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刃】梦里折花

梦里折花

meow

2024/12/13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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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日，景元总能梦见他应星哥。一开始做梦频率没有定性，梦境无比零碎地降临，又在某个瞬间退潮般离去。内容千奇百怪，似乎由无数或真或假的碎片组合起来，素材来源自哪景元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是应星，一段一段被剪得细碎的梦境片段里，只有应星，微笑的，恼怒的，面无表情的，越来越清晰。

最开始景元不以为意。他近来睡得不好，故人一个又一个的来，好像就是为了将那些他尘封的过去通通翻出来晒太阳，于是多多少少会梦见些走散的人，他倒宽容地表达出了能理解的态度。只是睡醒时内容早已浸透了水，想不起来，也抓不住，好似冷血动物滑溜的尾巴，被指尖捻住便急匆匆抽走，除了冷冰冰的触感什么都不剩。

再后来些，那些梦变得统一，似无数场记忆的回光返照。在他梦里的人每个他都熟悉，熟悉得很，但他注意力不可遏制地越过他们去看。景元的目光挪过去，应星被他不偏不倚地框在视线中央。应星似乎察觉到了，在梦里回过头来望着他，同景元的视线衔上，又带点笑挪开了目光。他总在和应星对视上的那个瞬间惊醒。一开始景元会坐在床上发很久的呆，直到青镞来敲门，询问将军是否一切还好。这个时候，他这才顿顿回神，好似真正清醒过来：喔，我早已是罗浮将军了……他在这个位置已经坐了几百年了。意识到这一点，他迫使自己从那场梦里抽离。那带笑的，一瞬即逝的目光，游离过他的皮肤。

一段时间后景元同梦境变得熟稔起来，他甚至可以带着点看戏的心思，站在梦里梦外，偷偷笑着，想着：哎呀，应星若是遇到这样的事，会是这般的反应么？他看着那具是他又不是他的人偶自顾自在梦里往前走了几步，追上应星的脚步，并了肩，随后伸出手，自应星手上接过了一枝花，那时已算步入中年的短生种匠人偏过头来对他笑，眉眼慢慢舒展开来。景元恍了神。他没来得及再看清，醒得突然，那些朦朦胧胧的幻象急速褪去。他看着指尖，却仿若有枝的触感。

他开始反反复复梦到一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一开始景元觉得自己病了，或许和幻胧那一战下来他确实落了疾，又或是这些时日的公文琐事让他直头疼，总之总有借口为他反反复复见到应星做解释。久了他却有些坐不住了，有一日大清早叩响丹鼎司的门，白露刚睡醒，看到是他有点困惑地眨眨眼。小龙尊说，我近些时日替你把脉问诊，没查出什么问题呀。是不是又背着大家不肯好好养病到处乱跑？景元在丹鼎司里站着，垂着头做乖巧模样，听着小医师絮絮叨叨训话，余光却望着丹鼎司窗外的街道，思绪游离。最后白露抱着肩重重用尾巴磕地板，这才把景元的思绪叫回来。她问：“将军，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算不得烦心事……”景元也配合着思考了一下。他没说出来梦里的内容，只是说夜夜都与梦魇相见。说出梦魇这两个字时，景元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他已经可以理所当然称呼应星为梦魇了，像总找机会缠绕上他肩颈的白蛇，鳞片冰凉又柔软，贴着他不至于窒息，却存在感鲜明。他最后告辞时得到了白露精心写的配方一张和担忧神情一副，小龙女晃着尾巴，收敛起小孩模样的笑容时显露出医者的严肃来。这让景元恍惚了一瞬。她说，将军呀将军，心病难治，我只能开些调理的方子……后半句没说出来，她抿紧了嘴唇，景元却笑得宽慰。他知道她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其余的可就全靠造化——说到底，得靠他自己了。他说：“没关系，劳你费心了，再过些时日，给你带貘貘卷和琼实鸟串，今日的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景元走出丹鼎司，看着墙面上还没来得及撤下来的通缉令上那张脸发了会呆。通缉令上的脸和应星——哦现在应该叫刃了——的脸多少有些差别，不过大体轮廓还是像的，那眉眼也似，看得久了，很奇异的，和他梦里那张脸又慢慢黏合在了一起，倒真跟故人像这么一回事了。罗浮将军长吁短叹，伸手屈指骨节轻快地敲了敲通缉令上那张脸，不轻不重叩三下，像当初应星敲他脑袋的力道。景元垂着眼睛，喃喃自语：“怎么死了还不安生啊？”电子荧幕在他手指下闪了闪，那张通缉令颤动着变作另一张脸，景元顾着神游，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块屏幕是两张照片来回播放的。

