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太宰】弑芽

枞

2024/12/18 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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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没事吧？”
啪嗒一声，孩子的声音像石子一样溅开了耳廓中浑浊的积水。细小的水花击向耳膜，太宰茫然地摇了摇头，跪在河边狼狈地咳嗽了起来。晨间清冷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沉重的身体低了又低，不合时宜的死神镰刀几乎就要擦过喉咙。“你在这里做什么？”明明是孩子常见的语调，说出来的话语却古怪冷漠不留情面，“一动不动地把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是想等着被路过的什么人杀掉吗？”
太宰没有抬头。这是哪？恍惚地陷入思想的困境，他用手背擦掉了脸上最后一点明显的水痕。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在做什么，突然咕咚一响就到了这里——一开始太宰一头雾水，仔细一想那原来是自己摔进河里所发出的声响。河床很浅，走到深水区也不会没过脖颈，因此麻烦的只是被水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的羽织。出于某些防备心理，他现在并不想把它脱掉：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倒不如说莫名其妙被搭话就已经是够匪夷所思的事了。
“你看起来精神挺好的。”
完全不给太宰回答的时间，那个孩子踩着毫不客气的脚步走近了。低下的视野里撞进一双干净的鞋，头顶再次传来了稚嫩冷静的声音。“能起来吗？没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不过，你可不要想着在我离开后再跳进去。”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太宰大概拼凑出了“啊，是这个孩子救了我吗”的事实。忽略掉奇怪的表达，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没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冷淡走掉也太感谢了。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太宰想要说些什么，落在孩子身上的视线却立刻把所有的一切都扼杀在了咽喉深处。……这是哪？他再一次恍惚地想，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是某个臆想的梦境。蓝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装不下他人的冰冷眼神，如今就算全都被安在一张幼小的脸上也无法减轻那份无言的强势感。“你是想自杀吗？”无视太宰扭曲的表情，年幼的神直截了当地问，“这样的河可没用。我有想过去诹访的湖旅行，说不定那里也适合你。”
“……我没有自杀。”太宰干涩地回答，惊讶地发现以往在图书馆和志贺交往时的气势消失了。说到底自己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傻瓜，如果一直无缘无故地重复这样的事也会给人添麻烦。谨慎地扫视四周，太宰得出了“这里是书中”的结论。单一的建筑、古老的制服着装，这一切都像是编织出来的场景，但作为小孩子的志贺却用着转生之后的脸，于是时光倒流的可能性被排除了。那么、这是哪一本书？对于志贺的作品，太宰不会说陌生，但也不会信誓旦旦地吐出“理解”这样的词汇。“不是自杀？无所谓，我也没兴趣知道你的目的。”他说，绿色的眼睛很快地眯了一下，“你已经不需要帮助了吧？再见。”
丢下这句话，志贺干脆地转过了身。呆呆地望着比自己矮半个身子的熟悉背影变得越来越远，太宰愣了好一会才追了上去。“等一下！”他叫道，伸出手去拽住了孩子的胳膊。毫无疑问，这是志贺某部作品中的场景，若是和作者本人（有待商榷？）也失去联系就糟糕了。“什么事？”志贺挑起眉问，似乎很不高兴自己被这样抓着，“如果你说你其实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也没办法帮你。虽然我没有要紧的事，但也不会因为你而浪费时间。我也有我自己的计划……这样能解释清楚了吗？”
又来了。永远都是这样……！
太宰终于感到了一阵迟来的恼火。他到底在自以为是些什么？推测出莫须有的罪名，再故作慈悲地替人原谅，神的完美形象就是这样被塑造的吗？不、神现在还不存在，这里只有作为新生人类的志贺直哉。该怎么称呼？不管怎么说，装模作样的行为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人类”？
太宰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还想要问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火焰顺着语言的末端一直灼烧到咽喉，气管的碎片啪啦一声垂直落到了胃里。就让他这么走掉？怎么可能。留下他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失去了往日的欺瞒，剩在原地的只有一把无法驻出人形的灰烬。无法重生也无法转世，因为那是罪人的罪果。喂，我曾经是爱着你的吗？只是要有能委婉传达之物就好了。或者说，那甚至是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么、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别遇见我了。
“志贺、直哉……你要去哪里？”
出乎意料，本该沉入水底的石砾沉闷地打出了水漂。“我要去参加葬礼。”被提问者利落地回答，重新把身体面向了太宰。“虽然之前说了‘我没有要紧的事’……至少在那个时候不是谎言。只问了这一句，是因为你没有其他疑问了吧？那就轮到我了。”
锐利的眼神紧紧地盯住闯入者，幼神以审问的态度庄严地发话了。
“你、认识我？不是因为‘志贺’，而是以‘志贺直哉’的名字认识我？”
还有其他志贺吗？什么也没想，这样的话像是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了。啊，抱歉，我忘记了。志贺也是人类，人类是有家人的啊。接受了无私的爱，失去亲人的时候也会流泪吗？行色匆匆郑重其事，口袋里的百合花是在为谁哀悼呢？看着那张稚气却熟悉的脸，太宰唐突涌起一阵感激的怀念。这个人是谁？很明显不是他所认识的志贺。不为他所知的过往于空无一人的游乐园悄悄藏起了身影，而自己只是作为过路人偶然发现了他。“我认识志贺直哉。”于是太宰说，“如你所说、不是因为‘志贺’……只是因为志贺直哉。”
