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眠山行纪

【北涉】夺走春风的一切

怀刀

2024/12/07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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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斗的记忆里，自己从意识形成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涉了。记忆里的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或许这几年自己长高了，变得更加强壮了。因为涉是这样对自己说的。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自己与涉一同生活在这片山林里，日复一日，一如往常，好像千百年前就应该是这样，千百年后也亦会如此一般。不论是记忆还是眼前，涉一直是那副样子。如果用自己的身高去丈量涉，起初自己堪堪只够得到涉的胸口，即使是跪姿也需要仰视对方。现在已经到了差不多与涉只差半拳的程度了。四季流转，一片树叶从春雪消融抽出细小的新芽，在阳光的滋养下舒展开来，再被凛冽的秋风裹挟飘落地面，踩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北斗甚至产生了一种日子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错觉。
在山里住久了，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钝。涉好像并不关心外界的运转，王朝的更替。北斗跟在他身边自然也不清楚这个，对时间的感悟便只剩下身边的这一草一木。北斗踩着枯黄的树叶，耳边传来沙沙的脆响。北斗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双黑漆漆的翅膀，无端地联想到，今天日日树涉还是没有收下自己作为他的式神。
北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很难开口去和涉说起这个。追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这之前已经提起过太多次了，无一例外地以无果告终。每当自己追问为什么的时候，对方又都会打马虎眼糊弄过去。这件事情在北斗看来非常的难以理解。自己是妖怪，涉是阴阳师，阴阳师收妖怪做式神，然后借助他们的能力帮助自己做事，在这个时代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涉把自己带在身边，不让自己走，又不让自己成为他的式神。每每问起对方还闪烁其词。北斗觉得涉或许瞒着自己点什么。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对方刻意隐瞒，自己也绝对问不出什么。
印象中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涉的，好像是在自己年少时的某一个时间点突然变成这样的。关于更早的记忆，脑海里像是有一片雾，朦朦胧胧，越是努力，越是看不清。关于涉这个人，北斗对他的评价是，看起来很不靠谱，实则非常聪明。这些年的时光里，自己陆陆续续也和涉作为搭档，受人类所托，帮他们解决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麻烦。涉教自己如何把翅膀隐藏起来。大部分时间里，自己都像个普通的人类助手一样，跪坐在涉的身侧，安安静静地听着委托者的诉求，把它们记在脑子里，然后去帮涉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样的生活掰着手指算算，过了大概有个四五年。自己大概是十四五岁那样跟着涉的，因为涉告诉自己今年是二十岁。在妖怪里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岁数。和平日里与自己共事的那些其他式神相比，完全排不上数。没在工作的时候，涉经常会把那些式神放出来陪自己玩。说是同类之间或许会更有话可聊，北斗完全没朋友的话也太寂寞了。但在北斗看来，一切又都还好，有没有朋友，妖怪还是人类，对于自己来说好像也都没那么重要。但自己也不好拂了涉的好意，于是便常年跟这些妖怪一起相处。涉的式神里没有和自己同族的大天狗。比起从别人那里听来，有关于自己的事北斗大多是从书房里的那些古籍中习得。甚至最开始，北斗都不知道自己的种族。日日树涉一开始连这个都没想告诉他。书房是个好地方，在自己翻了本妖怪种类大全之后，在那些近乎于抽象的水墨画中分辨出来自己的身份，拎着书去质问涉的时候。涉给出的反应非常平淡。那时候他在和刚刚收来的蝴蝶精玩歌牌。北斗找上门来的时候，涉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妖怪的名字，都是人类为了方便区分与记忆取的。北斗知道自己叫北斗不就好了。”转头便催促对面的蝴蝶精小姐继续游戏。那蝴蝶精眨了眨眼睛，微笑着答应。什么都没有多说。
北斗觉得不仅仅是日日树涉瞒着自己点什么。他更像是与他的式神们夥同一气来瞒着自己点什么。涉的式神中有一只九尾狐妖，九条尾巴的狐狸相当少见。北斗猜他一定是活了很久很久，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涉的外表看起来顶多二十岁出头。阴阳师本质是人类，并没有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能力。北斗一度不理解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的像个半吊子阴阳师一样的涉能收服这么多法力强大的妖怪。自己曾经问起过那只九尾狐妖。那只九尾狐妖也只是轻飘飘地说“日日树大人是天才呢。”北斗猜，这只狐狸一定在这世间生活了很久，在随着涉来到这片山林之前，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听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于是自己和她问起自己。那狐狸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不记得呢。我见过的天狗倒是有很多，但是已经记不清了呢。”北斗那时候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狐狸笑眯眯地和自己打着太极，越是这样北斗就越觉得他知道点什么。自己从狐狸这问不出来，就去问其他妖怪。其他妖怪有的活的时间比较短，根本没见过大天狗，是真不知道。但也不乏九尾狐狸这种和日日树涉沆瀣一气，嘴严得一个字都撬不出来的。这让北斗没办法不好奇。倒不如说是对方嘴越严，自己越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几年前自己因为这件事和涉单方面的吵过架。单方面是指涉根本和自己吵不起来，大概因为他也压根没想吵。最后涉半哄着说“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吗？和日日树涉在一起难道北斗不开心吗？”北斗当时气鼓鼓地和涉单向冷战了将近一个星期。后来还是山下有人传来委托。涉笑眯眯地拉开了北斗卧室的拉门，对他说“好啦，小北斗别再生气了，我教你把翅膀藏起来的法术，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山。”北斗当时眼睛一亮，立刻从被窝里翻出来，对着涉点头如捣蒜，生怕他反悔似的。
