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钟】名师出高徒（上）

灭烛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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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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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以致用，你名师出高徒。

♞

与常人料想的不同，当年璃月岩神、尘神、灶神俱在时，并不像后世猜测的那样亲密无间，朝夕相处。

灶神喜好研究新式小吃，烹饪各类饭食，因原身憨态可掬受小孩子们喜爱，常以兽形在民间行走，农忙时指导耕种。尘神智慧过人，擅机关术，以各类书籍文字教导民众向善的间隙，热衷于改进机械图纸，以提高社会劳动的生产效率。岩之魔神武艺高强，重视契约，一方面保护人类使他们不受邪魔外道所扰，另一方面，血肉铸币稳定了经济，让普通民众也能安居乐业，故在璃月的名望最高。三神中，摩拉克斯同时承担多项重任，又统筹规划各方事务，是名义上和实际上的璃月之主。

灶神马科修斯亲民，化出千万分身，天天在百姓灶台间转；尘神归终投身教育事业，广开学堂，王化一方。岩神摩拉克斯相比之下就奔波得多，去的多是界内穷山恶水之地，处理点地震啊，海啸啊，魔物侵扰啊，之类的事情，大多时候哪里有危险，人民就呼唤他去哪。若陀龙王就是璃月初建时在南天门地震事件中与岩君相遇，像这样结交的友人还有很多。

寸有所长，能者多劳。三位魔神各忙各的，术业有专攻如斯，又都是忙起来焚膏继晷的主，以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后来发生几次小风波，有惊无险地平定之后，尘神归终觉得这样不行：常年不见，一来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二来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也容易脱节。于是后来又碰头，订下一个规矩，一年最少见一次，固定在年末腊月，有事就当开会，无事就当小聚，唯一重要的是必须本人到场，不能找人替来。

最开始这规矩是没有最后一条的。直到某年多事之秋，为处理问题，摩拉克斯暂驻暗之外海，归终孤身造访盐神地盘寻求帮助，马科修斯赴须弥边境向树王求取药材种子，各自实在是一时回不去归离集，又以为只有自己回不去，便不约而同地想到找人代替自己去。不巧的是，他们找的都是若陀龙王——即使除却私交，留守归离集的高层里，也是龙王最有这个资格。

前后收到三封传讯，若陀哭笑不得，转头跟削月筑阳真君说还挺看得起我的，要是别以为我有那么闲就更好了。

其实一点也不闲。灾异频出，留守集落内需要处理的琐事比起出差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帮仙人打下手也还是捉襟见肘。若陀忙得胃疼，左手地脉异常报告右手抚恤名单过目，层岩天衡来回跑，连口饭都没空吃，两天睡了俩小时。

好在千灾有数，熬一熬总能过去。那年棘手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后，总结利弊，还是得见面。卷宗和信件都代替不了直观言语，找人代去也可能曲解意思，为了长期稳定，规矩里就强制了必须本人到场。

好不容易闲下来，龙王乐得逃会。这种非海灯逐月大节的碰头会，他可去可不去，这并非在璃月不受重视，而是魔神和其他异类有壁，况且其余两位默认他是摩拉克斯的人。不同寻常的私交在这时就体现出来了：他和摩拉克斯绝对是同进同退的，就算有什么不满或意见，也可以在床上说。

虽然若陀大多时候也没什么意见。

归终教化人心是一把好手，农桑耕织有马科修斯，经济军事有摩拉克斯，若陀想的很清楚，自己就是上地面上体验生活来的，多听、多看、多尝试有趣的事，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权力或领土，力量与属民……残缺的早年记忆里他已经得到过了，因此并没有很热衷。

摩拉克斯察觉到了他这种淡泊，因此除却必要的政事需要若陀知晓配合，并没有安排很多公务给那人，反倒挂了虚职，不忙时随龙王来去，游戏人间逍遥行。岩神的性子本也如此，不爱强人所难，当年从黑暗的地底将龙王带上光明的地面虽是同路，但红尘万丈又不止一条路。摩拉克斯无意将龙王绑在身边束缚驱驰，他胸襟如山，放他去看。

