自己已经泯灭人性，但很多时候人类做不到很多事情，就只有他们来当这个恶人。
而他本应如此。
他在家闲了两天，主要是在跟诺斯联机打对战游戏。这臭小子也知道幽灵的事，变着法儿地转进话题，讽刺他防疫措施做得不到位才酿成如此悲剧。斯科特在游戏里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下午。
“操你妈的斯科特，你有病啊犯得着对一个老头儿伤春悲秋的。”诺斯操纵的角色弹出对话框来。
“你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
“这段时间谁家还没死人了？”道德感淡漠的北爱尔兰人如是说，“但又没死绝，就跟野草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春风一吹就茂盛。”
他又作死般地补了一句：“你天天掉头发也没见你秃了，谁会关心自己身上死了多少细胞啊，这一点亚瑟就比你强多了。”
斯科特给他来了一套组合拳又把他塞进垃圾桶，臭弟弟终于老实了。
不能拿普通伦理道德来衡量他们，这前恐怖分子根本就是个反人类的。
他关掉游戏机，打开电脑简单处理了一下政务，叉掉大臣隔空跟首相喊话的新闻，跟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表示明天老子过生日去了不来上班祝你们圣安德鲁日快乐啊。
办公室的官员和秘书们都十分惶恐：整个苏格兰都处在四级封锁之下，限制社交接触，酒吧和餐厅关闭，禁止一切大型活动，您这是要去哪儿过生日？？？
那边他们还在惴惴不安，斯科特已经养精蓄锐埋头睡觉去了。然而诺斯那小子可能回去恶意诅咒了他，到夜里他就做了个诡异的噩梦，死者复生在大街上到处游荡，肺部腐烂呼吸也粗糙，却与活人依偎相拥。阿尔伯特恢复成巨大的龙形在半空中盘旋，低头看高速公路上的车祸。鲜血汨汨流淌到他的脚底，血泊倒映在金发年轻人大睁无神的碧眼里。
红发男人猛地坐起身，深绿眼眸中的情绪就要化为实体。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把脸埋在双手掌心里。
凌晨三点，梦魇与失眠之间，他就这样迎来自己一年一度的生日。
斯科特干脆不睡了，爬起来给自己脸上扑了冷水恢复清醒，换好衣服直接出门。
天花板下的克雷格先生不明所以，但无形的牵引力使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防疫期间的节日没有游行和庆典，卡农盖特大街上也空无一人，他的生日过得静悄悄。雾气弥漫的凌晨，路灯闪烁鸦雀无声，街头悬挂的国旗悄然垂下，沾染露水又被轮廓模糊的灵体穿过，没有引起一丝波动。
老人慢慢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悬停在原处，和苏格兰一起看见街上到处都是飘荡的幽灵，拥挤前行又沉默而过的人类灵魂。浩浩荡荡的灵体们布满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楼宇间，年老者佝偻身躯，新婚夫妇依偎在一起，年幼的孩子从他们的身边跑过，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珠全是黑色。
“——三十天。”斯科特骤然想起什么，“万圣之后的轮回，亡灵归来，他们回到人间了。”
他活了至少一千年，几乎没见过这种场景出现在圣安德鲁日当天，想来真的是因为今年情况特殊。
紧接着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他的心脏使得他再也无法正常呼吸：这些都是在“特殊情况”中死去的人——是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他的子民。
诺斯那小子说得没错，他们不会关心自己的身上死了多少细胞，毕竟细胞总会再生。这一点上亚瑟永远比他要更出色，他永远都是那样顾全大局。
然而当平时的数据和渺小的个体化作活生生的实物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也永远做不到——做不到无动于衷。
苏格兰人的手指动了动。周边的空气似有波动——
与此同时幽灵们像是得到感应停住了脚步，纷纷回头望着他们，眼睛漆黑面部表情温驯而空白。那样的场面极其恐怖，克雷格先生即使已经死过一遍了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别怕。”斯科特说。
