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锋刃

【枫恒枫cp】下弦月高悬的黎明

pendulum-

2025/03/03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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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拂过丹恒的发梢，送来枯叶的气息。一条极长的道路在眼前铺展开来，路面上满是悬铃木和银杏的落叶。路的尽头淹没在秋日的阳光和流涌的人潮中，遥远模糊，像是通向了某个未知之地。
> “丹恒先生，还请劳烦您等候片刻。”在丹恒身侧，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开了口，“长官稍后便到。”
> 女人不过二三十来岁，面容清秀、衣着得体，一手习惯性地置于胸前，以表示诚挚的歉意。她是镜流的秘书，受命先上司一步前来与丹恒会见。
> “您客气了。”丹恒回礼道，又望向那条金黄色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径。没有选在咖啡馆、公园这类场所，而是直接约见于城郊的墓园——收到秘书转交的口信时，丹恒不免感到惊讶。此刻尽管阳光正好，一想到这里有无数亡魂沉睡泉下，心底仍旧会浮现微妙的怅惘。
> “抱歉，小姐，请恕我冒昧询问…从镜流小姐的答复来看，她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
> “没错。”女人露出完全挑不出错的微笑，“长官闲暇时、以及每逢祭奠的节日，都会来此扫墓。”
> 丹恒微微叹了口气。秋风继续掠过枝头，将残存的枯叶摘下；它们摇曳着飘落至地面，被前去扫墓的行人踩踏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正是在这络绎不绝的脆响中，一阵轻浅缓慢的脚步声逐渐加入——它几乎难以被耳朵捕捉，可稳定的节奏昭示着有人正在缓缓靠近。扎马尾辫的女人回过了身，丹恒听到她恭敬的问候声；于是他也转身，看到女人向自己走来。
> 镜流穿着黑衣，长裙摆随着步伐在她的小腿上拂动。她那曾给丹恒留下深刻印象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在脑后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女士礼帽边沿垂下的黑纱将她猩红的眼遮住了大半，看上去如同被阴云掩蔽的血月。她的臂弯中有一束白色百合，花瓣上残留的露珠在阳光下反照出钻石般的辉芒。
> 秘书同她低声交流了几句，微鞠一躬便转身离去。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丹恒和镜流两人，前者望着那双颜色强烈却深沉冷漠的眼睛，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卸下了忧虑与疲惫，开始为了新生活而奋斗；可镜流的存在却让他感到惊惧，仿佛那段悲伤的岁月还没有真正离去，而是以某种形式驻留在她身上，随着她一同存活于世间。她仿佛还活在战争的年代，时时刻刻都做着准备，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亟待扭断恶敌的脖子，踩着他们的尸体畅饮滚烫的鲜血…
> “丹恒，”镜流先开了口，声音十分平静，“好久不见。”
> “...别来无恙，镜流小姐。”
> 她呵呵一笑，但听上去并非发自真心。“若真能无恙，那倒也不错。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们走吧。”
> 二人并肩踏上枯叶遍布的长道。天边的阳光出乎意料地温暖，穿着黑衣的镜流却像一块坚冰，即便是漫长的行走也不能令其融化半分。这种感觉压迫着丹恒，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与她初见的情境——她站在摇晃的灯下，身上的军装没有一丝褶皱；无论谁同她说话，她的目光总是微微下垂，带着一种隐晦的轻蔑扫视着在场所有人。那孤高轻慢的姿态让他一下想起了已经离去的丹枫；但丹枫固然高傲，眼中却很少露出如她一般对世事毫不关心的淡漠。这个年轻的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狠角色，而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并不错。
> 她简直是个战神。突出的作战技术和强大的军事头脑让她几乎无往不胜，许多曾被认为难以抓捕的敌方重要人物，都是她带人狩猎，将他们送往刑场或牢狱…可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此刻正陪他一同走过安静的墓园长路；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抱着一束白花，不因长途跋涉而晃动半分…
