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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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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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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谁都熟悉这座皇城外割裂出来的宫城。只需越过一道朱色斑驳生了蘅芜的宫墙，躲过两三巡逻的侍卫、等到不见一个宫人来往，便算是到了这方被割出来的院落里。无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他照旧，只荆轲自己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眼睛只盯着地上浇了苔痕的石头。但有风吹枯叶落，荆轲便从那块砖石和落叶的上方轻轻巧巧迈过去。他自幼是按死士教养的，后来做了刺客，身手好，从未败过。 这必然，毕竟败了就死。 刺客握着匕首，数到第三百二十四块大砖便停了，脚步一顿正停在两块青石板的缝隙中间，而后便不走了，甬道未到尽头，朱门下的那块台阶是碎的，只有一小黄门常探头探脑的出入，这间院落的主人从不出来，他哪里算主人呢，不过是被迫借住在这里的落魄客，既无国，也无家，举目无亲，只他还活着。 荆轲只知道他叫高渐离，乐理甚通、击筑好听。他是死士不管这些，先前只知名姓，后来到了这个地方亲眼见了才知道后面两项。 外戚当道，旧皇已死，纷争只在有兵权的几家手里，他是老皇帝最小的儿子，皇帝没作几天，始终被软禁在这里。活得够久了，纷争的几家有人动了歪心思，只有天下大势压塌这最后一根乔木方可再起新势，民乱的法子源一清客，现天下大乱，流民四起，终于抢到这宫墙里面，荆轲来做那个不留神乱刀砍死小皇帝的暴民贼寇。换而言之，这不过是荆轲众多任务里的一个令，乱拿些东西，再杀了高渐离而已。 他先前来时未受什么阻拦，侍卫不过虚设，更不会有什么人拜会，他如入无人之境，只可惜来的不巧，高渐离偏有雅兴摆弄自己的乐器，他一时听了，一时便驻了足。便倚在门边上再挪不动脚，他眼见高渐离放下木尺、利刃出鞘只走了一步，便见端坐在那里的人歪了歪头，温吞尔雅的一个人，唇上挂着笑意像是迟疑，声音却轻 “不知客来，怠慢了。” 荆轲才发现他是个瞎子。 “……不是客。” 荆轲一时手足无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如其来乱了手脚，这本是一刀该了解的事，那小黄门不在他跟前，甚至高渐离竟是个瞎子，连反抗都少了，是个再不能更轻松的活。只可惜赚不到什么多余的钱，荆轲只匆匆扫了这屋子一眼，这里面最贵的恐怕就是高渐离……和他的筑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却开了口，还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否定。荆轲定了定神，他看着面前的人只似乎是非常好奇的，顿了顿开口接道。 “不是客，是路过。” 眼前的人愣了愣，而后便被他这奇怪的解释给逗笑了。高渐离是没想到这无辜闯入的人会这么回答，没头没尾但他却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荆轲只看他笑自己唇角也稍稍扬了扬，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笑，便又匆匆将唇角那一点弧度给抹下去，他冷起一张脸却忘了高渐离无论如何也是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眼见高渐离笑够了便去摸矮桌旁边的茶壶，茶碗只一盏像是还没用过，高渐离摸索了边缘，壶里倒出来的却是清水。 他的声音似乎不像刚才那般轻了。 “来者便是客，但我这无酒亦无茶，只有一盏井水。杯子倒还干净。” 荆轲眼见他捧了杯盏依照声音的方向递来，没来得及细想还是接到手里。高渐离低下头去却似乎又轻轻笑了一声，而后竹尺击弦，那郎朗之声便又缓缓响起来。 荆轲的手稳端着的一盏水就地坐下来仍半点不撒，他将出鞘的匕首搁道溪边，低头抿了一口井水，凉的，甜里有些涩，大概是井里刚汲上来便进了壶的生水，荆轲喝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拿眼睛瞧瞧高渐离这单薄的身子和瘦削的面容，持尺的手指修长但两只腕子皮包骨头，荆轲估摸他一手就能握住，便觉得他喝这井水，这天气来却似乎太冷了些。 高渐离也不理他，他方才一停似乎就是因为察觉到荆轲来才停的，这再一摸筑便要没完没了，清风缓起又缓落了，浓云若来之后便是雪，牡丹芍药无暇顾及的院落、枯菊瘦梅影影绰绰，香去香来，禽鸟鸳鸯不见踪迹但有野鹤衔梅来，高渐离的筑似乎奏不出靡靡之音，极冷，或是他本就极冷。 他终于停了。荆轲还端着半盏清水，他顿了顿脱口而出。 “有风来。” 周遭寂静，秋叶也不落。 高渐离似是好奇，浅笑又落到唇角去。 “哦？哪有风来。” 荆轲已将剩余的井水灌进肚里，搁下碗只以手背抹了抹唇角的冷水，而后看看筑又只盯着高渐离。 “弦上。” “……客人倒是听得出。” 