*[notes=[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这一段出自《圣经·以赛亚书》，文中顺序有改动]]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趟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到你的身上。不要害怕！因为我会救赎你，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他抬手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十字架，幽灵们顿时躁动不安直扑他而来，一个面容扭曲的中年男性的幽灵冲到他面前，口腔张开到正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宽度朝他露出枯黄尖利的牙齿——
**锵！！！**
正常人同样无法听到这种激烈的钝器碰撞声，但身为灵体的老人却将眼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浑浊的双眼也被独角兽圣洁的白光照亮，眼中倒映出那只突然挡在斯科特面前的独角兽，猛一低头以额前长角和一只漆黑的巨大镰刀对峙着。激荡出的气旋掀起男人的外衣衣角，利器相接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镰刀的主人同样刹那间闪现在他们面前，在半空中伸直了双腿迅速收起双臂，才没让镰刀碰到冷眼旁观的红发男人，并懊恼地用清脆的嗓音喊道：
“不要打架！！！”
她像跳舞一样扭过腰用镰刀横扫过失控的幽灵，削掉了几只幽灵的脑袋又抓住他们的虚幻的身体，轻盈落在地面上，轻轻松松地就把幽灵塞进镰刀划破的空间，同时布开庞大的结界让所有幽灵都动弹不得。
小女孩儿看上去只有十多岁，黑棕色的长发用红色缎带扎成双马尾，手握与她身形完全不相符的镰刀，大大方方朝他们行礼。
“柯克兰殿下好，我是死神洛薇特，工号15430107，我是来带那边那位老先生走的。”
她挠挠头面露苦恼之色：“但现在突然百鬼夜行……我可能要加班了欸。”
面对漂亮女孩斯科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张口就是骂人：“百鬼夜行是日本人的词儿，这他妈算个屁的百鬼。你们死神管理局干什么吃的？”
独角兽同样落在他身边，劝和般地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臂。
而斯科特只是冷笑一声扫视过死神的镰刀，突然绷紧身体对安静的街道大喝：

**“亚瑟·柯克兰——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洛薇特是一只自由快乐的小死神，每天最大的目标就是去地狱大门口，给刻耳柏洛斯的每只脑袋都喂满熔岩芝士小蛋糕。
但她同时也是英国伦敦大区经验最丰富的死神，曾经在伦敦鼠疫期间一个死神一天收割了二十万人的灵魂。她很有天赋，捉幽灵就跟手握小仓鼠似的，即使是可怕的怨灵和恶灵也会躲避她。
那天她被愁容满面的科长喊过去，得知自己要出一趟差，前往苏格兰爱丁堡大区干活儿。洛薇特好奇怪，她一个伦敦的死神，为什么要跑到又远又冷的北方去。苏格兰办公室的死神也不喜欢他们南方的死神，每次看到他们都很不满的样子。
于是洛薇特见到了英格兰。她不是第一次见这位殿下了，亲眼见过他从意气风发的海盗头子跌跌撞撞成长为不苟言笑的帝国，到现在和蔼可亲跟她一起蹲在地狱门口喂狗的柯克兰先生，听他说起一个两个兄长家里的故事，顿时满口答应下来跟他去帮忙。
可她没想到苏格兰好凶残啊，他养的那头独角兽看起来乖乖的但力气好大，她的手臂都震麻了。
还凶她，还叫那位殿下滚出来。他不是他的哥哥和丈夫吗？？？
洛薇特本质还是一个不会遮掩情绪的小姑娘，不可思议全都表现在脸上，也就进一步坐实了斯科特的想法。
他更不爽了，可表现出来就是脸上的冷笑更盛，在死神少女眼里也显得怪可怕的。
他一嗓子喊完了街上却没有什么动静，除了静止不动的幽灵，大街空空荡荡，北方凌晨的寒风从他们身间呜咽而过。
然而只要仔细聆听，就能捕捉到一些常人绝对无法触及的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轻声细语，听上去也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您就出去吧！卡里多尼亚殿下生气了我们都遭不住呀——”