> “你很好奇，对么？”她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丹恒的思绪，“我为什么叫你来墓园相见。”
> 她的语气无甚起伏，严肃的口吻像在审讯。面对她这样的人，遮遮掩掩没有任何作用——于是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疑惑。
> “因为我的朋友就葬在这。而按照惯例，今天应该是我来看她的日子。”
> 丹恒倒吸了一口气：“那我与您随行，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 “不。”镜流掷下简单的一字，“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叫你来的。一方面，那家伙最怕冷清，喜欢我带人一起去看她；另一方面，”她居然叹了口气——这是丹恒第一次听到她叹气。“你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死吗？”
> 她停下脚步，风将她额前的面纱微微掀起。月亮失去了云层的遮蔽，在漆黑的天穹迸射出血红的光芒。“她死在波月海一战。错误的情报让她随队伍进了敌人的埋伏圈，炮火击落了她的战机，她坠入大海，尸骨无存。现在立于此处的，不过是她的衣冠冢。”
> 丹恒心中一紧。他似乎隐约猜到了镜流真正的用意——“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但你似乎仍有很多事情要向我求问。与其只我一人和你对话，不妨让我那位朋友也听听，”她重新迈开步伐，丹恒紧随其后，“听听那害死她的叛徒究竟都有些怎样的过往…又或是难言之隐。”
> 道路的尽头在夕晖下悄然浮现。一座纪念碑将其截断，碑身雕着枪械与白鸽，碑座上有一行小字：向所有为国献身的烈士致敬。他们绕过纪念碑，又拐过几个弯，整齐排成行列的墓碑群映入眼帘。镜流驾轻就熟地领着他抵达目的地，那是座方形的墓碑，洁白如雪、一尘不染，似乎经常有人来打扫。她将手中的百合花轻轻放下，苍白的手温和地抚过墓碑的上沿——就像在抚摩谁人的头发。
> “阿珩，”她低声自语，如在梦呓，“我又来看你了。最近过得还好么？”
> 墓碑沉默着一言不发。上面没什么字，却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长发扎成发辫垂于肩侧，眉毛弯弯，眼睛笑得几乎眯了起来。这明媚的笑容与墓地肃穆的氛围并不相配，却也更让人感到悲哀——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却因残酷的海上战争突兀地死去，魂飞魄散、连可供安葬的躯体都不复存在，只剩下几件物品深埋地下，供人追忆。战争真是头长着巨口的怪兽，丹恒心想；它轻而易举就将他们这些人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吞入腹中，再未归还——而这些被葬送的岁月，有的引发了死亡，有的留下了伤痛，有的则带来了恨意与悔意，还有无穷无尽如江河奔流的哀伤。
> 他蹲下身去，和镜流一起在无言中传递对墓主人的敬意。“…你知道么？在战争结束前，我只要有机会就来这里，开一壶她生前最爱的酒，边喝边骂那家伙是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 这明显说的是当了叛徒的丹枫——丹恒抿着嘴唇，沉默地等她往下讲。“我骂他是个软骨头，也骂自己有眼无珠，拼命地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把那匕首扎进他的心脏…到最后我往往就靠在这痛哭流涕——我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朋友，也害死了和她一样数不清的联盟子民。”
> 青年男女并肩而立的照片在丹恒脑中闪过。“所以，您和丹枫之前就认识？但从您追捕行动开始前的情况来看，我还以为您依旧是例行公事…”
> “你好像很意外。”镜流转过身靠着墓碑坐下，又伸手招呼丹恒，“别担心，她不会介意的…不过，感到意外很正常——我刻意掩藏了自己的态度，不让它凌驾于军令之上。毕竟，如果真要听从内心，那天我会直接开枪打死他，而不是像上头希望的那样将他活捉。”
> 镜流瞪大了眼，猩红的眼眸仿佛是在流血。她屈膝而坐，裙摆在风中摇晃；意识到丹恒似乎有些紧张，她垂下目光，睫毛的阴影重又掩覆了那双可怖的眼睛。
> “我和他在战前相识。那年联盟多地的军官将领齐聚一堂，在罗浮开展联合演习，为的是振奋军威，鼓舞士气。我代表苍城出席，刚抵达罗浮便直奔目标，去基地寻找那个我在意了很久的人…
> “在这之前我便听说，罗浮有位近身格斗的好手，多年来无人能望其项背，每个斗胆挑战的人都只会为他辉煌的战绩再添一笔…这让我很感兴趣。我从未听说过除我以外，联盟内还有别人能够当此荣誉。就像一山不容二虎，总能分出高下；我也很想知道，在我和他之间到底谁才是近身格斗的最强之人。”