在那之后北斗才知道，涉原来不是从一开始就住在山里的。这人在人类社会的传说中貌似名气很大。听委托人讲，涉两年杳无音讯，任何人来请都闭关不出。这次自己这点小事能请到日日树涉真是太幸运了。北斗当时板板正正地跪坐在涉的身旁，背挺得笔直，翅膀收起来的感觉很奇妙，自己总想下意识地耸耸肩膀，检查一下那对翅膀是不是真的藏好了。但出于礼节北斗不好意思乱动。于是只好挺直腰杆，谢过主人，然后端起面前的茶碗，饮下一口。
那是北斗第一次见到工作状态下的涉。倒不是说涉做的这些事自己没见过。而是放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会很新鲜。涉掏出白色的符纸，在上面轻轻画了几笔，然后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贴在了那面黄铜镜上。镜子中瞬间冒出浓烈的黑雾。涉简单与委托人交谈了几句，嘱咐他七天之内不要撕下那张符纸，不要让他遇水遇火，七天之后，咒便可解。矮小臃肿的中年男人连连点头，一直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年轻女人也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着道谢。
离开庭院，北斗不解。在那间宅子里，北斗听见梁上的声音，他曾抬头向上看过。那屋梁上分明盘踞着一个身着红衣流泪的长发女子。或许是妖与妖总会互相吸引。北斗猜，大概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便只有涉能看见她。但是涉闭口不提，自己便也不好在主人面前多嘴。北斗边想边发呆，直到手里被莫名其妙塞进来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涉的指尖冰冰凉凉，擦过自己的掌心，在那里留下一小盒羊羹。北斗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转头对上涉笑眯眯的视线。
“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涉也看到了吧。为什么不说？”北斗纠结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幻觉又真又实，又虚又假。如果你把它太固执刻留，就会走火入魔。北斗，人的怨气，也是一种咒。”
涉说话的时候也还是笑眯眯的。一阵微风吹过，带起了他长长的发丝，阳光的照射下，北斗有点看不清他的眼睛。北斗眯起眼睛，阳光和视线中的涉一起变成一条明亮的线。北斗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起道不明的情绪，这让他走了会神。涉抓住这个机会，用小竹签叉走了一块北斗的羊羹。红豆沙的甜腻香气萦绕在鼻腔。北斗只觉得这香气腻得慌，把小小的纸盒又重新塞回到涉的手里。
涉轻笑两声，再次插起一块送到北斗面前。这次北斗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张开嘴，把那一小块暗红色的羊羹含了进去。甜甜的红豆味，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太甜了。
“梁下住活人，梁上住鬼神。”涉继续开口说道。
“那女人本来也是住在那里的，就让他们好好相处吧。”
语毕，北斗看见涉的下巴微微扬起，对方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北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想到那个矮胖的委托人和跟在他身后不离寸步的年轻女人。自己在涉的书房里读过的书中也不乏讲述男欢女爱的志怪小说。他想，自己大概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北斗有点可怜房梁上的那个女人，悄悄地叹了口气。
之后的日子里，北斗时常跟随涉下山。大大小小的奇幻经历，构成了平淡的这几年。涉展示出精妙的法术，帮助他人解决问题。对方露出惊喜的表情。北斗大多数时间习以为见，极少数的时候他也会对涉的能力感到惊奇，但北斗不太喜形于色。最多只会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他想，“我或许是想把这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可以出去的时间变多了。生活好像变得也没那么无聊。甚至时不时脑子里会冒出来，就这样和涉生活一辈子也好。妖怪的一辈子有多长呢？一定比人类的寿命要长上许多。等涉死掉后自己会去哪里呢？北斗在书里看到，阴阳师在死前会封印自己的式神，那式神会静静等待下一个新主人的出现。但自己不是涉的式神。按道理来说，自己应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说在这之前，北斗作为妖，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和妖一起生活。那在这之后，北斗便是跟着涉一起拜访了形形色色的人。人类是很奇怪的物种，生命短暂且脆弱。人间的烦恼，总逃不过爱恶欲。这让北斗产生了一丝不解。身为妖怪，如果与阴阳师缔结契约，那就是一辈子的事。至少是命短的那一方的一辈子。妖怪对此极少有怨言，人类却不是。在北斗看来，人类在有限的生命中欲望反而被放的极大，所以人类撕毁约定，结下怨与仇的苦果。再来寻求阴阳师解咒。如果按照北斗的观念来衡量，这其中大都是自讨苦吃。但是涉对此却不以为意。涉从来不多谈委托人的私事。对方说一句他听一句，即使那其中满是蹩脚的谎言。涉也只会点头应下。这让他们的行动时常会留下明显的漏洞与缺憾。每当北斗问起的时候，涉只会笑笑对他说“北斗很聪明呢。”
北斗不知道涉所说的这个“聪明”是什么意思。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一句单纯的夸奖，更像是对自己的揶揄。明明你也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不问？如果看得出来就是聪明，那我说出来是不是反而代表了愚蠢。但涉的表情又看起来真诚无比。北斗只好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一个冬天，两人受遥远北方村落的委托。一路上舟车劳顿，北斗还是像往常那样乖乖地把翅膀收好，与涉一同挤在小小的马车里。涉坐在自己的对面，北斗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睡着。涉用手背撑着下巴，安静地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主人的呼吸时不时轻轻地抖动。马车里光线晦暗不明。北斗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幸运。他庆幸自己是妖，妖的夜视能力大都很好。自己便能在这幽暗的一隅之地光明正大的偷看日日树涉。想到这，北斗突然很想摸摸涉的头发。但他忍住了。他想起自己之前有摸到过，涉的头发软软滑滑的，指尖在发尾缠绕一周，然后再散开。北斗之前听人说过头发软的人也软。北斗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回忆着曾经指尖的触感。默默地想着这话真是不准。涉要是真的心软怎么一直拒绝自己的请求，不答应与自己缔结契约。                                                                                                                                                                                                                   