“殿下您别听他的！您一出来就会暴露这边的……”
“哼，老子敢做敢当！这条地道挖了两百多年了也没见那边那位来——”
“闭嘴啊臭矮人你不要命了！”
“……都别说了。”
最后一个声音轻轻的，但莫名蕴含某种力度。那些窸窣声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洛薇特屏住了并不存在的呼吸——随即有一个金发年轻人慢悠悠地从左边街角挪出来。
十一月底的凌晨，他还是穿着熨烫整齐的黑色西装，没有戴口罩，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而微微发白，眉眼却依旧如初。
亚瑟跟往常一样自负地抬起头，隔着一条街和他遥遥相望，一副被抓包了还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一直背着手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
矮人匆匆跑过，地精悄悄探头，全都躲在他的身后朝这边张望，所有人（或者非人）都能听到他用一种倨傲的语气开了口：
“我自己凭本事从威廉那儿打听到消息，你不要小题大做。”
斯科特只是看着他，许久后皮笑肉不笑道：
“……好久不见，亲爱的弟弟。”
他这表情和语气不像在说“亲爱的”，倒像是在说“杀千刀的”。
亚瑟似乎下意识想耸肩，但因为背着手的别扭姿势而作罢。明明是他不打招呼突然造访这里的，他望着斯科特的样子却很警惕，也不继续往前走了。透过层层叠叠的幽灵看去，他的面容朦胧不清，绿眼却一直明亮，越发衬得他宛如一棵冬天雪地里挺拔的树，遥指星辰肆意生长。
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冷风吹坏了他的脑子，这样的亚瑟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面对他最讨厌的那个兄长，他不再畏缩或者抗拒，或者无视，清了一下嗓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洛薇特是我请来带走那位老先生的，但事先声明我不知道你这儿会冒出那么多幽灵。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猜的。”斯科特继续似笑非笑，“你偷偷摸摸的藏着什么东西呢，弟弟。”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音，果不其然亚瑟也把身体绷紧了，瞪着他像只弓起脊背警觉炸毛的猫。
身边的独角兽忽然欢快地长鸣一声跺了跺蹄子，径直穿过幽灵们跑到他身边，斯科特还没开口喊他回来，亚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神兽奔跑带起来的风就吹动了他凌乱的金发，卷起几片红色花瓣。
“……”
他们互相干瞪眼。
洛薇特悄悄用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这对糟糕兄弟的奇怪僵持。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亚瑟手里拿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藏着掖着。
亚瑟妥协了。他出来时穿少了，现在冷得够呛，慢吞吞地活动僵硬的肩膀拿出背在身后的东西，顺势抱在怀里。
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
干了坏事的独角兽状若无辜，低头又拱了拱浑身僵硬的亚瑟，像是在怂恿他上前去。亚瑟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斯科特立即呵斥：“瑞安！回来！”
亚瑟终于回过神，捧着花束居然还往后退了一小步：“不是给你的！你别多想！”
他色厉内荏、甚至是慌乱地吩咐围观的死神少女：“把这些……都清理掉，他们待久了会出事的！”
很好，还是他那个一吓唬就犯蠢的蠢货弟弟。
这个想法几乎要使他快活地笑出声了。斯科特顺势往前一步，即使隔着一条大街也像是他在逼近那小蠢货，语调也愉悦地上扬：“在这里出事又与你何干？英格兰，老子还没质问你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咱们两家好像都已经封锁了啊？”
