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中】夜半客

北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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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今天不对劲。樋口一叶抱看文件夹，不时瞄向会议桌中央的男人，想。

从七点开始到现在……中也先生、竟然已经打了三个哈欠了！

虽然是偷偷进行的小幅度吸气，双唇不经意似的稍微打开，然后吐气——背靠回皮椅。但连桶口却能发现，那桌边的五大干部更是看得一清二楚，连旁边汇报任务的声音都拘谨起来，就怕首领忽然长叹口气，挥挥手让他过会来办公室一趟。

不……中也先生不会这么做的！樋口又一次看向座首的身影，安慰自己道。中也先生和……和先代不一样，是亲切又和气的人。嗯，她暗自点头，肯定是因为首领昨晚工作太累了，今早没有精神。

是的，他们仍每天坚持七点的集体晨会。不过中也先生作为表率，不仅从没有迟到过，而且一旦开始必精神抖擞、毫无倦意，于是樋口上任私书的当天给自己灌了三杯咖啡，唯恐一会儿站着也能睡看让首领失望。

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会议到了尾声，干部们陆续告辞，而她上前收拾茶水时看见中原中也保持望向前方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熹微晨光洒在帽檐下的脸庞，安安静静，那澄蓝眼睛看得她忘记呼吸——

转瞬即逝。男人的表情又恢复如常，变回她熟悉的中也先生。

“首领……我帮您倒杯茶吧？”

中也于是看向她，应了句嗯，又很快轻轻笑一下，“别担心，只是没睡好。”

樋口连忙点头，屏气凝神退出去了。

唉，首领也是人……首领也会累的哇！她在走廊里摇着脑袋，相信中也先生很快能振作起来的。

身后会议室空旷无人，除了每次都最后一个离开的这个组织的主人，他向来坚毅的眼神像残茶香一般散漫于房间，仿佛在试图解开一个令人困惑的难题。在樋口端着瓷杯再次走入前，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攥紧拳头。

“您要的茶……”

金发秘书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正看见中也先生露出迎战前胜券在握的、灿烂而危险的笑容，他望向长桌的另一头，好像那儿有什么人似的——

她眨眨眼睛，把杯子放到他手边。首领想要的东西总是能拿到：金钱、权力、性命——所以这次也不会例外，无奈妥协与他搭不上边。

她在心里默默赞叹着，没有看见男人从皮椅上站起时无比缓慢，动作僵硬地绕过桌脚以防跌倒。日子一天天从秋到下一个秋，偌大会议室中不知多少人来人往、窃窃的交谈，而中原中也此刻仍恍惚着，觉得那么生疏又不习惯；不论是每天无数句“首领好”还是身后这把过宽过大的皮质靠椅，曾由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拥有的一切，变成他的了。

端起茶权啜饮一口，直到滚烫的茶水灼烧喉道刺痛味蕾，他才稍悄有了些实感——

有东西被永远地遗失了……

而他要拼尽全力把它夺回来。

前一夜。

“你能和他说两句吗？”

“……不能。”

“为什么？如果听到你的声音，他会很怀念的——”

“不能，我说过了。这不行。”

恼人的铃声里中也静静看了他两秒，准确地说，是朝黑暗中他大概所在的位置注视了片刻，又随即低下头接通电话。

是广津。一个攻击港黑网络的人被找到了，现在在审讯室，或许今晚能问出点东西。中也应答着简单吩咐了几句，又让老爷子早点休息，这种事情让手下做就好。

“您才是，首领，深夜打扰您实在抱歉。”

“没有的事。”

他再一次抬头，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而桌对面那个人果然一言不发，毫无动静。啊，说不定已经走了，和影子一样——他仍握着手机，面对把自己包裹的夜色陷入沉默。

“你能听到他说话吗？”挂了电话他便径直问道。

死一般寂静。

中也再张一张口，没说出话来。耳鸣重新占据他的听力，和每一个孑身不眠的晚上一样，须靠半片安眠药、一口温开水才能消停些许。而当人看不清又听不见时会恐慌，好像飘起来，和大地断了线——

“太宰？”

他咽了下口水，声音听上去已经不像自己。就当他以为再也没有人会应答时，桌对面传来笃定的话，本已放开的那只宽大冰凉的手重又抓住他手腕，不知为何用上了极人的力气……攥得他生疼。

“……我在。”

他在。中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缠在腕上的手指也不是狡黠的蛇。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

“那你过来干什么？”

“来看你。”

现在轮到中也不说话了。他是来看看自己的，那又有什么理由赶他走呢？又怎么好责备他像个鲁莽的客人一样不如人意呢？

睡衣外一截小臂贴在木桌上，却怎么也捂不热。中也任由他扣住手腕没有挣脱，但很快太宰治自己松开了——仿佛刚才使出要折碎中也手腕般力气的不是他一样。接着一阵仍旧刺耳的推椅声，那人站起来：

“我该走了。”

是那个电话占用了太多时间吗？中也想，或许他不该接的。

“……喂，至少把酒喝完吧。”

“多谢款待了，剩下就留给不能喝的小酒罐子享用啦——”

骂谁呢！?