景元收回手，慢慢背到身后握着另一只手手腕，手里的方子，轻飘飘一张纸，在指尖却是越捏越用力。他最后无可奈何呵出声，像是笑了一下，又像叹了口气。他想，好吧，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顿顿卡壳，他想不下去了，事到如今，他也确实总认为没什么再好说。景元背着手立在日光中，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有云骑军经过，见他陷入沉思迟迟不动，犹豫再三还是喊了一声：将军？景元才回过神。他摆摆手，本来该再说点什么场面话，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天夜里，不出意外的，又是应星。景元想了想数了数，想到这好像是他梦到应星的第十次。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应星坐在桌子旁喝酒，目光没往景元的方向看，似乎一门心思不知道全放在了没画完的工图上还是没打完的铁上。景元站在离他不近不远的银杏树下好一会，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然后他发现些不对了。前几次做的梦，到了这里身体权限便不在自己手上，似乎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身体，意识立在一侧，看着自己走过去，坐下来，应星会回过头来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慢慢显露出笑意来，喊他的名字。但这次他似乎可以操控是否要这么做，那条既定的路突然变得不那么明晰，似乎景元如果选择就固执地站在原地，也不会发生什么。

景元犹豫了一下。

但他还是走过去了，只是每步都走得极缓极慢。很突然地，景元觉得自己或许确实是活得太久了，对于失而复得的人，事，哪怕是假象也让他弥足珍贵。他暗自苦笑，发不出声，喉咙太紧，他便只能沉默地走进，带过去一衣摆的银杏。

应星在那头似乎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望他。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笑容来，景元愣了一下。太鲜活了。景元脑子转得很慢地想。太鲜活了，梦里应星这样笑时，总让他一阵恍惚。似乎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似乎再过片刻，就会有狐人笑着朝这边来，会有一只冰凉的手搭着他后颈，问他怎么不坐。然后再一抬眼，持明龙尊也正拢着酒杯，察觉视线便抬起眼睛看过来，似笑非笑，在暖灯下轮廓线条却暖乎乎地软化。而那白发的百冶只回过头朝他笑，看着他，又像是看着他们。远远的，隔了一张桌子，朝他举起杯。应星笑着，景元却觉得他是醉了。他眯着那双漂亮的紫眼睛，声音懒洋洋的，他问景元：“傻站着到什么时候，不过来同我碰碰杯吗？”

在梦里景元呆了又呆，看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突然惊觉这梦里只有他和应星，那些已经走散的人并没有和百冶一并光临他的梦境。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再不敢看着那张含笑的脸。坐下后，拿了酒杯，那无处安放的目光便只敢偷偷看应星的脸，再慢慢地，去看百冶大人的眼睛。那双浅紫的眼睛无论在或暗或明的环境里都亮着光，似乎有一束景元看不到的火，正横贯在他们之间拼了命的燃烧，燃烧，直到只剩下灰烬，直到什么都不剩。

应星看着他，认真的，专注的。他好像有些醉了，往常百冶喝多了之后便不太爱讲话，总是沉默，若有所思。在这编织出来的梦里，他的话却是多了，好似也符合梦与现实的一反常态。他看着手边那条河，似乎对一切颇有所感，絮絮叨叨的，嘴唇上下磕碰，但景元什么都没听到。景元开始时还觉得有些奇怪，努力听了半天，发觉这段话在梦里应是还未被补全，所以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潜意识拟造不出应星未同他说出口的话，似乎那些藏起来的心事，只要他们都保持沉默，另一方就总难听到声音。

景元又努力竖着耳朵听了片刻，依旧什么都听不见，他暗自苦笑一声，突然泄了力，趴在桌面上看着应星的脸出神。应星盯着酒杯，仍然在说些什么。他似乎没注意到景元的动静，嘴唇张合动作很缓慢，没来由的，景元想起来曾经应星是在他耳边念过诗。

那实在是堪称做梦一般的一段记忆，毕竟硬要说的话实际上那只是因为景元软磨硬泡应星十分钟，最后耐不住这年轻的骁卫眨巴的眼睛，从书架上随意摸了一本。景元注意过应星那庞大的书架，也曾经在书架前转过，大概一扫，基本都与工造相关，那些文字最后都在百冶灵活的手下变作一件件实物。后来再来转悠时却意外摸到几本诗词，掏出来后就连应星本人也没印象。百冶叉着腰想了半天，最后笑着呵气，摇摇头，说大概是之前那些学徒上门，不论是为了学艺还是道谢，手里总爱提些什么。说这句话时他看了一眼景元，后者正闻声而动般将带来给他应星哥的小食盒子收起来。应星又笑了一声。最后随便翻开了一页，虽然前提是作为睡前故事一般，但应星声音实在算不得耐烦。结果还是念了，念了……什么来着？景元感觉迷迷糊糊的，又想，喔，或许是梦该醒了。他直起身，虽然他从踏进这个梦后就没说过话，但他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比如告别。但他没来得及。

