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s.02

「Draconis」在那名为世界的故事中

椰香薄饼

2025/03/17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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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las.02
我与导师的第一次见面，用室友的口吻来说，相当戏剧化，充满宿命感：“你来到这里是枪，遇见他的时候才响”。
那时我进入「学院」刚满一年，正在为下一阶段的学习发愁。
和我此前所在的魔法学校不同，作为研究组织，「学院」的目光从不局限在魔法上，无论哪个方面都太过自由。即便是魔法课的实践考试，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手段监考老师从不过问，哪怕不用魔法也无妨。
比我叛逆的学生比比皆是，我在这里甚至能被老师们评价为认真好学。
作为研究组织，培养学生只是顺道，推进研究才是主旨。「学院」的课程大多以传授已有的知识，培养学生兴趣为目的，确定自己的课题后随时可以选择适合的导师进入自行研究阶段。正因为不局限于魔法，「学院」面对的课题多如繁星，过于自由反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监督老师不止一次建议我尽快确认研究方向，以免最后选择的导师因为接收学生太多拒绝我……可我很难概括出我的想法。
给魔法找茬？抬杠？
这算什么研究方向。
何况……我至今还说服不了自己。就算我的那些问题有答案，答案又是否真的有意义？
必要的学分已经修完，课程听的大差不差，感觉瓶颈的厉害，我索性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打发时间，就当寻找灵感。
那个下午我在古籍整理室，随手挑选了一本历史书。那本书的成书年代过于久远，里面有许多已经证伪的说法，比起历史书，或许更应该将其定义为传说故事集。
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时正看到，在世界的最西边，巨人努力支撑着天空，阻止它坠向大地。
“不好意思，我还没看完，麻烦你等下再翻。”伴随着轻巧的嗓音，一只手突然按住了我的书页，我顺着它抬头看去，那是一位白发蓝眼的少年，看着装应该是我的同学。
我没说话，默默等着他看完松开手，才继续翻下一页。
“你觉得这个巨人怎么样？”他突然问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个故事里，巨人是主动承担起这份责任，被赋予了支撑天地的伟大职责。再往后几百年，这个巨人在新的故事里，是因为诸神世代更替时站错了队，才被惩罚在这里支撑天地。”他自顾自拉开我身旁的椅子坐下，单手托着脑袋看向我，“你觉得巨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天地不需要支撑。”探讨一个出现在虚构的神话传说中的虚构角色，行为是否自愿，多少有些浪费时间。
少年的回应顾左右而言他：“天地当然不会毫无理由的相拥。二选一，就当是填心理学问卷？”
全凭我自己的主观想法作答？
“……我选自愿。”
“理由？”
“这本书成书年代更早，那当然以这本为准。”
少年不知为何露出苦恼的表情：“确实，纯粹的逻辑推断也是一种思路……不过旧理论被推翻才是常态，何况这本只是‘更早’，无法保证这就是最早的版本吧？”
“另外，”我低下头，食指划过那插图上被天空压弯脖颈，又因木板印刷布满刻痕的巨人，“如果我是被迫顶着这片天空，那我会直接松手。”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辈子站在那里顶着天空……那这个世界毁灭也无妨。
“这个想法不错，我喜欢。”
个人意愿优先于世界，这种想法也可以被“喜欢”吗？
一时冲动，我转头看向他：“你会选哪边？”
真正问出口才觉得有几分尴尬，我没有他那种同陌生人侃侃而谈的气魄力，这些年来我的经验也告诉我，大多数情况下保持沉默更好。
在他开口前，有着酒红色长发，穿着教师制服的男人路过桌边，瞥了我一眼，拍拍少年的肩膀，没等他回应便径直走向门口。
白发少年明显不情不愿地慢吞吞站起身，在我以为收不到回答时，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我也选自愿。”
“如果天空要坠落，那我一定会撑起天空。”他狡黠地冲我眨眼，仿佛在讨论的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晚上去食堂吃什么。
“谁都不许毁灭我的世界。”
不是为了阻止世界毁灭，而是为了阻止“我的”世界毁灭。
言话任性的像孩子，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格外有说服力。
就好像，世界真的属于他。
我目送少年匆匆走出整理室，那位红发老师撑着门扉，见他出来，边说着什么边伸手把披风扣到他肩膀上，我这才意识到，他也是教师。
