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哨笛

【枫恒枫cp】下弦月高悬的黎明

pendulum-

2025/03/07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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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日的中央公园游人如织。丹恒坐在喷泉池边，人们从他面前经过，脸上不是带着午后的倦意便是显露平静的微笑。他一言不发地观望着，手时不时伸进大衣的口袋，轻轻触碰那装在编织袋里的物体。
> 上午他收到了雨别管家的简讯，对方表明已经联系上了自己想要约见的那位先生，正巧对方就在罗浮休假，便决定约在中央公园见面。这里的确是适合长谈的好地方，阳光肆意淋漓，泉池水声泠泠，还有来往的游人和盘旋的鸽群——热闹、欢乐，因而足以缓释对话主题暗含的沉重性。似哨似笛的物体压着他的掌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被太阳晒得渐渐有了些困意。
> 忽地一道影子拖着晦暗的帘幕遮住了自己的面庞。丹恒还以为是有云遮住了太阳，一睁眼却发现正有个男人微弯着腰盯着自己看。阳光在他的身侧镀上金辉，那隐匿于阴影中的面庞似乎隐约带着笑意。
> “您就是丹恒先生，对么？”男人开口询问，声音高昂清朗。
> “是我。”丹恒连忙起身，朝男人伸出手去。男人笑眯眯地回握住，眼睛略微弯起。丹恒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微笑时眼睛真的会弯出明显的弧度。
> “叫我景元就好。”男人客气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招手请丹恒坐下。喷泉在身后喧响，泼溅出一片潮湿的水雾。“听雨别先生说，您邀我前来一叙，是想商讨有关丹枫的事情…”
> “正是。”丹恒将口袋中的物件交给了景元；后者轻扯开编织袋的绳结，内容物便从中滑出，在阳光下反映着柔和的金光。
> 他注视着景元的脸，看到他微微惊讶了一瞬，忽地朗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他将那物件托在手中把玩，手指在气孔上揉着捻着，“哎呀，他也真是的…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记了那么久。”他摇摇头，不知是哭笑不得还是感到遗憾。
> “我可以请教一下…它叫什么吗？”
> “嗯…其实它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说白了，名字也是人取的，只不过有些东西因为成了规模，名字才似乎变成了它们属性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的头脑和四肢与我们的躯体密不可分一样。”景元仍在抚摩那物件的柄，语气中莫名带着怀念，“但既然您想要知道，咱们现取一个也无妨。”
> 他将物件举起，金色的眼瞳闪烁着波光。“您瞧，它是不是又像笛子，又像哨子？那就叫它‘哨笛’好了。至于为什么不叫‘笛哨’，是因为念起来不好听。”
> 这个叫“景元”的男人——丹恒在心里暗忖，谈吐风趣，气质豁达，是个精气神很好的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暗房”成员大相径庭。一个置身谍报机关、终日潜伏于阴影中的人，竟也会像他这样周身散发着明亮温暖、令人心安的气质…“暗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机构？化身“下弦月”接受监管和命令的丹枫又经历了些什么？
> 他神思游移，而景元已经开始研究名为“哨笛”之物的使用方法。接着他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朝丹恒露出笑容：“我知道这玩意该怎么用了。”
> 丹恒被勾起了兴趣：“如何使用？”
> “瞧好了。”
> 他用手指按住其中几个气孔，在一端用力吹了口气。尖锐的长鸣冲出管身，打着旋冲上高空；紧接着在广场中央信步闲游的白鸽像是同时受到了召唤，不约而同地振动翅膀腾空而起，扑棱棱地向着他们飞来。眼见数不清的鸽子同时向自己而来，丹恒下意识伸手去挡，却没能阻止白鸽们的行进。很快他们的肩侧、臂上与膝头就站满了鸽子，剩下无法落脚的就绕着他们打圈，随后纷纷落在二人身边的池沿上，蹲下梳理起被水雾沾湿的羽毛。
> 这一景观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稚嫩的幼童在拍手大笑；也有路过的摄影师举起相机对着他们按下快门。丹恒有些手足无措，景元倒是怡然自得，甚至腾出一只手抚摩起白鸽小巧的脑袋来。那只白鸽舒服得将脑袋缩起，红宝石般的眼睛微微眯着，看起来很是享受。
> “原来如此，”丹恒的肩上蹲着两只鸽子，不多久就酸痛起来，“原来它竟然是种鸟哨。”