归离集建立的第三十二年，腊月一场雪后，三位魔神开碰头会，惯例小聚。

三人成宴，席上却从来不止三人，概因似他们这般身份地位，必要的场合有必要的规格。然而倘有外人在场，许多话无法尽言；又考虑口风须紧，故每选亲厚者侍奉在侧。

摩拉克斯这边通常带大弟子削月，偶尔换做歌尘，归终一半时间带留云借风真君，另一半时间带心腹，都是她的得意门生。马科修斯这边就混乱多了：灶神仁厚，有时受人之托，带友人家的孩子见见世面，逢在不谈正事纯小聚的时节里，其他二位也是默许的。只是这样带去的年轻人，在席上没有资格坐，要从头站到结束，哪位让你坐才能坐。但就这样，求灶神关携的还络绎不绝，其中趣味可以琢磨一二。

私筵通常六人，若陀间或来吃顿饭就七人，一半以上的菜肴是马科修斯亲手做的，极为丰盛，每年都有新花样，留云来时也帮着下厨。灶神和留云的手艺不错，单为这顿饭，有时候领地接壤的魔神比如盐之魔神也来蹭饭，众人并不拒绝，相当欢迎。赫乌莉娅善良纯真，能跟邻居处好，归终巴不得。

这日飘完薄雪，又至小聚时分，尘神轻拢靛青长裙，拾阶而上。

空天霜地，殿前白玉阶漫长，她与落后半个身位的弟子皆不发一语，直到走完最后一阶，方才抬起头，面朝五步外素衣皂袍、皮肤麦黄的高大男子，颔首示意。

“久违了。”

马科修斯也向她回礼，笑道：“许久不见，阿尘风采依旧，请。”

于是便一同入内。马科修斯身后跟了个沉默的黑衣少年，低眉顺眼的不引人注意，归终未及细看，只边走边问，“摩拉克斯怎劳烦你亲自出来接我。”

言外之意，嫌岩君太惯身边人，跑腿的事都不舍得使唤，竟是有些嗔怪了。

灶神素来是个脾性好的，见状笑呵呵地把话晃过去：“不怪他，屋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他不介意，归终便不提了，几句话功夫已到大敞门前，御前建筑都是高门槛，女神华丽长裙饰带沉重迤逦，似是一时不察，脸向着马科修斯这边说话，没注意脚下，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摔一跤；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坚实如铁的手扶她站稳，归终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学生，转头一看，竟是本在斜后方离自己最远的黑衣少年，再看自己学生呆在原地，脸色都变了。

那只手扶她站稳便迅速收回，并未越矩失礼。只是少年到底矮些，归终无意一瞥已见到他五官模样，惊得心中一跳。

无他，只因这闷声不响的少年与故人有六分相像。

心中所想并未呈到面上，美艳眉眼一转，女神盈盈一笑，“多谢小公子。”

少年抱拳回礼，未说什么，安静地后退回马科修斯身边去。归终带来的年轻人看他一眼，不知想岔到哪里，眼神警惕。

尘神这回带的学生年纪也不大，奥藏山学府出身，于机关术一道极有天分，此来一袭白衣挟洞箫，袖角银线绣海棠，眉清目秀，风姿绰约。相比之下，着装朴素的黑衣少年一路垂眸低首，就不那么引人注目，只从方才的一瞬接触，见他眸中似存拨云开雾的剑光。

虽然很快又掩饰过去，像是有意避人眼光。

归终心下转了几个可能，放过少年不问，心情愉悦地同马科修斯耳语。

“今日是那位回来的日子。”

“我知。”

“你淘来这么一宝贝，岩君知道吗。”

对面回答更加让人浮想联翩：“你猜。”

我猜啊……

归终面上笑意雍容美好，步入殿内快走几步，同他分开，径直入席去了。

我猜今天要有好戏看。

青红锦缎交替装缀，酒如琉璃杯如镜，铜檠竞燃，明珠照夜。

岩君携歌尘浪市真君姗姗来迟，像是方见过什么人，带着一点尚未完全消去余韵的放松，眉眼里的那种威严神性无形中被中和了许多。嗟他晚到，归终不怀好意，细长指甲刮着角杯拉长了嗓音出声：天晚来迟之客，自罚三杯方可入座。

