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酒筵风波

Ravine

2024/12/02 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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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原，这里是东京达官贵人们出入的烟花场所。最有名气的大逆转屋坐落在游廓的东侧。此处负责接待的“游女”们并非女性，而是女装的男性，这正是店名“大逆转”的由来。性别的“逆转”并不妨碍大逆转屋生意兴隆。大逆转屋的男子一番装扮后，有着不输女子的姿色。大逆转屋的明星亦是吉原的明星。三位头牌风格迥异，但吉原里无人不晓他们的名字。首屈一指的是[notes=[花魁][花魁：最高级别游女的称呼。]]一真。俳句有：“椿花落了，春日为之动荡。”带有红色山茶花的羽织是花魁一真的标志。被视作月光的巴洛克[notes=[太夫][太夫：最高级别艺妓的称呼，而后也曾作为最高级别游女的泛指。18世纪以后，江户吉原不再使用“太夫”称呼，以“花魁”取而代之。在本故事中，请将“太夫”视作仅次于“花魁”的级别。]]极少接客，但他从窗台望出去的清冷目光总是使人像飞蛾一般试图扑向月亮。夏洛克太夫热情且多才多艺。“世界第一的大明星”——他希望大家这么称呼他。而他演奏的三味线具有使人快乐的神奇能力，总能让人不知不觉间买下更多的酒。而他的“逻辑与推理的实验剧场”表演形式超前，吸引了许多慕名前来的观众。
大逆转屋的两位老主顾正是当今京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左大臣哈特·沃尔特克斯卿和右大臣慈狱政士郎卿。他们是当今尚且年幼的天皇陛下的左膀右臂。两位权贵的势力渗透到京城各处，互相勾心斗角、试图倾轧另一派。花柳街内的游女们并不了解吉原外面的一切，但她们都听闻两位大人为了青睐的花魁一真暗中角力，用惊人的财力购置一批又一批的珍宝，在大逆转屋举办一场又一场的筵席。冷酷的花魁却从不被任何一方打动。游女们都私下传言，那是因为大逆转屋还有一位秘密的常客，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官员——成步堂龙之介。两派权贵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政坛上的风起云涌最终波及到了吉原的风月场，夏洛克太夫找上了花魁一真，平凡的日子就此结束。

夏洛克太夫找到花魁是在一个下午。花魁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着文件。他从门外听到一声活泼的“打扰了”，还来不及收拾四周，一个金发的游女就不分由说地闯了进来。那个人正是夏洛克太夫。花魁想用自己高扬的眉毛表达对闯入者的不满和警惕，可夏洛克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花魁君，你的好朋友成步堂君恐怕有性命之忧。”
原来，夏洛克太夫偷听到了慈狱卿和沃尔特克斯卿的密谈。年轻的官员成步堂提出了新的改革举措，这些全新的政策将对两位权贵已有的力量布局大动筋骨。不巧的是，年轻的天皇似乎十分赏识这个新人，采纳了成步堂的提案。因此，慈狱卿和沃尔特克斯卿决心联手除掉这个新人，维护自己已有的势力。
花魁打断了夏洛克太夫：“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甚至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名叫丸步堂的人。”
“得了吧，花魁君。”夏洛克太夫笑起来，“那个小子的存在已经是大逆转屋公开的事实了。他每次都从密道来见你，那条直通花魁房间内的密道对于大逆转屋的游女来说，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进一步来说……他从外面给你带来的这些朝中文书，就是他前不久曾经来过的绝佳证据。”
那些关于改革举措的文书正散落在花魁房间的地板上，花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他仍旧对夏洛克太夫抱有十足的怀疑。而夏洛克的回应依然俏皮：
“从哪听到的密谈？因为我的小小兴趣，我自有‘门道’。不过他们的算计，我亲自用我的两只耳朵都听见了，真得和我项链上的这颗珍珠似的——当然要是那位观众龙太郎君送的是假货就不好说了。人命关天，你真的不打算给成步堂君提个醒吗？”
一旦相信了夏洛克太夫的话，花魁的内心忽然充满了苦涩。即使他能阅读成步堂带来的文件，对好友的改革方案提出建议；可作为花魁，他并不能踏出吉原一步，更别提在风起云涌的政坛上保护友人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向那个单纯过头的好友告知这个可怕的消息而已。花魁长吁一口气，平复自己情绪，发出最后的质问：“夏洛克太夫，你为什么帮我？”
“那是因为我的另一个小小兴趣，花魁君。不过你可以放心，因为我这个世界第一的大明星站在你这边。哈哈哈哈！”夏洛克太夫大笑起来。他简直让人捉摸不透，但花魁觉得他并没有在骗人。“噢，差点忘了！我还有一个口信也要带给你。今晚，慈狱政士郎大人想要和你见面。”

