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云雨

【藕饼】消云雨

行者亚美-游历中

2025/02/10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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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一消寒意了，东风报春知。

陈塘关外，正是一年好时景。杏花吐蕊，柳树抽芽，碧桃灼灼红云染，未及梨花如雪，一湾活水绕洼畦，径向菜花田野。

道是小雨润如酥，更似丹青妙手。浓点翠色，淡染胭脂，泼墨挥毫间，绘就一片融融春景。撑伞的行路人却步履匆匆，纵是醉人美景亦难解愁绪，加快脚程往李靖将军的总兵府衙去。

原来惊蛰后，附近翠屏山一带乡民们请来除蛇妖的老道士惨死荒郊，胸口偌大一个血洞，被吞了心去。一时人心惶惶，有人出主意，说陈塘关李大人的公子乃是阐教仙人高徒，专管捉妖除恶，差人前去求援。

哪吒得村民请托，话不多说，拿了火尖枪与敖丙一同赶往事发地。未至翠屏山前，遥见山间雾蒙蒙好大一片云雨，正是冲天的妖气。

从前，这一带靠近东海龙族居所，寻常妖物唯恐冒犯，不敢擅自靠近。自敖光带着一众龙族潜入海底，再不过问世事，山林间的精怪们就盯上这风水宝地，来此作威作福。他二人立于云间，见到好些符箓阵法，该是先前丧命的老道士留下。敖丙说，“看战场痕迹，老道长与妖怪的斗法好不激烈，恐怕这妖怪有些手段，还是小心为妙。”

哪吒道，“奇怪，此地明明妖气满盈，可细细察觉，都是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凭它们本事，如何杀得了有这般手段的道士。”

敖丙亦点头说，“背后必有大妖，哪吒，我们先往道长身故的地方一探。”遂一拍即合，正正落在一株伏倒的枯树下。定睛看去，树干足有五六人合抱粗，生生被外力弯折，露出焦黑开绽的创口。

哪吒上前，伸手一捻木灰，指着周遭狼藉对敖丙说，“此树是天雷斫断，地上土石崩解，有好多不属于此处的大石，应是狂风所致。”又走到一处白麻布铺就的地面说，“此处是道长尸首被看到的地方，周遭地面平整，没有被雷火灼烧的迹象。村民说他是被当胸贯穿，身上不见其它异样，可见雷是他拿符箓引的，或许那作恶的妖怪被天雷劈伤，才隐藏气息躲起来。”敖丙点头道，“它被雷所伤，需要草药医治，我们这便去问问山间何处生灵草，或许就有它手下的小妖怪去采药。”这般议定，同往附近村落。

老村长见有二人从天而降，一人鬓发飞扬，神采熠熠，一人蓝发龙角，绝代出尘，心知定非凡人，俯首跪拜说，“不知二位仙人下凡，可是为了附近蛇妖之祸而来。”

哪吒道，“我是陈塘关李哪吒，你派人寻我，我便来了。”

村长道，“竟是三太子，恕老朽眼拙，总算将您盼来。这几日村子里唯恐那些蛇妖赶尽杀绝，无人敢踏出村口一步，柴火，泉水，都消耗得干净，眼看便要断了炊饭饮食。”

敖丙问村长说，“老人家，可否告知我二人，翠屏山的蛇妖何时来此，如何伤人，枉害多少性命？”

村长道，“回仙人，去年秋天，有个美貌女子带着侍女家丁来到村子，说自己是青城山人士，夫君为强盗所杀，无奈逃难到此。因她形貌艳丽，举止风流，村里人对她颇多照顾，不少青年男子心生爱慕。谁知到冬日里，那女子与人苟且通奸，闹出丑事，我等便将她一行人赶去林子里自生自灭。从此，但凡进山的男子，不论采药还是拾柴火，无不被蛇妖索命，即便侥幸逃脱，也是元阳被毁，不几日就一命呜呼。幸好有隔壁山头破庙里的老仙长出面，连斩五条大蛇，此事才告一段落。原以为祸事已了，谁知刚开春，老仙长竟叫蛇妖杀了。”

敖丙又问他，“老仙长死前，村子里可有年轻男子失踪或丧命的。”

村长道，“那倒没有，他拿蛇血在附近有人居住之处设了结界，蛇妖不敢来，我们外出，他亦沿途护送。”

敖丙奇怪道，“蛇虫之属，天性所限，冬日里法力衰微。那老仙长选在此时捉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想来颇有所成。即便冬去春来，若无男子出事，精怪们得不到元阳，哪里来的法力戕害修道之人。”