都是老友，摩拉克斯理亏，笑了笑，萍仙乖巧为他倒了酒，归终眼尖瞅见酒面离杯沿还有一段距离，腹诽明显还是自家人偏心自家人，下次得叫留云替这厮斟酒。

摩拉克斯入喉就觉不对，口感绵淳的水酒不知何时被人偷换，换的酒恰好他也熟悉，名唤倒八仙——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烈。

寻常酒类用引子调制，倒八仙是用大曲发酵，曲药的质量直接决定了酒的质量，入喉如火，入腹钻心，深受武德充沛的夜叉一族喜爱，寻常凡人误饮能直接喝吐血。

谁调皮不重要，摩拉克斯不喜烈酒，但也并非不能喝。三杯下肚之后岩之魔神轻咳一声，接过萍仙递的湿手绢擦了唇角，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席下正坐的黑衣少年动了动手指，幽幽地看了归终一眼，尘神回望过去，少年对她一笑。

摩拉克斯坐得高，有人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不如说，入座前就注意到异常了，只是无意搭理。

然而他没跟萍通气，歌尘望着马科修斯身畔那轮廓眼熟的少年，露出一点讶异的表情。

到底是岩君一手调教出来的，眼明心亮，那点失态转瞬即逝。萍仙并未擅问什么，只是安静地候在一边布菜。这两人有种诡异的默契，既没问少年为何没有岩君许可自己坐了，也没问灶神今次带的人从哪里来，好像今夜席上发生什么他们也不奇怪，看在归终眼里，无趣之余，若有所思。

弟子也在给她布菜，规规矩矩地低头不敢乱看，虽是天纵英才，第一次见梦里敬仰爱戴的岩君亦有些紧张。反观对面就自然很多，许是察觉到了席上大人的容忍，黑衣少年看似替灶神布菜，却乱夹一气，自己那碗盛得比灶神都多，最后可能是看摩拉克斯一直不睬他，有恃无恐地甚至抢走了马科修斯碗里最爱的山笋。

灶神还是笑呵呵的，脾气真的好。

归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话题也变过几轮，重要的事宜之前已有文书交代，如今见面只是把一些忽视或隐瞒的细节说开，也无多少，主要目的还是小聚休憩。不知不觉，席上气氛活跃得多，归终带了萍爱听的那一类情仇八卦，马科修斯侃侃而谈的风土人情让久居洞府的机关术天才眼前一亮，摩拉克斯好久未品倒八仙，也没让人把酒换下去，就着色泽透亮的琉璃盏慢慢地饮；再看黑衣少年握着筷子戳碗底，不知是百无聊赖，听无可听，还是对碗里那片干锅腊肉的翻炒火候很不满意。

归终讲着讲着，在萍仙的敬酒中偷眼看少年两回，厚道地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心底忍笑。

搭了个戏台都没人看，可不是怅然若失了么。

终究还是想看热闹，她忽然站起，在弟子茫然的眼神和马科修斯了然的目光中，遥遥向摩拉克斯举杯，清澈的声音回荡在灯火通明的殿中：“岁既并谢，为我君贺。”

马科修斯紧跟着举杯，“为我君贺。”

……虽然他也不知贺的是什么。

摩拉克斯何其敏锐，端坐不动，也向归终回敬，却未饮下：“不知所贺为何？”

来了。

归终柔声道，“今有灶神座下新人，年少英才，欲为我君献艺。”

欲献艺的英才：“……”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摩拉克斯继续问：“是何技艺？”

归终跟他一唱一和：“胸口碎大石。”

此话一出，在外一向严肃的璃月岩君也忍不住露出点笑意，又兼酒气上涌衬他容颜如霞光，看得归终弟子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位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摩拉克斯吩咐：“歌尘，取我后院那块鸣霞浮空石来。”

萍显然明白了这帮人在做什么，朗声问：“三千斤的那块吗。”

“旁边那块，五千斤的，快去快回。”

“好。”