他下意识想回嘴，但害怕不再会有人回答又在最后默然住口。直到这时中也才慢慢松懈下来——原来自刚才起他浑身都紧绷着，一旦放松，睡意就疯狂涌上，扑天盖地要把他困进温柔乡里；他没能听见那人离开时的关门声。

不能睡……还，还没有……

他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好难过。陷入半时半醒前，他脑中仅剩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缠绕神经不放：

太宰，如果现在去触摸那个让我痛苦、让我困惑的你，去拥抱无以名状又绵绵不绝的愁思……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回答我呀。

有人吗……？

梦魇发出自喉底的哽泣。

[b]你只管回到宁静的房间就好。

背对焕发的都会夜夜灯火，

你只管，走上郊道就好。

心的低语，且慢慢聆听就好。

——中原中也 《如有阳光照在秋夜的河滩》[/b]

从最偏僻的小巷到摩天大楼，横滨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上上下下忙到焦头烂额的工作日不是没有，可中也倒没什么力气去讨厌它了；比起这个，他现在觉得更麻烦的是晚上。

而太宰治已经十多天没有出现了。倘若这事有规律可循的话，那么按上次的经验，他还有不少准备的时间。可问题是——

他还会来吗？

如果那天晚上，就是个仓促的永别呢。

谁也说不好。出于某种私心，甚至——好吧，还有一点害怕，中原中也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自不会去做明面上的调查和搜寻。他只来得及在密密麻麻的会议与行程里抽出几十分钟，把原先太宰治留在办公室里的东西翻了一遍，全都乏味得可以——唯一一个新发现是旧相框下偷偷藏了张合影，他那位不苟言笑的上司用幼稚的笔触在背面写道：

我与我的狗。#0631

针孔摄像机的画面模糊不清，大概能看清中央两个少年影影绰绰的面容。正十五六岁，笑容都有些说不上来的蠢，让中也莫名其妙笑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着手翻找起剩下的东物。可扬尘飞舞中再没有什么收获。

于是，工作至凌晨才坐车回家的他后知后觉想起，或许该去太宰治的旧宅看看——那里的全部东西还没有人碰过。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把那房子封起来？是怕闲鬼吗……不吧，中也可从来不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况且就算是真的，鬼魂本魂这两天还在他家赖着不走呢。

月光昏暗，周围寥寥的房子早熄了灯。夜半一点秋意里，中也裹紧围巾，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而下一秒，本能的警觉袭击神经。他一愣，猛然睁大双眼，一时间电流窜过脊髓，动弹不得——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中——”

太宰治本要叫他名字，才发出第一个音节就感到不对劲。他迎着直击而来凛冽的风声侧身一闪，险些撞向玄关花瓶。而不及调整节奏，下一个拳头已如雨点般砸来。

啊，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他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皮手套擦过脸颊，左、右、仰头，注意膝盖。大概有些生分，但身体的记忆远比他能想象的还要牢固，当听见中也在他耳边微喘的时候，太宰治竟有一瞬觉得自己尚活着——仿佛只消一开灯，敞亮之下他就又回来了，又可以笑着，缠着中也给他煮一碗夜宵，就算残羹剩饭也没什么关系。

他感到面前正不遗余力发动攻击的人身形一顿，心里暗道不好，即刻出手阻止那人要去摸灯的动作，却被狠狠踹中腹部。向后飞去前太宰治闷哼一声抓住他的脚踝，在巨大惯性的牵引下，两人被双双撂倒。

地板是凉的。而太宰治觉得正好，因为他的身体是同一个温度。

方才一起摔下时中也还想挣脱，他用尽全力把人勒住，倒像在紧紧拥抱一样——啧，可别这么形容。那人脑袋埋在他胸前呜呜骂不出话，拳脚砸在肩膀腰腹大腿上，却完全感受不到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热的。