哪吒道，“不想那么多，先去山中生草药的地方走一遭。”就请村长叫上几个熟悉地形的村民，一同扎进林子里。

看那山间，层峦叠翠，秀柏青松。葳蕤兮奇花异草铺林谷，郁葱葱虬盘老树映幽渠。悬崖立壁，孤绝千丈，飞瀑流光，直落银河。枝杈间，苍猿悠荡，芝草畔，白鹿寻踪。一行人脚程极快，只用大半天，就将山头绕完一整遍，可除却偶尔拾得几枚小儿手掌大的鳞片，并不曾在草药生长处找到任何妖怪的踪迹。两人看日薄西山，担心同来的村民夜路难行，只叫打道回府，借宿在村长家，明早再进山查探。

当晚，哪吒吃过晚饭进了寝屋，见敖丙坐在桌子旁，手里捏着下午捡到的蛇蜕观察。

哪吒问，“有何好看，不干不净的，当心脏了手。”

敖丙道，“看鳞片大小，至少是些五百年以上的妖物，若是勤加修炼，吸取天地精华足可增进法力，它们为何偏要害人性命。”

哪吒道，“人妖天赋各异，修炼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譬如蛇类，生来吃的是荤腥，脾性从来浪荡，修炼却偏叫它们喝露水，断欲念。即便修了百年，也只有出类拔萃者能得人形。”

敖丙道，“便是因为走正途辛苦，截教的邪法才流传广大，教精怪们食人元阳为己所用。却不知天地间果报自偿，害人性命，虽一时得了好处，总要还的。”

哪吒道，“这是自然，世间哪有光得好处不吃亏的道理。这干胆大包天的妖物敢在陈塘关附近危害乡里，看我不将它们打回原型，挫骨扬灰。”

正说着，听得房门两声响，是村长的儿子端了汤药进来，同哪吒敖丙说，“两位仙长，这都是家里珍藏的千年老灵芝熬煮的，父亲怕两位一路奔波劳累，叫我奉汤药与您二位解乏，还请一定替我等除了这翠屏山中的蛇妖。”

敖丙道，“主人家客气，修行之人，自当惩奸除恶，如何敢劳烦你们破费。”

那男子道，“道长千万不要推辞，千年灵芝，寻常人也消受不起，既已煮了，恳请二位赏脸。我们村里经过蛇妖一事，万事疲敝，拿不出什么资财报偿，权且用这灵芝汤代替。”

二人听他语气至诚，不好推辞，收了汤药服下。哪吒咕噜噜喝完，同敖丙说，“灵芝倒是好灵芝，却叫他们糟蹋了，煮出一股怪味儿，早知有这好东西，还不如拿整根的带回去，捎给父亲和师父。”

敖丙道，“哪吒 ，我们吃了人家的千年灵芝，已经是大大的不妥，你怎么还想着拿回去？”

哪吒道，“知道你心好，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相拥而眠。

或许是那千年的灵芝确实霸道。敖丙睡到夜里，不知怎地觉得混身热燥难当，起身欲寻水喝，却见自己身处一片迷雾，四周灰蒙蒙皆是水汽，走两步，脚下泥泞难行，哪里还在村长家的寝房，而是到了一处阴暗洞窟中。

他心中一凛，连唤几声哪吒均无人应答，忽来一阵香风拂面，一位肤白如雪，乌发如墨的年轻美妇从迷雾深处走来，身着半透的青绿纱衣，婀娜形体将露未露，同他福礼道，“小郎君，你叫的那煞神不在，奴却比他好千倍万倍。此前听那些小的说有神龙来此，奴原是不信，不想此番有缘遇上，只望与郎君同修共济，彼此阴阳和合，共登极乐。”语罢，解带宽衣，露出娇艳胴体，要来挽敖丙的手臂。

敖丙虽则与哪吒数度春风，却还不曾见过女子赤身裸体，登时拿袖子掩面，喝她道，“好不知羞耻的蛇妖，我欲捉你，不想你送上门来，休怪我不客气。”化出盘龙冰锤要取她性命。

那蛇妖咯咯直笑，扭腰从他身前滑走，水袖一展，送了股迷烟过来。敖丙脚尖疾点，翻手拂去浊气，再要追，泥地里“腾”地窜起几根麻绳，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你！”敖丙挣了挣，发现这些麻绳都是蟒蛇所化，黏糊糊缠在身上，好不恶心。

