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模拟黎明 - 文岛 Wland

模拟黎明

1

畴昔

2025/04/03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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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站在青绿的山顶上向下望去，悬崖底下就是无垠的大海，海浪一次次地、无休止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由蓝变白，由深而浅，它们反复不停地与固守的石头制造着永恒的相遇。
　　青柳冬弥的视线翻过阳台栏杆，盯着亘古不息的大海。精心设计的诊所处处是好看精致的金属装饰，却让它们构成了既不尖锐又恰到好处地能防止病人一跃而下的模样。但他却很喜欢触碰这些东西，手上的薄茧让他对边缘的毛刺与不整感觉钝化，更让他爱上了这样的摩挲，似乎可以让一层层茧不断变厚，损坏，揭下，再更新。似乎这样他就永远不必面对自己的手指本来承受的，现在已经放弃了的使命。
　　人类真是神奇，即使精神已经死了，身体还在努力拼搏着让自己活下去。记得有一次，金属的碎片不小心扎入了他的皮肤中，他用一根小针努力地挑出异己，却不觉让它越陷越深，直到针刺出血来，也只换来了碎粒的更加深入。不过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异物从皮肤到更深一层，再触碰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便不会感到疼痛。直到两三周后，痛感再次出现，他意外地发现银色的小东西又浮现在了皮肤上，半截在外面露出，将被掀开的表皮一撕，它也便被带了出来。青柳冬弥想象着，指节上的每一个细胞紧挨着想要把它推出去的样子，好像手上的茧子一次次地更新换代，人体始终在新陈代谢，向着新生。
　　秋日将至未至，秋风到来的那一天，目之所及的一切绿色都会被冲刷，染上枯黄，然后扑簌扑簌地洒下许多落叶来。但它们落下叶子，好像只是为秋唱响盛大的赞歌，用枯黄的叶，换来了沉甸甸的果实。树并不会感到害怕，或许它们知道绿叶还会长出来的。
　　但是他怕，他怕秋天，他怕衰败的落叶，干燥的空气与昏黄的光线。他对季节、湿度与光照变化的感知并不会比植物和昆虫迟钝多少。他怕秋天，怕那时候什么都变了的自然，更怕那时候什么都变了的自己。
　　诊所在每天夜里都会举办一些活动，力图让在这里住下的病人情绪好转。周六晚上是音乐舞会，据说音乐是能让这些特殊的病人平复心情的上佳手段，但那对他来说只是喧嚣。他总是会在周六晚上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逃避嘈杂的人群，欢快的旋律。现在对他来说，唯一的发泄方式可能是阅读吧，他无所不读，不管是文史哲，还是科学杂志。他尤其爱读心理学的论文，看看大夫们给自己下定论的病症研究又有了什么新的突破，再在很久之后发现这些新疗法被实践在自己身上，然后依旧毫无改善。
　　这次也是周六，他放下手中在看的一本描写精神病患者和医生摇摇欲坠的婚姻的小说，打算出去取点水果，他尽力绕着路，想要避过热闹的人群，但他没想到眼睛可以遮挡，双耳却无法阻拦，纷繁的音乐，径直地冲进了耳中，合成器的电子音色构成的编曲里，穿插着他隐约有些熟悉的，情绪饱满的男声。
　　他驻足，直到主歌结束，副歌开始，朗丽的高音如惊涛骇浪传入耳中，他才瞬间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觉得这份声音熟悉。
　　明明秋天尚未到来，他却病发了。全身像被灌了铅，手臂和大腿沉重得让他难以拖动身体，瞬间的晕眩袭击了他，让他感觉甚至无法站稳和正常步行。音乐是前进的，如湍流一般，音乐无拘无束，不断地向前推进，承载着作曲者当下的情感。他呢，逆水行舟，逃避曾经爱着的音乐，无休止地，被回推至往昔。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钝重的绝望要将他吞噬，附上了仿佛被抛却到万丈深空的失重感，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击沉到地底，再也没法爬起来了。
　　五年之前，人们说他意气风发，年少有为，他的演奏会一票难求。懂音乐的人，要从他的琴音研究到他的最微小的加花与最精妙的运弓动作，不懂音乐的人，要从他的鞋带打量到他翻飞着的指尖，在灯光照耀下近乎透明的发丝。他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身边只有人们的赞叹与掌声。人们对他的定义是，“天才”。向往着光的人们，像望着太阳一般望着沐浴着舞台灯光的他，从他的双手流淌出的音乐里，收获情绪、冲动，抑或前进的力量。