> 景元呵呵一笑：“没错。但它有别于普通的鸟哨，形状特殊，声音也更清亮。最重要的是，它应该是手工制成的，不是丹枫哥自己做的，就是他委托别人代为制作的…”
> “...‘丹枫哥’？”
> “噢，这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他小。我以前还叫过他‘学长’呢…在军教院的时候。但那已经是67年的事了，后来丹枫哥坚决不让我再这么叫他。他还是更喜欢人们直呼其名。”
> 丹恒惊讶地瞧着他。“军教院？”他了然微笑，“那或许…我也该叫您一声学长。”
> 景元一愣，接着朗声大笑：“哈哈…原来是这样。咱们三人也可以算师出同门，既然这么有缘，那也用不着那些客套礼数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们二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 “他毕业前当过我的朋辈教官。”
> “明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朋辈教官确实是个天才的提议…那些在军队里待久了的长官或许是知道自己太过一板一眼、太过严肃唬人，学生容易不买账，于是找在校的优秀准毕业生作为与学生交流的纽带和缓冲。只可惜我没能体会到这种制度就离开学校了——要是还有机会，真想再回去瞧瞧啊。”
> 丹恒疑惑道：“不应该啊。难道你进入二年级以前就离开了军教院？”
> “正是如此。”景元坦然接过话头。他肩上的白鸽像是感到乏味，拍拍翅膀便飞走了，他也扭了扭终于空出来的肩膀，“当年有军队的将领大驾光临，在学校里四处挑人，不知怎的就选中了我，我就跟着他回去，到秘密部门接受训练了…而现在你也知道了，”他顿了顿，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那就是‘暗房’的前身。”
> 越来越多的鸽子从他们身侧振翅离去。“那说明你天赋异禀。”
> “谬赞了。他们说我工于谋略，其实哪有那么夸张…要我自己说，我只是会耍些小聪明罢了。我以前用它做过最多的事就是逃无关紧要的小课，去湖边喂凫水的小天鹅…”说到这里景元扬起眉毛微微一笑，“我第一次见丹枫哥就是在那个地方。”
> “...学校的湖边？”
> 丹恒记得那片湖是什么模样：无风时平整如镜，有风时则漾起微波，木桥横跨湖上，是个散步遐想的好去处。以前在校时，他也常去那里走上一会儿，靠在栏杆上一边看白羽的天鹅自在浮游，一边托着下巴思考问题。“他去那边做什么？”
> “你猜怎么着？竟然也是去喂小天鹅的。但那天鹅似乎有些畏惧他，迟迟不肯靠近。我站在后面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蹲到他旁边，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把它哄上岸，最好能哄进手里，方便咱们摸一摸。
> “怎么样，是不是也觉得很有趣？一个看上去冷冰冰的人，居然也愿意半跪在岸边，低声下气地跟一只天鹅打招呼…我当时也这么想，因为他那双眼睛真叫人看了浑身发颤哪——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以貌取人。人是种复杂的生物，再冷漠的家伙心底也是可以有万种柔情的；而事实证明这句话一点没错。”
> 丹恒点点头，在心底作了无声的赞同。
> “我告诉他，人类有语言作为交流信息的介质，动物也有，只不过更原始更直白罢了。触碰头和手、又或者搭起尾巴，重要的信息就会在这个过程中如电流从一侧传到另一侧，然后——啪！”他轻轻拍了下手，将最后一只正打瞌睡的鸽子也吓跑了，“你就懂了我的意思，我也清楚你的想法了。所以和动物交流，就要去发掘这些方式，最好能找到它们的偏好…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对不对？”
> 丹恒听得忍俊不禁。“你要是没进军队，去当个动物学家也不错。”
> “巧了，丹枫哥当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景元大笑起来，丹恒心中却不由得咯噔一下，“他试了我的方法，果真将小天鹅骗上了岸，甚至在他手心里躺了下来。然后他笑了起来，回头跟我说——”
> 你要是没进军校，去当个动物学家也挺好。说完青年便回过了头，眼眸低垂，用指尖轻轻抚摩起埋头啄食的天鹅的小脑袋来。
> “我当时就在想，这人笑起来可比绷着张脸好看多了。但从他惯常的神态看来，他大概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或许他更擅长用隐秘的方式表达自己吧…真是将人类特征发挥到极致的典型。但后来我还是跟他说，怎么不多笑笑？我感觉你笑起来更好看。”
> 那也得有值得我笑的东西才行。丹枫将头一扭，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茶。“那可以多来和我聊聊，我保证能把你逗笑，屡试不爽，假一赔十…你瞧，现在不就笑起来了？”他不顾对方的阻挡，伸手就去挠他的痒，终于闹得他瞪着眼睛作了警告。