洛薇特摇摇头，转身一跃跳到楼顶眺望即将苏醒的城市，听英格兰的话清理那些归乡幽灵去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不好好说话的殿下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的，就欺负那些幽灵看不到他们也说不了话，也动弹不了打不到他们。
秀恩爱死得快——他俩仗着自己不会死就一个劲儿地作吧！
这边的二位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在死神眼里沦为了幼稚鬼，亚瑟低头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小声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斯科特并不接话。
“威廉说你对这位老先生很上心。”亚瑟看向他身边还在状态外的老人幽灵，“我在想，如果你是抱着赎罪的心态……”
“没有的事。”斯科特说，“老子就看他没妻没子怪可怜的，而且他就住在老子家对面。你对你花园里的这些地精不也挺好的嘛？”
地精被苏格兰略显威严的一瞥吓得就近钻进地里。
亚瑟终于小小地叹了口气。
“斯科特呀。”他说。
他的哥哥瞅着他。
就像梗着脑袋不给人摸的大型动物，倔强又固执，一条路走到底。
“你他妈的喊老子什么？”
“我说。”他的蠢货弟弟慢腾腾温吞吞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轻声地唤，“斯，科，特，呀。”
他突然就这么把浑身上下的刺都收起来了，耳垂和怀里的花朵一样鲜红，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舌尖迸出的那个小小的清辅音忽地就在男人的心底彻底炸开，宛如初春时节河面冰层破开的爽利，居然都令他全身发麻。
亚瑟眼见着斯科特的脸色从一闪而过的惊疑不定和茫然无措变成了防备和考量，如果说他刚刚被叫到名字的样子像大型动物，那么他现在的样子就像这只大型动物正在努力思考，要不要伸出爪子享用出现在面前毫无反抗的猎物。
他很冷，周围都是凉飕飕的幽灵，再念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干脆难得地抛下了平时的矜傲和自持，抱着花束小步朝他的哥哥跑过来。
算了算了，这家伙总是喊他蠢货，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傻的。他们纠缠了那么多年，早就对彼此的脾性一清二楚了，却顶着一副皮囊在这里装模做样，让死神也笑话。
还是在这种日子……
斯科特的手指又动了动，就瞧见亚瑟朝身边的幽灵伸出一只手，竟然握住了他苍老的手腕。
白光一闪又恢复正常，老人的双眼也逐渐变得清明，半张着嘴震惊地望着握住他的金发年轻人。
他又回过头，看到同样正扭头看他的红发男人，老泪纵横。
“……柯克兰先生。”
“……嗯。”斯科特说。
“您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克雷格先生哽咽道，又望向亚瑟，“您和您的弟弟都比我想象得……更好看，更年轻。”
“嗯。”斯科特说，“今天，抱歉了。”
克雷格先生摇着头，抬手胡乱擦拭虚幻的眼泪。他被亚瑟触碰后能够看到他俩，不过依旧是幽灵的状态，也就是说还是要被死神带走。
“您又要抱歉些什么呢？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命运。”他说，“而且自杀者是无法上天堂的，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斯科特转而看向亚瑟，对方朝他摇摇头，被他盯久了还是小声说：“……我待会儿让洛薇特帮忙开个后门。”
他的兄长这才回过头去。
“什么什么，什么后门？”
嗡地一声，死神少女直接再度闪现在他们面前。亚瑟下意识后仰差点跌下台阶，斯科特手疾眼快地把他捞了回来。
他们一经触碰又迅速分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不好意思哦，我听到您喊我就过来了。”洛薇特道歉，“二位殿下，归乡的幽灵太多了，我待会儿去那座山上做个结界吧！”
她指的是卡尔顿山，在山上能够俯瞰整个爱丁堡。斯科特同意了。
