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枫恒枫cp】未竟事回忆录

pendulum-

2024/12/14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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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战争，丹枫多年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在书上见过、听别人讲过，也曾在托蝶幻境中如身临其境般看战火烧灼自己脚下的土地。可如今这场火真的烧了过来；他站在高台之上，任由心中的声音唤来排空的巨浪，将目之所及尽数淹没。
> 他看见星槎如同流星撕开昏暗的天幕，留下耀目的尾迹。他听见狂风呼啸，惊雷于天边鸣响，重鼓般的沉重响声在他的胸腔中引起狂躁的嗡鸣。那是来自曜青天风君的权能——那位素不相识的、却由自己的梦境与遍身流动的血液道出真名的朋友。他望向更远处，疾飞的箭矢就像会闪烁的黑色的星星，箭镞刺穿人的胸膛与咽喉，这其中有陌生的脸庞，也有熟悉的面孔。他感受到风向细微的变化，看见火球凭空坠下，直逼一艘星槎而去。于是他翻过手腕，浪潮中涌出巨龙一般的水流，将那火球一口吞下。
> 那艘得救的星槎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以示谢意，驾驶员的身影从丹枫面前一闪而过。他没看清对方的脸庞，只看见长长的发辫高高扬起，如同紫色的旗帜。接着是越发猛烈的进攻；黑色的星星渐渐不再闪烁，野兽般的嘶鸣也渐次止息。他们赢了，用最小的代价换回了最振奋人心的胜利。
> 浪潮退去，狂风消散，鸣雷也隐入云层，阳光重新照耀在大地上。焦黑色的烟雾中有人在走，或疾步前行，或踉跄蹒跚。火焰与尘土的气味让他感到窒息，远远地传来悲恸难抑的低哑的哭声。丹枫随着医疗队前去救援，一双双地握住那些伤痕累累的枯枝般的手，将可贵的生机重新交还于他们的掌心。许多人因他的帮助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瞳孔中流露着感激之色；有人认出了他的面庞，便紧抓着他的袖子痛哭流涕。
>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场。荒芜的流血的大地上主宰一切的不是强大的生命，而是可恨的死亡。在这位无所不能的霸主的面前，哪怕是自己也不能违抗它的意愿。他怀揣着茫然与不安转身离去，却被一人急切地叫住。紫发的女孩小跑着来到他面前，脸上沾着黑色的烟灰。
> “等等，你的东西掉了！”
> 丹枫认出她是那个被他救下的星槎驾驶员。他望向女孩的手心，丹恒给他的玉佩正安静地卧在那里，红绳已经染上了泥污。他心中一跳，匆忙接过，细心地抹去绳上的污点，小心地在袖中收好。
> “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弄丢了可就不好了。”女孩笑嘻嘻地摘下手套，友好地将手伸到丹枫面前，“你好呀，我叫白珩。”
> 此刻丹枫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将会意味着什么，只是微笑着回握住那只手。他注意到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长着一层茧，正是长期拉弓之人会有的状况。
>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想必你就是罗浮仙舟的那位饮月君吧？没想到你也应召来了这里，协助曜青阻击孽物。”
> “身为联盟子民，这是我应做之事。”
> “你今天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致谢呢！不过咱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啦，我也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要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传信到曜青天舶司即可，说找白珩就行，我定会尽我所能！”
> 女孩挥着手离开了，长长的发辫却仿佛依旧在眼前上下翻飞。丹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枚圆形的玉佩被他拢在袖子里，恋恋地紧贴着他的脉搏。他带着它回到帐中，在灯光下又将它拿出来翻看，看暖黄色的光线沿着玉佩的边缘流动，轻盈而柔和，仿佛是在水中涤荡。
> 它令他想起丹恒的眼睛，比世界上任何圆形都更加完美的眸子。它们曾在夜晚凝视自己，灰蓝色的虹膜在夜色中明明晦暗不清，却又清晰地在他心头亮起，告诉他丹恒此刻正置身何处。有时他会做梦，在梦中看到那双眼睛在自己的面前放大，睫毛扫过自己的眉心，又向下划过自己的鼻梁。他恍然惊起，因为他听到帘幕被掀动的声响，青年轻手轻脚地走入，在丹枫身边沉默地站定。
> “丹枫大人，罗浮丹鼎司传来急讯。”
> 丹枫的心猛地一抽，胸口痛得他不自觉吸了一口气。“是司鼎大人？”
> “是的。司鼎大人向您报告，二次试验失败了。她建议您另寻他法。”
> 丹枫放下玉佩，重重地叹了一声。青年觑着他的脸，双手不安地来回绞着：“丹枫大人...”