> 女人毫不犹豫地下了战书，受邀之人也欣然应约。“临行前我想象过，同我对战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满身肌肉的大汉，还是个人高马大的莽夫？”
> 结果昂首阔步踏入训练场的是个长发碧眼的青年。他将手背在身后，头发随意散着，在女人的注视下将手一伸，朗声说道——赐教了，镜流小姐。
> “真有意思，”镜流陷入了回忆，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那家伙看上去细皮嫩肉，仿佛略施拳脚就能将他打翻在地。不过再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出奇；近身格斗从不靠蛮力取胜，如何巧妙地操控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才是重中之重。”
> 丹恒只觉得这话听着极其耳熟，不久便想起来七年前丹枫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要觉得自己力气够大就可以轻松取胜，了解、操控、彻底掌握自己的身体才是王道…”他昂首挺立，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的学生，也从丹恒的脸上轻轻拂过。
> “要达到你这种水平，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丹枫已经卸下了课堂上颇为严肃的面具，朝丹恒微笑着点头——“真要细究，在学校的五年都不够学的。但于你而言，恐怕并不需要这么久。”
> 他算是在夸奖自己吗？丹枫的碧眼迎上了丹恒探究的目光：“你的基础很好，只是还缺些技巧；就像所有到了瓶颈期的人一样，你只需临门一脚，就能超越极限，跃上新的平台。”他拍着丹恒的肩膀，“而我既然做了你的教官，答应帮你训练，就一定能陪你度过这艰难的时期。”
> 那时丹恒还对将要光临的爱情毫无觉察。他只是怀着修行一般坚决的斗志，日日接受磨炼；丹枫也不厌其烦地倾囊相授，并且从不通融，每一拳都挥得实在。于是大多时候丹恒只能不甘心地被他按到地上，想要挣扎时，那双纤长却有力的手却将自己束缚得越来越紧。
> “不服输？”丹枫俯身盯着他的眼睛，“要是再这么挣扎，你的力气只会继续流失。”
> 从丹枫头顶而来的炫目灯光刺得丹恒睁不开眼。他终于选择了妥协，卸下劲去推丹枫的肩膀；丹枫顺势站起，又伸手将丹恒也拉了起来。“...还是之前的问题，你的核心不稳，重心也太高。蹲下。”
> 丹恒照做，从镜子里能看到丹枫的脸靠到了自己的肩侧。“肩膀得沉下去，也不能伸着脖子…”他的气还没喘匀，呼吸烫得像火，“手臂也不要张着…听见我说的话了么？怎么回事，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
> 丹恒惊得一颤，镜流正用面纱后的那双红眸漠然地凝视他。他连忙收神，请她继续。
> “那确实是场酣畅淋漓的对战。我能感受到他的技巧浑然天成，而且在耐力上胜我一筹；但我较他更加敏捷，因而最终竟然难分胜负。我们斗了很久，吸引了不少从训练室外头经过的人。他们堵在门口，又不敢进来，只是远远地大喊，给我们助威；而一想到有人在看，我们便更不愿服输，一直打到累得有了濒死之感时才不得不伸手叫停，躺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 她挣扎着爬起身，汗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你赢了，丹枫先生。”她在他身边盘腿坐好，伸手理着散乱的头发，“是我先选择了停战。这场对战，我勉强认输。”
> 丹枫瞧了她一眼，用手臂撑着坐直了身体。见笑了，镜流小姐。他伸手拂去下巴上的汗珠，我没赢，而你也没输。今天时机不巧，围观的人太多，所以我们骑虎难下…他站起身来，仿佛又恢复了精神奋发的模样；明天、或是后天，我一定要和你一决高下。
> 说完他行了个礼，道过别就走了。镜流冷笑了一声——“这家伙的决心比我想象得更强烈，”她用指尖抚摩着百合的花瓣，“但既然他有这个想法，我又怎么会拒绝？于是第二天早上一睡醒我就提出再打一次，闹得上司都来劝我，说我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不趁着演习还没开始好好休息，整天想着打架作甚！”
> 镜流的声音越发高昂，充满了不屈的斗志。面对丹枫的再战邀请时，她大概正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而被她赞赏的目光注视着的丹枫也一定毫不露怯，就像被自己钻了空子、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时那样，即便被按在身下也未曾表露出丝毫的慌张，而是回头望望镜子里的他们、又笑着盯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平稳，神态自若：