亚瑟又对她吩咐了什么，洛薇特恍然大悟：“是这样！可是这位老先生不是死于自杀呀。”
“什么？”亚瑟蒙了。
斯科特想起法医鉴定报告。“……是头部撞击。”他跟亚瑟解释了前因后果，“他真正的死因是头部撞击导致颅内大出血，用于自尽的药物让他没法及时呼救，加速了他的……咳。”
“所以他还是能上天堂的啦。”洛薇特兴高采烈的。
说到这里斯科特倒有些好奇了：“你们死神评判死者去天堂还是地狱的标准是什么？”
“好的上天堂，坏的下地狱，不好不坏和又好又坏的过来挨一镰刀，就自有判断了。”
“真是简单粗暴的划分标准。”亚瑟揶揄。
“简单但是有效呀，而且还要经过上面的天使检查的，他们要是不满意还会把人踢下来。”洛薇特说，“所以有时候人类会看到流星，那是天使又在踢人了。”
“……挺好的。”
“天快亮了，那我现在就带爷爷走啦。”
女孩儿的身材娇小神态天真，站在老人的身边倒真的像是祖孙二人。她又牵起幽灵的手晃了晃，轻声细语安慰道：“您不用怕，天堂里有脾气暴躁的天使，有的天使也很好的，恶魔偷偷溜上来骚扰他们都不会赶走。”
克雷格先生已然平复了情绪，对两位柯克兰感激道：“谢谢你们。”
亚瑟朝他挥了挥手，斯科特念了一个词。
他听出是盖尔语的“再见”。
幽灵也说：“再见了。”
斯科特看着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死神少女将幽灵牵走了。他们一起走在卡农盖特大街上，和其他幽灵擦肩而过，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女孩绘声绘色地向老人描述登上天堂的场景：
“……有时候沙地会开出玫瑰花，有时候荆棘丛会生长芦苇和青草。有一条通天的大道，只有被救赎的人才能走。在那里永远也不会迷路，不会有猛兽和野狗。花必芬芳草必茂盛……吹的风都是很舒服的，像是天使翅膀的羽毛尖儿轻轻扫过你。如果您回头，不会有吓人的场景也不会掉落下去，太阳和月亮同辉，星星挂在身边，云彩像溪水一样流转和蝴蝶一起飞舞……那是永远的梦一样的场景呵。”
她这样说着说着，靠在肩上的镰刀闪烁起奇异的光辉，于是她举起镰刀随手一挥，一条大道在她面前骤生并延伸开来。他们在那大道上一直走，那路不是普通的柏油马路，和她所说的一模一样，鲜花盛开芳草萋萋，白色蝴蝶如云雾般纷纷飞舞。面容和善的天使在云端朝他们俯身下来，羽翼垂地笼盖仰起头来的幽灵。
从前的人妄图登天筑巴别塔而不得，现在获得救赎的人就此踏上前往天堂的道路。
巴别塔会倒下，天堂之路会关闭，而他们也会一直站立在这地上，迎接新一天的日出日落，黑夜朝阳。

在这北方的岛屿上太阳露了个脸就消失在厚重云层之后了。天蒙蒙亮的早晨，亚瑟在目送幽灵离开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他肯定要感冒了，昨天英镑汇率还跌了不少，他感冒了就一定要把原因赖在斯科特身上，让他总是给自己脸色看。
亚瑟快意地这样想着，一扭头就差点撞上斯科特凑过来的红毛脑袋，半条魂都被吓没了。
“你干什么！？”他又惊又怒，脸庞泛起热度。
“看你头上有没有土。”斯科特说，“你不是走矮人挖的地道过来的吗。”
亚瑟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谢谢，哥哥。那你也应该知道矮人都是能工巧匠，他们的地道没你期待的那么寒酸。”
斯科特又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落在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束眸色渐深。
“……防疫期间擅自出入境，老子要罚你的款了，蠢货。”
亚瑟看了眼泛白的天色，同样呵呵地笑了。
“悉听尊便，先生。毕竟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他说得不紧不慢，眼神闪烁但并不躲避，眸子藏在眼睫下却更显透亮。
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看过来的一眼就这样终结了某人日复一日不见天日的肖想，还在那里微微瞟着他，好像要听他再说些什么混账话，他好做出相应的反应。
斯科特上前捏着他的下颌吻住他。
于是亚瑟又蒙了，怀里的玫瑰花都差点掉下来，被他抖着手抓牢了。
他们站在台阶上大街前旁若无人地接吻，在防疫期间在封锁令之下的这种亲密接触居然令他们都品尝到了某种隐秘的快感。天空渐亮，雾气逐渐散去，幽灵也一一离开，斯科特看到他泛着水光的绿眼睛。