我突然想起刚来「学院」，闲来无事曾经研究过的一些校内传闻。「学院」这种有着悠久历史的隐世组织，其中的奇闻轶事当然远不止个位数，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学生间创作流传的小故事。或许是作为研究者的基本素养在作祟，稍加考证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奇闻轶事都不是凭空捏造，绝大多数都是用叙述性诡计来陈述事实。最典型的就是“夜间游荡的活人偶小姐”，只要夜游一次，很容易就会撞见一直以人偶示人的「学科」之一，「雾都剧院」克拉蒂娜·欧帕老师亲自巡逻的场面。也正因此，我才对探讨这些故事背后的事实抱有极大的兴趣，特意去研究一番。
“不在学生名册上的白发学生”，蛊惑人心，喜怒无常，但如果能和他交谈，会获得学业上的祝福。不少学生为了这个祝福专门去寻找过这个“学生”，但同一年入学的同学还好，全「学院」的学生名册本就属于机密文件，传闻中的目击地点散落在学校各处，白发学生的描述又过于模糊，连我自己都勉强算一个“白发学生”。几重因素叠加下来，至今我都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表明这个“学生”真的存在，自称见过他的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现在想来，「学院」师生制服间的差异仅在背饰长短，学生是披肩，教师是披风，校规又允许自由改造制服，申请作为学生来此研习的年龄并无限制，比我年长的学生比比皆是，如果不戴背饰，根本无法区分穿制服的老师和学生。教师能指导学生理所当然，被夸大成祝福也有几分可能……
问题或许在于教师的外表年龄，但这里是「学院」，无论是长生种还是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当上教师，都有可能。
神秘色彩最浓的不在学生名册上，是因为根本不是学生？
等下。
我恍然间意识到比起各种假设，这个问题才是突破点。
既然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拿到全「学院」的学生名册，那么，能一眼认出“学生”不在学生名册上的唯一情况，就只有他会被误认成学生，但又能通过某种方式明确知道他不是学生。
比如，穿着不带披风的制服，外表看起来非常年少的教师——那个奇闻怪谈里特意提到了交谈，或许只要自报家门，学生能立刻意识到他“不在学生名册上”。
这点有些微妙。我是因为正好看到那个少年被其他教师塞了披风，才使得他不是学生这件事坐实。看起来那个少年平时不会带披风……只是自称教师，在「学院」这种以探求真理为骨架的组织，很难服众吧？
也许「学院」里不只有他一个符合上述条件的教师……至少，那个传闻中的“学生”，有极高概率是教师，这个结论应该没问题。
说起来，他问的那个问题……世界不足以让我牺牲自我，他则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所有物，我们都是出于自私而非大义。
两个以不同的自私为基础思考问题的人，最后得出的答案竟然同样是巨人自愿撑起天空，多少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答案是一样的。
直到今日，天空没有坠落，世界没有毁灭。巨人如果存在，一定还在支撑天空，所以祂一定是自愿的。
就算是以背离大众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只要符合客观现象，便会通往相同的答案。
我好像……找到了那些问题和答案的些许意义了。
那天下午，我敲开了监督老师办公室的门。
“我想研究魔法体系漏洞。”
监督老师困惑着，却也没直接否定：“你对这个感兴趣？”
“即便有这么多未知的问题，魔法也发展到了今天，”我咽下口水，努力梳理脑海里的语句，“之所以有这些我想不通的漏洞，是因为从现有的理论体系无法完全解释它们。”
“我们都知道那其实不是‘漏洞’，而是确实存在的现象。”
凝结水的魔法不会产生风，要么这些水不只来源于空气中的水蒸气，要么有什么填补了缺少的空间。
“那个洞里一定有什么，支撑起了我们的魔法，”我抬起头，与老师镜片后严肃的目光对视，“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求知欲。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楚地理解入学时那句问候语——为了满足我们各自的求知欲，奉献我们的时光。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课题，我几乎可以料想，你的任何成果都无法带出「学院」。”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坚定，她没有劝说我，只是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我知道哪位老师适合你了。”
她替我联络了备选导师，匆匆忙忙地安排我第二天去禁书库见他。
我的课题，将来和禁书库打交道的时间恐怕只多不少，如果熟悉禁书库，那确实会是适合我的导师。
万一那位导师不愿意指导我呢？他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奇怪吗？他指导不了我，会愿意挂名让我自学吗？感觉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了。我许久没有被评价为“胡思乱想”，那一晚忍不住真的胡思乱想起来，实在难以入眠。
忍耐到第二天中午，我在禁书库门口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那个白发少年。他坐在书库门口的台阶上，和昨天刚见面时一样，没戴披风。
