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包（下）

【苏英/贺文】椰青远漫在北回归线以南

林恩-Lynnsky

2025/05/01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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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风寂静。一只毛色乌云踏雪的黑猫晃着尾巴小步踱过，绕丰盛的餐桌一圈后喵喵叫，转身在来人的脚边蹭着。王耀俯身摸了摸猫脑袋，指引他进店去找吃的，任由他在自己的裤腿上留下几根绒毛。
他耐心等待。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五分钟，一辆崭新大气的宾利雅度疾驰而来，开过路边排挡后又倒车回来，一转弯完美地退进了停车空位。
“谢谢王先生赏脸请客啊，还好咱们没迟到。”驾驶的红发男人甩门下车爽朗道，“路上去买菠萝包了。谅解一下，他看到甜点就走不动路。”
他话里的另一个主角也施施然下车，面色稍微发白，仍维持着矜傲的仪态，手里正拎着一纸袋新鲜出炉的面包。
亚瑟被斯科特飙车绕得七荤八素。他们从展馆出发直接进市区，路上亚瑟看到一家菠萝包店，莫名其妙地就很想吃。斯科特带他去买了，但排队耽误了点时间。为了秉持英国人准点守时的良好风范，斯科特开始以最大限速行驶；但由于习惯右舵驾驶，他们在城市晚高峰里走错路了……紧赶慢赶好歹没迟到。
王耀招呼他们落座：“不碍事啊，我也才到，在隔壁肉铺割了五斤黄牛肉，你们到了正好下锅。”
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老年人似的。“我靠，累死我了。我刚从省政府出来，明天随主席访问东南亚直飞越南……未来几天我都不在国内，你们吃好喝好玩好啊。”
这餐桌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设在店门口路边上……亚瑟眉头一跳，尽量收拢风衣下摆后坐在那看起来就无比劣质的红色塑料椅上，以免沾染灰尘污渍。不料，那塑料靠背还挺贴合人体曲线的，他一坐下就自动陷进去了，比真皮沙发还顺畅。
三个衣着考究、气宇不凡的国家意识就这么在路口大排档围炉涮肉。这场景简直诡异极了：王耀换了一套刺绣缎面的黑色西装，猛晃冰镇塑料瓶问他们要不要喝柠檬冰红茶。斯科特往沸腾喷香的汤锅里哐哐倒牛肉，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吃而来。亚瑟穿着他最贵的风衣，面容肃整地跷着腿窝在红色塑料椅里懒得动弹，直到斯科特给他也挑了一大条炸鱼，他便纡尊降贵地用筷子品尝。
“你们使用筷子很熟练。”王耀对他们颔首，言语谈吐之间全无隔阂。
相对应的，亚瑟却摇头。
“我看到新闻了。”他说，手里还夹着竹筷，“我猜这顿流动宴席的最终目的并非是我们，否则你不会让我带上斯科特。”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王耀也无被揭露意图后的尴尬，自然而然地往后靠在椅子上，掏出烟盒抖落一支香烟。他并没点燃烟，亚瑟注意到烟盒上的字样：中南海。
“我的目的是讨论美利坚合众国及其近期的金融政策。”他淡淡道，手中香烟替换了竹筷。“你们是他的前任监护人，所以我邀请你们来。”
斯科特举手：“只有他，没老子。”或许因为刚才吃得过于畅快，他粗俗的口语也不由自主冒出来了。亚瑟嫌弃地瞥着他，转而和王耀继续面谈。
“苏格兰可能对加拿大的影响更多一点。美国已经与我无关了，如今他是自成体系的。”他谨慎地挑选合适字眼，毕竟他和中国在本质上不属于同一阵营。刚才他也注意到，王耀说的是“金融”而非“关税”。
这是一场情报交换。他们并不能来吃白食。
王耀笑了，比刚才更像个年轻人。“但你还是和他来了。正如我所言，前任——监护人。这孩子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然后长歪了。”斯科特插嘴。亚瑟知道他这个哥哥对扬基佬的好感度始终不怎么高，他自动无视了这番垃圾话而把注意力放在冰红茶上。
“确实，现在说什么都木已成舟了。”王耀夹着香烟的手指轻点膝盖，比起吸烟，他更像在摆弄这支烟卷。“我无意向你们打听内幕消息，实际上，我更想听听你们的看法。正如我刚才所言，讨论，而非争执。”
“……广开言路是个不错的想法，但路子也许不会很顺。”亚瑟说，“现在这种超级加倍关税战里不会有任何赢家。”
“我赞同。那么看起来始终置身事外的你，此时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消博会上。你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针对焦点果然还在自己身上。亚瑟缓慢地呼吸一口气，斯科特放下筷子正看着他。