花魁以一种敌视的眼光迎接慈狱政士郎的到来。慈狱对他的这种冷酷早已习惯，没有察觉花魁眼神中得知阴谋后的仇恨。而花魁却敏锐地察觉到，慈狱的神情比以往多了一丝疯狂的欣喜。那是某种计划开始前的蠢蠢欲动。而慈狱率先提出诱人的条件，他要将花魁一真赎出吉原。
“代价是什么？”花魁眯着眼问。花魁不由地联想到那个杀死好友的阴谋，思忖着如何与慈狱展开对峙。
慈狱和蔼地笑起来：“不难。我只需要你帮我杀掉一个人。”
“……谁？”此刻慈狱的笑容只会更加激起花魁的愤怒。假如慈狱要求他杀死自己的好友……花魁的心中萌发了一瞬的杀意。他握紧了拳头，强忍着内心的冲动。
“只需要你帮我毒杀了沃尔特克斯，就在不久之后的酒会上。毒药我也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此后，我会保护你不受任何的审讯，安全脱身。”
花魁为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目瞪口呆。为了伪装自己的惊讶，他问道：“您和沃尔特克斯卿不是同僚吗？”
“一真，别装糊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慈狱冷眼看着他，花魁以同样的神态瞪了回去。“我觉得，相比起他，你应该会选择站在我这边。”
“如果我拒绝呢？”花魁说。
“你明明知道，杀掉他对你也有益处。还是说，亚双义一真，你忘了你为什么会来到吉原吗？”慈狱直直地望着花魁，再次微笑起来。月色下他的笑容显得恐怖而阴森。“逆贼亚双义，本当全族诛杀。当年我见你年幼，又是昔日旧友之子，便想方设法留了你一命。”见花魁咬牙切齿的模样，慈狱冷冷地补充一句：
“你的姓氏就是你的罪业。现在是你应当报答我的时候了。”
花魁以沉默回应，月色寂然。