> “之后我就越来越确定，他确实是那种心理活动远比神态变化丰富的人。这种人不好接近，然而一旦被他接纳进心底，能够看到的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精神世界…这种特质，你很难说它是好是坏；而对于丹枫哥来说，它就是将他领向‘暗房’、让他成为‘下弦月’的入场券。”
> 丹恒闻言一怔，不由得轻叹一声。“你知道他后来参加了‘下弦月计划’吗？”
> 景元摇摇头。“不。直到听证会举行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下弦月’。”
> 见丹恒惊讶，他接着说，“不好理解，对吗？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来，战时我虽然确实是‘暗房’的成员之一，却并非核心成员。它真正的中流砥柱只有区区几人，都是联盟军内颇有威望的高级将领——这其中有我的师父，也有丹枫哥的老师雨别先生…你应该知道雨别先生是丹枫哥的老师，对吧？”
> 丹恒点点头。“二来，‘下弦月计划’是机密中的机密，除了核心成员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除了他的直系上司，也无人可以与他搭上线。这是为了保障他的安全和计划的顺利进行…在敌我双方相互渗透、连内部人员也要保持怀疑的时期，这是最好的方法。
> “所以当他公然叛变时，我还震惊了好久——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战前还说着要弥补我仓促离开的遗憾、要给我补上临别赠礼的丹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哨笛，“怎么战争打响后就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联盟呢？”
> 丹恒垂下眼睛。“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他沉声道，“因为我当时也产生了同样的疑惑。他是个信仰和自尊心都很强烈的人，为什么甘愿抛弃一切去当叛徒？”
> 为什么心甘情愿抛弃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友情、爱情、还有对联盟的忠诚？毫无疑问，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可怕的误解…
> “对吧？但现在看来，他蒙骗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蒙骗他自己。”
> 太阳已经在天上移了位。午后闲游的人们已经散去不少，却仍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太阳伞下发呆，或是来喷泉边拨弄清水。
> “因此，在整个过程中，‘下弦月’的真身对我来说一直都是谜。我也不是没有私下猜测过，试图根据‘下弦月’传回情报的风格，从所有我已知的进入亚德丽芬中枢的联盟子民里筛选，其中定然有一个就是‘下弦月’…我曾经考虑过丹枫哥，但又很快否决掉了，因为他的行动太招摇，仿佛要将自己是叛徒的事情广而告之；而且亚德丽芬人又将他看得很紧。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谁会想到他才是那个被联盟寄予厚望的间谍呢？”
> “稍等一下，”丹恒敏锐地捕捉到了景元话中的关键，“你接触过‘下弦月’的情报？”
> “没错，因为我的工作就是整理情报——不用担心，这事现在已经不是机密。我读过他秘密发回的简讯，词句凝练，毫无废话，明显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他给我们传回了很多有用的情报，光拣重要的说，就有迴星港爆炸案的实情、敌人实施未遂的流云渡围剿计划，还有当年波月海一战的战力部署…”
> 波月海之战…其失败之惨烈已经成了所有联盟子民心上的瘢痕。丹恒已经从雨别处听说了它的真实经过，也明白了丹枫曾因此陷入如何两难的困苦境地；因此眼下听到它的名字，心中竟不自觉隐隐抽痛起来。
> “那次战役…我们有了天时、有了地利，”丹恒仰起头，炫目的金光照得他双眼干痛，“却唯独缺了人和。”
> “是啊，那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景元重重叹了一声，“以至于现在我都在想，在那些受到双重猜忌的日子里，丹枫哥心底遭受的该是怎样的折磨呢？”
> 对于怀着忠诚信仰的军人来说，最令人绝望的恐怕就是被自己的信仰忌惮、甚至是抛弃…“普通人受到冤枉、有理说不清时尚且会痛苦不堪，会感到自己置身危局，甚至性命堪忧…更何况身处他那种境遇？”景元自言自语道，末了又摇了摇头，“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他居然扛着压力捱到了最后，给计划做了完美的收尾。真让人佩服。”