荆轲见他是高兴的，便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但又想起高渐离看不见，他话接的紧。 “荆轲。” 高渐离愣了愣，而后了然笑道。 “荆卿。” 小黄门回来的时候便吓傻了，他家小主人正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相谈甚欢，那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他藏起来的炭来，正将黄铜壶挂在火上烧，水大抵是开了才给自己的小主人倒上一杯。小黄门傻了眼，他自幼跟着高渐离，现在年岁也不大，剩下的人死的死、遣的遣、逃的逃，只他还跟着，不能算不衷心和命大，现下见这个不相干的人这么浪费东西当时就急了。也就还记得碗筷没直接撂倒地下。 “……你这不是糟蹋东西吗，冬天可怎么办啊！” 荆轲反应的快，小黄门根本没冲到他面前来就被他伸手拦下了，个子矮，也就高过他的腰一点。荆轲愣了愣，他本想说我带来，却又想起高渐离原是没有这个冬天的。小黄门见他不回答，以为是没法子又做了错事，当即和荆轲拉扯起来要他赔，荆轲本不欲理他，却没成想绑在后腰斗篷底下的匕首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小黄门眼尖，一下子就看着了那明晃晃还反光的东西，登时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往后挪动了两三村，指着荆轲惊恐说着。 “他、他！……主人，他！” “他是客人，不得无礼。” 高渐离打断他，却没给小黄门说下去的机会。 荆轲将地上掉落的匕首捡起来重新插回鞘里，他只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高渐离，转头对那吓破胆的小孩说道。 “我带来，炭，冬衣，他需要的东西。” 高渐离其实没什么需要的东西，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薄衣、馊饭、冷水、寒裘，只是不死，只是抱着他的筑就能活着。但荆轲还是带进来了好些东西，这地方没人拦着，也没人拦得住他。小黄门高兴了好久，连荆轲佩刃入室是来杀他们的都能抛到脑后一时半会，但他还是离着荆轲远远的，甚至于荆轲一来便想躲出去，但他又不敢撇下高渐离。荆轲见那小孩怕自己怕的狠又不敢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终于那小孩还是跑了出去，约摸在他到高渐离这里来第三次的时候。 他仅仅是偶然问起那孩子去了哪里，为的是找先前拿来的炭火被那小孩存到哪里去，那小黄门还是没改掉到处藏东西的毛病，即便荆轲来了，他们一时不至于缺什么缺的狠了。高渐离那时捧着茶盏，他当日给荆轲盛水的那只。这里拢共就一个盏，荆轲来、自带茶，自带酒，还自带杯子。荆轲带来的是好茶，他虽不懂这些，但做死士的钱和供给却不少，他没处去花便让茶铺老板捡贵的拿，被坑了一大笔银子也不在乎。他喝不出来，但高渐离品得出，确实是好茶，虽然陈了，但约摸也是皇家的朝贡品，不知怎么流落到市上去，终究落到他手里来，陈了，他也是旧人。 荆轲只看着他抿一口茶，却露出一丝苦笑来。慌忙问道。 “不好喝？” 高渐离像是愣了愣，那点苦笑便不见了。 “不是，是好茶。……我只是想那小子不会回来了，不免凄惨了点。” 荆轲是没想到，那小孩居然跑了。但高渐离语气里没有半点哀伤的意思，他怎么可能直到现在才觉得凄惨，草率谈来倒像是打趣自己。荆轲便听他说。 “走了也好，跟着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 他说得随意甚至洒脱，但捧着茶盏的双手被掌心温热包住的时候还是僵了僵，荆轲该正蹲在他的面前，他不见天光也不知天光淡了。 “有我。” 高渐离愣了愣，颔首笑道。 “那便有劳荆卿了。” 于是荆轲时常来，怀里穿着茶和零碎东西，手里提着酒和吃食还有自己的杯子，腰后别着匕首，来去无声，不惊人甚至不惊落叶，这里再没有什么其他人，只剩下高渐离一个。 ……他需杀高渐离。 ……他需杀高渐离。 踏上石砖便想起来，进去朱门照旧听高渐离击筑。 他摆弄那些吃食的时候，高渐离便在旁边摆弄他的筑，他从不问荆轲想听什么或者不想听什么，荆轲也说不上一个所以然来。他的曲子好像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名字。高渐离曾在他的怀里醉过，眯起一双眼睛，嘴唇难得是红润的，身上养不出二两肉来、脸色也只有在几盅酒后会好看些，他难得说话说得这么得意，只告诉荆轲今日听到的都是他自己写的曲子，他仰卧躺在荆轲的膝上，难得散乱成这个样子，堪堪举起的手像是邀月，却反手点了点荆轲的锁骨，一翻身将脸面贴近他的腰腹，闷声闷气的接着说。 “……在外面可都听不到的，荆卿可知。” 荆轲屏息凝气许久，只小心翼翼将他散下的长发别到他的耳后去。然后再小心翼翼的轻声应答。 “……知道。” 高渐离不再说话，他像是睡着了。荆轲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他只看着他怀里的高渐离，喉间动了动，却再没去碰他怀里人的面颊，只揽着对方的腰背和腿弯将人抱起来。高渐离窝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待他将人放在榻上，对方却勾住了他的衣袖，他只轻轻一挣便能挣脱开，他却没去挣脱只弯腰将高渐离的手放进被里。