“小郎君不要怕。”蛇妖朝他走近些，捏着他的下巴瞧了瞧，甚是满意的模样，又伸手去探他的丹田，口里道，“真真是上好的美玉胚子，我修行千载，见过不知多少人类与精怪，从未见过这般臻美纯粹的元神，实在捡到宝贝。”就要解他的腰带。手方触到敖丙衣裳，感到一股肃杀的冰寒之气，登时双臂一推，仓惶跃开数十丈。那小龙身上“轰”地炸开一道冰花，身上缠着的蟒蛇尽数呼啦啦斫成好几段，因是先冻再斩，竟连一滴血也没流下。

蛇妖面色一变，骂道，“不知好歹的愣头青，你既不从，老娘不客气了。”露出毒牙利爪朝敖丙扑去。

敖丙提锤迎战，耳边忽一声，“敖丙！”热烫烫一道火焰呼啸袭来，生生截在他同那蛇妖之间。他面色一喜，刚要叫，“哪吒。”唤的人就直挺挺杀将过来，提枪朝蛇妖颈下刺去，口里道，“妖孽，哪里跑！”

蛇妖受哪吒这一下，尖声惨叫，登时现出原型，乃是条水井口粗的大青蟒蛇。它先吃一道三昧真火，又险些被火尖枪挑了七寸，皮开肉绽，狼狈逃窜，大呼，“姐姐救我。”话音未落，狭窄的石洞里猛然起了大雾，一股妖风震开哪吒与敖丙。朦胧中，有个白色的影子抛袖接了青蛇，遁入夜色不见踪迹。

敖丙上前两步，同哪吒一齐望着青白两道身影远去，问他道，“哪吒，你可知此地是哪里，我醒来便在此，是不是睡前的灵芝汤有问题？”

却见哪吒铁青着一张脸，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气的七窍生烟，吼他说，“方才那不要脸的女妖精缠着你，衣服都没穿，你就任她胡作非为？”

敖丙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吃她的算计，想将计就计看看她身上有无被雷火灼伤的痕迹。”

哪吒道，“你还有理！蛇妖狡诈，怎能将计就计，莫说青的，就刚刚那个白的。我若不来，两个对付你一个，失了先机岂不是要吃苦头。”说完，不解气似的，伸手把敖丙的外袍剥下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敖丙看他这样凶，问他说，“哪吒，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哪吒道，“小爷哪里这样小心眼，我是替你着急。翠屏山古怪的狠，往后我们二人不能再分开。”

敖丙应一声，问他道，“你可看清楚雾里那个妖怪。雷火的痕迹不在青蛇妖身上，会不会是另一个杀了老道士。”

哪吒眉头紧锁，同他道，“十有八九，也不知它二人是如何把你带来此处。”

敖丙问说，“现在怎么办，可还要回村子里。”

哪吒道，“自然回去。那帮刁民敢给小爷喝加了料的灵芝汤，还能放过他们？”

说罢，双臂一展，抱起敖丙朝远处的村子飞过去。

敖丙惊叫一声，搂着哪吒的肩头，同他说，“哪吒，你好似真的有些不高兴。”

哪吒双臂揽紧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吃人陷害，难道不能发火？倒是你，一点儿脾气都不见，真真奇怪的很。”

敖丙愣了半响，“噗嗤”一笑回过味来，亲了亲哪吒的额头说，“原本有些生气，看见你又不气了。”

“你！”哪吒瞪他一眼，道，“好呀，敖丙，你和蛇妖怪学坏了。”
     
     
     
     
     
     
     
     
      02

二人乘风行路，飞出没多远，翠屏山顶飘来一朵密云，浠沥沥洒下微凉的絮雨。

回头看，方才离开那洞口周边山涤余霭，迢迢霏流，一派烟岚云岫的奇景。敖丙心道，“从来龙善驭水，少见蛇能号令膏泽，修至这般境地，差一步便可登仙，它们反倒吃人元阳，何异于自毁前程。”内心不由疑虑重重。

到村口，哪吒正要进去，被身后人叫住。敖丙道，“哪吒，你看，村子外围的结界完好无损。”

哪吒留心观视，立刻明白敖丙所指，道，“你是说，非是那两个妖精将你带去洞里，而是村里有内应。”

敖丙点头说，“村长的儿子古怪的很。我们只说出来转转，莫要惊动他。”