他恶作剧般地衔住那截柔软的舌尖，听他发出不满的哼声又松开，左边亲亲右边亲亲，捧着他的脸庞亲吻那双眉毛眼睛，亲他挺拔的鼻梁和发烫的脸颊，弄出小小的暧昧声响。
他把手搭在那段腰身上，亚瑟终于从情迷意乱中醒悟过来，扒开那只爪子低声呵斥：“还在外面！——唔……”
一直把人吻到气喘吁吁才放开。
亚瑟还未平稳呼吸，斯科特就厚颜无耻得寸进尺道：“生日礼物呢？”
他静默了一会儿，怒气冲冲把手中花束推到这人身上：“给你给你！全都是你的行了吧！”
斯科特笑得肆意妄为，顺势把他整个人也搂在怀里。亚瑟惊呼却后跳了一小步，检查起被折腾来折腾去的花束：“你悠着点！”
他有些心疼地拨弄已经开始蔫头耷脑的花骨朵，抬眼又瞪了不靠谱的兄长一眼。可他的哥哥本来相貌就俊朗，只要不说浑话站在那儿就赏心悦目，一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态度又软下来。
所有的原因都是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自己做什么都不会被曲解。他这样劝慰自己，快要把自己都忽悠进去了。
“伦敦的花店都关了。”他试图解释刚才的行为，“我托霍华德跑了郊区的好几家花圃才买到这束……花，来的路上又折腾……”
斯科特却捕捉到奇怪的关键点：“今天周一，你不会把助理丢在伦敦自己跑来潇洒快活了吧。”
“好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潇洒了？你要是看我不爽了我马上就回去。”亚瑟恼怒道，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老子就不。”
红发的男人嘴上这样说着，把玫瑰花放到一边，脱下了外套兜头罩在他身上，俯身给他整理好衣襟，就露出一个毛茸茸的金毛脑袋来。
小蠢货平时还挺精明，蠢的时候也是真的蠢。他那种身份和地位，就算全境封锁了也能出入自由，却偏偏不走正路去寻那贪财的矮人钻地道。
回头得跟那帮见钱眼开的矮人好好聊聊。
他丝毫不感到自己感情上发生了什么偏袒，还很自鸣得意地觉得卖给了英格兰一个大人情。或许特殊时期的节日里他们清醒又被冲昏头脑，彼此不提起又有诡异的默契。斯科特松开了他，亚瑟吸了吸鼻子。
斯科特又拾起花束在手里掂量，斜睨着他。
“礼物就这点儿？弟弟，太没诚意了吧。”
“我在曼彻斯特专门定了。”亚瑟有气无力道，“但前段时间你也知道，曼城市长跟首相闹得不可开交，我都不敢去那儿……”
“没有其他礼物不给进家门。”
“斯科特你这样真的很无理取闹……”
“今天是老子的生日老子为什么不能无理取闹？”
他们再度僵持，最后亚瑟捂住额头做出头疼的样子。
“……那行，你总得告诉我，你准备了什么。”
“唔，是一条领带。北方纺织业最好的工坊专门定制的领带呢。”
亚瑟抬起的手挡住了眼睛，所以他没看见兄长的那双眼里深邃的欲念，虎视眈眈就要将他彻底淹没。
而表面上斯科特只是笑了笑：“……成。”
他轻捏亚瑟的手掌，又松开来。他的弟弟困惑地抬头，看他朝自己伸出手。
“我事先声明，英格兰，我是个混蛋，而且会一直这样混蛋下去。”
“哇，你还真有自知之明。”亚瑟轻声说，“要我为你鼓掌吗？”
斯科特置若罔闻，紧紧盯着他，声音却同样轻下来。
“我很贪心，会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抓在手里，你给我好的，我会想要更好的。哪怕我离开了，不在这里了，那些好东西也必须是我的。我就是这样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没把后半段话说出来，眼眸深沉已经接近暗色。但他们肯定会对此心知肚明，就像对彼此已经如此熟知，不必多言。
这些好东西，当然也包括你。

你知道这样的我吗？你知道我本来的面目吗？你肯定会知道。
即使这样，我朝你伸出手，你会握住吗？

“……可拉倒吧。”静默了一会儿后，亚瑟说。
“你当我没看到你家的财政报告吗？你以为你家大臣天天红了眼似的嚷嚷独立啊公投啊都是为了什么？上个礼拜你的议会还全票通过了免费提供女性卫生用品的立法吧？全票通过啊，一个反对者也没有，首相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对苏格兰的权力下放就是一场灾难——”
他这样说着似乎有些气急，眼睛却不由自主变红了，话也说不下去。
他在寒风里伸出无名指戴了那枚铂金戒指的左手，凶狠地握住那只和他佩戴了相同戒指的手。