……三思而动。他选择说实话，并非因为面前是一个古老国家，而是因为身旁有他的兄长。
“你问我在想什么啊？”英格兰突然笑出声，不再有任何嘲弄或愤怒，只是单纯像听到有意思的玩笑而快活地发笑。“我在想你最好和琼斯就此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这样我还能从中大捞一笔。”
“……但不会的。”他马上敛了笑容，收放自如，捧着冰红茶瓶子更像持握权杖。“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对手，那小子想耍花招还嫩了点。”
王耀终于放下烟摆在桌上，拍了拍手，哪怕手上没有烟灰。“真英雄所见略同。”
“至于我老哥……”亚瑟瞟了看似状态外的斯科特一眼。“难道不是因为现任美国总统他妈是苏格兰人？我不是在骂人，这是真的，她在刘易斯岛出生的，穷得叮当响才跑去纽约。”
斯科特笑而不语。
亚瑟先吃了几块鲜嫩的牛肉和鱼肉填饱肚子。这顿晚餐确实够有诚意，他舒适地眯起眼睛，喝完一碗肉汤后才说：“我猜以你的水平，应该早就有所预料并做好准备了。”
“18年以降。”王耀颇具光棍风格地耸肩，“只是谁也没想到还会有疫情。现任美国总统好像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真心希望他们能睁眼看世界。”
“让制造业回流只是个幌子。王，你活得够久，应该清楚这是一种再经典不过的谈判手法，还能顺便给市场加杠杆。虽然以那位总统过于夸张的个人风格来看，这好像已经变成了要挟与勒索。”
“没错。我有确切消息说这周之内他们会把对华部分商品关税加征到累计200%。”
亚瑟一口冰红茶喷出来：好在如此失态之下他没有溅到任何食物或衣物……“这傻逼疯了？！”他说，直言不讳，连斯科特都挑眉看了他一眼。“这是贸易硬脱钩……这根本没有进口贸易了！”
王耀还赞许地点点头：“对喽！这才是正常国家的反应。柯克兰啊，你可是除始作俑者之外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西方国家，当然你要是穷疯了把这消息卖给英国广播公司或天空电视台我也没啥意见……硬脱钩了嘛。”
亚瑟尽量得体地用手帕擦嘴，同时也遮挡自己快要崩坏的表情。斯科特适时地在他面前探身过去，用筷子捣鼓一串炸虾球，留给他更多时间和空间恢复镇定。
“……我会审慎对待。”亚瑟说。他目前不能确定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任何一个经济理性人都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当然——然而，现在世界上的理性早已残存无多了。
“你一直相当谨慎。老板娘！加点汤咯，再拿盘粉。”王耀话讲到一半，忽然招呼着老板娘加菜。风尘仆仆的老板娘笑呵呵提了一大壶汤水过来，在亚瑟眼里不过生活在最底层的无知百姓，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是谁，他们在讨论怎样惊天动地的话题，只言片语间就能敲定一个行业的生死乃至他们的命运……他不禁多看了沉默的斯科特几眼，又往里收了收衣裳以免沾到汤水。
王耀边向汤锅里添粉条边说：“我好像突然发现，今年二月份，在增持美国国债的主要外国投资者中，英国增持的美元长期债券最少，只有101亿美元；但，你是全世界持有美国国债的最多的国家之一，仅仅排在日本和中国之后。”
“……”亚瑟连饮料也不喝了，他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眸色和夜色一样变深。
“那段时间应该是美国口嗨加拿大和墨西哥最激烈的时候吧。美债价格蹭蹭往上跑，不少人都在看热闹，我靠，怎么对兄弟和邻居这么坏。不过那句话又怎么说来着的？嗯……未雨绸缪。”
“——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没钱增持。”斯科特说。他甚至有点忍俊不禁，在筷子上缠了一大圈粉条塞进碗。他们始终在交谈，桌上不少好菜都被他哥扫荡了。亚瑟也放松下来，低头对斯科特小声嘀咕：你少吃点啊白痴。
王耀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也微微笑起来：“……六亲不和，有孝慈。”
他在说《道德经》。但亚瑟已经决心回避这个话题了，他轻描淡写道：“算了吧。你根本不知道总统先生那句kiss my ass对英语国家是多么可怕的侮辱，比半夜全副武装出现在窗口的库尔斯克民兵恐怖多了。”
“我也听说最近美债动荡得很啊，好像日本抛售了相当多的债券，股市快被吓死了；但又不是我的国债，到期了又不是我还，关我嗨事。”他的话语中逐渐增强自信，找回了主动权。“现在这个局面，那小子有的是资本挥霍，能把威廉姆斯惹到发毛也是少见；就算资本红利总有一天会祸祸完，目前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终点。”