> “没事，你先回去吧。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 青年躬着身子退下了。帐内又只剩下丹枫一人，灯光照亮他苍白的脸，玉佩默不作声地平躺在桌面上，凹陷下去的中心盛着一捧柔和的光。
> 五十年，又是一切努力白费、心血付之东流的五十年——他的人生还能有几个五十年？那些在战争的废墟中见到的熟悉的面庞在他眼前浮现，倒带一般来回播放，悲哀的眼睛倒映出他自己迷茫的神情。“另寻他法...”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露出苦涩的微笑。这四个字说得轻巧，可她知道——他也知道——这背后又将是怎样一番痛苦的鏖战。
> 不，不只是如此。丹枫就在这时恍然顿悟，他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与奸邪之人对抗，与丰饶孽物对抗，与持明族的天缺对抗。他是不会死去的战士，即便被刺穿了肺腑也必须要再次爬起，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枪投向屠杀不尽的敌人。这就是他的命，他永远逃不开的归宿——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把抓过那枚玉佩，将其紧紧地握在手心，整个人虚弱地伏倒在桌面上。他攥握的力量极大，仿佛要把玉佩捏碎；然而除了这由心爱之人交托的贵重宝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找出什么来维系将要倾颓的意识。
> 
> 自从玉振处得知真相那天起，丹恒每天都去绑着红绸带的苍城梅下等候，清扫飘落遍地的花瓣，对着红绸带上的字迹思索有关丹枫的一切。他已经在罗浮的街头巷尾听说了战争的胜利，出征的部队很快就会班师回朝，带回显赫的荣耀；届时人们将夹道欢迎，街道上将彻夜长明，为归来的英雄们庆贺。他们回程的速度取决于航道的拥塞情况，或许明天就能踏上罗浮的土地，又或许还要等上几天、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所有人都翘首相盼，丹恒也在等待着那个熟悉的人，等着他穿越潮湿的迷雾，摘下那条红色的绸带，然后对着自己露出亲切的柔和的微笑。
> 他最终等到了这一天。他看见浓雾中浮现丹枫挺拔的身影，雾气被他的步伐搅动，向着两侧退去，又在他身后合拢。他看见他推开苍城梅细瘦的枝条，在纷飞的花瓣雨中惊讶地开口询问：
> “你怎么在这？”
> 极度的苦涩堵塞了丹恒的胸腔。丹枫看上去仍是完好无缺的，只有那双此刻正流露着惊喜的眼睛仍被战争的阴翳所掩盖着，晦暗不明，不复从前。但真的只是因为战争、因为死亡、因为长久的离别吗？丹恒咬着嘴唇痛苦地回忆着——不，不是。他早该心知肚明的，在玉振倾吐一切前就心知肚明，那双眼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暗淡下来，如同期限将至的星星，抛射出的光芒不过是自己生命最后的顽强的挣扎。他迎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拼尽全力地攥住。
> “我在等你。”他咬牙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先到这里来。”
> 然后他猛地用力，在丹枫反应过来之前将他拉进自己的怀中。丹枫的衣领上没有那股熟悉的香气——那让他心驰神往的香气曾在无人的暗巷里牵动他的心脏，唤醒他毫不自知的情愫。他将眼睛合上又睁开，心中半是痛苦、半是恼怒。
>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 丹枫愣住了：“什么？”
> “...你对我的感情。”
> 可这怎么能怪他呢？明明将要离去却无可奈何是自己，只能眼看着一切烟消云散的也是自己。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届时有丹枫在的仙舟罗浮将成为记忆里的泡影，而如果自己能早些探明丹枫的思想，甚至赶在他之前便将自己的爱意吐露，那么或许他们还能有更多的时间同彼此温存，从而最大程度地忘却罪恶、遗憾和无能为力所引发的悲伤。
> 他听见丹枫叹了一口气，反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丹恒，我——”
> “嘘，”丹恒截住他的话头，“别说话。”