……归终心满意足地坐回原处，再看对面，马科修斯悄悄给她比大拇指，黑衣少年大概没反应过来，神情完全僵硬了。

岩君尘王本是盟友，多大的面子啊，尘之魔神自降身价也要把他拉下水。

归终忖度，这人此刻心情也很好理解：估计本来是想乔装戏弄摩拉克斯，结果还没找到机会，先被摩拉克斯和自己戏弄了。

就听幽幽一声叹气，对面少年已站起，先后向岩神和她抱拳，犀利目光投过来，不卑不亢。

“不知在下何事得罪尘神尊上，还请明示。”

归终眸色忽深。装，使劲装。

“小公子勿怪，你与我一位友人很像，”她佯作惆怅，叹道，“非是为难，只是那位将军日夜陪伴在我君身侧，吾一人寂寞，见卿如他，便也起了爱才之心。”

席上突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好像是摩拉克斯饮酒呛着了。

这话一出，她自己弟子也震惊到难以言喻。黑衣少年满脸写着“我信你个鬼”，一句“承蒙厚爱无福消受”卡在喉咙尚未出口，身畔马科修斯出手把他背在身后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按下，似是安抚。

少年心下稍安，忘了这还有个靠谱的。

“我……”

“岩君以为如何？”马科修斯却突然问正在用清茶漱口的摩拉克斯，语气促狭，“您有龙君相伴，这孩子就赐了归终罢。”

明明是他带来的人，却要问摩拉克斯如何处置，摆明了是有内情。

能被归终选来随侍私筵，没有愚笨的。归终弟子起先还懵着，听到这里，再怎么莫名其妙也回过味儿来了。然而他没见过若陀本尊，常年醉心机关术导致坊间逸闻亦听得少，只知岩神龙王关系不知若陀性格，仅靠先前几句言语，七窍玲珑心竭力联系拼凑出事件全貌——表面上是归终向灶神讨人实际上此人与岩神关系匪浅，甚至可能这少年就是岩神设给归终的鱼饵，以归终智慧，到底是情之所至看不出？还是早知今日将计就计？若陀龙王蒙在鼓里吗，还是默许岩神在他眼皮底下养替身？三位大人在各自筹谋计划什么？……和事件真相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黑衣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气势很足，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神色凝固。马科修斯问完，半大孩子皱着眉头看向摩拉克斯，他在等摩拉克斯拒绝，但摩拉克斯在等他拒绝。两双相似的金色眼眸半步不退地对视片刻，归终感觉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酸味儿。

实在受不了，尘神拍板，“我同意。”

岩神几乎是下一秒答复：“我不同意。”

席上人齐齐看他，摩拉克斯淡定饮茶，“我全都要。”

“……”归终弟子看这帮人简直令人发指。

一番对峙，萍仙刚好把东西取来，甫回到殿内就看到众人表情各异，笑道，“我错过什么了吗，请尊上讲予我听。”

“并未。”摩拉克斯答，转眼看到她怀里斜抱了一架镶牙紫檀五弦直项琵琶，背面七宝镶嵌的星斗图若隐若现。于是明知故问。

“让你取的鸣霞浮空石呢。”

“是石头么？”歌尘望着摩拉克斯的眼神极纯挚，“哎呀，吾听错了。”

说着，女孩子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情：“瞧我糊涂，这都能听错，现在就去更换……”

“且慢。”

“不必。”

台下黑衣少年，台上摩拉克斯不约而同开口。

马科修斯低笑一声，端起手边烈酒饮了一口。常年在高天炽阳下跑，他喜欢这个味道。

就听少年施施然接下，“已经取来了，不劳姑娘再跑一趟，今日献丑，请听一曲《凤求凰》。”

这是流传在璃月民间男子求爱的曲子，摩拉克斯闻言，眸光一凝。

三神会面，再低调也是正式场合，靡靡之音岂入尊耳。歌尘柳眉一竖，就要开口；被岩神抬手止住，意思看丫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归终尽收眼底，不由感慨摩拉克斯对自己人还是好啊，若陀都作成这样了，还不舍得龙王胸口碎大石。

她不意外萍仙根本没有去取石头，这点默契都没有也枉称心腹了。摩拉克斯擅操琴，若陀擅琵琶，这在老友之间本不是什么秘密。细想方才二人对话，“三千斤”和“五千斤”，应是指三弦和五弦的琵琶，拿给若陀也不算难为了他。