认识的人越多，北斗对于人类便越不能理解。但不可否认的是，面前的日日树涉也始终是个人类。即使他通晓阴阳之术，每天和妖生活在一起，他也是个人类。北斗觉得自己很难猜透人类的想法，这个人类自然也包含日日树涉。你不告诉我我的事情，你不让我走，但你也不让我留下。北斗苦恼地扯掉了两根自己的头发。
在白雪覆盖的村落，日日树涉与一只雪童子结下契约。雪止之时，身着白衣的幼童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小孩走到北斗面前嗅了嗅，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明明是大天狗，但你的妖力却似乎很弱……”北斗皱了皱眉，心存疑虑，但没有回答。
再度回到山上，涉将连同那只雪童子在内的所有式神都放了出来。维持这么多式神同时显形对其主人而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但这是日日树涉家一向以来的传统。类似于新伙伴的迎新介绍会。涉把式神一个接一个地放出来，轮到那只九尾狐的时候，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安安静静的雪童子突然激动地扑了上去，兴奋地喊着“玉藻前大人！”北斗内心一惊，不由微微挑了挑眉。
这是个机会。这个新来的小孩认识那只狐狸的话，说不定会知道点什么。趁涉还没来得及和他串通好前，北斗打算把握住这个机会试试看。
天不遂人愿。北斗的计划大失败。这很正常。因为这就好比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就指着自己的脸问他认不认识自己一样，无疑是大海捞针。那雪童子只是摇了摇脑袋，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能感受到的是你身上的妖气很淡，和我以前见过的大天狗都不一样。” 
转眼已是第二年春。皇宫来的使者带来了一封密信。涉看了看信封上的纹样，没有说话，送走使者后便回到书房打开。那信来自皇宫，却并不是很正式的样式。北斗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涉慢慢地展开信纸。那信落款署名“天祥院英智”北斗认识这个名字。这是当今皇太子的名字。只是听民间传言，皇太子殿下体弱多病，见过他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北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新的内容是，天皇和皇后在去年已秘密诞下次子。现不满一周岁，近期突然被恶疾缠身。御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后动用了阴阳寮的力量。但收效依旧甚微。今日来信，是因为英智本人对阴阳寮心存顾忌，所以以昔日好友的身份发来委托，希望这个编外的天才阴阳师能来帮这个忙。
涉粗略的扫了一遍信，然后把那张纸对折，伸到了一旁的烛台前，火焰触碰到米黄色的信纸，燃成一片片黑色的灰烬。
涉扭头看向北斗，突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可以呼吸。”涉说道。
“啊？”
北斗突然被点到名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涉说的是自己有点紧张过度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有点丢脸，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北斗和我一起下山吧。”
涉再次说了和以前一样的话。
北斗依旧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情况紧急，涉简单收拾了一些举行仪式必要的工具后次日便带着北斗一起下了山。像往常一样，北斗藏起翅膀，拎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涉的身后。扮演着一个伶俐的助手。虽然是英智以私人名义发来的委托，但毕竟委托人所属皇室。此次出行的舒适度相比之前要舒适很多，马车也更大更气派。涉像往常一样坐在北斗的对面，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把翅膀打开，或许会舒服一点。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开玩笑说出的胡话。但是从日日树涉的口中说出，那就别有一番意思，这人至少有五成以上的想法是真心的。日日树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半的时间里，唯恐天下不乱。另一半时间里，又好像对一切都不是那么上心，圆润透明地活着。
于是北斗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要给我添麻烦啊……”
涉对此不以为然，狡黠地扬了扬眼睛。
涉说这话，北斗心里知道，他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自己好的。但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不适应。翅膀收起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北斗对这个“阴阳师日日树涉的搭档”的身份适应良好。
马车渐渐驶入京城，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北斗把窗帘撩了起来，向前倾了倾身子去看。两人不是第一次来到京都。但是热闹的地方总是会吸引人，更何况北斗只是个年龄只有二十岁的妖怪，正是对什么都会感到新奇的时候。涉靠在椅背上，默默看着北斗好奇的身影。心情突然有点不像刚才那么美丽。是内疚吗？或许有一点吧。但很快就会过去了。涉想着，把头也凑到窗边，两人的额角贴在一起，隔着软软的头发，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北斗在看什么？”涉突然开口问。
北斗猛地回头，鼻尖蹭上了涉的鼻尖。北斗吓了一跳，瞬间缩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涉看见北斗的身子尽力地往后靠，但无奈车内空间有限。北斗再躲也躲不掉哪里去。午后的阳光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透了进来，涉看见北斗的耳朵红了。一瞬间，涉感觉自己刚刚的那点小愧疚烟消云散，他心情大好。北斗看见他紫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紧接着嘴角渐渐上扬。北斗心中大呼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狭小的车厢里，北斗避无可避，因为日日树涉紧接着就飞扑了过来。搂着北斗的脖子，蹭着北斗的侧脸。