哪吒思唯一番，点头道，“你说的是，俗话讲打草惊蛇，云里可不就有两条大蛇。”相携进村，村长屋里仍亮着灯。

走近看，给两人煮汤药的青年男子正在厨房里忙碌，使一口大锅不知熬煮些什么，满屋子都是青涩的苦味。

他听得“吱呀”一声响，见哪吒和敖丙推门进来，面色一变，见到鬼似地“啊呀！”大叫，瘫软下去，颤巍巍摸了一旁的椅子坐下。

敖丙道，“许公子，这般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原来这村子里人家多姓许，打猎采药为生，逐渐汇聚成乡。

那人将二人看了又看，哆嗦着说，“你们，你们怎么......你们不是睡了？”

哪吒说，“原本睡了，你的灵芝汤劲大的很，就去山里转转，谁知遇到两条大蟒蛇。”

男子“啊”一声，鬓边潞潞渗下汗珠来，不敢看他二人，喃喃道，“道长，好功夫，蟒蛇在夜里可厉害的紧。”

哪吒道，“谁说不是。得亏你那灵芝汤，使我混身力气，将它一青一白二蛇痛揍一顿，现下奄奄一息。好兄弟，可还有灵芝，再来一碗。”

许姓村民听他这样讲，煞白的脸褪去血色，惨兮兮恍若失了魂魄。哪吒连叫他几句，才醒过来似地，说，“啊，灵芝。灵芝它——千年灵芝可遇不可求，一时找不到，道长早歇，我明日进山采。”

一旁敖丙问，“你们不是怕蛇妖报复，不敢出村子，为何你说要进山，你不怕妖怪么？”

“啊，这。”男子舌头打结，囫囵半晌才说，“道长不在，自然不敢，听到道长把蛇打了，就敢了。”

哪吒同他道，“依我看，没那么多麻烦，千年老药材，想必其中的精华极耐熬煮，就把上次的药渣加些水与我们煮上。”便低头去翻弄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在一个瓯子里找到。低声说，“敖丙，你来看。”

敖丙凑过去，发现瓯子里除了灵芝，只是些甘草片，并无什么异样。

问说，“你就是煮这个给我们喝的，那怪味的来源是甘草？”

男子点头如捣蒜，回答说，“不敢欺瞒两位道长，只是灵芝和甘草。”

哪吒冷哼一声，沉吟道，“怪不得和我从前喝的不甚相同，想来是你这甘草放的好，使人长力气。”随敖丙回寝房。

“那姓许的小子必然同两个妖怪是一伙的。”甫进屋，哪吒便说。“他听到我二人打了蛇妖，好不担惊受怕，明明是个人，竟紧张起妖怪来。村子里死这么多人，都不够他看清两个妖怪的面目。”

敖丙却说，“哪吒，你瞧见厨房里都有些什么没？”

哪吒道，“都是些黑乎乎，乌唧唧的草药。怎滴。”

敖丙说，“此前我们在山里找不到妖怪采药踪迹，如今看到他，便说的通了。”

哪吒道，“那两个妖怪的伤痛是他医的——不对，他既在家中熬药，村里一定有法子能绕过结界，到蛇妖的藏身之处，没准儿你便是他送过去的。”

敖丙点头说，“不错，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昧着良心偏帮两个吃人的妖精。”

哪吒道，“还有那灵芝汤，如何使我二人昏睡。”

敖丙“嗯”一声，静静沉思回想，终于道，“我明白了，哪吒，你可记得今日晚饭，咱们吃了一种少见的野菜，那菜应该是翠屏山间的夜交藤，通络祛风，有安神助眠之用。原本只是生食，并无强烈的药性，可他以甘草熬煮千年灵芝，甘草为百药之引，灵芝本身就补气安神，两相暗合，可不是将我们放倒了。”

“看不出这小小山野村夫，竟有这般心思。”哪吒剑眉一拧，“他行事如此阴毒，保不齐之前的老道士就着了他的道，才被蛇妖生吞了心窍。”

敖丙道，“先不着急，我们把灯熄了，假作睡下，他若真与两个蛇妖齐心，必然会去查看它二人伤情，届时跟着他，定能一举擒获罪首。”

就和衣而卧，做出鼾声阵阵的模样。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果然门前有些响动，敖丙与哪吒传音道，“哪吒，你且百般变化，化个形跟上，他要走了。”

哪吒应一声，摇身化成个黄鼠狼。敖丙就缩为一条小龙，盘在他脖子上。

他二人屏息凝神，听得姓许的从大门出去。“吱溜”一声自窗户滑出，追着他脚印而去。

“哪吒哪吒。”敖丙缠着他。“你怎么不变个大些的东西，这样小小的。”