王耀微微侧头：“日本抛售美债只是市场猜测，日本官方尚未证实这一消息，市场对此的恐慌更真实。比起真的去问日本……我觉得和你探讨一二可能更‘方便’，毕竟你现在还真的到海南岛上来了。”
“……而且，你看问题很准。”他补充说明，“跟聪明人打交道更省心，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出解决之道。”
亚瑟心说老子才不关心你们这帮东亚扭曲儒文化圈的关系。日本是一个更加“诡异”的国家，他们用东京奥运会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他确实也被恭维到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英国和中国才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日本不是。所以，当讨论到和另一个超级大国相关的重要话题时，这个国家还不够“资格”上桌。
他捏了捏眉心，继续回应关于日本与美债的那个问题。
“是也不是。”亚瑟说，他不能再透露更多消息了。“我只能说不是日本‘自身’抛售的。但确实和日本有关。”
王耀准确收到消息。“谢了。这就足够了。”
“真要说起来，你的市场每年给我提供了50万个就业岗位，我也得谢谢你。”亚瑟朝他摊开手，“生意往来，互利互惠嘛。”
他们终于见到王耀动筷子，他的吃相斯文，仔细品尝着快要煮老的牛肉和平菇。虽然获得了想要的信息，他似乎并不如释重负。
“——未来可能更多，如果你们也能在这场关税狂潮中坚持下来的话。”黑发年轻人轻声说。
亚瑟与斯科特对视一眼。然后，斯科特伸手在桌下摸索，找到炉子开关减小了火势，汤锅不再热烈地沸腾了。
他便给自己又装了一碗粉，加了点鸡肉和菠菜。亚瑟安静地看着他吃，谁也没说话。
直到一只爪子雪白的黑猫跑出来，喵喵叫着围绕他们讨食。王耀少有地叹气，夹了块酱鱿鱼丢给他。黑猫就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英国已经没什么存在感了。这几天的世界热点新闻哪儿还有他的位置？噢，可能除了英国钢铁差点嗝屁。”斯科特边吃边点评，大概算和缓气氛，但也引发了亚瑟的不满，在他坚实的大腿上狠狠掐了把。斯科特正拿着餐具，被掐后也只是用亚瑟见了足以发抖的眼神看着他，而没还手。亚瑟就掐得更用力。
“英国脱欧之前我便认识到，世界多极化的结果就是现有世界秩序解构。至于欧洲……欧洲就算了吧。除了俄罗斯，只要有你这个离岛在，欧洲永远成不了气候。”王耀像在自言自语，“就像当代网友大骂英国是搅屎棍时并没意识到这样一来你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下轮到斯科特一口呛住，差点在碗里剧烈咳嗽：“哇靠北，王先森，咱们非得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吗？”
“我的锅我的锅。不好意思啊。”
他们所讨论的主角正袖手旁观，略带得意：“这应该是我自十五世纪以来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我很期待。”
斯科特粗暴地扯了一大片餐巾纸擤鼻子，把纸团弹到亚瑟身上，不顾他暴起要揍他而冷哼一声：“他对破坏人类社会的契约信任也算经验丰富了。”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王耀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包纸巾放在桌边。菜肴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慢慢地喝起恢复常温的柠檬红茶饮料来：“一国总统归根结底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商人。”
“但我从未见过这种做生意的方式。”亚瑟说。大概是今天晚上面谈的气氛还算融洽，他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点真性情。“且不谈国家运行和公司经营或生意往来完全不同，如果这还能被称为‘做生意’的话，那么唐纳德·特朗普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商人。”
斯科特却笑了：“这不是做生意。亚蒂，这是过家家，没要到糖的小孩儿发脾气喊‘你不许和他玩不然我就不和你玩了’。”
“哦——世界是个巨大的幼儿园。”亚瑟顺着他的话往下嘲讽说，“如果这是一出闹剧，那我就能理解了，这出戏快演砸——”
他猛然停下了。
——不，他根本没理解。当中国拐弯抹角地找他打听美债的事情时，他们关心的真的是美债吗？日本国内为什么会突然大量抛售债券？金融市场不安的根源在哪里？每次世界经济秩序崩塌与重构之时都会——必须要发生什么？他们活得足够久了，而他这一点细节居然都没看出来？