“北斗害羞了吗？好可爱好可爱。”
两人的距离如此得近，涉的唇就蹭在北斗的耳边。
北斗觉得自己的耳朵更烫了。连同心脏也开始怦怦跳。北斗被这场突然袭击搞得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只剩下涉离自己好近好近。他的头发果然好软，隐隐约约还能嗅到些檀香的味道。那是他们在山上的家里常年点的。北斗很熟悉这个味道，记忆里，那香一直是由自己来点，一根燃尽，再续上一根。北斗的思绪随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回到那座山中小屋。自己的身上也会携带着这股味道吗？那涉拥抱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也闻到。
等涉蹭够了，北斗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抬起一只手，抵上了涉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推了推。
“安静一点，别把马惊到了。”北斗说。
好在皇宫马上就要到了，涉没有胡闹太久。两人下了马车，在随从的引导下走进偏殿。北斗一路上心虚地提着箱子跟在涉身后。他还有点没回过神，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万般思绪汇成一句“他刚刚没发现我心跳得很快吧。”
这是北斗第一次见到天祥院英智。平心而论，要不是北斗事先知道对方身体虚弱这件事，单看外表其实看不出来什么。对方的年龄看起来和涉应该差不太多。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和湖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就是一副贵族的模样。
英智对于北斗的来访似乎并不意外。北斗想，大概是因为对方消息灵通，早就知道了涉这几年身边跟着自己这么一号人。连待客用的茶具都事先准备了两人份。旁边的侍女恭恭敬敬地给三人斟茶。礼毕，英智抬了抬手示意让她先出去。侍女退行出门，轻轻拉上了房门。
“离开阴阳寮的这几年，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英智并没有直接切入正题，先是礼貌性的寒暄了几句。这反而让北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北斗悄悄斜眼看了身旁的涉一眼。这句礼节性的关照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涉以前是阴阳寮的？自己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在北斗的记忆里，涉一直都和自己生活在那座人烟稀少的山里。常年与鸟兽妖怪作伴。现在想来，自己何止是对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连对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于是北斗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二人接下来的谈话。
“如你所见。”涉微微笑着，扬起下巴，侧目看向了北斗。
北斗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打起了鼓。这个时候看我做什么？
英智轻笑了几声，没再多问。
“这些年你倒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英智继续开口说道。
“你这不是了解的一清二楚吗。”涉的视线扫过北斗的茶碗，再次回到英智的脸上。
“不敢当。要请你过来，我总是要提前做一番功课的。”英智摆了摆手。
北斗在旁边默不作声，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眼前人的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不应该是这个说话方式。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人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
“你知道的吧，现在的皇后不是我的母亲。”
“我很遗憾。”涉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北斗倒是知道，约莫两三年前那会，皇后病逝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几经周转，也传到了北斗的耳朵里。
英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
“虽然说我对这个孩子没有太多的感情，但他死掉的话还是会变得十分麻烦。所以还请涉尽力而为。”英智还是微笑着，他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这个表情。
“还真是像英智会说出的话呢，明明长着一张天使的脸却会说出很恐怖的话呢。”
英智笑笑没有反驳，似乎是默认了涉的说法。
“等下带你去见一个人。这种事情，我的身份不好在明面上插手。我还是要尽量少露面为好。”
“我猜猜，是敬人君？”
英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没听过的名字。北斗心想。
敬人，全名莲巳敬人。去年刚刚继承了家族的寺庙，正式成为寺庙主持。莲巳一族和天祥院一族是纪群之交。在日本这片土地上，佛教多以葬式佛教的形式出现，一般情况下，除了法会与葬礼，不会与他们产生过多交集。天祥院家与莲巳家也不例外。比起更多其他的东西，两家的关系更像是莲巳家历代的继承人都要承担起送天祥院一族的人最后一程的责任。
“嗯，等到我死的那天，大概也是由敬人来送我吧。”
英智谈及自己的死亡时神色平静，悠闲地饮了口茶。
“别这么说啊英智。”
北斗觉得自己大概知道这个“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起码对他的社会身份猜的八九不离十。可以主持皇室成员的葬礼的话，大概是个地位不低的和尚。如果这件事英智本人不便于出面，但是可以让敬人代替出面的话，那二皇子的状态应该是相当不容乐观的。北斗在心里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两个人又杂七杂八的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北斗全程没有插话，在这个过程中，他再次提取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是关于涉的。大概是这两人在过去的某段时期关系应该很好，而英智的形象与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差不太多，冷漠又傲慢的上位者。他只是单纯认为阴阳寮的其他阴阳师都很蠢。而涉在他们其中又恰巧是一个异类。两人一来二去，关系倒也还不错。但英智每次提到涉离开阴阳寮这件事上，涉又总会转移话题。北斗隐隐约约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的缘故。这件事大概和自己的出现有着不小的因果关系。英智应该知道点什么，但他又显然对自己这个人，或者是这个妖毫无印象。线索再一次中断，北斗难免有些失落。