“站在外面冻死了啊！斯科特！”
斯科特笑了。
“……好。”
他的兄长为他打开家门。
天终于亮了。
亚瑟不去看外面依旧多云但已是白天的天空，进了拥有暖气和壁炉的屋子让他瞬间松懈了。斯科特突然强硬地扳着他的脑袋，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手表示不满。
“给老子看看！”斯科特凶他，张牙舞爪底下全是虚张声势。
亚瑟干脆不动弹了，仰着头给他检查额头。
斯科特拨开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道车祸留下的伤口。一个月过去伤口早已结痂脱落，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他用指腹摩挲着那处痕迹，直到摩擦出热度来也没松手。
亚瑟被他摸得不禁毛骨悚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天亮了啊，也不知道洛薇特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这回斯科特接了他的话：“那小女孩看起来还挺机灵的。”
“小女孩？她是伦敦最有经验的死神，来的时候她给你报工号了吧？”
“嗯，怎么了？”
亚瑟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微微闭了闭眼。从这个角度看去，斯科特在他脸上看出悲悯天人的意味来。
“人类只有死去才能成为死神，那是她在人间去世的时间。”亚瑟说，“她从小有通灵体质，天赋异禀能够触碰幽灵。魔女狩猎的时候她被烧死在了市政厅。”
他说不下去了。斯科特思考了一会儿，一句话破坏气氛：“死神管理局雇佣童工啊。”
亚瑟气得踩了他一脚。
他脱下斯科特的外衣搭在沙发上，转去厨房做早饭了。斯科特找了个花瓶把玫瑰花养起来，回头才发现亚瑟去了厨房，神情顿时变化莫测，连忙追了上去，正碰到亚瑟拉开冰箱门哗啦啦掉出一堆食物的场景。
这下两个人的神情都变化莫测了。
斯科特把所有的吃的都塞回去，亚瑟拿了牛肉和胡萝卜，正好看到道格拉斯贴在冰箱上的便条，笑出了声。
“你还酗酒啊，这么大人了还要个老人家为你忙前忙后的。”
“你说的老人家都能给老子做曾曾曾……曾孙子了。”
“那不一样，你只要待在这儿，他看起来就是比你年纪大，除非你让自己的样子也变老。”亚瑟说，“你知道早上为什么会有幽灵攻击你吗？”
“是怨恨吧。”斯科特歪了歪脑袋，“老子一直很清楚。”
“不管你清不清楚，你都要经受。”亚瑟套上围裙戴了手套，开始给胡萝卜削皮，“换个角度讲，家庭里发生了天大的变故，孩子怨恨父母很正常，但父母总得包容他们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
小蠢货说话老气横秋的，斯科特过去扯他的脸颊，成功让他发出痛呼声。
亚瑟又生气了，斯科特心满意足了，对方狠瞪着他也不害臊。
亚瑟背过身悄悄鼓了鼓腮帮子缓解痛感，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斯科特的眼里，只是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煮牛肉时斯科特才挑起话头：“你今天真的不回去了？”
“我回去了你会高兴吗？你肯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酗酒。苏格兰在圣安德鲁日借酒浇愁，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亚瑟想都没想就回了他这几句。
他又放下手里的调料。
“……我也会不高兴。”
他转过身靠着流理台，交叉双腿舒展自己的身形，抱着手臂抬起下巴好像在审视他。但此时此刻他的姿态和神情就是柔和的，有种家长里短的最日常的味道，像锅里牛肉煮熟的香味，冰箱里食物的香气，解酒药的气味和毛巾的湿气，那些玫瑰花的馥郁芬芳，天堂道路边的青草湿漉漉的气息，凝结成风雨冰雪的凛冽，落在他身上融化成茶花沐浴露和红茶的芳香。
“斯科特，这些话我只会对你说一遍。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根本不会说，就让它烂在心底。”