“……”不明所以的归终弟子，脑内剧本进行到“原来替身对岩神也是有意的吗”，表情已经麻木了。

归终唤这孩子坐下，也乖觉，蔽膝及地坐在那，一声不响，腰间袍带掩映的紫洞箫露出一角。这弟子擅箫，若无意外，今日本是安排他献艺的，刷一下岩君好感度日后求提携。但归终考虑，要混脸熟还有其他机会，眼前这么大乐子，不看可惜。

当然这话她不会直接往外说，回去诓骗小辈的得是更加精巧的理由。

少年的位置已换去殿内中央，摩拉克斯赐了座，倒是个胆大的，抱着琵琶坐下的功夫就开始试音，不慌不忙，手稳如持剑。摩拉克斯一直注视着少年，这幅模样令他有一些时空倒流的不真实感，很快被一声沉郁庄重的宫音唤回神志。

少年弹完这一声，抿唇垂眸，状若无事，摩拉克斯始回忆起这人看不得听众不专心。

归终弟子坐在下面，暗暗咂舌。黑衣少年艺高人胆大，侍女递来的玳瑁拨子都没要，淡定自若，轮了个花指，向席上微一点头，就开始弹，好像面前就是心上人，古朴典雅的大殿是他家后花园。

《凤求凰》本是琴曲，马科修斯已属于和人类熟的，历行民间，都极少听过琵琶演奏。少年新翻琵琶曲，弹得不急不缓，声如流水，婉转低恻，如情人耳语。

座上摩拉克斯半合着眼，屈指打着节拍；马科修斯不爱这个，低头吃菜；归终浅抿清酒，眼底涌上一丝怀念。

昔时摆宴，故人起兴合奏，琵琶古琴玉振金声，响遏行云。

多年过去，再闻旧谱新翻，忆及沧海桑田之变，感慨万千。

乐师的技艺高超，又蕴了点若有似无的情人调笑在里头，听着听着，不由使人沉浸。

一曲终了，尾音有风醺然，平收淡去。

白衣弟子恍恍惚睁眼，已知对方的乐器造诣远在自己之上，心悦诚服。

座上岩神忽然淡淡开口。

“徵音，凡一段，你弹错了。”

黑衣少年抱琵琶答：“琴谱转琵琶，应是凡二段，无差。”

岩神又道，“旁人弹此曲，缠绵入骨，温柔示爱，你却弹出轻佻怠慢之意，可是心中不快？”

……真会鸡蛋里挑骨头啊。

少年微微笑着，“不敢。”

乐子看得差不多了，归终刚要接话圆个场，就见少年眸若晨星地问，“如此说来，你还听过谁弹温柔示爱的凤求凰？”

此话一出，许是酒力乱人思绪，摩拉克斯居然认真思索起来了。马科修斯见状轻咳，和归终对视一眼。

尘神会意，立刻举杯相敬，称赞：“好曲。为此人间情意，我辈当饮。”

摩拉克斯于是回过神来，与在座双神共饮一杯。

“请。”

马科修斯借酒杯挡住脸，疯狂给中央呆站着的少年递眼色——还有小辈在这里呢，别动气，收敛些。

从他的座位看过去只能见到少年侧脸，也不知道对方看没看见。

无意继续撩拨下去，归终口气一转严肃，也改了称呼：“小友请入席。阿廖，取我青玉珊瑚剑来，今日相逢是缘，赠与贵客。”

阿廖即是白衣弟子的名。那双长剑乃上好青玉所制，剑身剔透如珊瑚，若陀觊觎已久，向她讨过几次，归终总不给。此刻当机立断送出，是觉察事态有异，弟子尚在，不想场面太难看。

岂料摩拉克斯温声道：“让他站着。”

他这一句话出来，席上忽然冷场。

片刻，黑衣少年丢下琵琶，轻笑一声。

“多谢尘神美意。只是岩君让我站着，我当然站着，便是重病缠身，洞房花烛，万箭穿心，也得站着。”

你可闭嘴吧。归终心底道。

摩拉克斯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友人们一时拿不准他是喝醉了，还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若陀的玩心和性子。毕竟乔装跟来席上，自然不可能是打算从头乖巧到尾的……然而龙王选的场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太不应该了。