半个时辰过去了，刚刚那位倒茶的侍女再次出现，她面对英智，低着头说“莲巳住持到了。”
英智示意那位是女把他请进来。
来者是位青年男子。这和北斗印象中的寺庙住持不太一样，本来还以为会是个年长的僧侣，没想到看起来和面前的皇子竟也不差几分。
“哟，好久不见啊！右手君。”
涉扭过半个身子，抬起手热情地对来者打了个招呼。
这又是什么称呼……北斗在心里嘀咕道。但他们看起来似乎也很熟悉。北斗想着，还要继续观察一下。
敬人的视线在房间内扫过，最后停留在北斗的脸上。北斗看见他微微地拧起了眉毛，他的唇似乎动了动，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北斗被那双绿色的眼睛盯得不舒服，下意识屏气。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也看出了自己的局促，便将视线转回到涉的身上。
“你还真是……”
没等对方咬牙切齿地说完，两种声音同时响起，英智和涉异口同声地接到“无可救药！”
“不许接我的话！”
敬人面露愠色，径直走到英智身旁坐下，英智笑眯眯地给他腾了个位置，并示意侍女再去加一套茶具。
“怎么？这件事情右手君自己解决不了吗？还要求助于无所不能的日日树涉大人。”涉在一旁眉飞色舞。
这个房间从敬人踏进门的那一瞬间，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英智在一旁微笑着点头，丝毫没有要帮敬人说话的意思。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并没有预想中的他们三个的身份地位给人感觉来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几人倒是没有那么多芥蒂，更像是许久未曾谋面的老友。
“我再说一遍，我是个僧人。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更多的时候负责的是超度和诵经。这些咒啊，妖啊，还是应该交给你们阴阳师来解决吧。”敬人说到最后，摊摊手，看起来无奈又不满。
三人你一来我一回，正事和玩笑相互穿插，氛围轻松得好像这件事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一般。当然，如果敬人的目光不会是不是地落在北斗脸上就更好了。好像每次敬人看到自己的时候脸色都会冷下来，北斗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本身对这个和尚就抱有敌意，还是气场不和，亦或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敬人凌厉的目光让他直觉这和尚来头不小。心里不禁发毛，但与此同时北斗重新燃起了斗志，或许自己能从敬人这问出些什么。
敬人说晚上要带涉去见见那孩子。入夜，三人站在皇后寝宫前。敬人回头看看涉，又看看北斗，再看看涉，开口“让他留在外面，你和我进去。”敬人说话时抬手指了指北斗。
北斗闻言转头看向涉，正对上涉的目光。北斗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敬人的意思就是要把北斗隔离开。
寝宫内点满了蜡烛。这蜡烛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构成某种阵法。黄色的烛焰并不明亮，却把室内温度升得很高。涉进门看见这幅景象，勾起嘴角冷哼一声，俯身贴近敬人的耳侧，抬手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压低声音说到“现在的阴阳寮就这点水平啊。”
敬人闻言皱了皱眉，小声说“你少说两句，屋里还有人。”
涉却并没顺着敬人的心意来，反而是抬高声音到“让其他人都出去吧，不然……”
涉抬起手张开五指，又举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贴在了张开的掌心上。
“不出这个数，站在这里的就该是你了，敬人君。”
涉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敬人脸色越来越黑，良久，他叹了口气，对一旁的侍卫说“按他说的去做。”
“可是……”那侍卫面露难色。
“按他说的去做。”敬人抬高声调，再次重复了一遍。
皇后是个年轻的妇人，见此场景被吓得掉了两滴眼泪。漂亮的脸上是脂粉也掩饰不住的疲态，可见这段时间以来的折磨早已抽空她的心力。她从刚刚涉比出那个“数字七”的手势后就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站起来的时候人还是摇摇晃晃的。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身旁啼哭不止遍体通红的婴儿，闭上了眼睛，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再次睁开眼睛，止住了眼泪。他冲涉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拜托您了。”
“去偏殿。”她对侍女说。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宫内的其他人便已全部撤走，只剩敬人，涉，和一个啼哭的婴儿。
涉撩起衣摆，蹲下身，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地面上铺撒的褐色粉末上抹了一下，抬起手示意敬人来看。
“最近宫里不太平？”涉挑眉道。
敬人长出一口气，与他一起蹲下。
“出了这种事，怎么太平得起来……而且不是一向如此吗。怎么，这才几年，别告诉我你都不记得了。”
“好吧好吧，那我换种问法。”涉甩甩手，目光投向上空的房梁。他在那里看见两只长手长脚的人面蜘蛛，房梁上已经被他们两个结满了厚厚的网。他知道敬人看不见这些，包括刚刚在房间内的所有人都看不见这些。但是阴阳寮的那些，曾经与自己共事过的同行，涉敢打赌，就算他们中能力最差的一个，也不至于看不见这些。
“我指的是……最近是不是前朝不太平？”
敬人的瞳孔瞬间放大，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他小心隔墙有耳。
涉却好像毫不在意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我可以救这个孩子。但是更多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敬人垂下眼帘，小声说“这个我知道。”
他知道的不只是这个，还有涉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的结局也不会改变，最终还是要由自己站在这里。在那更久的将来，自己的命运又会何去何从，前路晦暗不明。敬人是聪明人，从涉踏进房门，贴在他耳边说的那第一句话，他就已经知道此事来者不善。既然能串通整个阴阳寮，那必然是一盘蓄谋已久的大棋。自己平时虽身居寺庙，这些达官贵族的明争暗斗烧不到自己头上。但在和英智的交谈中，多少也有听到过一些。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那不让人省心的发小捏了把汗。
“入式神见幻梦。”涉轻声开口，从袖口抽出两张符纸甩了上去。
轻飘飘的符纸被注入咒力，重重地落在那两张人面蜘蛛的眉心。
霎时间，一阵黑烟爆开，接着，人面蜘蛛显形。虽早有准备，敬人还是被眼前所见惊到，下意识起身后退了半步。