> 他稍稍退了回去，侧过脸看到丹枫颤动的睫毛，睫毛下的眼眸缓缓转动，欲说还休地望向自己。他们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近到丹恒能够体会到丹枫呼吸中恐惧的意味，还有他逐渐发红的脸颊所散发出的焦躁的温度。丹枫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手掌捧住了丹恒的脸颊；就在他闭上眼睛时，那枚玉佩却忽然从他的袖子里滑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 亲吻的进程猝然中断，两人各自后退了一步，脸上烧得通红。丹枫将那枚玉佩捡起来，塞进丹恒的手中：“...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胜利带了回来。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 丹恒抓着他的手不放：“你可以留着。”
> “不行。”丹枫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有些仓皇，“这是你的护身符，能够给你带来平安——我不能占有它。”
> 丹恒接过了玉佩，眼睛却依旧直视着丹枫。“那它给你带来好运了吗？”
> 丹枫微微一怔，蓦地想起那些排空的巨浪、迅急的箭雨，还有紫发女孩旗帜般的长辫，靠回忆梦一般的爱恋抵御心中疼痛的无眠的夜晚。他笑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 “它给我带来的不只是好运。”
> 接着他伸手压下绑着红绸带的树枝，解开漂亮的绳结，带着它快步离开了现场。丹恒望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发红的耳朵尖。他还是在害羞，即便是秋风也没有驱散他身上的燥意。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的玉佩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他也扬起了嘴角，缓步走入了浓雾；身后的苍城梅依旧在风中摇曳，曾被愿望压弯的树枝高高地、骄傲地翘起，直指正逐渐变为苍蓝色的天穹。
> 
> 在登上过去的仙舟之前，丹恒一直感觉时间的流速是固定的。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秒，也无法被任何人逾越。可现在他的感觉大不相同；他不知怎的就来到了第二百年的关头，对着那道庄严的时间的闸口望而却步，又只能被推着前行。他觉得自己像是半身掉出了悬崖，只要轻微的挪动、一个用力的深呼吸，甚至是花几秒走个神，就能让自己剩下的半个身体也一并挂到绝壁上，然后不可挽回地向着渊底坠落。
> 丹枫提出要亲自送他，为此又将那顶帷帽翻了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带着它出去过了，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出门闲逛。战争固然已经胜利，可这不代表仙舟没有伤亡；越来越多的人找到他，要他拎神，同他争辩。似乎所有人都变得很忙碌，为了不同的目标殚精竭虑、消磨生命，他自己是，潜渊阁上下的所有人是，丹恒也是。他不知道丹恒为什么对这次返程反应如此之大，从出发前好几年起便心不在焉，看上去心事重重，却从不对任何人倾诉。
> 他们早就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甚至连彼此的身体都能触碰，却仍有秘密无法被分享。丹枫不能将自己的责任告诉丹恒，不想给他带来难以缓解的压力；而丹恒，他不能将已经板上钉钉的结局透露给丹枫，不想让恐慌和痛苦主宰他们难能可贵的爱情。所以他们只能各自忍着，在适当的时候截住话头、改变话题——哪怕这只是无利可图的权宜之计。
> 他们沉默地走过喧闹的街道，穿过街边店铺蒸点心时飘出的乳白色水雾，走上人头攒动的码头。丹枫的脸隐在纱帘之后，只有一只手从缝隙里伸出来，温柔地摩挲着丹恒的手腕。
> 那一刻丹恒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一次回程俨然成了最终分别的预演；可自己竟然连这样的场景都难以承受，又要怎么面对一百年后名副其实的生离死别？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干涩得发痛，星槎从天边缓缓驶来，向着码头抛下攀登的长梯。
>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丹恒听见自己的声音隐约地颤抖，让这句话听上去与字面含义背道而驰。丹枫并未开口，许久才点了点头，纱帘在丹恒的手背上扫动。