谁也不曾料到，慈狱政士郎竟然比沃尔特克斯和成步堂都更先一步离奇死亡。当时正值朝中大臣一同前来吉原饮花酒。而慈狱在饮下花魁一真斟的一杯酒后，忽然口吐白沫，中毒倒地。随即赶来的逻卒将花魁当场擒住，并在花魁身上搜索出了装有毒药的小瓶——那正是慈狱交给亚双义用来在席间毒杀沃尔特克斯的毒药。一时间，一众哗然。
“负责倒酒的花魁就是杀人凶手！”左大臣沃尔特克斯如此主张到，“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朝廷重臣下手。”群臣连连附议，厌恶地摔碎了酒杯。
“等等！”年轻的大臣成步堂龙之介却忽然站起，大声发言，“但为何同饮了一壶酒的我们却毫发无损？”成步堂在宴席上缓缓踱步。“花魁大人席间一直在我们面前斟酒，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下毒的时机。”
“或许他在我们不注意时托人换了一个壶！”
“哎呀，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壶可是古董，仅此一个，席前各位大人还赏玩过的。”夏洛克太夫忽然发言，“现在忽然闯入真是十分抱歉，我听闻花魁大人犯下了杀人罪便马上赶来。但是直到刚刚我和逻卒因叫喊声闯进来，各位大人都锁在这间会客的密室中。”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协助花魁进行换壶的操作。”另一位紫色头发的游女缓缓前来，对官员和正在搜查的逻卒致意，“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协助对慈狱大人稍作检查，在下略通医术。”
“正……正是如此！同一个壶倒出毒酒和无害的酒是不可能的！”成步堂说，“慈狱卿是否真的因为中毒而死，还不确定呢！”
“不，他的死因已经确定。”负责检查尸体的逻卒总长解释道，“死者的嘴唇和手脚尖端都已经开始变成紫色，而且眼结膜上还有溢血点。这些都是窒息致死的证据。而这里没有死者被勒死或是溺水的迹象，所以右大臣慈狱政士郎卿是因中毒窒息而死。”
“因此，身上带有毒药的花魁毫无疑问就是杀人凶手。至于壶的机关，”沃尔特克斯冷笑，“乡下出身的小子，你大概不知道有一种精巧的双层酒壶，可以通过机关控制流出来的是哪种酒吧？”
成步堂一时语塞，只能仔细端详酒壶。
“门外汉怎么会知道机关在哪？只有使用机关的那位花魁才知道吧……但我并不认为他会道出事实。也许，牢狱内审问后一切都会清楚。”沃尔特克斯说，“逻卒，将他带走。既然是杀死了堂堂左大臣的凶手，我要亲自审问他。”
“异议！”哐当一声，紫色头发的太夫一脚踩上了矮桌，“在沃尔特克斯大人发言的时候打断的无礼，还请见谅。我是方才协助进行尸检的巴洛克太夫。慈狱大人真的死于毒酒吗？也许并不是这样。诸位大人请看这根银针。”
“这是什么？”沃尔特克斯问。
“这根银针刺入了慈狱大人的腰部，刺穿了内衣，却被慈狱大人的外套盖住了。饮酒前，各位大人应当是换下了官服才来的。而这根针的位置就说明……”
“慈狱大人是在换上外套、来吉原饮花酒之前被刺中的。而花魁大人即使身上带着毒药，也并不符合下毒的时机。”成步堂说，“那么，这根针是否就是毒药的真正来源呢？”
夏洛克太夫说：“大逆转屋里恰好有一只聒噪的鸟，干脆就拿它试一试吧。它只会重复一句话，实在太讨人厌了！”说罢，他带来一只红色的鹦鹉。
巴洛克太夫将针刺入了鹦鹉的翅膀根部。鹦鹉疼痛得扑腾起来，把正抓着它的夏洛克太夫挠出了几个血印子。
“你这只坏鹦鹉！抓坏了我的漂亮脸蛋，我还怎么见人呀。”夏洛克太夫痛心疾首。
沃尔特克斯的眼神像是看滑稽剧一般：“我看，这只鹦鹉活力四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万一这根针无毒，或是压根检测不出毒性，你又作何解释呢？这并没有洗脱花魁在酒中下毒的可能性！装有毒药的小瓶可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这是绝对的证据。”
成步堂说：“我相信亚……花魁大人是不会下毒的！如果需要更多的证据，那就只有一种方法来证明了……失礼了，我会赔偿的。”成步堂抢过酒壶，将它整个摔碎在地上。他在众人惊呼之中捡起酒壶的碎片：
“看招！碎片是单层的，压根没有沃尔特克斯卿所说的双层结构！因此，亚双义不可能用酒壶下毒，他是无辜的！”成步堂指向沃尔特克斯卿。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鹦鹉忽然从杆子上跌落在地——那根针才是下毒的真正途径。