眼见那两只人面蛛现身，再消失。敬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只见涉打开箱子，一件接一件地取出里面的东西，在地上一字排开。再合上箱子。拾起线轴，抽出金色的丝线，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敬人看不懂他的门路，只知道他在很多地方都系上了丝线。
“看看你干的好事啊，右手君。把我的助手赶走了，现在可怜的日日树涉只能一个人做这些，好麻烦啊。”
涉是真的出于无聊，于是便打算拉着敬人聊天。此话一出，倒是提醒了敬人，刚刚的气氛过于紧张，他都快把这茬事忘到脑后了。没想到涉还有脸主动提起。敬人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个妖怪吧？你把一个妖怪带在身边很危险的，你为什么不把他收起来？”敬人露出了一副“我都不愿意说你”的复杂表情。
涉此时正在往房屋的顶梁柱上系丝线，那个柱子漆了滑滑的松油，不太好固定，涉试了两次都会滑下来。他转头奇怪地看了敬人一眼。
“对啊，敬人君看出来了啊。”
敬人被他轻浮的态度噎得不轻，几度张口都闭了回去。涉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我不收他，是我收不了。日日树涉大人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啊。”涉冲敬人笑了笑，继续投入到与那根柱子的斗争中去。
敬人沉默思考了一会，再次开口。
“他不会是，当年那个……吧？”
敬人这话说的十分谨慎，虽然从涉的言行中可以得出这附近应该并没有什么留下监视他们的眼线，但自己毕竟不是自由人，还是以小心为上。
涉嗯嗯两声，点了点头，全当肯定。
敬人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抬起一只手扶了扶额。
“你是不是疯了……我看他也成年了吧，你还带着他干嘛？还敢把他带进宫里，这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敬人虽有意压低声音，但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涉终于栓好了最后一根丝线，他牵着线轴，走到幼小的皇子面前，切断丝线的末端，把他系在了那婴儿的小指上。紧接着他直起身，环视四周，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掏出符纸，席地而坐，咬破自己的食指，在上面写写画画。一直写到第七张，他停下了。又抽出一张新的蹭了蹭自己指尖残留的血迹，团成团随手一扔。涉抬眼看向一旁怒气未消的敬人，从中数出了三张，塞到敬人手里。
“这张，贴在这里。这张，贴在那里。最后这张，贴在那里。”涉分别点了点敬人手里的三张符纸，又点了三个地方。
敬人知道自己这是又被使唤了，揣着一股气，帮着涉爬上爬下，去贴这三张符纸。
这时候就佐证了敬人在白天那会说的那句话，“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敬人第三张还没贴完的时候，涉已经把自己手里的四张全贴完了。敬人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够着那扇小小的窗户。涉站在一旁抬头看着他。
“我带个助手还是很有用的。”
敬人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被涉给耍了。他泄愤般地把那张无辜的符纸往窗框上用力一拍。翻身跳下梯子。
“你顶我一万句都没有用。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家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对那孩子有点保护过度了。”
涉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但也没有继续反驳。他重新回到那幼童的面前，抬手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个法阵，轻轻启唇，口中念念有词。起初他的声音很小，敬人只能看见他嘴唇的蠕动，听不清他在念什么。到了后面，声音越来越大，明明只是正常的音量，但听起来却震耳欲聋。一时间，敬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被扣在自家寺庙的梵钟里，外面有人在敲钟的错觉。接着，屋内开始起风。明明门窗都有牢牢关好，但这风却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是堪堪拂动衣角。渐渐的，涉的长发被吹起。屋内原本的蜡烛被一盏接一盏地吹灭，直到最后一缕火焰消逝。屋内只剩下原本用来照明的几盏油灯。敬人有意地环视周围刚刚被他们贴了符咒的地方。这么大的风，那几张符纸却都还好好地立在原位。不得不承认，敬人此时由衷地对涉燃起一种敬佩之情。
随着烛火全部熄灭，风渐渐平息下来。涉的声音也随之变弱。最后小到听不见，涉停了下来，再次睁开眼睛。敬人看见他的额头流下几滴豆大的汗珠。那婴儿已经不再哭泣，而是安静地睡着了。身上红痕虽尚未退去，但情况已经比两人一开始进门时好上许多。涉从袖口掏出一张薄薄的纸人，塞到了那婴儿的枕头底下。
“七天，让他们安排些可靠的人守着。这屋里的法阵任何人都不可破坏。这七天我会留在宫里，让英智帮我安排个安全的住处。”
敬人看看那安睡的婴儿，又看看一旁的涉。经过这一轮的折腾，涉脸色也不太好看。大概是消耗了太多气力的缘故。敬人轻轻叹了口气。
“英智已经安排好了。”
妖其实不太像人那样需要睡眠。但是北斗又不太一样。常年累月和日日树涉生活在一起，某些方面早已沾染上了人类的习性。比如现在，因为被下令不得入内，便只能在门口乖乖等着。隔着一扇密不透风的宫门，北斗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一个多时辰过得很漫长，自己先是站着，等站累了，就坐在宫门口的台阶上数星星。数着数着，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困了。涉现在在做什么呢？此次的仪式进行的还顺利吗？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的担忧完全没必要。好像一直以来，比起其他的式神，自己也没有帮上涉很多。况且，自己不是日日树涉养大的，而日日树涉在遇到自己前就已经是声名鹊起的阴阳师了。白天的对话信息量太大，北斗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信息过载。他开始好奇，好奇涉。在这之前他更多的时间在好奇自己。原来在很久之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涉过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涉有着自己的朋友，至少在下午那段短暂的交谈里，涉应该是开心的。涉还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阴阳寮，北斗对于这个组织并不陌生。为了皇室服务，至少有着相对稳定的生活，不必像现在这样东奔西走。想到这北斗觉得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难道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才毁掉了涉原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把原本不相干的，一人一妖的命运纠缠起来。我，究竟是谁？