突然惊醒的感觉真的算不得好。被强行掐断了睡眠他也发不出火来，似乎对着自己也当惯了好脾气先生。景元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感觉梦也似白蛇，贴着他脊背颈脖，又在他睁眼后什么都不剩，只留下冰凉又坚硬的感觉，不消片刻就连这感知也弱了下去，真的随着梦境什么都不剩了。他只得认命爬起来例行公事，坐到那张宽敞的书桌后面盯着那些个文字，总觉得忘了什么。景元批公文时笔杆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不太稳，啪地一下掉到桌面上，他惊醒似的一悚，咂咂嘴，觉得那个梦意犹未尽。

再多做几次梦，景元能拥有的自我意识已经趋向完整。他能走，能说，能笑。应星在他梦里总蒙着一层雾一般的声音渐渐明晰了，原来只是很碎地说着一些事，但景元老觉得奇怪。应星说的那些话他基本都记得，他意识到只是他的潜意识从他漫长的记忆里摸出来几个片段，再由梦里的应星说了一次，一次，又一次。景元醒来后就掏出玉兆翻看日历，才意识到这些梦持续了大半个月。他叹口气，想，荒唐的梦应该到结尾了。再次梦到应星时，景元将酒杯磕在桌面上，声响有点大，惹来应星回头看他。那双眼睛泡了酒后总是亮晶晶的，似笑非笑，等着看景元要说什么。景元却莫名觉得喉咙一紧。他以前总爱这样吸引云上五骁其他几个人的注意力，就像要宣布什么前先敲敲桌子。

景元想笑，嘴角提了一半，干巴巴的半扬不扬。他几欲叹气，这梦里的应星哥，连他的小习惯也还记着。景元就看着他，很轻地说，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应星哥？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应星没有马上回答，他依旧看着他，片刻之后，应星抬起手，将空了的杯子摔到地上，一声脆响，一地碎片。应星很轻地说，景元，你记得吗？景元愣了一下。

景元记得这段，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们五个人聚在一起喝酒、摔杯，满地碎片，庆祝景元又一次大胜归来。细节跟月亮泡在水里似的，看不清，但他总是对这段印象深刻。狐人喝了酒，笑起来醉醺醺的，她说：“好呀，以后景元——嗯，这小糯米团子以后可得当上大将军了！哎，那信都寄来了，说的什么足智多谋、有勇有谋……腾骁将军对你很是满意呀。”说这话时景元在小口喝着酒，这些没轻没重的家伙碰在一起，酒都挑最烈的，他不太爱喝，总感觉从舌尖辣到舌根，一个不留心就会被呛得咳半个晚上。

其余几个人将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景元闻言抬了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笑得弯弯的。他说，比起将军，我还是更想像白珩姐做个巡海游侠……嘘，这话要轻些说。应星就坐在他左手边喝酒，和他肩并着肩，听到景元说这话，笑得眼睛也弯了起来，也偏过头看着景元。匠人平日总显得凌厉的眉目倏地软下去，似乎酒精将他的眉目也软化了。他将手抬起来，酒杯向景元的方向倾斜，景元赶忙也抬手和他碰碰杯。景元听到应星拖着调子笑，喊他一声，又空空的没有下文。他似乎有些醉了，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想起来要继续说什么。而景元只是看着他，认真的、清醒的，望着他。应星晃晃头，说，罢了，景元，和我碰的这一杯，你可不要喝得这么客气了。就当我敬你——他又笑起来。敬未来最出色的巡海游侠。

记得。景元笑着，笑着笑着又抬起手捂着脸。他声音蓦然有些哽咽，以至于他再说话时显得这样艰难。他怎么能忘呢，他怎么敢忘呢，那是在一切发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聚会。那之后，时间依旧向不可知的方向疾驰而去，景元离开仙舟跟随腾骁将军出战，再回来时，才知道翻天覆地——那些总自诩稳重的长辈们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只余了一地鸡毛。他翻过卷宗，也见过那些留下来的人。他接手处理这些事务，见了镜流，见了丹枫，磨蹭到最后，他才敢去见应星。应星好似被时间和不可扭转的曾经彻底压垮了，见到他时，应星望着他，最后一次望着他。然后景元看到他笑起来，最后一次笑起来。极突然地，景元想起来他忘记什么了。应星曾在他半睡半醒时念的是——

梦里的应星依旧看着他，表情这样温和，好似他也才做了个美梦醒来。百冶的手摩挲着酒杯的边沿，摇摇头，轻声地念：“石中火，梦中身啊……”

景元再一次自梦中醒来。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从脑子里蹦出些没有意义的词汇，最后自嘴巴吐出。他坐起来，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场开始得莫名其妙的梦正式走到了结尾。他想起来他们忘记什么了。一个正式告别都没有的分离，这数日的梦就像故人一遍又一遍陪着他，一遍又一遍同他告别。景元望向窗外，罗浮拟造天穹下的太阳正缓慢升起，铺展开全新的一天。景元低着头看掌心纹路，看着看着，他俯下身，将脸埋进去，像要叹气，又像悲鸣，最后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安静的，等待那照耀全身的日光也洒进他的生命，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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