> “很好，就是这样。”丹枫的语气昂扬得仿佛他才是那个骄傲的胜者，“你已经掌握了要领。”
> 丹恒猛地站起身。“开什么玩笑…”他胡乱遮住自己的脸，因为他总感到那里正烧得厉害——“不是我功夫已经到家，是你走神了…”
> “是么？”他呵呵一笑，背转过身，发尾在身后摇晃，“那就算我走神了吧。”
> 这次丹恒及时从回忆里抽出了身，镜流也没有投来那引人畏怯的冰冷眼神。“第二天我们打了，还是没分出胜负。第三天我们继续，但是赤手空拳已经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向他提议——”
> “不觉得这种方式是在浪费时间吗，丹枫先生？”她眯起眼睛一笑，从背后掏出把亮闪闪的匕首来，“来点真刀实枪的如何？”
> 丹恒心中一惊：“难道是照片里的那把刀…”
> “没错。”镜流停下手中的动作，“你在信里说丹枫把它交给了你，对么？那倒不失为一种好的处理方式。”
> 丹枫只往那刀上瞥了一眼。“像他这样的行家，一看就能知道这刀削铁如泥，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而我既然亮出它来，说明是要动真格了。结果他笑了笑，转身从训练室的刀架上抽了把形制相似的匕首，将下巴一扬说，好啊。不过我看你这把刀是稀罕的宝物，要是我赢了，你要把它送给我。敢不敢赌？”
> 女人哈哈大笑。她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好！”她将刀举起，刀尖直对丹枫的鼻尖，“如果你赢了，我就心甘情愿地把它交给你，保证毫无怨言。”
> “所以最后是他赢了？”
> “不。是我赢了。”镜流看上去很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但并不显得自大，“之所以还是把刀给了丹枫，是因为刀刃伤了他的皮肉。为表歉意，我应他的请求，把刀送给了他。”
> 银闪闪的匕首铛的一声坠在地上。丹枫摸了摸自己的脸，正有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侧颊直流而下，不一会便染红了他衣领的一角。镜流快步上前，掰着他的下巴瞧了瞧，不多时叹了口气，诚恳地向他道歉。
> 不用道歉。刀剑无眼，想来也不是镜流小姐的本意…丹枫擦去血迹，叹息着认了输。是你赢了——这话我说得心服口服，不带半分虚情假意。
> 镜流皱了皱眉头，显然还是很在意那道算不上深的伤口。看你的样子，好像还是过意不去？要是真觉得抱歉，那就把这匕首送给我，怎么样？
> “这话真让人啼笑皆非。但我也不是爱耍赖的人，况且确实欠他情分，便把刀送给了他。也不知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用过它…”
> 丹恒沉吟片刻，将刀刃上缠了绷带的事告知了镜流。“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再次挥刀了。战争已经结束，仇敌已经退去。而愿意陪他在格斗时动真格的…”她轻笑一声，一手搭上身侧的墓碑，“也要等我死了之后去地下找他才行。”
> 丹恒做了个深呼吸。天光已经变得昏暗，秋风里也少了些阳光的暖意，吸进肺腑时略微有些呛人。“如此想来，真是有些可惜。要是他没走上那条路，没死在两年前那个春天，或许现在我们还能一拍即合，找个合适的时间斗得你死我活…”镜流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而我要是早知道实情，也不会成天连做梦都想着要怎么将他千刀万剐，用他的命给所有死去之人赔罪。结果现在他真死了，多让人惆怅啊。”
> “这也不是您的过错…”丹恒轻声道。当年凡是心向联盟的人都知道丹枫选择了公然叛国；他被敌人掳去，从人世间消失了整整半年。而等他再次现身时，胸前已经佩上了亚德丽芬战争管理局的荣誉勋章…
> 如同惊雷凭空炸响，又像炮火嘶吼着在一夜间将繁荣之城摧毁为寂寥的废墟。这就是临近毕业的丹恒最真实的内心感受。他站在了三年前丹枫站立的位置上，台下人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投来仰慕的目光，然而他曾坚信不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夏日的骄阳照耀着他，可他只觉得遍体冰寒，连嘴唇都像冻僵了一般，难以流畅地吐露字词。
> 当晚他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那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的旧日情事。第二天一早他便应召前往罗浮的指挥中心，那里英杰云集，有从战壕中死里逃生的英雄，有能将通讯密码倒背如流的信息专家，当然，也有像镜流这样将无边的恨意藏在心底、苦苦寻觅一个良机好将世间一切叛徒和仇敌都清扫殆尽的人…