“你懂什么。”哪吒道，“我这是黄大仙，专门吃蛇，身形敏捷迅猛，张口便往两个大蟒蛇七寸上咬。快看，那吃里爬外的家伙钻到粮窖里了。”

“嗖”一摆尾，从门缝拱进房，跟着村民下到粮窖底层。许姓村夫搬开一口空空的大水缸，豁然一个半人高洞口，矮身挤入，进去后还不忘伸手把水缸挪回原位。哪吒顺着缸壁的缝隙溜进去跟着他，在地道里穿行。前头那人似是心急火燎，跑的极快。随着三人逐渐深入，地上隐隐有湿意，再行几步，爪子半踏进水里，敖丙不安地在哪吒脖子上转一圈，把脑袋贴着他耳朵道，“哪吒哪吒，就在前面，我闻见蛇的腥味了。”

哪吒呲呲牙说，“怕什么，有我在呢，看我把两条蛇皮抽下来做大鼓。”

敖丙轻轻笑起来，拿身子蹭他脖颈的皮毛。

哪吒叫道，“别闹别闹，痒的慌，我要打喷嚏了。”一溜烟窜去石头缝里，探头窥视。

溶洞毓秀天成，四壁莹白如玉，上有一方豁口透下皎洁月光，洒在浅水池中。

许姓的村夫在一方大石头前停下，被哪吒所伤的那条大青蛇正半死不活地盘卧在石台，身边，陪着一位半人半蛇的白衣女子，一条长长的蛇尾上血肉翻飞，正是被天雷劈斫的烧伤。

敖丙从哪吒身上滑下来，想看清些，不想被啪唧按住尾巴尖。

“你待在我身边，休得再前去。”哪吒警告他。

敖丙无法，偷偷立起身，见那白蛇妖果真如老村长所言，容貌淑丽，自有一股风流态度。静静观之，如闲花照水，凄清动人，并无寻常妖物的俗艳。

看到村夫过来，她喜道，“许公子，你怎么来了，我妹妹她——”

村夫道，“家里两个道士说打伤了你们，我赶来看看，怎闹得这样？”

白蛇惨然道，“他两个好生厉害，险些便将小青杀了。若不是我及时阻止，她焉能有命在。”

村夫道，“这些可恶的道士，好容易那老东西死了，又来两个小的。原本你元神被毁，尚且有你妹妹照料，如今她成这副模样，可怎么好。”

白蛇默然垂泪，与她说，“山里的小蛇告诉我们，说是村里来了两个身怀异宝的道童。我这傻妹妹看上了那小龙的内丹，说是想抢了给我治雷伤，我心说他二人既有如此了得的内丹，必然厉害，劝她不要去，她非不听。如今中了三昧真火，怕是活不长了。”

村夫道，“要怎样救她一救？”

白蛇说，“翠屏山巅的寒冰冻里有盘古上神开天时留下的寒玉，我欲去取来，又恐那两个道士明日找到山上来收她。”

村夫便道，“你去不得，莫说你身受重伤，山路难行，怕山顶有避世修行的散仙，会害你性命，还是我去的好。”

白蛇道，“那不行的，肉体凡胎，如何能去那样的地方？”

村夫道，“有何去不得，千年灵芝也能采，寒玉难道挖不得。”

就在白蛇身边坐下，一腔缱绻柔情。

敖丙看得目瞪口呆，竟不知人类也能与妖物相恋，况且这村夫知晓二人真身，又明白它们毁伤人性命，却全然不顾，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哪吒也看不下去，大喝一声，“啐，你等伤天害理的妖邪，快快受死！”就放出火焰直取蛇妖要害。

“白姑娘！”村夫大叫一声，拦在两个蛇精身前，把它二人一推，那白蛇顺势抱起青蛇，欲往溶洞深处爬。

哪吒看那呆子朝自己枪尖冲过来，堪堪收住，骂道，“好你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蛋，你莫被它两个样貌骗了，这都是妖物的把戏，做不得真。”

村夫道，“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牛鼻子臭道士懂什么，你便是杀了我也好，却不叫你伤她二人。”

哪吒笑道，“你莫非以为我不敢，似你这般吃里爬外，伙同妖物坑害乡里，死有余辜。”

提枪要刺。千钧一发间，身旁气息奄奄的青蟒蛇拼死飞身上来，照着哪吒的臂膀狠咬一口，深长毒牙刺进哪吒血肉，扎出黑乎乎两个大洞。哪吒怒急，避也不避，当胸就将那青蛇捅个对穿，枪身一甩，把那青蛇开膛破肚，直挺挺拍在洁白石壁上，血溅当场。