孩子在一瞬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却很快又消散了。“嗯。”他发出简短的音节，向着来时的路扭过头去。“祖母叮嘱过我，不要读小说到那么晚。话是这么说，葬礼也快结束了吧。”
晨间的寒意裹挟着断断续续的风从远方吹来，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哼唱的语调。谁的葬礼？这样的话太宰没有问出口，更在意的却是“小说”。太宰大概算是来自“未来”，那么作为未来文人的志贺在童年时期热衷于阅读小说再正常不过了。那么、还“不是文人”的他，会怎么看待自己？胆怯地在心中发出提问，寂寥的回声被吞入谷底。还是算了吧。太宰想，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印象一旦坚固便无法回收，来自过去的慰藉也无法覆盖陈旧的伤疤。我不属于这里……我该怎么离开？拜托了，让这个故事恢复原样吧。
神现在不存在。为什么还要弑神呢？
太宰感到茫然。回过神来，新绿色仍在原地。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认为那样的绿色焕发出了生机。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回应，看到那样的眼睛只会让他想到冰冷的人造翡翠。什么时候被打碎了吗？回想起来，春天的气息正在眼前。朝日为新生的嫩芽披上金色，一并溶进那块深邃的绿里。不去看看吗？他问自己，心脏轰鸣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疑点。百合的香味拂过鼻尖，他几乎就要相信自己能够得到过去的幸福了。
“不走吗？”太宰问。
阳光像是要融化一切地照了下来。“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孩子说，风微微吹起夜海色的发梢。“去诹访的湖只是和祖母闹别扭的时候说的话，我不会自杀的。”
“是那样吗？我也不会在这里自杀的。”
“随你的便。反正你接下来和我无关。”
太宰突然想要笑一笑。他好像从来没试过和志贺这样讲话，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些众所周知的尖锐过往与偏见。叫喊着“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我”，如今看来替换主语也是一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荒唐可笑的执念即将迎来终结。绿藻沉入湖底，新芽抽出嫩枝：神死掉了吗？神不会消失的。
不是神也没关系。他想，看向那一头夜海色的乱发。于糟糕的前世中延伸出不可思议的枝条，现今却因阴差阳错的过往直接掐死了恨意的萌芽。看着面前的孩子，太宰根本认为他和他认识的那个男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他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来长成大人的志贺好像也没有变成大人。傲慢的语气、自我中心的态度、替人决定的习惯，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类，却在他人的言语里披上了神的外壳。太宰很想敲一敲名为神的偶像，想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不知道太阳早就下山了呢？咚咚，咚咚，出来吧なおや，鬼已经不在了。
“你不想知道吗？我现在对你的看法。”
平静的语调说出了惊人的话。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太宰诧异地想，谷底的回音被湖水潮湿地捞起。说“不想”，那是轻车熟路的谎言。还有必要吗？来不及反悔，他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想。”
志贺没有对此表示惊讶。“知道了。”他只是这样说，几乎是习惯性地再次转过了头。只有太宰知道，这并不是惯用的谎言，而是相反的真心。“现在的看法”、有什么用？志贺直哉已经是神了，于是人类的想法便不再重要。不过，“想”也是真心。能相信吗？这绝对不是谎话。
“我知道你会说些什么。保险起见，我可不想再听一次那样的批评。你呢，也不想再听一次我的反驳吧。”
“那么肯定？”
“你还会说什么呢？你一点都没有改变。”
话音终止，名为志贺直哉的孩子笑了。“对。”他说，“我不会改变。
“所以呢？你还会再爱上我一次吗？”
太宰终于记起来这里是书中。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志贺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作者的心境。真狡猾。他想，这样不就暴露了吗？说什么“现在”，其实指的是图书馆的未来吧。神明大人——不，转生后的你也不能算是神。原来如此，神早就被杀掉了。你还要狂妄到什么时候？那个头衔不再属于你了。
“我不会恨你了。”
避重就轻地说，太宰站了起来。光线透过彩窗，雾蒙蒙的早晨快要过去了。
回头看去，新绿色的枝芽正在生长。
//
“——！”
从书堆中惊醒，太宰揉了揉不堪重负的脖子。
结果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潜入那本书内。所谓“创作者的内心”，再怎么想也不可能会对自己投来视线。“不会再恨了”——那也不是一时兴起的宣告。不恨了。为什么还要再恨呢？写下小说的是过去的太宰治，获得第二次人生的是现在的他。松开攥紧的手，踌躇不前的孩子该往前走了。
但是，太宰也没有想过改变。讨厌被指使、一意孤行，没有人能够改变志贺所认为的正义，因为他是不会说谎的正确的人。就算理解不了又怎样呢？只要还背负着这个名字，他们之间就永远不需要这样虚伪的友善。作为图书馆的一员而转生，本不该有交集的两条道路也会越来越远。曾经的神从文坛上走了下来，带着寂寞的心情隐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神死去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葬礼的规模并不浩大，甚至可以算作冷清：仅有两位的来访者，旧日的恨意于墓前埋葬，枯死的嫩芽重获新生。抱歉啊，说着要打败神的人在那天之前就死掉了。继承姓名活着的是谁？他不会再执着于你了，活着吧。
闭上眼睛，百合花香温柔地掠过脸颊。
向着神的名字许愿。诞生日快乐，人类小说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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