> 至此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喷泉仍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四溅的水花拍碎在大理石的边沿。一位盘着发髻的黑衣女人出现在泉池的另一侧，她俯视着池中粼粼闪光的清水，双手紧紧叠在胸前，帽檐下露出的眼睛憔悴不堪。
> 她的神情像是在缅怀某种已然遗失的事物。是她曾经亲近却无法再见的人，还是她从前珍惜万分却不可再得的宝物？但无论是人是物，一旦佚失便只会化作轻烟粉尘，风一吹便散开，自此消失不见。就像丹枫——当他的心跳在冰冷的囚室内陷入终止，此后无论自己如何回望，他也不会再转过身来给自己任何一个眼神。他只会倔强地背朝自己，向前越走越远，身形渐渐变得模糊，就像月亮的明光逐渐被太阳的赤焰吞没，最终化作淡白的虚影，升上高空，汇入天穹…
>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景元拍了拍他的背，目光深远，意味绵长。
> “振作起来，”他鼓励着丹恒，“丹枫哥能有勇气和胆量去做这件事，可不是为了在我们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 丹恒轻笑一声。“他真的能看到吗？”
> 景元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我想…他会的。”他站起身来，双手插进口袋，朝着明媚的阳光微微舒展身体，“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方式可不止有口头和书面的语言。”
> 丹恒望着他的背影，再次意识到他是一位身姿多么挺拔、精神多么昂扬的成年男子。“换言之，‘语言’的定义或许比我们认为的更加丰富、更加意韵深远。就像鸟类能通过羽翼的振动和步伐的节奏沟通，植物能够仅凭色彩和气息招引蜂蝶、抵御天敌…更多的信息或许潜藏在无声无形的信号当中。人类说不定也是如此…毕竟说白了，无论我们自诩如何充满智慧，归根到底也不过是生活在自然枷锁中的动物罢了。”
> 他转过身来，金色的眼眸闪耀着和太阳无二的辉光。“现阶段被我们称为直觉、既视感又或是心灵感应之类的‘感觉’，说不准也是一种语言——只是我们尚未进化出与之相合的器官，无法将其记录编译，因而不把它们当做有说服力的内容。
> “但我很期待是否真的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届时，生死的界限或许真的能够被跨越，我们也能听到那些抱憾死去之人的心声…其中或许就有丹枫哥的一份。”他对丹恒点头微笑，“我相信你也很期待。”
> 丹恒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有如潮涌。他当然期待，可这样的时代太过遥远也太过虚妄，有着泡沫般的躯壳，难以被人类捕捉；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表示认可。
> 景元俯视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如果人类真能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果人们在无言对坐时仍能领会彼此的情感与思想，我们的世界可能会变得单纯很多。到那时，战争会不会从这颗美丽的星球上绝迹呢？”
> 耀目的巨日继续向西侧的地平线滑去。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然而等夜幕降临，这里又会重新充满欢声笑语。喷泉会继续涌着清流，池中的水会继续在灯下闪着粼粼波光；会有其他人坐在池边促膝长谈，分享一个遥远的故事，又或是漫无目的地随意闲聊…而泉水会记录他们唇齿开合间吐露的语言，将它们随水雾抛向空中，融入无声的举世皆一的大循环…
> 
> 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分别时，景元忽然又叫住了丹恒。“不过，你知道为什么丹枫哥的代号是‘下弦月’吗？”
> “为什么？”
> “…因为这种月相出现的时间。”景元仰起头，望着头顶黑沉沉的天穹，“下弦月升起于午夜，坠落于正午。它只会在日出黎明前给漆黑的世界带来一点残缺的光明。
> “没有比这个意象更能完美概括他的使命的了。他就是黎明报信的使者，丹恒——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他就是真正的下弦月。”
> 留下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去了——带着那本应属于他的哨笛一起。喧闹的街角最后只剩丹恒站在原地，心中一片凄楚，茫然若失。
> 
> 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丹恒从梦中惊醒，起身打开床头的灯，昏黄的暖光将凝滞的黑暗驱散了小半。眼下正值午夜，是人们休息的时间，可门外明显有人、亦或是其他生物的动静。他下床走到门边，屏息倾听片刻，接着猛地将门拉开。