“小青！”白蛇哭嚎，就要上前斗狠，被那村夫拖抱着，没命似的往洞里钻。哪吒欲追，体内蛇毒发作起来，一时天旋地转，血液滚沸逆流。想来这修行千年的大蟒绝非等闲，毒液堪比一剑封喉，常人触之即死，即便哪吒是七色宝莲所化的肉身，亦难免遭受重创。

敖丙惊呼出声，化出人形接住倒下去的哪吒，齐齐滚落在冷水里，见他创口渗出毒液，当即低头吸出来，问他道，“哪吒，哪吒，你怎样了？”

哪吒摇摇头，一身似油煎火烧，抱着他道，“傻子，你吸它做什么，小爷是藕做的身子，怕它不成，可是吞进去了，快吐干净。”

敖丙只又问他，“哪吒，你怎样了？”

哪吒摇摇头说，“不妨事，有些热。”

蛇毒为百淫之首，那条千年蟒蛇精这几个月又吃了许多男子元阳，眨眼间，毒素流入哪吒四肢百骸，叫他混身焦灼躁动，不能自已。

“妖物真真害人，死了还不消停。”他大骂，抱着敖丙清凉的身子不住在水中扭动。

“哪吒，不怕的，我在这里呢。”敖丙抱着他，感受他身上变化，立刻明白是什么事。

“你休管我，我这便去追那狗男女。”哪吒道。

敖丙抚着他的腰说，“那白蛇妖怪伤的重，跑不远的。先不管它，将你蛇毒解了。”

哪吒道，“解甚解，这毒厉害，定然对你不好，你不管我，让我自己熬一熬。”

敖丙道，“有甚不好，我也是藕做的，怕它作何。”指尖一点，寒潭顿起袅袅烟霞，他两腿盘着哪吒的腰，与他缠做一处，似两株合抱之木，交藤错结，难分彼此。于是清池作暖水，徒惹一场春风。

哪吒头脑昏沉，浑浑噩噩间，但觉温香软玉，叫人沉溺。几个回合，就与敖丙赤条条抱做一处，亲嘴咂舌，蜜里调油般。他有心推拒，难逃敖丙一双白嫩的腿勾着他，纤腰款摆，怯怯相邀，哪里还管什么蛇毒。手一探，腰一挺，潜龙入渊，共赴鸿蒙。

只道，鬓发散，银冠横，并头交股处，花憔柳困，挨玉体，抱酥胸，鸳鸯情动间，愧雨羞云。正是那，威风凛凛金刚杵，床头亦输绕指柔。

哪吒当下，竭尽本事，把那小龙好生盘桓一番，直闹到月落乌啼，熹微晨光点亮四方石壁。

二人搂抱片刻，从混沌池水中捡了衣服来穿，哪吒尤不尽兴，抓了敖丙过来，掐着他皮肉说，“你这龙，一日比一日孟浪，莫非要学山上这些妖怪，吸我的元阳不成？”

“哪吒！”敖丙面如春桃，嗔他道，“你再说，我不理你了。”

哪吒道，“逗你罢了，我的元阳多的是，你想要拿去便好。”蛇毒既解，混身爽利，就提枪去瞧那蟒蛇尸体，见它魂魄早离了体，大约是寻白蛇了。

哪吒伸个懒腰，同敖丙说。“走，去会会它们。”
      
      
      
      
      
      
      03

幽冥尽处，雨哭云愁。

自洞窟一路上山，雾霭愈厚，水泽愈丰，湿冷冷的风吹的哪吒的头发贴着脸垂下，他紧紧握住敖丙的手。

那一人一蛇已至绝路，仍一意孤行。

哪吒十指牢牢扣住身边人，枪尖往雾气里一搅，喝到，“散。”

稠稠的烟气微微淡去些许，就马上围聚过来。

迷蒙中传来女子的哭声。

似怨似悲，如泣如诉，转而又成了刺耳的笑声，笑仙妖有别，不容异类，人鬼殊途，奢求同归。

一个白色得影子闪过，哪吒使枪斜刺，同迷雾中的白蛇妖缠斗起来。

她屡次遭受重创，早是强弩之末，但命数将尽，反而心中无畏。

过了十几招，哪吒心道与敖丙这般牵着手终究不便，干脆专心取它性命。纵深遁入白茫茫沼瘴里，寻着影子追杀。

敖丙失掉哪吒踪迹，心里着急，欲叫这山间的风雨停下，奈何手腕被一带，堕入重重云气，与那白蛇精一同被困入阵法中。

“你不是在前面——”敖丙心道不好，想破阵出去。

白蛇凉凉地道，“那是我妹妹暂时夺舍了许公子，我虽是个妖怪，这阵法却是千年心血，端看你能耐几何，何时破的了。”