　　只有他知道，没人在意真正的青柳冬弥。人们在意的是他的演奏，他能通过音乐描绘出百花齐放的春，雷雨交响的夏，浪漫宁静的秋，冷暖兼济的冬。没人在意在他钩织的一幅幅画面之后，他摔过琴，折过弓，伤过手指，却怎么也逃不掉。他放弃了逃，多么伟大的演奏家，他创造的华彩，独到的情感，准确又有个性的处理，是他献给世间的瑰宝。没人在意他只是一具空壳，与发条八音盒最大的区别是，八音盒的发声不能被称作“演奏”。
　　五年之后的现在，人们对他的定义是“青柳家的废人”，销声匿迹，连名字都不会被提及，只留下“青柳”这个响当当的姓氏。
　　季节性情绪失调的患者们发病最严重的时期往往是冬季，但他不是。秋风一过，他便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哀愁之中。自我否定，食欲减退，抛却了所有的热爱，空荡荡的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晃出了回声。
　　其实他知道背后的缘由。秋天是他最爱的季节，是艳丽的，燃烧的，丰收的季节，是他带着他们的梦想实现的季节，更是他与他就此永别的季节。
　　电视上一帧帧新闻闪过，他给小提琴弓擦着松香，反复推拉之间，微微的松香粉尘飘散开来。其实他很喜欢擦松香，他喜欢它说不上来的，神秘又令人安定的味道，喜欢在无需思考的重复劳动里暂时摆脱痛苦，放空思绪。他却也很讨厌擦松香，因为这份动作和练琴之间，早已被迫形成了不会消退的条件反射。
　　就是在那时，他瞥见电视上掌声勃发，曾经永远站在他身旁的人如今一个人站在彩光遍布的舞台上，随后许许多多人的身影，其中还有两个自己认识的女生，从后台冒了出来，脸上似乎都带着激动与喜悦留下的泪痕。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活动的名字，被接上了意为“超越”的动词。消息冲破街道，甚至惊动了整个日本流行音乐界。
　　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滴在他的弓毛上。上面的松香粉尘被浸湿了，用手一搓，黏糊糊的。变得湿涩的弓毛，大概很难拉好小提琴吧。心因泪溺亡了的自己，大概也很难演奏了吧。
　　他想对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能举起琴弓。
　　你看，这不是没有我也可以做到吗？
　　小小街道上的小小活动，你没有当真吧……
　　明明我也想……
　　电视的镜头从舞台切回主持人，数码成像技术记下的万丈光芒又被收束回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呆呆坐着，眼睛也不知道该朝何处望去，干脆迟滞地定在闪着光的屏幕上，瞳孔一点点涣散下去，画面虚焦，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二、
　　这里的风景也不可谓不好，昨晚被医生们拖回房间，吃过药后终于醒来的青柳冬弥想，郁郁葱葱，光照充足，还能看海，能看出无论是选址还是病院的设计，都为病人们考虑了很多呢。在护士的看护下，他再次走到昨天下午的阳台上，固执地用手摸上盘桓的金属丝装饰，带着一种绝不善罢甘休的态度盯着底下的大海。浪与石的重逢好像延续了成千上万年，青柳冬弥想，或许正因有不变的磐石，才会有不死心的浪花。
　　他本来以为时间会冲淡这些的，从他收到一拳，向谦先生告别以后，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整整十年，他本来以为他的缺口早就彻底消失了。痊愈后的伤疤和皮肤的病理特点有一些疏远的相像的地方，可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却没有这样的事。伤口有时会愈合到和一个针眼一样小，可它依旧是伤口。受难的痕迹完全可以与失掉一只手指，或是毁掉一只眼睛的视力相提并论。或许在春夏，他还有机会略过十年前的伤口留下的愈痕，但在秋冬，精神的崩溃像平静不下的风暴，时时提醒着他，你背叛了，你逃走了，这是你的惩罚。
　　“冬弥先生……”
　　一直旁观着的护士开口了，他要求他的医生和护士们都不要对他以姓相称，暂时他还不想听到那个姓氏。
　　“您的主治医生说，虽然不知道您昨天突然发病的原因，但打算提前开始进行光疗，想问问您的意见。”
　　“我没问题。”
　　“好的，那我今晚就把灯准备上。”
　　光疗法，据说是治疗季节性情绪失调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青柳冬弥回忆着他看过的研究，这种疗法无需病人主动配合，在接近凌晨时补充适当的光，让病人的身体暴露在微光之下即可。这种疗法还有个名字，叫做“黎明模拟”。