“吱啦——”门从内被拉开，切断了北斗的思绪。北斗闻声睁大眼睛回头望去。
涉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北斗蹭地站了起来。扶住了涉。涉面色苍白，即使在冰冷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他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额头上还冒着虚汗。妖怪的体温本来就比人类要低上几分，北斗却只觉得涉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凉，他摸到涉指尖上的伤口，大概估摸出来刚刚的仪式并不轻松。
“没事，小北斗不要担心。”涉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北斗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不忘转头剜了敬人一眼。
敬人吸了一口气。
“莫名其妙，一个个不识好人心。”敬人在心里骂道。
英智在这种方面总是相当靠谱，安排的住所算不上豪华，但确实安静舒适。北斗安静地把被子铺在地上。刚想叫涉来睡觉，转头看见涉在房间里四处贴起了符。北斗第一反应是有点生气，出于对涉身体状况的考量。但自己又不能真的对涉生气，自己又不是真的傻子。皇宫里危机四伏，涉这次行动，本就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那个所谓的大皇子天祥院英智也不知道究竟能护他几分，在这皇城里，自然要先寻求自保。于是北斗平复了一下心情，走到涉的身后。
“我会保护好涉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天狗吧。我可以不用睡觉的。”
“这样北斗在房间里即使把翅膀打开也不会被人发现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涉笑眯眯地看着北斗，神色里依旧透露着疲态，但和刚刚比已经好了许多。北斗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他不明白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但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突然很心疼涉。
“那就辛苦北斗了。”涉拍了拍北斗的肩，从他身边走过，钻进了铺好的被褥里。
北斗跪坐在窗边，面对着光线微弱的油灯。缓缓展开翅膀，抖了抖。鸦羽是比夜色还浓的墨色。
北斗就这样在窗边守了一夜。其实他心里清楚，依照涉的脾性，这间房间一定早就被他保护的滴水不漏。自己没必要真的在这里守夜。一成是出于自己对涉许下了自己要守在这里的承诺。另一方面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心里装了事，便没办法去心安理得地去休息。宫中的夜晚很宁静。大天狗的听力本来就比人类要敏锐许多。北斗望着灯芯，他听见风吹过刚冒新芽的树枝的声音，听见山雀落在房檐上。听见不远处涉均匀的呼吸声。四周越是安静，耳畔就传来越多的声音。北斗觉得自己难以平静下来。思来想去，起身点燃了一支香，那是临行前涉让他放在行李中的，涉一直都有这个习惯。说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闻到熟悉的味道会更容易放松下来。只是现在想来，这也不一定是涉的习惯。是因为自己吗？
三月的天气，入夜后还是凉凉的。即使是妖怪，也难免会觉得有些冷。北斗给自己披了条毯子。他想起以前的事。在自己的脑海里，可以回忆的东西并不多，只有这短短的五年。再往前数，记忆就像之前他与涉一起去过的北方村落，茫茫白雪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在这五年里，前两年自己一直在山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起初北斗对妖与人没有概念。有段时间他觉得日日树涉和自己是一样的，过了那段时期，他又觉得自己和那些其他的妖怪是一样的。后来涉带自己下山，见到了更多的人与妖，北斗对人与妖的界限反而变得更加模糊。人的执念形成咒，再寻求阴阳师来解咒。妖怪的存在，好像给人类造成了某种麻烦，但人类本身也会如此。
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嘱咐自己出行前要带上香的呢？好像是自己跟着他出行没多久的一次委托。那次是去了个富商的府中，当天到达时已经很晚了。主人就先安排他们住下，白天在商讨问题。晚上北斗睡不着，一个人去院子里转圈，回来的时候路过院子中的温泉池，里面爬出了一个全身浮肿看不清容貌散发着恶臭的女人，那女人一把抓住了北斗的脚踝。北斗当即被吓了一跳。老实讲，自己虽为妖，但对妖的了解并不多。再加上事先并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次委托的具体内容。北斗突然被吓，翅膀都没收住，“刷”的一声从身后展开。顿时，一股巨大的妖力弥散开来。那女人明显被震慑住了，想躲回水里，身子却仿佛被定住了般动弹不得。北斗以为对方打算继续攻击自己，条件反射地打了回去。虽说自己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什么天狗的法术，但有些东西是天生就刻在骨血里的。那女鬼似乎法力并不强，被反将一军后爬不回水里，一直张着嘴大口呼吸，不断发出溺水者的声音，北斗猜他应该是没有办法说话。看见对方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后北斗心软的劲就上来了。他想蹲下问问这个可怜的女人的情况。还没等自己蹲下，那个女人便消失了。北斗看了看自己被濡湿的裤腿，脑子还是懵的，回到房内都还没缓过来。
等北斗回到房内的时候，涉已经睡着了。更衣的时候北斗对着自己被抓到的那只脚踝狠狠擦了好几遍。钻进涉旁边的被子里准备睡觉。北斗虽身为大天狗，但毕竟社会经验有所不足。可能是被吓精神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睁着眼睛盯着房顶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涉起来，问他是不是前一天没睡好。北斗脑子一时间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先是，我昨天应该没把他吵醒啊。然后是，我现在看起来很有精神啊。北斗想破脑袋没想出来自己在哪里留了破绽，但凡事总瞒不过日日树涉。于是北斗默默点了点头。
早饭过后，主人将两人邀请至会客厅。言语间，北斗越听越不安。雇主的困扰怎么和他昨天晚上撞到的那个女人这么像。隐约间，北斗觉得自己可能无意间闯了个祸。
涉说要去那温泉池看看。雇主却好像早已被吓破了胆，只是给涉指了方位，让他自行前往。涉起身，北斗随之快步跟上。踏出门外，北斗终于忍不住了。
“那个……好像昨天被我不小心解决掉了。”
北斗想了半天，没想出是用人，鬼，还是妖来形容他昨天所看见的，索性省略掉。
“啊？”涉转过头看向北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是，我昨天晚上，不是在院子里吗。然后我路过那个池子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控制住，我就……”