意味深长地看了敖丙一眼，阴阳怪气道，“我道你是什么正经神龙小仙君，原来不过是同道中人，你既与我行一样的勾当，哪里来的脸对我喊打喊杀。”

“你！”敖丙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说，“妖物含血喷人，我如何同你一样？”

白蛇道，“哪里不一样，你莫以为我不知道，小青都说了，你同你那相好的幕天席地，在我洞里好一通折腾，既如此，我是个吃人元阳的蛇妖，你是个吃人元阳的龙妖。虽则龙蛇有别，到底是一丘之貉。”

“你——”敖丙气的混身发抖，道，“我，我何时吃人元阳了，那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你别以为你的内丹高级些就能洗脱一身妖骨，老人家修行千载，凡事看的分明，似你这般，落在那邦子神仙眼里不是妖还是什么？也不知你那内丹是不是自己修的，怕不是抢来的吧？”

“我。”敖丙被她戳中心事，否认不及，就听白蛇笑道，“这就更可笑，哎哟哟，老娘即便今天死了，见你这场笑话，也死的不冤枉。好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准你同那小郎君双修，偏要论老娘的罪状。”

敖丙道，“我非是要论你的罪状，你杀人害命，就是该除！”

白蛇道，“呸，我杀人害命？你们这帮道士都一样，从不问前因后果，上来只要我死。害了我妹妹，还来杀我，焉知没有那多管闲事的老道士，所有人都不会没命。”

敖丙愕然道，“怎会如此，那老道士他——”

“他死有余辜，我只恨不能生啖其肉，咀食他尸骸。原本我与小青修行千载，眼看有望登仙，因问得翠屏山有上好灵芝，得天地日月精华，特来增添补益，好强身健体，谁知在山里遇见许公子，才明白登仙成圣，争不如两情相悦，这才隐姓埋名来到村子，想与他共结连理——”

“竟有此事。”敖丙说，“可村长明明说你们是谎称逃难避过来的。”

白蛇道，“这都是许公子的主意，他说闺中小姐不会来深山老林，这样说才不惹人生疑。原本我们议定，若是他父亲愿意，就留在村子，若不愿，往翠屏山寻一处世外桃源，从此朝朝暮暮，永结同心。”她忽地柳眉倒竖，怒道，“偏偏那不识相的道士坏我好事，四处在村里说我和小青是蛇妖。见有人不信，往冬至日流水席面的酒里掺了雄黄，逼我们现出原型，还打伤许公子。我为救心上人，以百年修为替他疗伤，那老道士却趁乱把我一行同族残忍虐杀，毁我道行，碎我元神，此仇不报，枉废我千年修行。”

敖丙恍然大悟道，“是了，难怪你能号令云雨，却需要吞食人元阳，你是元神被碎，魂体不全，苟延残喘，只得行此邪路。”

白蛇道，“何为正路，何为邪路？我修行千载，从未行差踏错，即便来到山中，对许公子心生爱慕，也是郎情妾意，不碍着旁人。那道士从中作梗，不由分说就对我们喊打喊杀，难道人命关天，妖精却生来要死？”

敖丙被她问住，讷讷道，“纵使如此，你还是不该杀那些无辜村民。”

白蛇道，“他们都是些助纣为虐，贪生怕死之徒。可叹我那郎君不是薄情的懦夫，对我姐妹二人不离不弃，帮我除了那老道士。”

幽幽道，“原本我得了老道士的内丹，要随他二人去山中隐居，谁知你们两个来了。莫非这就是天意......”

敖丙道，“正是天意如此，一报还一报，你既是修行人，该知晓因果不空。凡此种种，皆有缘法，你与那许公子，人妖有别，本是一场孽缘，终究不能修成正果。”

白蛇听他说这话，戚戚然笑起来，问他说，“那我问你，你和你那相好的，是不是人妖有别？算孽缘，还算正果？”

敖丙开口要答，迷障既为三昧真火所破。

哪吒手执尖枪，直取白蛇性命，瞬息间，那千年修行，离得道成仙只差一步的妖精就一命呜呼，再无声息。

“敖丙，这妖精将你怎样了。“哪吒问他，言辞间甚至着急。敖丙摇摇头，瞥视白蛇的躯体，见有一道青光从不远处飞来，与白蛇的魂魄抱作一团。

那村民也赶过来，见到地上的尸骸。大哭三声，竟一头在山边的巨石上撞死了。

哪吒见那村夫自戕，吓了一大跳，拉着敖丙退开说，“痴儿，为两条蛇把命丢了。”