啊，和自己贴着的这具躯体……是热的。

不满、反抗、捶打。浑身都烧起来，滚烫得好像要蒸发。他觉得中也比他不知温暖上多少倍，每一寸触碰到的肌肤都燃起炙烤的错觉——怎么会这样？

怪物从地府爬出从不带温度，假的血液假的心脏和呼吸用作伪装。可第一次，自无光之日以来的第一次，他有两秒钟时间希望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有着暖意来与之相配。

他那簇亲爱的、小小的火焰团。

——中也瘦了吧？绝对瘦了。总不吃午饭，又没功夫做宵夜。刚才中也回来前他看见了，柜子上面那两盒治胃痛的药，再加上床头一瓶安眠药，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狗变成药罐子了。

——……好想嘲笑一下中也，想抱怨为什么他都这么辛苦了还永不止息地当着热源，烫到他呼吸困难。嘀嗒、嘀嗒，天也落起沸腾雨水，扑浇在颈边刺痛了喉结。他才发现那是中也的眼泪。

“别、别……”

中也……？

怎么样都好、但别哭啊……他慌张抬手抚上湿漉漉的脸颊，指尖刮过睫毛，蝶翼般颤动。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中也会不会冷？可他搂得再紧也传递不了一丝温热。

“……你…混蛋！滚开、你有本事别回来……最讨厌了……”

好好好，最讨厌了。我知道的。

太宰治扶着他坐起来，挪到一旁柔软的沙发上，不顾要推开他的动作又把凌乱的围巾仔细掖好了，服服帖帖裹住小家伙。中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小家伙，他声音轻颤着伏在中也耳边说。当了首领了、变得帅气了，在他这里永远还是一种模样，这个绰号永远不取消。

好不好？

侧靠上沙发的那一刻被冰冷的皮革激起战栗，眼泪胡乱蹭在掌心，他实在抱歉不能开灯、看中也眼中水亮的样子。

“唔，不好……”

中也哽咽一声，摇着头伸手摸他的脸。

“太宰，就……一下可以吗？我看不清你——”

全乱了，他几手哀求着。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已做好万全的准备——陷阱、摇控、枕下涂了毒的小刀——只要把这个人囚住，让他再也不能形如鬼魅消失……让晨曦渗入此处死水般的空气时，中原中也睁开眼还能见到鸢色一抹流光；折磨他逼迫他，然后交还自由。多和我说会儿话，和我讲讲，不过是最简单的闲聊：

你从何处而来，地狱真有十八层吗？

见到想见的人了吗？那里绷带管不管够，午餐做得比我差劲吧？

如果碰到旗会他们，能否帮我问个好，这么久没见他们该认不出你了吧……比起那会儿，你不仅长高了还更会吓唬人了，阿呆鸟到时候肯定绕着你走……

他扯下手套，指尖小心翼翼碰上那张脸。硬朗的这是鼻翼，顺弧度而下有鼻尖。侧面一点点凸起是以前打架磕的，往旁边去，中也碰到一块柔软光洁，那是眼睛下最细腻的皮肤，湿滑着不知谁的眼泪。

那里一年到头只有彼岸花摇曳，兀自鲜红，太宰治，你有没有想起你旧宅花园里最漂亮的山茶花；

连这也是生者不能知晓的秘密吗？

用拇指扫过他的嘴唇、勾勒唇形，指腹上传来的微小绒毛是轻软，唇下胡渣粗粝地刺痛他掌心。什么才是真的活着？太宰，这样就是吗，我的身体与你的触碰、我和你对话……中原中也感觉那片唇瓣绵密地落下，先是手背，顺着秋夜无孔不入的寂寂凉意流向手腕和肩膀，钻进他解开的衬衫领口。

那个男人总把语言当巧言令色，所以现在别依赖着它了才好。

“中也，”太宰治用手捧起他的脸，死去的瞳仁望进那双眼睛里宛若严冬森林不冻的温泉，“有些话我不能讲，但我会在心里说，很多遍很多遍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到教堂上所有的白鸽都要振翅。想让夜晚萤火虫一只只停在你的窗玻璃上，大树根系从钢筋水泥的城市破土而出。

只是不知道怎么用所有人都会的方法去爱，仅此而已。

我在心里好大声地说，空洞洞心房里全是层层叠叠的回音——中也听到了吗？

中也倏地勾住他脖子，一冷一暖两个额头紧紧相贴。

“太宰……”

他听见那声音在鼻息间，却又仿佛深入心魂。

“我……也有好多事情、好多……”

“我都骗你了……”

堤坝终于被蛀成空壳，在宁静的夜晚里悄然溃败，洪流于是涌向了每一条街道，那里每一个转角都藏着我们的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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