> “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闷，“你去吧。”
> 可当丹恒绝望地迈出步伐时，丹枫依旧没有松手。相反，他忽然掀起了纱帘的一角，那张平和的脸显露出一半，紧接着在丹恒面前猝然放大。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丹恒拽进了帷帽的纱帘里，扶住他的脸颊，悄悄地吻了他的嘴唇。
> 丹恒听见有人发出惊呼，接着是稀稀疏疏的意味深长的笑声。突如其来的亲吻只花去了匆匆几秒，可丹恒却觉得它被无限地拉长；而从开始到结束，丹枫的面容占据了他的视野与整个时间的尺度，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也成了丹枫身体的一部分。
> “我会等你的。”纱帘重新遮挡住了丹枫的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嘴唇上那潮湿的亲吻的痕迹忠实地记下了一切。他失魂落魄地登上星槎，又茫然失措地回到列车；帕姆像上次一样站在门口，仰着脸笑嘻嘻地提醒丹恒：
> “丹恒乘客，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帕。还有十天，我们就要启程前往匹诺康尼，去接列车上的其他乘客了帕。”
> “我明白。”
> 帕姆瞅着丹恒苍白的脸，笑容渐渐消失了：“丹恒乘客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帕...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 “没事。”丹恒摆了摆手，脚下却变得虚软，“只是有些累。我先回资料室了。”
>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车厢门，听见帕姆在身后喊着“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可他根本不想休息，而是重新翻出了那篇介绍“时空折叠域”的文章。他扶着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越看越觉得字里行间满是遗憾——作者的遗憾，他自己的遗憾，丹枫的遗憾。“…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祖父悖论’是不存在的。你能回到过去刺伤自己的祖父，便意味着祖父根本不可能死亡。可能是他最终被人救起，可能是他奇迹般地自行痊愈，甚至可能你意欲刺杀的根本不是你真正的祖父。我借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在时空折叠域中，即便是概率极低的事件，只要它是通往既定事实的合理的解，那它发生的可能性就会高得近乎必然。”
> 丹恒看得心如刀割，几欲落泪。他能够通过星穹列车回到过去，甚至爱上丹枫、也让他爱上自己，那便意味着丹枫一定会死——以那种残忍的方式死去，然后留下无主的躯壳，让自己于其中诞生，凭借它前往宇宙所能企及的每一个角落。他开始质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开启这一趟旅途，为什么明明身不由己，却还要一步步地走进命运给自己设下的陷阱。他取出那枚已然品尝过战争硝烟的玉佩，想象着丹枫的脸和他的笑容，想象着他温柔的亲吻和梦一般的絮语。他感到无穷的悲哀，因为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命运的狡猾，也痛恨时间的冷漠。
> 但他还不能就此放弃。丹恒很快又站了起来，将玉佩紧紧地按在胸口，几近挣扎般走出了资料室。他不能这样空耗下去，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十分珍贵。只要能有机会，哪怕只是多争取到十分钟，他也要奋不顾身地向丹枫走去，让他知道这个世界哪怕水深火热、混沌无序，也依旧有人坚定地爱着他。
> 这份爱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因此他们谁都无法承担继续拖延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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