敖丙淡淡道，“世间真意虽少，人间自有情痴。白姑娘说的对，他至少不是负心人。”

哪吒不明所以，就要烧去两条蛇的神魂，敖丙叫住他说。“哪吒，它们伤人性命，如今身死业消。蛇虫之属，其实也是天生地养，用它们的命抵村民的命，是抵的起的。”

哪吒道，“好吧。此间事了，死的人总归是村长的儿子，要把他形骸带回去。”就弯腰要搬，谁知一碰到肉体，姓许的村民就化成一缕白灰，不留踪迹。

哪吒道，“这是为何？”

敖丙道，“或许是他与蛇妖纠缠太深，损耗亏虚，终于不堪重负。”

哪吒叹了口气，转身要走，见敖丙仍盯着白蛇的尸首，问他说，“敖丙，你怎么了？”

敖丙道，“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沉辗转，宁有解脱。愿这白蛇青蛇若有来世，不要重蹈覆辙，再扎进这桩姻缘。”

哪吒道，“你管它们呢。天理昭昭，业报自偿，它们伤人性命，纵使有百般内情，死了都算活该。”

敖丙愣怔地点点头，低声道。“你说的不错。”犹豫片刻又道，“哪吒……你……我……我身上这灵珠，原本是你的……我拿了你的东西，想来也逃不过天理报应，若是，今后有机缘把它还给你，还请你原谅我白占了这些时日。”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哪吒听他莫名其妙说起这个，“蹭”地蹿的老高，凑上前问他说，“你说什么胡话，好好的提珠子做什么！你那灵珠子冷冷冰冰的，哪里有我的魔丸一半好，白送给我我都不要！”看敖丙垂着眸子不答话，心里不住发慌，搂着他道，“是不是那条臭蛇同你讲了些什么，我这就把它们烧的魂飞魄散。”

“哪吒。”敖丙叫住他道，“我们回陈塘关吧。”也不等他，只身飞走了。

哪吒看着他远去，跺跺脚，追到敖丙身旁，展臂将他抱起来，问他说，“谁同你讲的这些还不还的话，谁叫你还灵珠，我要他的命。”

敖丙道，“它其实是你的，我不能一直占着，总有还你的一天。”

“啊呸呸呸！”哪吒打断他，把头摇成一只拨浪鼓。

敖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黯然道，“哪吒。你看白姑娘与许公子，他们自认为没有错处，到底有违天道，遇着我们二人来收妖，就只好伏法。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遇见这样的人，到时候就由不得你我。”

哪吒道，“我看谁敢！”

见敖丙沉默不语，很是伤怀的模样，一时没了主意。

两人依偎着飞了一会儿。敖丙轻轻问他，“哪吒，你生来就是魔丸，是不是过得一直很苦，很不开心。”

哪吒看见他眼里的泪光，停下脚步，带着两人落到山间一颗高高的柏树上。

“敖丙。”好半晌，他才说，“你眼前这个李哪吒，正是因了你才在这里的。若是当日，灵珠魔丸没有互换，无论我爹娘生下谁来，都是个托生灵珠的婴孩，不会是哪吒了。那时候，没有我，没有你，自然不谈什么欠不欠，还不还的。可既然没有我，没有你，什么天理果报，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呢？这样想来，你并不欠我任何东西，反倒是我的大恩人，倘若你不是灵珠敖丙，我就不是魔丸哪吒，你说是不是？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不该谈这些分别，倘若以后，元始天尊亲自来问罪，我也不会怕他。”

“哪吒……”敖丙叫他一声，声音哽咽着扭过头去。“哪吒。”他哭着道。“你说的是什么歪理。”

哪吒道，“怎么是歪理，小爷天姿聪慧，这是我自己悟出的大道理。你听了我的大道理，该满心欢喜才是，怎么还要哭。”就吻去他的泪珠道，“好了，不许哭了，你是最厉害的灵珠子，哭了好丢人。”又把敖丙抱起来，指着远处的翠屏山道，“你看，那里山色宜人，我们一同去赏赏美景好不好。”

带着敖丙离开柏树，向一派姹紫嫣红飞去。

不多时，两人落在林间小道，放眼望去，雨霁云销。

细草繁花，轻烟玉树。

声声啼鸟水流东。

春在小桥杨柳。

消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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