英格兰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个早已成为另一个世界工厂的来源，那个曾经被他打败、快要折断脊梁而又重新站立的国家，他所凝聚的是十四万万人活生生的喜怒哀乐与隐忍太久的复兴之路。那种渴盼足以点燃世界，而这个国家至今为止仍保有足够的耐心和理智，让他不至于将火种彻底抛弃在深渊之下。
“这意味着……战争。”金发青年说，绿眼像直视了他曾经亲手挥洒又熄灭的日光一样难受地收缩瞳孔。“不……核战争。”
“……看来您的皇家海军上将已经向您汇报过上周访问北京的工作了。”王耀说，除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之外，再次使用敬辞。“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身边还坐着你的这位哥哥了。”
亚瑟的手肘搭在腿上，肩膀几乎塌下来，头痛地半遮着脸，又抬头慢慢看向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斯科特。苏格兰尚未看他。
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之所以在现代社会有如此高的国际地位和国家力量，最主要的原因只在于他们都是1967年之前制造并爆炸核武器或其他核爆炸装置的国家。只有他们才是被普遍承认的合法拥核国家，并共同遵守不扩散核武器的条约。
而英国所有的核武器打击平台，至今为止依然都部署在……苏格兰。
这是国与国之间基本的尊重和信任。之前亚瑟一直都是跷着腿靠在椅子上，而现在斯科特和王耀都能看到他把双腿放平了，上身也挺直，正襟危坐。谈话里多少次勾心斗角和避重就轻之后，英格兰终于认真了。
“你。”亚瑟的声音仍微微发颤，好像他的内心世界被轰炸了一样。“97年的时候你保证过你不会步前苏联后尘——”
“中国始终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王耀说，“但我不会知道美国是怎么想的。”
说到这里，他忽地讽刺一笑，他很少露出这种嘲讽又隐含国家才独有的悲哀笑意：“本田肯定害怕了， 他是真的挨过核弹。还是美国的核弹。”
“超级加倍地狱笑话。”此时的斯科特才像个置身事外的家伙，他甚至闲散地抬腿把脚踝摆在大腿上，双臂交叉了搭在脑袋后面往后仰着，摆出舒服的姿势让自己摇来晃去。
“瞧瞧，现在英格兰也害怕了。”
亚瑟本能反驳：“我没害怕——”
“今天下午回去之后，我想了想，虽然鬼佬实在傻逼透顶，但好像，的确有必要和你们谈一谈了。”王耀挠了挠耳后，他的侧发有些散乱了，他就轻巧地将碎发拢到肩上。
他回敬似地直视亚瑟：“在这些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国家里，你是最会伪装素质的一个。通俗点说，你是个‘体面人’，有点脑子和自知之明，没什么胆量掀桌子。就算再丧尽天良，也不会把场面搞得太难看。恶心人和太难看是两码事。”
“所以我确实不知道你怎么养出那堆逆子的。”王耀总结，“可能小孩没娘生养从小欠打吧。”
斯科特颇为赞同：“就是说嘛，他至今为止最大的失败就是儿童教育。”亚瑟已经懒得再翻白眼了。
“那么你们为何而来呢？”王耀又笑问，“你们才是和美国一个阵营的，我知道不少国家把我视为前苏联的继任者，乃至替身。”
桌上汤锅已然彻底冷却，表面凝结一层厚重的油脂。
亚瑟深呼吸，下定某种决心似地接近餐桌，并反问他：“你觉得战争是经济问题引起的吗？”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不……我至少不同意一点。”亚瑟像没听到他回答而喃喃着，“古往今来，经济不是根本。人才是。”
他拎起桌上被他们忽略的茶壶，提高壶嘴往简陋的塑料杯里倒水。是大麦茶，馨香扑满鼻。
“钱就像水。钱是流动的，自上而下，受利润与安全的牵引。地缘才是水流最根本的依靠，不是军事力量和金融体量，因为以人类目前为止的能力，他们可以造成环境污染或者全球变暖什么的，但他们无力撼动天地和海洋。”
水杯已经倒满了，但他却一直在倒，于是茶水满溢而出。
“政治的归政治，生意的归生意。你可能觉得这二者经常并且必须混在一起，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以国之名而不为国谋利，短视贪财而只顾个人，这就如同暴雨之时在上游拦截而非泄洪，为了保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么最终所有土地都会完蛋。”
“……因为我已经吃过并且持续在吃这个亏了。”他轻声说。茶水滴滴拉拉地从桌上落在他的脚边。
“我为社会秩序和契约信任而来。”他不再畏缩不前，放下茶壶，再次摆出国家应有的姿态，自信大方，洞若观火。“国家并非生来强大。国家的强大来源于权力，权力的强力来源于人所在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的强是从前一代又一代的智慧和理性叠加带来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张无限支票。而现在，支票被他们撕裂了。”