归终不是没有见过摩拉克斯秉公执法，真板起脸来，任你是谁，不留情面。她让阿廖还是先去后殿取剑，心想，现在已经不是别叫弟子看笑话的问题了，那两人都是刚硬高傲性子，真撩拨起来，龙王不肯低头，岩君不肯服软，席上闹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暗叹一声，右手举杯，左手托底，容色明丽自然地向摩拉克斯敬酒。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人世间仰慕我君者如过江之鲫，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伉俪情深，实在令人生羡。”

摩拉克斯还未回答，少年抢话道，“美玉无心，贪者独占，焉知不是误了神明修行。”

马科修斯插话，本意是好的：“这般误会，小友可有心上人？”

若陀还未回答，归终笑着打断。

这是什么话，都弹《凤求凰》了，当然有，那不就是……

她话到一半有意噤声，清丽面容天真无邪，眼神往上飘。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很给台阶下了，现场两人，随便一个退一步就行。

黑衣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耳中：“谁说我求的是他。”

摩拉克斯适时笑：“不敢高攀。”

“……”归终心底一抖。

这俩不领情的。

这还怎么管？没法管。递到眼前的台阶都能自己一脚踹开，就作吧，玩脱了就好了。

摩拉克斯的话少年也听见了，双眼一眯。

这话若听在别人耳里，像摩拉克斯斥责对方怎么敢高攀，但是若陀知道，岩神这是在自嘲。

于是更不爽了。

众人就看他抱着琵琶转向马科修斯那边，模样清俊，说出来的话却火上浇油：倘若求得马科修斯大人青睐，此生无憾。

在场所有人第一反应去看摩拉克斯。岩神本在揉着额角，像是才发觉杯中空了，伸手绕过歌尘去摸长颈银酒壶。

萍仙温柔而坚决地按住他的手，干脆利落换了茶。

侧身背对众人，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气音，她道，“我君醉了。”

摩拉克斯轻声回应她：“气的。”

萍仙是跟岩君一脉相承的脾气，宁死不吃亏，“那就气回来。”

摩拉克斯轻轻点头，“好。”

萍姑娘会意退去一边，摩拉克斯转向场内带着得意神色盯他的若陀，慢悠悠下令，“赐合卺酒，赐双鱼佩。”

马科修斯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转过头去。

歌尘将备好的酒壶拎上银盘，走下高台来到少年面前，眼神责备，又带有一丝悬崖勒马的警告。

很明显地表达出这个意思——谁先找事谁求和，别再惹他生气了，您老服个软，有事回去说。

少年看了她一眼，接过酒杯。

摩拉克斯带着三分微醺，见他接了酒，也举杯恭贺。

“如你所愿，洞房花烛了，还要站着么。”

论起气人，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已经能看清若陀额角青筋在跳了。

马科修斯苦笑，求救似的看着归终，然而尘神也没想到这一出。刚好这时阿廖回来，归终心下哀叹，只能让学生把青玉珊瑚剑给若陀抱过去，企图缓解气氛一二。

龙王并没拒绝，归终看他接了，想来应是读懂了她的意思，心下松了松。

然而下一刻，黑衣少年面色忽沉，拔剑出鞘；青玉剑光流明湛然，比方才乐声更似流水，流过在场所有人的眼。半息之间，骤然一声裂云穿石铮响。

再看椅上琵琶，已五弦尽断。

变故过于突然——除却摩拉克斯，席上所有人都惊到了。

若陀淡然收剑回鞘，赞叹，“好剑。”

方才一瞬间，他挥剑把琵琶弦尽数割断，手中长剑并无豁口，竟不曾损耗半分。眼前琵琶虽非他赠予摩拉克斯那把，亦非凡品，弦拧得极直极紧，想要伤及，力度、角度、剑器锐度，缺一不可。

不怪归终爱护有加，掌中青锋经元素力淬炼，确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然而这柄剑本不是适合男子持握的，一剑下去反震得他虎口开裂，渗出血色。

若陀不以为意，用未受伤的左手，冲席上端坐如山的摩拉克斯遥遥一晃杯。

他道，“弦断愁丝却，前缘归尘。今得佳偶，谢主隆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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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已经在发飙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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