　　青柳冬弥只觉得可笑，人造的黎明，简直比月光还要虚伪，还要苍白。这种空洞的光洒在他身上，不会有任何效果的。虽然来这里近五年的治疗，都没有取得过任何成效。
　　他很好奇大洋彼端的父亲知道这些会作何感想，父亲显然还是关心自己的，他也是想自己快点好起来才将自己送进这家诊所。可是好起来的话，他大概也只会重复自己前十年的人生，如同颤弓一般不止地牵动着琴弦，嘶鸣着发声。虽然症结并不在于此，他知道的。
　　他的歌声……还是那么有温度，可惜现在自己没法好好欣赏了。他苦笑着，大脑不足以将昨晚听到的那些清除，它们像一道道灼痕铭刻下来了，很烫，因为被烫伤了，才会感觉心更痛了，才会感觉根本没法忘记了吧。
　　……你还会想起我吗？
　　青柳冬弥不止一次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望着大海的吞吐，但无论怎么说大海都不会给他回应的。他的目光又随风而去，飘忽到那边的郁郁葱葱，树木还是连成一片，笔直生长，似乎永远扎根在大地上，坚守着自己的生命。忽而，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片飘飞着的东西。
　　叶子落了。

三、
　　秋天来得太猝不及防了。
　　尽管怎么准备都是没用的，青柳冬弥醒来，意识到了丝丝凉意以及微微干燥的空气已经取代了夏的燥热，那模拟黎明用的灯还在不厌其烦地将光洒在他身上。
　　果然是没有效果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过去的一切似乎如洪水涌来，要冲垮他心灵的堤防。
　　好冷，好重……身体出现的一切变化都让他痛苦不堪，眼前的颜色好像淡了，胸中萦绕着难缠的闷痛，世界把他抛弃了吗？他把他抛弃了吗？自己真的完全不再被需要了吗？或许是父亲需要他，他的天赋需要他，他的小提琴需要他，他才折回古典，然而抛却了所有的需要，人竟然会活得这么空虚啊。
　　他常常幻想自己是海旁的一棵树，不用思考，不用进食，不必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随着真正的黎明不断拔高，生长，最后回归最初孕育生命的大海。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不会理解的吧。他好像总是在向前，向前，总是要撇去所有的阻碍一般，永不停歇地向前冲着。自己或许早就被他当成了追梦路上不值一提的小磕绊，所谓的“半吊子”，跨了过去，也就不会再回头。太阳在升起，树木在生长，果实在成熟，伤口在痊愈，茧子在更新，什么事物都在向前，他和他的音乐也在向前。止步不前，甚至不断倒退的，只有他自己。
　　醒得很早，然而对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护士看到他开门，知道他醒了就跑过来了，真是尽职尽责啊。青柳冬弥正欲让她离开，再把门关上重新闷回房间，不想她突然冒出一句：
　　“要不要去海边走走，现在刚好能看日出呢。”
　　作为病人他没有兴趣，有人将抑郁称为主动性的丧失，而他带着季节性的抑郁，也只能任由秋风吹走落叶一般将他扫来扫去，枯萎的心不足以建立面对创伤的障壁，他也就只能和秋风打着转，生活怎样侵袭他都无法还手。
　　所以干脆跟她去吧，只是日出而已。
　　下山的路，出乎他意料地长，蜿蜿蜒蜒，开始的几步路还让人觉得新奇，后面只觉得回环往复，令人晕头转向。青柳冬弥想起他看过的一本小说，开篇洞察独到而笔力卓著，后期却一直在重复同样的段落与词汇，作家似乎要创造一种立体感，但那些文字在青柳冬弥眼里，和下面的这山一样，无趣冗长，只让人想要跳过。
　　还是看看天吧——身体是抗拒无光的，可打心底里，他从小就对无光的凌晨，有一种眷恋感。因为已经是早上了，所以不会觉得害怕，又因为天还是完全黑的，所以会觉得很自由，很畅快。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在享受这样的黑暗，好像身上背负的一切重担都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是无尽的黑色天空，和他孤零零的身体。
　　直到后来的凌晨，他不再孤零零了。当然那个让他不再孤单的人，享受凌晨的方式和自己不同，但那人似乎也能体会到自己小时候感到的孤独的自由。两个人在一起，却仍然能感到自由，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把他看作了自己的一部分吧。
　　怎么又想到这些事了——回忆起幼时，他每次看到光把自己的黑昼打破了，都会觉得惋惜不已。刚冒出些日光的天，黑色混合着朦胧的橙色，给他什么都要落幕了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日出应该是新的一天的开幕，或许是白昼到来了的话，他与琴相伴的噩梦也不得不开始了吧。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山脚，临近海边，神奇的地质让沙滩与山川交汇，形成一种古怪的拼接。海的那头，青柳冬弥隐约瞥见红日正徐徐升起，正是自己从小反感的，把黑昼掀翻的破晓。黑橙混合的幻影最终完全被金橙的光辉所打破，一瞬间，天被明亮的蓝色铺满，此刻太阳才真正显示出它燃烧天空和白云的伟力。