> 镜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对是错，谁又说得清楚呢？至少当时，我们始终坚持着自己内心的正义…我们做了我们自认为正确的事。
> “所以那时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时为何不直接用那把刀杀了他？只要我杀了他，在战争中丧命的人就会少很多——”她直起身来，望向身侧的墓碑；照片上的女孩依旧咧嘴笑着，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波月海上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她也就不会死。”
> 那是所有联盟子民都不会忘记的一天。天空阴云密布，大海波翻浪涌；亚德丽芬的海军和空军部队步步紧逼，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回荡着不甘的哀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已经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甚至在她启程前往波月海前，还说回来之后要请我喝酒。那酒她珍藏了很久，她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好喝，要是我不满意，大可以敲着她的脑袋骂她是个骗子。”
> 眼泪在她眼中蓄起。血月的暗光开始悲戚地闪烁。“她确实是个骗子…她根本就没能回来。而我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 “我听说波月海局势不妙，尽一切可能想要赶过去，然而已经迟了。鲜血和残阳早已将海面染得通红，数不清的黑色烟柱带着难闻的气味升上高空…那晚我对天发誓，一定要把策划这场战役的所有人都揪出来，送他们一个个地下地狱，让他们给联盟偿命。这怒意随着时间推移不减反增；而后来当我听说波月海一战有丹枫的手笔时，更加怒不可遏…”
>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像在极力劝说自己不要太过激动——不要惊扰了沉眠此处的英雄们的清净。“那家伙简直是条邪恶的毒蛇…他就像怨鬼一样，谁都碰不到他，然而到处都被他搅得不得安宁。自他叛变起我们就对他无计可施，但我不信这个邪。我不信我捉不住他，就像多年前我不信自己能在近身格斗中落败于他。
> “当时我还不知道波月海之战背后复杂曲折的经过——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联盟内部的亚德丽芬间谍，不知道丹枫正是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更不知道内鬼的行动不仅让亚德丽芬临时变更计划、最终引发惨烈的战役，还让丹枫受到了联盟和亚德丽芬的双重怀疑…我只知道我要杀了他。只有这一个目标。
> “后来有了一众战友的协助——当然还有你的贡献，”镜流抬起眼来，“我总算实现了这个愿望。当时你在最后关头退缩，不愿随我一起去捉拿他，还让我费解了好一阵子…”
> 丹恒感到自己在发抖。“因为我不想见他。我还缺少您这样的定力；我怕我一看到他就会失控，然后当场杀了他。”
> 镜流轻笑一声。“定力？真是抬举我了。我当时真的差一点就开枪了——对准他的心脏。但军令不可违，联盟要我将他活着带回去，那我即便再想将他千刀万剐，也只能拼死命忍着。即便是现在，即便已经知道了丹枫的苦衷，重新回忆起那副画面，还是会让人感到愤怒。因为他的表现简直是无耻——那时的他就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人。”
> 她一瞬间便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晚、那条漆黑的深巷。沉重的寂静被匆忙的脚步声打破，她带枪在前冲锋，紧追着那幽暗中来去无痕的魅影…最终将他逼入死路，朝他举起了枪。
> “出来。”她怒喝道，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发抖，“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丹枫！”
> 浓郁的黑暗里阒无人声。不多久，终于有阵轻巧的步伐在耳畔响起；一个瘦削的人形脱离了黑暗，在巷口灯光的映照下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 “他已经完全变了样——身子瘦得可怕，眼里闪烁的也不再是少年般的意气，而是作恶多端之人特有的晦暗和阴沉。”她叹了口气，“演得可真像啊。我真的被他骗到了，所以我用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声音喝住他，要他不许再动，否则便朝他开枪，一击毙命。”