“……如果摧毁了人们对你的信任，任何强大都无从谈起。”亚瑟平淡道。
黑猫饱腹后早已离开了。夜风四起，树木潇潇，但北回归线以南的椰子树常青，遮掩着夜幕无声笼罩万籁俱寂。
“……舒坦。”最终，王耀喟叹着拍手。“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舒坦，感觉我又年轻了二十年。很高兴我们能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即使足够微小。”
“所以你确实不是前苏联。”亚瑟低下头去，他已经开始累了。“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别误会，我不是来刺探情报的。我就是感到奇怪。”
“奇怪什么？中国人突然呛回去了。”王耀也爽快地大笑，“我就跟外交部说，平时说话别太硬，等真的硬起来了，大伙儿就知道你动真格了。”
“我现在还忙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呢，挑事的不是我。但我也不怕挑事的，我会奉陪到底。不管关税战还是金融战还是其他什么战，他们要打多久，就打多久，一直打到——完全胜利。”

王耀走之前结了账。排挡仍在营业，路灯光影憧憧。亚瑟拿出纸袋里的菠萝包，尽管时间过去太久、面包早已冷硬，他还是小小地咬了一口，嘴上沾了烤麸碎屑，吃到黄油夹心后才递给斯科特。
“我吃不下了，给你吃吧。”
斯科特探头过来，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半。他的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问亚瑟：“点解还睇政治嘢？我净係想吔菠萝包。”
“扑街啊。”亚瑟终于被他逗乐了，忍俊不禁。“要不然我们回去路上再买几个？”
斯科特用力咽掉面包，拿过亚瑟还没喝完的茶水狂饮，吃饱喝足打了个嗝后才悠闲道：“算了吧。这会儿店早就关门了。”
“伶牙俐齿啊，柯克兰先生。”他促狭地瞅着亚瑟，打趣他。“不愧是当年弄权作势的大英帝国，就算没落得不成样子了还有点摇摇欲坠的闪光呢。”
亚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斯科特的虚伪吹嘘上。他擦干净嘴，好不容易从舒适的塑料椅子上站起来，活动筋骨时又瞥了眼中国人离去的路口。
可能商谈过后实在累得不行，亦或是出于小辈亲近兄长的本能，他将疑虑对这个哥哥倾泻而岀：“我还是有点奇怪……他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中国并不支持同性恋婚姻。他是怎么做到对我们那么自然的？如果他始终在伪装，那也太可怕了点。”
斯科特朝他偏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的同性恋人数能顶你一个英国的总人口。”
太有道理了，亚瑟完全被说服。
“……我早就跟琼斯说过这个国家难以应付。”他下判断道，“你不能因为他们把航母拍成了渔船，就真的以为那是渔船。”
“嗯，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当年你并没有倾囊相授。”
斯科特所言的对象绝对不是中国。亚瑟不假思索，回答确定无疑：“是的，我没有。”
于是斯科特笑了，笑得肆意妄为。
“但我不是因为他的中国式官腔才有所警醒的。”亚瑟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你注意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吗？”
“怎么了？”
“那是他们的毛主席所说的。他的原话。”
“啊。”斯科特了然，跟着重复了一遍。“毛主席。”
“……当中国人提到毛主席，你应该知道他们开始认真了。（……When Chinese wheel out Chairman Mao, you should know they're getting serious.）”亚瑟说，“我们会见到他们将为此长久坚持下去的。（We could see they digging in for as long as they take. ）”
“似乎每个帝国的末路都是走上歧路。”斯科特也最后望了眼那个黑暗中仍有光亮的路口，笑着摇了摇头，回到自家车边。“……那小子到现在还没醒悟自己对上了怎样的存在啊。”
他们驱车离去，指尖留有共同的面包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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