他听高渐离好似呓语般说着。 “荆卿不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曲子。” 荆轲给他掖了掖被角，问道：“哪里。” 高渐离不知道想起什么笑了两声，迷迷糊糊不似清醒的。 “梦里。” “什么样的梦，……才有这样的曲子。” 荆轲看着高渐离的眼睑动了动却没睁开，他回答的干脆利落带着一丝叹息般的笑意，好像是思索，好像是回忆。 “大雪。” 荆轲屈指将他眼角滚落的泪珠抹去了，滚烫的，险些灼伤他的手指，那伤口该没有多么深，但荆轲还是觉得痛了。他只觉得心尖颤了颤，连询问的时候都要将那种苦到发抖的情绪强行咽下去。 “冷吗。” “……冷。” 荆轲再不敢去找高渐离。 他好像知道高渐离所说的冷，那是寒透九天，切肤冻骨的冷。他好像听过高渐离那日所弹奏的曲子，哀切至极的，决然悲壮的，好像悲歌，也好像离歌。只是高渐离奏的慢了，他好像又没听过，慢了、缓了，不再撕裂却好像更痛了。他不敢再见高渐离，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原本要杀高渐离。但他又不忍舍下高渐离，他又常去，他只不出声也不在人面前逗留，常夜晚去在黎明归，高渐离多是睡着的时候，荆轲便在榻边看着他。他好像更瘦削了，东西也吃得少，茶也再未烹过。他不知道高渐离是不是听到过他曾经来，但他从未出声挽留过。 他要杀高渐离。 荆轲不记得那个地方，那个在梦里遇见高渐离的地方，那朔北的冻土不在他的记忆里只在他的梦里，凛冬却能高歌，热火便能烹酒，他心之向往，他更想带高渐离去，那里好像才是他们该有的归宿。 但他要杀高渐离。 命令不能一拖再拖，一瞒再瞒。他不做的事情还会有下一个人做，他游荡在坊间听了很多没听过的，关于高渐离，关于他的眼睛，关于他的身世，关于他是否还活着。他数第三百二十五块大砖，那尽头斑驳的朱门便开了。高渐离倚着门，还穿着那身刚见他时便穿着的薄衫，隆冬将至、隆冬将至。荆轲只得快步上去将他的领口拢紧了。高渐离似乎笑了一声，荆轲手里握着匕首，他只顺着荆轲攥起的手摸上去而后便轻轻握了他的手腕，他没用什么力气。 “我等荆卿许久了。” 荆轲怕他摔着了，他见不着路，却不敢违拗高渐离，只让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往里走，他的筑摆在桌上，桌前摆着一盏清水，他的那只盏。 “我许久没见到荆卿，甚是想念。” “自己击筑也觉得无趣，荆卿却不来。” “荆卿吓走了我的小童，说要陪我的，可还记得？” “……我不得见卿，卿为何不来见我。” 荆轲只看着他施施然落座，也并不招呼自己，问题上来了荆轲不答，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从桌上摸起那把竹尺来，他像是不在乎也像是不管的，他或许是知道荆轲能明白，或许是荆轲不明白也无妨了。他奏的是那日荆轲听过的，最开始便听过的，他引清风凉月来，他引野鹤梅菊至，画卷泼墨而染，徐徐清风，皎皎明月，袅袅炊烟，灼灼桃花，依依杨柳，他将往千山万海去，他问荆轲是否同往。 是否同往。 但那一曲毕了，山川湖海便退去，春花秋月便停息，竹林间萧瑟的翠叶也随寒风而逝。静默许久、荆轲像止了呼吸，金石迸裂之声将一切都砸去了，水墨砸去，余韵也砸去，直直锤在荆轲心尖上，他知是弦断了，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下泪来。刺客难得捋不平纷乱的心思，只抹去泪珠便堪堪睁了眼，抬起头时他眼见高渐离在看他——他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是他难得卸了白纱睁着眼睛。自从他瞎了双目便以布料覆盖眼睑，荆轲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就看不见了，当然荆轲就从未见过他的眼睛。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并不是外界传闻中那样的可怖，不见一点血丝也不狰狞，也并非是见了便会被蛊惑的魔物。荆轲只想起常蹲在高渐离院子里的那只雪白狸奴，干净的没有一点瑕疵。只是没神采，只是如死物。 高渐离就这样迷茫的看着他，他笑时不见一丝苦楚，抿了抿苍白的唇像是几次想开口却无从说起，荆轲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问这曲子好不好听，要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来，还是终于要问起他到底是谁派来的，要问他来是做什么。荆轲无端察觉心上一颤，溃败、悲恸和恐惧，独属人的情感决堤而至。他发觉自己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此前从未有过的——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见我便死。 他听高渐离轻轻叹了一口气，笑谈间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动手吧，荆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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