啪。啪。啪。沃尔特克斯缓缓鼓掌，带着他一成不变的似笑非笑。成步堂望向四周，大臣们丝毫没有那种真相大白的领悟，而是带着一种呆滞和惊恐。成步堂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亚双义曾经嘱咐过他不要暴露自己的姓氏，而他却一时嘴快说了出来。成步堂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成步堂看向夏洛克太夫。他的表情十分严峻。成步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花魁正被几个逻卒控制着。从这场酒筵上的辩论开始以来，他的好友第一次露出绝望和懊悔的眼神，试图挣脱逻卒的束缚。
沃尔特克斯说：“精彩的推理和论证，成步堂卿。你完美地证明了，那根带毒的针才是慈狱政士郎卿的死因。不愧是天皇陛下近来最看重的新人。”
“啊，谢谢您。”成步堂有些心虚地抓头，“负责倒酒的花魁大人已经被证明无罪。现在可以先放了花魁大人吧？”
“当然，当然。既然成步堂卿都这么说了，那就把花魁——亚双义一真放了吧！”沃尔特克斯对逻卒打了个招呼，特地把“亚双义”三字咬得很重。
听到这个名字，气氛忽然变得凝重了。大臣们疑虑的窃窃私语像阴云一样弥漫上来：“……亚双义？是那个亚双义吗？”
“哎呀，我也真是的。亚双义怎么会杀害慈狱卿呢？那可是十年前把他带进吉原保下来的救命恩人啊！”沃尔特克斯转身，像是特意对着大臣们告知这个信息，“我们该走了，杀死慈狱卿的真正凶手还在外面流窜呢！原本是为了庆祝成步堂卿的晋升出来喝个花酒，没想到竟然遇到这种晦气事。京城这是怎么了？诸位同僚，我看今晚大家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别出门了！”
可夏洛克太夫说什么都不愿放成步堂离开。无论成步堂如何解释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并以名誉担保自己明早一定带着赔偿金登门道歉。夏洛克太夫大肆夸耀着那个古董酒壶的珍贵和稀有，并向沃尔特克斯请求主持公道：“成步堂大人摔碎酒壶前明确地说过他会赔偿。可现在怎么又想畏罪逃走呢？”
成步堂没有办法，只好低声下气地向其他官员借钱。可是夏洛克太夫所要求的那个数目实在惊人，是他短时间内无法筹措到的巨款。大臣们为今晚的凶杀案心神不宁，一刻都不想在杀人现场多留，只想快些回到家中保证自己的安全，谁也不愿意替成步堂做出担保。他们劝说成步堂就在大逆转屋委屈一晚，明早他们再带着钱来把他赎回。成步堂慌了神，用眼神向沃尔特克斯请求帮助。
沃尔特克斯沉思片刻，说：“事出突然，还是让在场的逻卒护送各位大臣归家，保证诸位同僚的安全为最优先。同时，留下一两位逻卒负责看守现场，并且保护成步堂卿。等到明天再派人对现场进行更细致的搜查，同时把成步堂卿赎回来，如何？”他表现出一副公正的宽大模样，很快得到了大多数官员的主持。临走时，他们特意避开了花魁，对他投去或是惊恐或是厌恶的目光。
夏洛克太夫紧紧钳制着成步堂，阻止他溜走。直到护送着官员的人群都已经离开，成步堂立即赶到花魁的身边：“亚双义，你还好吗？我很抱歉，一时嘴快就不小心叫了你的名字……”
花魁看起来心烦意乱，恶狠狠地剜了成步堂一眼。成步堂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吃到来自好友的一拳。但花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算了，我没事。倒是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或是头晕眼花的中毒现象？还是让巴洛克太夫也替你好好检查一下比较好。”
成步堂为好友上下审视的目光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么问？”
花魁的表情像是说绕口令时咬到舌头一般：“因为原本沃尔特克斯和慈狱计划要除掉你！”
“先生们，你们不觉得到安全的地方讨论这种机密信息会是更好的选择吗？跟我来。”夏洛克太夫与门口负责守卫的逻卒交谈片刻，率先走上一段陌生的楼梯。他侧了侧头，示意二人跟上。大逆转屋里实在有太多的楼梯、走廊和房间，成步堂跟随夏洛克太夫在建筑物内兜兜转转，隐隐地意识到这是一座巨大而立体的木制迷宫。而他的脑袋也被今晚发生的太多事情搅糊涂了：慈狱的死，高得吓人的赔偿金，亚双义名字的意义，还有自己的生命危险。
夏洛克太夫开启一扇暗门，将成步堂和花魁推进一个不知何处的小房间里。正当他要关门的时候，却被一把塞进门缝的折扇止住了。门外站着的是巴洛克太夫。他说：“我相信我有十足的资格参与你们的小小密会。”夏洛克太夫侧身让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巴洛克太夫走了进来，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威严坐下了，神情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大逆转屋的三位头牌齐聚一室。成步堂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张望着，等待有人打破这片沉寂。他的好友花魁放弃了端庄的坐姿，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尤为凝重。
夏洛克太夫点燃了烟斗，率先开启了对话：“所以，花魁一真就是亚双义一真。”
“……对。”花魁看起来不愿多说一个字。
巴洛克太夫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一口，没有说话。
“而现在，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借由成步堂君的一个意外失误，沃尔特克斯让朝中的多数大臣都知道了你的存在。”夏洛克太夫说，“你的处境岌岌可危呢，亚双义君。”
成步堂冷汗直流，鼓起他的所有勇气问道：“请问……亚双义的姓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为什么大臣们听了亚双义的名字后，都是一副惊恐的表情呢？”
巴洛克太夫放下酒杯，看向成步堂的目光半是惊讶半是嘲讽。“你小子，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亚双义……亚双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细细品鉴，“你知道亚双义的‘存活’代表了什么吗？”

“……亚双义，本应是一个已经死亡的姓氏。”
花魁——亚双义一真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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