“我会意识到这个月对我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十一月，跟七月比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很忙，每天都会有人死，每个小时都有坏消息，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像有魔鬼的鞭子赶着我跑。你会觉得我在申辩，那就让你这样觉得。
“但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就是你的生日。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好像整个寒冷灰败的日子都亮起来，像难得一见的太阳一样发光，天堂里要是有光，应该就是那种熠熠明亮。
“我就会努力地想着，等到这个月的这一天，等到下个月的圣诞节，下下个月的新年……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春天就会来了吧。”
“你让我对未来有了期待。”他轻声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为此我可以一直走下去。”

“生日快乐。”

许久以后，他的兄长又笑了。
斯科特的生日在冬季的开始，可这次他的笑意就宛如春天，那草长莺飞万物生长的季节。
他又伸出手，一如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顶。
“英雄所见略同，柯克兰先生。”

从窗外看去这座城市被水汽笼罩，不像南方的首都庞大纷杂，但也因为封锁而人迹稀少。一只白鸥从海边飞来寻不到喂食的人类，只得不满地鸣叫一声冲上云霄。街边银杏树落下些许金黄的叶子，被路上的积水沾湿，水面倒映出女孩秀丽的容颜。
金毛犬格林趴在笼子边，今天没有人来找他玩，也没有那熟悉的气息陪伴他，于是他显得无精打采，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
动物收容所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护理人员视若无睹继续工作。格林却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笑眯眯地弯下腰来，抚摸他的头。
“乖孩子……你叫格林？是个好名字。”
“陪你的爷爷回天上去啦，今天我来陪你玩吧，反正我还有一天的假期。”她这样说着，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笼子，解下他的牵引绳。
大狗站起身，尝试性地探出爪子，没有人阻拦后一跃而起，高兴地冲出笼子跑出了收容所，也没有人追逐他。
只有小女孩跟在他身后，鸟雀般叽叽喳喳的：“忘记跟你说了……我是死神哦，我碰到你的这会儿，别人就看不到你了。但是我还不能带你走……你要好好留在这个世界上啊。”
格林朝她叫了一声，摇晃着尾巴。他在原地绕圈，又茫然地望向天空，好像那里依然有慈祥注视他的视线。
洛薇特掏出私藏的熔岩芝士蛋糕朝远方投掷出去，格林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欢快地叫了一声向那边奔跑而去。
“哎……狗狗的快乐真的好简单。”她这样说着，侧头看身边一直跟着的独角兽，“我已经干完活啦，你怎么还跟着我，你家主人呢？”
状若神圣的独角兽居然从鼻孔里喷出一道气来，似乎有了点鄙夷的意思。
“我知道啦，那今天我也带着你一起玩吧。”洛薇特帮他梳理雪白的鬃毛，“不过我还对这里不太熟悉，你能帮帮忙做个导游吗？就这一天哦。”
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即使并没有在地面上留下影子。
死亡并非一个罅隙，婚姻依然缠绕连理。生的日子里荣光属谁再无所谓，只因不管站立于世或是分离，山海有期，总会有你。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来：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
　　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
——莎士比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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