> 走廊上的灯居然亮着。丹枫站在门外，一只手举着，表情看起来有些局促。
> 丹恒心中一颤，立刻就知道自己又是在做梦。自从雨别处回来他就一直做着类似的梦，不是梦见丹枫如记忆中那般在耳畔倾诉不舍之意，就是像现在这样梦见他不请自来…可尽管如此，他也拒绝不了。他清醒的灵魂被禁锢在梦境的躯壳中，因而只能听从它的安排，如傀儡一般将那晚的种种细节再度经历一番。
>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艰难地分开。“你怎么在这？”
> 丹枫直视着他。“想来找你聊一聊。”他抿唇一笑，“不欢迎我么？”
> 丹恒沉默了。他的躯壳与灵魂都陷入了沉默——前者是由于无力的感慨，后者则是因为忧愁的怀想。他迎上前，将丹枫揽进怀中。他的身上沾染着夜晚的凉意，并且因为梦境的失真而略显僵硬。但这些都不重要；哪怕他只是一具无主的躯体，自己也照样会拥抱他。
> 丹枫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阵幻觉。环境逐渐发生变化，他们不知怎地就坐到了床边，丹枫盯着丹恒的眼睛，一手摩挲着他的面庞。
> “明天我就该走了。我没有其他的遗憾，只是挂念着你，总想着和你多待一会儿…就这么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走到了你这里。想要敲门，结果你好像知道门外有人，先我一步把门打开了。”
> 丹恒心里难受极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嘴唇触碰到他的嘴角。“你希望今晚就这么结束吗？…”丹枫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你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对吗？”
> 不对…事情的发展真的是这样吗？丹恒心觉不妙，漆黑的梦境也像感应到他的犹疑，竟开始缓慢地摇晃。丹枫轻轻推开他，又捧住他的脸…“你也想让我留在这里，对吗？你也想让我和你多待一会儿，是不是？…”
> 一连串语调越发高昂的质问让丹恒感到窒息，时间一长竟近乎疼痛。眼中的一切都开始摇晃，他举起双臂，却很快变得麻痹；向后退缩，却很快无路可逃。紧接着他听到可怖的嗡鸣，接着白光一闪，如同电视荧屏关闭时的闪光——他惊恐地睁开眼，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挣扎着开了灯，起身侧耳倾听，门外却没有任何声响。
> 他翻身下床，心脏在胸中砰砰直跳。那些信件和留存的遗物依旧被整齐地搁置在桌上；是否就是这些冰冷的物件引发了自己反复出现的脆弱梦境？
> 不，不止如此。那些梦境毫无疑问都是回忆的复现，或许细节上略有差池，大体上却如出一辙。有时他甚至能梦见丹枫遗留在自己鼻尖的眼泪，它们就像火一样滚烫，而疼痛会将自己从梦中拖回现实。
> 但为什么只有这些？或许还能加上那些情意绵绵的书信，但为什么只有这些呢？为什么自己只能通过这些方式将其挽留，让已然失去形体的他永恒地停驻在自己的身边？还有他的朋友们——忆及那两个男人落寞的微笑，他更觉得如鲠在喉，难以纾解。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回忆坐拥有形的具象却无法触碰，信件可以触碰却不能复现他全部的具象…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就像领他穿过死亡之地、回到俗世，用重新浇筑的躯体容纳他的魂魄？
> 丹恒顿时睡意全无，紧张而又焦急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这样的方法一定是有的，因为他能感觉到——就如景元所说的那样，依靠某种眼下还无法被解读的语言与它互相呼应。究竟是什么？他坐到桌前，数不清的信件和那几件遗物落入眼帘。他看见匕首和钥匙在灯下闪光，而那本绘有自己画像的记事本微微敞开，露出留有墨痕的一个小角。
> 有了！
> 他猛地站起，心脏狂跳不已。没错，就是这个方法——可以让丹枫更真实地留存于世的方法。它甚至不会因为人类脆弱的秉性发生变化，若有朝一日自己突生变故，丹枫也不会随着自己失落的记忆一起再度消散，而是会永垂不朽地存在下去…他激动难安，立刻打开抽屉，抽出几张信纸便开始书写。
> 那晚丹恒房间里的灯亮了一夜。而等他起身离开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晨白。街上已有赶早之人的驱车声，夹杂着热情洋溢的叫卖声和青年人快步走过的脚步声。太阳完整地跃出地平线时，街角的邮筒迎来了它的第一封信。信封用结实的牛皮纸制成，上面只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长乐街2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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