“啊，又见面了。”他乐呵呵地大幅度冲我挥了挥手。外人不管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是个年轻有活力的学生吧。
我想起昨天自己的揣测，忍不住和他求证：“不好意思，老师，您知道‘不在学生名册上的白发学生’吗？”
他迟疑着，略带停顿地摇头：“最近新出的传闻？”
“有几年了。”老师们或许不了解这些学生创作？我缓过神来，向他行礼：“昨天多谢老师指教。”
“我哪里指教了，没打扰到你看书就好，” 他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都怪那个谁非要我戴披风，见过面的几个学生都跟我生分了。你过来找书？申请表让我看看？”
我确实一直想进禁书库借阅书籍，很可惜，按规章制度，没有导师的学生拿不到申请表：“有个老师约我来这里见面。”
少年闻言上下扫视着我，我竟然从他年轻的面容上看出几分慈祥的笑意：“那么，你就是希特斯·费尔？”
我在大脑一片空白的讶异中，还有那么一小块思维，如卸重负——如果面对的是他，那些彻夜忧心的问题绝大多数都将不复存在。
毕竟，他会在自己绝不允许“世界毁灭”的同时，坦率说喜欢我那“毁灭世界”的想法。
少年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看来，命中注定我们之间要补上这场自我介绍。我是月读弥社，你想邀请我担任你的导师？”
我知道这个名字。
现任「学科」之一，「箱庭旅者」月读弥社，与其他四位「学科」相比，被戏称为“三不”「学科」——不露面，不开课，不在校，在某些传闻里，甚至“不存在”。入学一年以来，这位「学科」的确切信息少之又少，只知道他负责外事和禁书库，关于这位「学科」的传闻也经常自相矛盾，可信度极低。在今天之前，对我来说这名「学科」能保证准确的情报，只有《入学手册》上那一行名字。
礼节性地握手后，我退开半步，仔细斟酌着用词：“月读老师，我此前对监督老师联络的是您并不知情。实话实说，我正在怀疑我的课题是否值得惊动身为「学科」的您。”
“嗯？我没说……也对，你看着就是会认真读《手册》的那种学生。别急，我们还互不了解，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他抱着手臂，沉思片刻，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自我评价，“我这个人很任性。”
原来您有自觉……这是该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箱庭’是什么吗？”
“人工制造的小型景物箱？”
“差不多，你阅读量很大嘛！”月读老师孩子气地合起双手击掌，给他刚刚的任性说法又添了几分说服力，“要不要猜猜看，我的称号是什么意思？”
「箱庭旅者」，旅者的意思直白，老师一直在世界各地行动，这点不难理解。这两个词组合到一起……
阳光正如常照在我身上，眼前的老师笑容依旧灿烂，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世界是他的箱庭。
既然「学院」赋予了他这个称号，他昨天的那句话就绝非虚言。这何止是“任性”那么简单……
“我想研究魔法体系漏洞，”手指掐住掌心，我希冀用这点疼痛稳住心神，“抱歉刚才退缩了，我想您确实是最适合指导我的老师。”
“漏洞啊，那么你的研究目的是？”
我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避开视线：“暂时，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洞里有什么。您会觉得这没有意义吗？”
“意义？”我没听错的话，面前这位老师轻笑了一声，“如果追求意义，你就不该选我来指导。”
“希特斯，我只有一个要求。”
抬眼撞进月读老师的视线，没有那种锐利的攻击性，更多是冷静的疏离，然而这平静的目光中，我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压迫感。我想这一刻，他是在以「学科」的身份审视我，而不是老师。
“与你研究相关的每一个行动，乃至每一个想法，必须对我透明。”
从我的角度，这根本算不上要求。就像监督老师说的那样，与我这个课题有关的所有成果都走不出「学院」半步，自然也谈不上收益和回报。哪怕「学院」不缺这点经费，我的研究也是实打实的只进不出。
条件简单到我反而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不管那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接受，您真的只要求透明？”
“你还记得我们昨天的问答吗？”
我点头回应，月读老师见状笑着再一次伸出手，这次是手心朝上的邀请：“那就没问题了。”
“在你毁灭世界之前，我会拦下你。”
或许我骨子里，真的是“世界毁灭也无妨”的疯狂学者——与厌世无关，只是我那名为求知与好奇的欲望早晚有一天会盖过世界在我心里的重量。
手指的颤抖没有彻底停下，那不完全是恐惧，更多的是兴奋。
我会毁灭世界，我想毁灭世界吗？
于是我也笑着伸出手。
在我令天空坠落，令海水沸腾之前，这个人会阻止我。
这是我自己亲手选择的，最合适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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