北斗满脸写着焦急，双手握空拳抬到眼前，然后十指张开，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涉听着他颠三倒四的描述，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先是微微皱起了眉，然后嘴角逐渐上扬，看得出他很想忍住让自己别笑出来。最后还是破功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北斗被涉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情况？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没，没事。提前结束任务了，这份报酬算到小北斗头上。”涉笑得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地说着。
“就是，为什么北斗是大天狗，会被一个溺姬给吓到啊！北斗，一定不要告诉你的大天狗朋友们，会被嘲笑的。”涉不忘调侃北斗两句，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我哪里有什么大天狗朋友……”北斗小声嘀咕，不满道。似乎是因为涉的话，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昨晚反应过度有点丢人。北斗微微侧身，躲过了涉的手。
那之后涉确实把那份酬劳全部算在了北斗头上。并且下次出行前在北斗收拾换洗衣物时，往他面前扔了一小盒香。北斗当时抬起头迷茫地问“装这个干嘛？”
“突然换了陌生的环境，闻到熟悉的味道可以安神助眠。”
涉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北斗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北斗回忆着以前的事，心情复杂。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天亮。
那根香早已燃尽，空气中的香味也快消失不见。北斗算着时辰，估计着涉醒来的时间。没等到涉醒来，先等来了莲巳敬人。
因为前一天的事，北斗有刻意留意敬人身上的气息。这让他从踏进这个小院的那一刻起，北斗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说到底，北斗对这个和尚并不完全信任。即使他和涉看起来很熟悉。但在这危机四伏草木皆兵的皇城，北斗一时间没法信任任何人。于是北斗在心里暗暗估摸了一下两人的能力，他决定先发制人，起身收起翅膀，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门打开，敬人站在院子中央，看见北斗，他仿佛并不意外。
“我来找日日树，他还没醒？”
敬人今天没穿那套正式的僧衣，只是简单披了件黑色短羽织。光看打扮甚至看不出他其实是个和尚。
“家师未曙，还请莲巳坊主稍等顷刻。”北斗微微欠身行礼。
“哦。”敬人反应平淡，如预料之中一般。
“那我等一会。”敬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北斗在心中暗自说了句“真难缠。”一时间，请这人进屋也不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也好像并不符合待客之道。于是北斗考虑一番，决定陪着敬人在这站到房间内的涉醒来。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面面相觑。北斗感觉氛围有点尴尬，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想着要不要主动说点什么。
虽说自己对这个和尚第一印象算不上好。但是想到这两天的经历，北斗打算试试能不能从这里套出来点话。
本着”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并且还能跟涉和英智都玩得不错，这人绝对也不是等闲之辈”这种想法。北斗斟酌再三，选了个委婉的开场。
“莲巳坊主和家师过去是朋友吗？”
敬人听到“家师”这个词眼皮就会一跳，从踏进这个院子到现在，北斗一共开了两次口，敬人的眼皮就跟着跳了两次。虽然很想直接说出来“就他那样也能被人喊师傅。”但敬人还是忍住了。
“嗯。”虽然不愿承认，敬人却还是点点头认了下来。
“那能聊聊家师以前的事吗？”北斗试探着开口。这话听起来其实并不委婉，但相比他本来想说的“他因为什么离开阴阳寮了？”已经强多了。
敬人的眼皮再次抽搐了一下。北斗这点话术自然糊弄不了他。他觉得自己猜中了十之八九，这小子究竟想从自己这里问出点什么来。但涉既然自己不告诉北斗，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敬人即使再看不惯，也没有当告密者的兴趣。
他想了一会，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随后缓缓开口。
“在琉球，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植物，名为蚊母树。这是一种被昆虫寄生的植物，幼虫长成后，就会飞出来。在温暖狭窄的叶子中，密不透风，直到有一天破茧而出。”
敬人顿了顿，继续说。
“只有离开了那个地方，才会想起你忘记了什么。”
敬人这话再明显不过的答非所问。但北斗却隐约觉得，这就是敬人想告诉自己，并且能告诉自己的全部。
北斗微微低下了头，不满地拧起了眉毛。这和尚说话故弄玄虚，比日日树涉本人说过的话更加晦涩难懂。北斗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北斗捉摸着对方话里的意思，两人就这样一直默默地站着。敬人好像也没有要多说点什么的意思。好在这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北斗身后的房门从内被拉开。
涉看起来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和敬人一样，他也没穿昨天那套正式的狩衣，只是披了件绣着竹子纹样的浅绿色羽织。但他气色看起来比前一天好了很多，可能是睡了个好觉的缘故。涉站在屋内，并没有踏过那道门槛，他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进来。
“二皇子身上的红斑已经退下大半了。”敬人开口道。
涉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皇后殿下很高兴，说要重赏。”敬人继续说。
涉只是摆了摆手。
“这个你拒绝不了。”敬人无奈道。
“你留下不就好了，就说我已经收下了。”
敬人只觉得眼前这人没法沟通，于是他看向屋顶，不知道自己一大早干嘛要来这里受这个罪。他缓了一会，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你没什么事了吧？”
涉闻言眼珠一转，知道对方大概是问自己昨天后的身体状况。
“嗯？很不好哦，日日树大人要死掉了呢。这样说的话会有什么额外惊喜吗！”
敬人刚平复好的心情又被涉一句话打回原形，露出了个无语的表情。
“我有的时候是真的很讨厌和你交流。”敬人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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