　　忽地他想起读过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的主题老生常谈——抱怨日复一日未曾更改的人生，艰难苦闷却仍旧要熬下去的生活。可小说的表现形式却很特别，它讲述了一个人为打破循环的日子爬到了离日出最近的地方，在那里他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继而他发现了——自己所谓改变不变的旅行，并没有改变重复无味的生活。太阳一朝一夕，往复地东升西落，他的人生也一朝一夕，一日不得改变。
　　太阳……被人赋予了那么多的意义。青柳冬弥愣愣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海的尽头冒了出来。太阳爬出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多了，他无法想象许许多多的人在山上度过整夜，就是为了这仅仅几分钟的日出。类比的话，大概是他为一个片段磨了几十天，只为了那几秒的精彩展现吧。
　　那东西究竟有多重要，才值得他为其奉献了那么多时间，二十余年的光阴，全部投奔在不热爱的事业里，然后坍塌。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大概也是如此，坚持推着手上的巨石上山，费劲千辛终于攀上山顶，然后巨石滑落，一切覆灭，从头开始。
　　橙色，铺天盖地的橙色，无从闪躲的光彩，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被笼罩于日光之下了。璀璨的光似乎让他凝滞在了原地，不得动弹了。秋天，秋阳，他的颜色，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得模糊，他又要被拉扯进那段为了梦想一起拼搏的，只能追忆不能重来的过去了吗？
　　迷蒙着的一切，好像要被雾笼罩了，不知何故，他感觉肩上出现了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人在轻抚他的肩膀，安慰着他什么。可是护士明明在自己的前面，是幻觉吗？转过身去，他的身体背了光，可却让现在眼前的一幕，更闪烁着莫名凄美的光彩了。
　　橙发，那抹橙色可以毫不违和地融进太阳里，或许那是第二轮太阳也说不定……身体颤抖着，天气理应转凉了，所以自己会不适才对。为什么……感觉这么热呢？
　　他下意识地要转过头去，转过头却只有真正的太阳，已经统治了天空的太阳，那和他身后的人是同样的刺眼。他瞥见一旁的护士，嘴角饶有兴味的样子，微笑着盯着自己。
　　他的手被扯住了，力度恰到好处地引他再背过去。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眩晕，跌跌撞撞地，他竟差点摔了下去，却被那人的身体接住，他便这样不小心地跌入了那人怀里。
　　“彰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无助地问了出来，失去平衡的他唯一那能倚靠的东西是他的身体，这事实让他在他的胸怀里颤抖不已。不敢出声了，他竭力制住自己因紧张而过于急促的呼吸，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角。可只是这样，是不能让自己稳住的，松软下垂的织物没法作为支点。青柳冬弥别无他法，只得紧紧抓住他示意自己去抓的大臂，撑住他前倾的身躯，然后慢慢地，将自己和他的身躯一并摆至正位。
　　他终于得以从失足造成的拥抱里逃脱了，不由得大喘几口气，此时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
　　“因为你需要我。”
　　他的声音近乎耳语。青柳冬弥没反应过来，他还在追忆着天空残留的最后一些黑色。
　　然后青柳冬弥猛得发现，骤然变蓝的天空中，似乎还留存着一些橙色。他很喜欢把朝霞比做太阳给云留下的灼痕的比喻，但明明他刚刚一点晨霞也没发现呀？
　　他发现暖意向自己袭来，似乎是太阳正汹涌着周遭的气流向自己靠近，直到那轮橙色越过他的双眼，他才明白那其实是他的发丝。
　　“因为你需要我。”
　　仍然是耳语，但因为终于凑到了耳边，青柳冬弥听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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