> 丹枫镇定自若。好久不见，镜流小姐。他甚至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招呼；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 “我出离愤怒，感觉再多等哪怕一秒，我的心脏都会马上爆裂开来。”她将手指搭在扳机上，手心沁着冷汗。“给我闭嘴！你不配和我叙旧。”
> 丹枫从容一笑。一个人生命中的不同阶段应该分开来看。从前我们是惺惺相惜的朋友，为何不能和你叙旧？
> “我忍无可忍，朝他脚边开了一枪。不少人都被这枪声吓了一跳，丹枫却跟没听见一样。”他甚至笑了起来，继续向镜流走近——所有人都警惕地朝他举起了枪，可他视若无睹。他握住镜流手枪的枪管，轻而易举地将它向上掰起。不敢朝我开枪？还是联盟不让你这么做？他不顾女人的颤抖和挣扎，用枪口抵住自己的左胸。
> 来啊，我的命就在这里…他用力一扯，和镜流僵持着。怎么不开枪？这可真不像你。我认识的镜流小姐比谁都狠，为了达到目的可是手起刀落从不退让的。
> “他已经疯了。世界上好像已经不再有他在乎的事情。他抛弃了自己的风骨和气节，抛弃了自己身为联盟人的尊严；一切都能成为他随手可弃的玩物，就连他自己的命也是。”
> “我会杀了你的。”她颤栗着夺回枪支，抬手示意随行的人将他制住，“但不是现在。联盟还需要你提供罪证…在这之后，我会亲手送你去死。”
> 她转身离去，怒火逐渐熄灭，强烈的悲哀取而代之。丹枫在她身后大笑；可她再也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 “再见他时就是行刑室的最后一面了…那会儿他倒失去了锋芒，变得温和起来。被拘束带捆住手臂时，他甚至还对我点头微笑——就像很久以前那样。那时我站在玻璃窗外，心里并不清楚这之间都发生了什么…而现在看来，那大概正是他感到轻松解脱的表现吧。”
> 丹恒颤抖不已，胸口痛得出奇。但他没有流泪——从不同人处听了太多和丹枫相关的事情，他已经流不动眼泪了。可这并没有让他的悲伤削减半分；失去了流泪这一合理有效的发泄方式，他的情感反倒更加强烈，仿佛有把刀剜着他的心——就像曾划破丹枫皮肤、被他缠上绷带小心翼翼保存起来的那把利刃一般，在他心中留下块块空洞、道道血迹。
> 天快要完全黑了。扫墓的行人已经接连离去；空荡荡的墓园被肃穆的氛围笼罩，却并不显得阴森。镜流像是有些累了，她微微将身子蜷起，侧靠着那静默的墓碑。女孩的照片挂在她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纯澈的笑容正随着离去的天光一同隐没。
> “你想知道的事，我都讲完了。”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要是还有问题，大可向我提问。”
> “…关于那把匕首，”丹恒开口道，“现在已经没有能使用它的人。我是否该将它交还于您？”
> 镜流看了他一眼，忽地嗤笑一声。“你果然还是少些敏锐的嗅觉。”她掩起衣摆，“我且问你：如果丹枫想把匕首还给我，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能够做到，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子，通过你来转交给我？”
> 丹恒有些哽住，感到无法作答。“我猜他也不止给你留了那把匕首，肯定还有别的东西。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它们一定都传递着他想要告诉你的事情。
> “觉得无人再能使用那把匕首？那就不必再用。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拼上性命去挥刀了。你大可以将它摆着，让它成为一个无用的象征——时时刻刻提醒你生命是如何脆弱，而我们又是多么勇敢。”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伸手抚上老友冰冷的面庞，“就像这座墓碑、这片墓园，还有我所经历过的一切能提醒我的那样。”
> 丹恒望着镜流的脸，默默咀嚼着她的肺腑之言。“天已经黑了，你早些回去吧。”
> “...您不回去吗？”
> 镜流摇了摇头。“我再陪她一会儿。这里晚上冷，她肯定很寂寞。”
> 随后她便垂下眼去，不再开口。丹恒离去时，她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像个困倦的孩子蜷缩在亲近之人的怀抱中。满月升上高天，如一盏高挂的明灯。而丹恒踩着鹅黄的月辉与铺满枯叶的长径分别时，猛地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 于是他抬起头，直望向那枚硕大的月亮。满月之后，月亮会渐渐亏损，如弓的月相会按时出现…它不及满月耀眼，却仍旧不求回报地向大地抛洒光辉。
> 那便是下弦月。曾被他在梦中喃喃重复的那个意象——它很快就要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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